沉默之男——by悠雨

　　叶真不理解地望著他。 
　　然而一直把脸埋在地上的卓新却没有抬头，薄薄的衬衣顺著他的肩膀滑下，留在肩膀和颈部的情爱痕迹显露无疑。 
　　叶真暂时归来的理智，在那一刻再次被片片击散！ 
　　目光重新移回卓文靖脸上，猛地从卓新怀中抽出自己的手，还想再打。 
　　「不要！我求求你不要再打了！放了他！放了他！」 
　　卓新大声尖叫，下意识地扑向地上已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卓文靖。紧紧抱住卓文靖的头，把身体隔在两人之间，拼命保护著已经昏昏沈沈的男人。 
　　「让开！」叶真向卓新大吼。 
　　「不！」卓新坚持，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让开！」叶真的吼声更加愤激。 
　　「不！」卓新哭得声嘶力竭，但却没有移动分毫。 
　　「……」 
　　终於，叶真没有力气再吼下去，松开揪住卓文靖领口的手，身体向後一仰，靠在沙发脚边，不停喘气。全身的力气仿佛在这一刻悉数散尽，只有依旧起伏不停的胸口，还在证明他有多麽痛恨和愤怒。 
　　卓新呜咽的哭声在『滴答』的锺声中显得有些恐怖，橘黄的暖光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层美丽的光晕，但那些紫红的吻痕却异常刺眼，令叶真厌恶地别开了头。 
　　然而这时，却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 
　　笑声先是哑，再渐渐变得尖利。笑声中，只见卓文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手臂猛地内向一曲，一下勒住卓新的喉咙。 
　　卓新感到喉部受到强力压迫，喘不上气，几欲窒息。 
　　叶真一怔，背脊坐直，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只见卓文靖背靠墙壁，缓缓站了起来。他依然挟持著卓新，并且目光已经明显变得疯狂而又不正常，就连说话的口气，也含著一种近乎威胁的强硬：「你抢不走他，他是我的……他是属於我的……」 
　　似乎想用这样坚定的宣言，在卓新身上打下属於自己的烙印，他的眼眶中爬满鲜红的血丝。 
　　「放开他……」叶真的声音带著轻微的颤抖，他担心卓新被他勒死，见卓文靖无动於衷後，又压低双眉更加急迫地重复了一遍，「放开他！」 
　　然而换来的却是一阵狂笑。 
　　卓文靖企图把卓新拖向门口，但叶真却一把抓住了卓新的手。 
　　三人黑色的影子被暖炉橘黄的光芒映在墙上，显得狰狞，说不出的恐怖。 
　　卓文靖把卓新的身体向门边拖，但叶真却抓住卓新的右手不放。卓新的肩膀和手腕都传来一阵痛楚，这痛感把他从因窒息而引起的昏厥中解救过来。他虚弱地睁开眼睛，薄薄的嘴唇艰难张开，像是有话要说。然而喉咙却被紧紧勒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他背对卓文靖，这副痛苦的表情卓文靖不可能看到。 
　　但是正面的叶真，却是看得心口一阵绞痛。 
　　卓文靖见叶真抓住卓新的手不放，气愤地一脚向叶真踢去，大吼道：「放开！」 
　　然而却被叶真趁机抓住脚踝，猛地向前一扯！ 
　　卓文靖刚才本就挨了两拳，头晕眼花，意识不清。现在又被叶真这麽一拉，更加重心不稳，向後一倒，斜斜栽了下去。头部磕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好半天都爬不起来。 
　　叶真趁机救出卓新。 
　　卓新好不容易重获呼吸，不停咳嗽，靠在叶真怀里，紧紧揪住对方的衣服，满脸都是泪水。 
　　这时，卓文靖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额头已经破皮，鲜豔的血液顺著他单手捂住的地方渗出，刺眼夺目。 
　　叶真紧紧抱住卓新，挡住他的眼睛，让他面向自己。并且用毫不掩饰敌意的目光瞪著慢慢站起的卓文靖。如果卓文靖还敢乱来，叶真不会手下留情。 
　　不过此时的卓文靖也终於放弃硬抢，等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时，眼睛已经被血水迷糊，睁不开了。 
　　只见他垂下一只手向卓新伸去，用虚弱得就像乞求的声音说：「小新，跟我走……」
　　叶真低头望著怀里的卓新，但卓新却把脸藏在叶真怀里，不停摇头，根本不敢看身後满脸是血的卓文靖。
　　卓文靖还不死心似的又重复了一遍：「小新……跟我走……」
　　「不……」这次卓新终於出声了，带著哭腔说，「不，我哪也不去，我想留在这里。你放过我吧……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吧……」
　　卓文靖的目光呆滞，悬在半空的手仿佛雕塑般僵硬不动。
　　「滚！」叶真低声喝道。
　　「哈哈……」卓文靖竟然大笑起来，根本不理叶真，直直盯著卓新问，「为什麽？」
　　「……」卓新不答。
　　「你告诉我为什麽？」卓文靖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卓新的肩膀。
　　叶真正想推开发疯的卓文靖，但怀中却传来卓新低弱的声音：「因为……我想留在他身边……」
　　这几个字虽然很轻，但却清楚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瞬间，无论卓文靖还是叶真，都忘了接下来要做什麽、该做什麽，目光紧盯著卓新不放。
　　「因为我喜欢他……」
　　卓新平静地说著，哭腔渐渐消失，变得冷静起来。
　　「因为我喜欢他……他让我知道什麽才是喜欢一个人……我不想和他分开，爸爸……不，你已经不是我爸爸，你什麽都不是……我曾经感谢你把我从孤儿院中救出来，但你却残忍地把我关进另一个更加可怕的牢笼……现在，我终於找到属於自己的地方，请你……不要再束缚我的自由了……」
　　话的尾音在渐渐激烈的喘气声中结束。
　　卓新像等待审判似的静默著，没有回头看背後的卓文靖，也没有抬头看抱住他的叶真。他只是静静地……等待著……他知道这样天真，但他真的希望，卓文靖可以就此放过他，取下他脚下的镣铐，给他一个自由无缚的空间……
　　时锺『滴答』的声音不知道响了多久，终於，卓文靖发出一声大笑。
　　比先前的笑声更恐怖、更疯狂。他一步、一步後退……退向门边，远离卓新和叶真……在门口停留了好一会儿，才终於下定决心似的转身离去。
　　他受伤的额头和眼角不停滴血，留下一路斑斑血迹。
　　「哈哈……」
　　他的笑声和脚步声都越来越小，叶真和卓新两人耳边又恢复成锺表那一成不变『滴答』。
　　卓新的身体在那笑声中颤抖不已，叶真拍著他的後背安慰说：「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但卓文靖那似乎还回响在他们耳边的疯狂笑声，似乎正慢慢揭开另一场事件的序幕。
　　◆◇◆◇◆◇◆◇◆◇
　　第二天，卓新没有去超市打工，叶真留在家里陪他。
　　他们都以为卓文靖会再次找来，但是没有……此後一个礼拜，卓文靖都没有出现。
　　另一方面，已经做好迎接何茜发难和威胁的卓新，没有收到任何恐吓和联系。
　　一切风平浪静到不可思议。
　　两人的生活渐渐恢复正常。叶真没有多提卓文靖的事情，而卓文靖本身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似的，以至於每当卓新回忆起情人节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觉得像一场梦。
　　但地板上卓文靖留下的发黑血迹，却清楚地告诉卓新：那不是做梦，是真实的。
　　卓文靖真的来过这里，想带他走。但自己却选择留下，因为他不想离开这里，不想离开叶真。他已经爱上了这种生活，爱上了和叶真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在平凡之中，这种被幸福包围的感觉，已经渗透到他骨髓。他已经彻底改变，不想再做以前的自己。如果把现在的一切从他生命中夺走，让他恢复成原来那种被卓文靖疯狂索取的日子，他害怕自己会疯。
　　『我喜欢你。』
　　这样的话已经渐渐能出口，早上醒来的时候，都会对叶真说一次。
　　刚开始时，叶真总会一脸惊异地望著他，以为他高烧，烧糊涂了。但渐渐习惯以後，也会甜蜜地回应一句『我喜欢你』，并且在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虽然竭尽全力伪装平静，但在平静的表象之下，无论卓新还是叶真，都隐隐预告到一丝缓缓靠近的不详。
　　早上睁开眼，看到对方平静的睡脸，都忍不住会想：『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能持续多长？』
　　被阴影笼罩的未来，就这样在不被盼望之中，缓缓降临……
　　情人节後又半个月，三月初的一天，卓文靖终於再次出现在卓新眼前。 
　　不是本人，而是一份杂志。 
　　那个时候卓新正在超市中整理今天刚到的新书，无意中瞥见书堆中某本封面上比较显眼的位置，印著一张熟悉的画。卓新怔了一下，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那画是什麽，只下意识抽出杂志，盯著封面看了好一会儿，才终於认出──这是卓文靖的画！ 
　　早在四个月前，他随卓文靖来到普罗旺斯时，卓文靖的这张画就在巴黎市中心一家知名美术馆展出。 
　　画中是一片紫色的薰衣草田，但花田却和深蓝到发黑的天空融为一体。 
　　画面中充斥著极度压抑和烦躁的感觉，就像一个疯子眼中看到的幻觉。但画面的整体感却是那样浑然天成。静静凝视一小会儿，就会感到一股压抑的窒息静静笼罩下来。 
　　这幅画曾在拍卖会上卖到五千万美金的天价，是卓文靖的成名作，名字就叫《薰衣草》。 
　　混沌的画面和浓厚的色彩，和梵高的画作有著惊人的相似，像《星夜》一样给人带来窒息般的震撼，属於非常典型的後印象派作品。 
　　卓文靖非常喜欢梵高，当初之所以会选择带卓新来阿尔勒等待薰衣草开花的季节，并不仅仅因为那里靠近薰衣草花田而已，更因为那里是──梵高的第二故乡。 
　　梵高在阿尔勒生活的时间虽短，但却是一生中创作最丰富的时期。 
　　即使今天走在阿尔勒的街道上，也依然可以看见很多梵高画中的场景。 
　　但这样一名画家，一生却极其穷困潦倒。他亢奋焦虑，精神失常。炙烤自己的双手，割下自己的耳朵。最後举枪自杀，享年37岁。他说过一句话：『我希望自己走到人生终点时，以最深的爱和静静的留恋，回味自己的一生。』 
　　而杰拉德糕点屋中金色向日葵墙纸，也是因为受到阿尔勒的文化底蕴影响才贴上的。 
　　但是此时，卓新凝视著手中这副《薰衣草》的缩小图，胸口却渐渐被恐惧和不安侵蚀。 
　　杂志是法文印刷，很多单词都看不懂。但即使如此，也依然敏感地查觉到一丝不详的气息。卓新极力控制著双手的颤抖，迅速翻到报道页面，只见几行红色粗体的大写字母和若干照片映入眼帘。 
　　目光一张张扫过画面，猜测著那些注解的含意──这次，卓新终於明白了！ 
　　杂志花了整整八页篇幅来报道这次事件，各种报道图片组合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乱。 
　　其中一张是何茜被一群记者追赶，她依旧一身黑装，带著遮住大半张脸的太阳眼镜，并且用厚厚的围巾裹住了脸。另外，页面最醒目的位置，用对比的形式刊登著卓文靖的画作和一切极其相似的半成品。再往後翻几页，甚至还能看见三年前卓文靖和何茜的结婚照，但照片中间却被故意做成了撕裂的效果。 
　　盯著这些图片，即使卓新不懂半个法语单词，也大概能猜出发生什麽事了。 
　　他握紧书页的手蓦然一抖，竟被刚刚在脑中形成的信息吓得後退半步，差点把书落到地上。 
　　这时，不远处正在清点账目的老板娘才发觉卓新的异常，向他投来关心的目光，问道：「怎麽了？」 
　　但卓新什麽也没有听见，耳边像有百万人群在哄吵！脸色越发僵白。 
　　老板娘急忙走过来，关切地问：「怎麽了，小新？」 
　　卓新摇摇头，什麽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老板娘突然瞥见卓新手中的杂志，立刻猜出卓新的失常和杂志上报道的消息有关。於是自己也拿了一本翻开，低声念出第一页那几个最醒目的单词：「离婚、抄袭、身败名裂……下落不明……」 
　　不等老板娘念完，卓新就静静合上书页，转身向超市角落里少有人来的货架走去。只是区区十几步的路程，就有几次险些摔倒。 
　　看来刚才的那篇报道，给他带来莫大的打击和震撼。 
　　老板娘担心地望著他的背影，低头把报道细细读了一遍，终於想起卓文靖是谁。 
　　因为《薰衣草》在巴黎展出之前，就已经经过狂轰烂炸般的宣传，就算对美术没有半点兴趣的老板娘，也已久仰卓文靖的大名。只不过，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在自己店里打工的卓新，竟是那位身价千万的著名画家卓文靖的养子！？所以就更不会想到为什麽卓新在看到这篇报道後，会有那麽失常的反应。 
　　「小新，你身体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吧？」 
　　老板娘把杂志收拾好後，向角落里依旧笼罩在一片阴黑空气中的卓新建议。 
　　然而卓新没有答话，只呆滞擦拭著货架上的灰尘，陷入深深的个人思绪之中。 
　　「小新……」老板娘从来没有见过卓新这种状态，一时不知该怎麽办。 
　　就在这时，门边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老板娘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著薄薄衬衣的高挑男子站在门边，正焦急地向店内四处打量。他过於单薄的穿著和季节明显不相适宜。 
　　老板娘盯著男人的脸，觉得非常熟悉，但一时间怎麽也想不起来。无意识地低头，突然注意到手中的杂志，这才发现眼前的男人和报道中的『卓文靖』极其相似！吓得惊叫一声：「啊……」 
　　但卓文靖没空应付老板娘，依旧寻找什麽似的环视店内。 
　　终於，他发现了角落里那个瘦弱的身影。霎时，脸上原来疲惫不堪的神情变得振奋，双眼为之一亮，恢复神采，低低喊了一声『小新』，就向卓新所在的角落冲去。 
　　「喂……」 
　　老板娘轻唤一声，拦之不及，卓文靖已经冲到卓新身边，一把抓住卓新的手，把他拉向自己怀中，紧紧抱住。卓新还没从刚才报道带来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这会儿又突然就被卓文靖抱在怀里，竟连挣扎都忘了，抬头呆呆盯著卓文靖的脸，还以为是自己精神失常产生的幻觉。 
　　「跟我走。」卓文靖没有多做解释，拉住卓新的手往门口冲去。 
　　直到这时，卓新才意识到眼前的卓文靖不是幻象，而是真人，条件反射地惊叫一声，甩开卓文靖的手向墙角躲去。只见他神经质地摇著头，痛苦重复著那天晚上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两个字：「不要……不要……」 
　　「快点过来，小新。」卓文靖脸上笑容霎时收敛，神情阴沈下来，走向缩在墙角的卓新，不由分说地再次拉住了他，强硬地把他向门边拽去。 
　　「不要……放开我！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