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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萼落得几瓣秋——by偷眼霜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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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萼落得几瓣秋
一,长袖弄花(一)
天色微明。未央宫承明殿前列着两班等候上朝的文武朝臣,昨夜刚下了场大雪,冷风回旋,时时夹着些雪片,钻进人脖领里,凉飕飕地甚是难受。除了偶尔搓手牵动衣袖簌簌声响,却没有一人稍动一动。殿前的侍卫更是石头一般地立着。
天边曙光渐露,看得见重重铅灰色的阴云低低压在琉璃瓦檐头,竟似还有一场大雪。一道道长长的冰凌结在檐下,正一点点地融着,滴滴答答响得人心头烦躁。看看时辰,已是过了早朝了,却又不见内侍来通知今日罢朝。资历深些的老臣们倒还沉得住气,后面那些年轻官员却忍不住小声议论开来。原本鸦雀无声的宫庭登时便是一片嗡嗡之声。
一名年轻贼曹也忍不住向身边的年长同僚低声问道:“自从陛下登基以来,从未有一日误过早朝。陈大人可知,今早这是…?”那陈大人正是陈昭儿之父西曹掾陈兰言,冷笑了一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耽误一日早朝有什么稀奇,只怕今后是日日君王不早朝。刘大人是聪明人,细想便知。”
那刘姓贼曹莫名其妙。那句《论语》他是懂的,却不明白这与皇帝不早朝有什么关系。看陈兰言面色不善,也不好细问。只得侧耳细听别人谈话,果然听得不远处几人正谈论此事:
“如此说来,昨夜伴宿的竟是那苏小侯爷?皇上对他宠幸如此,为何下官却从未听说过此人?”
“苏小侯爷离京为父母守孝三年,昨日刚刚返回,他又身无官职。大人一年前为官,自然不知这些旧事。说起来这苏小侯爷也是可怜,云阳侯兵败战死,夫人自尽殉夫,剩他一个孤零零地守着两座荒坟在竞州过了三年。听说他今年尚未满二十,在这京城又无甚亲近之人…”
“如今不是圣眷正隆?大人有这等心情为旁人操心,不如替自家打算打算。那苏小侯爷子袭父职、富贵荣宠是一定的了,你我还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罢了,罢了,你道身居高位必定就好么?如今这朝局…不提也罢…”
那刘姓贼曹听得明白,一时脸都气白了:“陈大人!陛下竟因贪恋男色耽误国事!这苏…”陈兰言斜他一眼,冷冷地道:“云阳侯苏虹独子苏清雪,曾为太子伴读,当今天子近人。我劝你还是莫招惹他为妙。”
那刘姓贼曹梗着脖子还想说什么时,却听得朝鼓沉沉地响了起来。众臣急忙归班站好,垂手低头,敛气凝息。承明殿门已是“轰”地一声洞开。
南轩坐在御座上,冷眼看着众臣鱼贯而入,山呼叩拜。眼光掠过空着的太尉位置时,一抹刀锋样的狠劲一闪而逝。
行罢朝礼,那太仆卿早得了南轩吩咐,忙出班奏道:“陛下,前几日陛下命微臣着人接回云阳侯公子,已于昨日办妥。”南轩点点头,道:“宣。”
群臣一时皆尽动容。太仆卿本是专司天子车马之职,却被派去接一个外臣。不知那云阳侯公子是何等人物,竟能邀得如此恩宠。听得内侍一声声地传唤“宣云阳侯公子苏清雪”,一双双的眼睛不由得都盯向了殿门。就连那刘姓贼曹,虽是心中不屑,却也止不住好奇。
不多时果然看见一名翩翩少年上了殿来。着了一身与众臣朝服同色的玄色深衣,宽袍广袖,衣袂飘然,越发衬得脸容白皙,清秀端丽。面上却自有一种泠然冷意,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等以色事君、媚上惑主之人。他年纪极轻,尚未加冠,满头墨发只用一根簪子挽着,却有少府官员认出那簪子正是皇上素来喜爱的九云牡丹乌玉簪。
苏清雪在丹墀之下跪倒,清清亮亮地道:“小民苏清雪拜见吾皇万岁。”言罢叩了个头。
南轩见这昨晚还同自己不分尊卑地说说笑笑的人儿现今作出这么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儿,心中好笑,眼中闪过一丝温柔笑意,脸上却淡淡的无甚表情,也是一本正经地道:“云阳侯苏虹力战殉国,虽败不辱,朕心深为感叹。云阳侯一职世袭罔替,本该由爱卿继任,只是爱卿未及弱冠,须待行冠礼之后再行加封。特赐领云阳侯俸,随朝学政。盼爱卿公忠为国,不负朕望,不负乃父令名。”苏清雪又叩了个头,道:“小臣不敢忘陛下教诲。”一旁内侍已捧了托盘到他身前,盘中盛的正是他昨夜见过的那紫带木符。此物乃是朝臣进出公车门的信符。
南轩走下御座来,扶他起身,取了那木符亲手给他系在衣带上,又道:“云阳侯府闲置三年,想来已甚残旧。赐爱卿黄金百斤,给假十日,爱卿可将府邸好生修整一番。”苏清雪又跪拜道:“谢陛下恩典。”南轩此时离他甚近,见他嘴角轻轻勾着,左颊边梨涡浅浅,顽皮可爱。若不是他出身皇家,又做了三年皇帝,隐忍涵养功夫极好,只怕便要在满朝文武之前对着心中之人傻笑出来。
苏清雪起身之后便下殿去了。陆续又有臣子奏上事来,左右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南轩眼中冰冷,轻描淡写地处理了。正要退朝时,丞相奏道:“陛下,边关与秋庭战事吃紧。”又从袖中取出一封战报。一时满堂静默。
南轩命内侍接了,眼里闪出光彩来,却又黯淡下去。只淡淡道:“知道了。朕自会与太尉商议此事。”也不看那战报,摆袖散朝。仿佛听得那老丞相喟叹了一声,咬紧了牙,疾步出去。
出了承明殿,南轩冷冷地向一边的贴身内侍道:“小九,去请太尉到宣室殿商议国事。”那小九急忙答应着去了。南轩心中极怒,面上却不现出,先往宣室殿去了。
苏清雪出了公车门来,早有南轩派的两名得力卫尉卫士准备了马车候着他。见他出来,一名卫尉卫士上前躬身行礼,恭敬地道:“小侯爷是回府还是去别的地方?”苏清雪淡淡一笑,道:“先在这里待一会儿。”那卫士道:“是。”又上前将那缠枝宝相花织金锦车帘打了起来。
那车厢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线毯,坐垫靠背都极是松软舒服。苏清雪在窗边坐了,随手向一旁的小几上拈了块点心慢慢吃着,仰头细细看那车顶的喜鹊登枝彩画,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过不多时,人声远远地从宫门内传出来,朝臣三三两两走出公车门,一时下朝了。苏清雪向窗边靠了靠,细长的手指轻轻将窗帘挑开一道缝。遥遥传来的议论声中夹着的尽是“苏清雪”三字,看那些人脸上,一半是不屑,另一半却是艳羡。忽又听得一人大声道:“佞幸妖惑之人,留之何为?陈大人不必再劝,刘齐必奏请陛下斩他!”正是那刘姓贼曹。
苏清雪眼波闪了闪,打量他几眼,暗暗记了他形貌。又见他身边之人已是神色惶恐,东张西望一番,又转头去训斥他,神情严厉,声音却低低地听不清说了些什么。轻轻一笑,对那卫士道:“回云阳侯府。”那卫士答应一声,扬鞭催马,稳稳地驾着车去了。
不久到了城西的云阳侯府,看那府邸,虽然破旧些,却也宏伟可观。苏清雪下了车来,向那卫士微笑道:“多谢相送。劳烦了。”那卫士忙道:“小侯爷这样说,岂不是折杀卑职了。卑职万不敢当。请小侯爷进府去,卑职好向皇上复命。”
苏清雪便不再多说什么,进了府门。一名绿衣小婢迎了出来,见那马车蹄声的的,已走远了。奇道:“他怎么就这么走了。”苏清雪看一眼她手上的银钱,笑笑道:“那是皇上的贴身卫士,你拿多少钱出来,他也决不会收。”又道:“收拾得怎么样了,要我帮忙么。”
那小婢是苏清雪母亲生前的贴身侍女,名唤碧衣。苏清雪离京时曾遣散了府中所有奴仆,只留了这碧衣在身边,在竞州相伴了三年。两人虽是主仆,情分却非比寻常。
碧衣噘了噘嘴,道:“昨天忙了一整天,总算把公子的书房收拾出来了,卧房现下正收拾着,别的地方还是没影儿的事呢。就算加上公子,也只不过是两个人、四只手,要把这么大的府邸收拾完,怕没有半年。又没有钱买几个小丫头来帮着。”
苏清雪微笑道:“等等罢,过一会儿便有金子送上门来了。”碧衣睁大了眼睛,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金子为什么会自己送上门来。苏清雪看她傻乎乎地望着自己,笑了一笑,道:“不说了。弄些吃的来罢。今早起晚了,没来得及吃东西,现在饿得很了。”碧衣抿嘴一笑,道:“皇上竟把公子饿着了么,这还了得,公子什么时候找他算帐。”说完急忙去了。苏清雪不由失笑,摇了摇头,自向书房去了。
碧衣一会儿捧了一碗粥过来,笑道:“只有这个了,同宫里的御膳自然是没法比的,公子忍忍罢。”苏清雪舀了一匙吃了,微笑道:“手艺倒是好的,只是这么油嘴滑舌的,怕是找不到婆家了。”碧衣脸上顿时红了,赌气一摔帘子出去。却又听得她轻呼了一声,又掀帘进来,道:“公子,有客。”
苏清雪微怔了一下,站起身来,却见两名宫中内侍进了来,当先一人道:“雪公子这些年可好?”正是那小九。他自入宫就跟着南轩,苏清雪做过八年太子伴读,两人极熟的。
苏清雪瞥了一眼他身后的小内侍手中捧着的箱子,心知这便是南轩给的金子了。微笑道:“怎么这等小事还要你亲自过来。”小九苦笑道:“咱家是来请雪公子进宫的。”苏清雪见他一脸苦相,道:“陛下在发脾气么。”小九摇头,仍是苦着脸道:“现下没有,只怕不久便有好一场脾气要发了。雪公子快进宫救命罢。”
苏清雪一笑,便要跟小九进宫去。看了一眼一旁满脸不舍的碧衣,柔声道:“看看将那旧火盆换了罢。这几日天冷,当心别冻着了。小小年纪落下病根不是玩的。过些时候暖和了,便出去买几个女孩子来,收拾一下府里,也好陪着你。”
碧衣答应着,看着他回来不到一刻便又走了。一扭头见桌上还搁着那碗刚吃了一口的粥,慢慢地凉了。
一.长袖弄花(二)
苏清雪到了未央宫时,南轩还在宣室殿里同太尉谢秋重议事未毕。小九将苏清雪安置在宣室殿的一间偏殿里,说道皇上一出来便会到这儿来。他知道苏清雪一早未进食,又命宫女取了几样早膳来。自到南轩那里伺候去了。
苏清雪随意吃了些东西,在殿内走动着细细观赏那些摆设器物,又等了一会儿,仍是不见南轩过来。他微蹙着眉,看那案上厚厚的只是一摞摞的奏折,自己自是不便翻动,却又没有其他书册画卷等物可供消遣。想了想,便向殿外走去。
那两名一旁伺候着的宫女对望一眼,知他身份不比寻常亲贵臣子,不敢拦他,只得随侍在他身后。好在这未央宫与后妃们居住的后庭是隔开的,这外臣也不至冲撞了后宫嫔妃。
一路千门万户,楼台如林,苏清雪熟悉之极地左转右绕,最终在一座楼阁前停了下来,看那匾额,是“石渠阁”三字。这里是皇家藏书之处,他旧时曾在此处同南轩消磨了不少闲暇时光。
苏清雪在门前立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慢慢伸手推门,那红漆木门“吱呀——”一声应手开了,一束明亮的阳光落在水磨砖石地面上,照破了室内的阴暗。轻浅的呼吸间,鼻端萦满了书卷清郁的旧香。他透过阳光中团团的尘雾,望向角落里那矮矮的长几,眼光中透出些痛楚,随即如阳光下的一朵雪花一般消逝了。
苏清雪缓缓走过去,跪坐在长几前的锦垫上,手指轻轻抚过几上的纸砚等物。这些物品都收拾得干净之极,却能看出已很久没人用过了。他爱惜地拂去冰冷的砚台上的轻尘,轻声对一旁的宫女道:“取个炉火架来。”
那宫女忙去取了来。苏清雪将那炉火架罩在几旁燃着木炭的铜鼎上,又轻轻将那砚搁在架上暖着。又站起身,向那些必栗木书架上拣了一卷书来看。室内本就暗得很,这几案又是在角落里,苏清雪抬头四处看看,出去倚在了那汉白玉栏杆上,闲闲地翻阅手中书卷,一边等南轩过来。
谢秋重从宣室殿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景象。
高高的楼台上,一名玄衣少年斜倚玉栏,临风而立。他左手根根修长的手指持了一卷书,右手轻托着小巧的下巴,眉间眼角是淡淡的闲散和慵懒。一只衣袖垂在了栏外,隆冬的寒风吹动那广袖,竟温柔得如同江南春风轻拂四月的烟柳。他的身后,檐下串串冰凌正飞花一般滴下水晶珠子样的水帘来。身处这宫禁重地,他却闲适如在自家庭院。
谢秋重皱着眉细细打量那远处少年的眉眼,忽地惊退了一步,脸色苍白,颤声脱口道:“苏虹!”不会错的,除了他,谁还能有这般的风流态度?
身后的随从急忙扶住他,向苏清雪张望了几眼,道:“大人,那是苏小侯爷。苏侯爷已在三年前过世了。”看着主人惊慌的神色,不禁甚是奇怪这位适才还在宣室殿意态悠闲地同皇帝唇枪舌剑的太尉为何会对已过世的云阳侯如此惧怕。
谢秋重定了定神,重新去看那少年,终于完全安下心来。那少年同苏虹有九分相像,却是眉如月钩,细如蝶须,与苏虹的剑眉入鬓,如剪如裁全然不同;看上去也较苏虹柔弱些,不带丝毫金戈杀伐之气。
“苏虹的儿子…长得真像。”谢秋重恢复了素常的冷漠持重,淡淡道:“走罢。”便带了随从出宫去。
苏清雪瞥了一眼谢秋重的背影,眸子如同苏虹的佩剑清雪一般潋滟冷绝。
他的眼波略略流转之间,极快地便是同往常一样的清泠淡然。低下头仍是看书,正要去翻页时,却被人从后面环抱了住,一双柔软的嘴唇贴近了耳廓,便听得南轩的声音道:“清雪,小九说你来了,我就猜你定是在这里。”
苏清雪合上书卷,转身微笑地望着他,道:“这里冷,进去说罢。”南轩却皱起眉,摸了摸苏清雪的衣服,道:“你还知道冷么。穿这么薄就站在风口,病了也是该着。”一边说一边扫了苏清雪身边的两个宫女一眼,两人吓得几欲跪倒。南轩却挥手让她们退下,携着苏清雪的手进了阁内。
南轩看见炉火架上的砚台,笑着上前取了来,暖暖地如同手炉一般甚是舒服。便递在苏清雪手中,道:“拿着暖暖手罢,凉得冰块一样。”又瞪了他一眼,道:“一块砚台你都这么上心,偏不知道爱惜自己身子。下次再让我撞见这种事,我便将那劳什子丢在门外吉祥缸里冻着。”苏清雪轻轻一笑,道:“你同一块石头生什么气。这阁里暗,我才出去的,外面有日头也暖和些。我哪有那么娇气,总是将门出身的。”
南轩哼了一声,拉着苏清雪坐在几前,将他裹在自己厚厚的纯黑狐皮里子的大氅里紧紧搂着,说道:“将门出身?你是说你从小被风吹吹就要躺好几日,还是说这三年在竞州没离过药?哼,果真是将门虎子,威风凛凛。我佩服得紧。”苏清雪眨了眨眼睛,微笑道:“从前病倒,都是装出来骗人的。”南轩微惊,道:“骗人?骗人做什么。”苏清雪轻轻笑道:“不叫你以为我病了,你怎么肯放我回云阳侯府?”
南轩怔了一下,想不到从前那冰雪一般的小人儿竟有这般的小小心思,又气又笑,重重亲了他一下,道:“在我身边有什么不好?我说过你一句重话没有?那时宫里私底下哪个不说太子倒成了苏家小公子的伴读,你还不领情!”说罢又要去挠他痒。苏清雪忙缩起身子,微笑道:“小孩子都是恋家的。我在宫里时总想在家时的自在快活,可到了家里也常记起你对我的好。”说着又黯然,道:“你现下肯放我,我却不知该去哪里了。”南轩心中一紧,抱着他轻轻亲吻,不住地抚摸他肩背,却不知说什么安慰他才好。暗暗后悔怎地撩拨他去想那些旧事,只是一声声地道:“清雪,清雪,我怎会放下你,我永远都要你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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