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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萼落得几瓣秋——by偷眼霜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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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名内侍刚将几乎未动的晚膳撤下,便有宫人奉上一盏茶来,南轩只是不理会,斜倚灯下的软榻上,心不在焉的玩弄着一只青玉回首鸭,面上带了些倦怠之色。不多时,小九忙忙进了殿来,将一顶新制的貂禅冠呈给南轩,道:“陛下三日前吩咐下的新冠,现今已制好了。”南轩拿了过来,摩娑着冠侧嵌着的白玉蝉,想起苏清雪素日待自己的温顺乖巧,内中偏又带着几分清冷倔强,心中颇有些难舍之意。今日是苏清雪的生辰,两人本已说定由南轩替他主持加冠礼,不想如今竟弄到这步田地。
小九看他脸色阴晴不定,小心的道:“臣奴这就教人准备加冠礼的一应器物,现下便请雪公子过来么?”南轩微微摇头,将那貂禅冠还到小九手中,道:“这事不急。召韩肖过来。”小九忙答应一声去了。
韩肖不久便进殿叩拜。南轩仍是斜在榻上,命他起身,道:“你同云阳侯共事过一些时候,依你看来,给他什么官职合适?”韩肖欠身道:“此事只有陛下才能定夺,微臣不敢妄言。”南轩微有些心烦意乱的拍了拍扶手,道:“朕要你说,你只管说就是了。”韩肖道:“是。苏侯爷心思细密机变,无妇人之仁,在朝当是陛下的肱股之臣,在军中也应是良将。”他不知南轩的用意,又知道南轩对苏清雪极是宠溺,便只拣了好听的说。
南轩将头仰在卧榻的靠枕上,半晌淡淡道:“他私下与谢百同有些不明不白的来往,朕看着不喜欢,你去劝劝他。”韩肖怔了一下,道:“陛下,微臣与苏侯爷素不熟稔,微臣之言,只怕苏侯爷不会…”他还未说完,便见一旁的内侍捧出一把玉壶、一只玉杯来。南轩冷冷的道:“你拿着这些去劝他。”韩肖这才知道陛下对苏清雪起了杀意。韩肖从前便不喜苏清雪,如今更因自己妹妹入宫为妃,巴不得陛下疏远厌弃他,但眼见陛下如此狠心薄情,耳目又这般灵通,也不自禁的慑服。
小九捧着貂禅冠在殿外候着,他在宫里已有十余年,极善察言观色,已知道现今的情势对苏清雪不利。但想起几月前在甘泉宫通灵台时南轩的冷言警告,不由又是一阵胆寒,本想替苏清雪通风报信,只得狠下心不做理会。
小九又在殿前立了一会儿,忽见未央宫的内侍总管从一旁经过,边走边摇头。忙问道:“后面又出了什么事端?”那内侍总管悄声道:“披香殿的韩美人这几日受了冷落,心里不痛快,又拿下头人出气,适才将一个失手摔了果盘的宫人打死了。杂家劝解了半日,这才稍稍消了些气。”小九见这些事见得多了,今晚心中却是一颤,想起从前南轩还是太子时,苏清雪不知替自己求了多少次情。若不是他,自己十年前便同那被打死的宫女一样下场了。
当下咬了咬牙,吩咐了身边的小内侍好生服侍陛下,便悄悄的出宫去。将要出金马门时,忽有两名郎卫阻住了他,冷声道:“陛下有旨,今夜不奉圣谕者一概不得外出。公公这边请。”小九一时心胆俱裂,身不由己的被那两名郎卫拖走了。
夜云一片片的聚拢来,一点一点的遮掩着本就蒙昧的月亮。云阳侯府中极静,四下里一线灯光也无,府中众人都随着碧衣走了,只剩了苏清雪一个。苏清雪仍是在书房坐着,看着那方天枢砚出了一会儿神,便就着砚中的残墨兑了些茶水,又取了一支笔。纸张都已做了碧衣的陪嫁,他便找了一张画儿翻转过来。蘸了墨不知写些什么,一时写,一时停下来思量。半晌写完了,便将那画纸封在一只玲珑的白楠盒子里,仍旧放回书架上。忽然遥遥听见府门被推开的沉重声响。
苏清雪理齐了衣衫在书桌后坐着,看着韩肖带了人进来,微微一笑道:“韩大人这时辰才驾临,倒教我好等。”韩肖初时见府中空无一人,本担心他暗地里得了消息,畏死逃了;如今松了一口气之外,听他说话,分明是知道陛下有心杀他的口气,又不由暗自惊讶。也不说话,抬手一挥,身后两名内侍便上前将两只精巧的酒器放下了。
苏清雪微微叹了一口气,轻描淡写的执起那酒壶,将玉杯倾满了。那玉杯极是精致美丽,雕作莲藕之形,杯身是一朵白玉莲花,下面连着双青荷杯托,杯柄是一对交缠的玉藕。幽微夜光中玉色柔美莹润,杯中甘醇滟滟,极是诱人。苏清雪低头望了那酒一会儿,玩味的笑了一下,一时看不出这是什么毒药。
韩肖道:“陛下问你还有何话说。”苏清雪伸了修长苍白的手指端起玉莲藕杯,略想了想,道:“有劳韩大人回去上复陛下,说我做了将近一年的云阳侯,却没等到领俸禄的那一日,心中实是委屈得很。他若还念几分故人之情,便拿出几个小钱替我置一口薄棺,送回竞州葬在我爹娘的坟旁。我死了也念他的恩德。”说罢微微一笑,举手将杯里的酒饮了。
夜云一片片的聚拢来,终于将月亮遮住了。夜色一下子浓重了几分。
五,风雨流春(三) 半镜流年春欲破
夜极深,下了整整一日的大雪才歇不久,白莹莹的映着夜光,倒也不觉黑暗,只是一片昏昧。南轩只穿了秋衣,踏着雪进了堂里,身后的雪地里连半个浅浅的足印也无。那堂中四处悬垂着素幔,堂前并排安置了两口黑漆棺椁,一名少年身着重孝,低着头跪在棺木前。这里竟是一座灵堂。南轩也不吃惊畏惧,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那少年始终动也不动的跪着,脸庞掩在额发的阴影里,侧脸似有几分清秀之色。南轩觉得似曾见过,一时却认不出是谁。棺椁旁点着两根素烛,微弱的火光飘飘虚虚的摇摆,却只是不灭。偶有夜风桀桀怪笑一般吹来,卷着素幔在飘忽的灯影里幢幢摇曳,又将细长的白幡吹打到南轩脸上去。南轩一直在一旁看着,只觉似乎已过了好几年的辰光。
也不知什么时候,南轩忽然遥遥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鸡啼。便在此时,那一直垂着头的少年抬起头向南轩望了过来,那少年本是满眼的祈望渴盼,看向他时,已变做了无尽的失神落寞。南轩被他刻骨凄冷的眼睛看着,止不住打了个寒颤,眼见那少年立起身来,不由自主的连退了几步,却被飘摇的白幔迷住了眼。
那少年却并不向他走来,只是转身往堂外去,他身子触到黯淡的晨光时,竟如春水上的融冰一般渐渐消逝了。南轩心中大骇,不知怎地,心头忽涌起一阵强烈的留恋不舍之意,几步抢到他身后,叫道:“清雪,你别走!”那少年似是不闻,仍是一步步的走出去,不远处府门大开,有一辆马车正在府门外候着。那少年的身子终于一点点的消失不见了。
南轩猛地坐直了身子,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胸中只觉被活生生的挖了心肝一般疼痛,口中犹自喃喃的道:“清雪,清雪,你回来。”眼前仍是一片沉黑。他胡乱摸索之间,觉着那温软微凉的身子仍在自己身旁,急忙紧紧的搂在了怀里。忽听怀中之人娇声道:“陛下,您别怕,您是魇着了。”南轩一时怔住,刚要问清雪去了哪里,心神渐渐清明,记起来这里是披香殿韩窈的居处,便将手松开了。
韩窈拿了帕子替南轩轻轻拭汗,柔声道:“陛下…”南轩摆了摆手,倦倦的道:“别说话,朕想歇一会儿。”韩窈便不再多话,柔顺的偎在南轩身旁。
南轩背转了身子去,无情无绪的躺在枕上,想起这便是他从前在甘泉宫时隐隐约约梦到的景象,今夜才清清楚楚的见到了。他细细回想梦中情景,又念及苏清雪凄凉伤神的眼神,心里仍是不由得的疼痛怜惜,忽然想到一事,自己所见的,难道正是苏清雪三年前离开长安时当夜的情形?
那时他已同自己情好两年有余,遭了大变,自然盼着自己前来关怀抚慰。但当时苏虹初死不久,自己却错废了魏妃,心中又悔又恨,竟将一口气全出在了苏清雪身上,由着谢秋重将他赶回竞州去,自然也没有去送他,任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回去。不想临去的前夜,那少年却苦苦等了自己一夜。
南轩想起当年的事来,这才明白苏清雪初归时为何一直对自己不冷不热,自是因为知道了自己不是真心待他。后来渐渐的自在温柔起来,想是仍不能忘情于己的缘故。这本也没什么稀奇,只是想不到苏清雪情深一至于斯,竟然甘心就死!
南轩念及苏清雪对自己的情意,一时不自觉的呆住了。他生在皇家,自小丧母,又不受父皇宠爱,渐渐养成了薄情多疑的性子,此时竟知道有人这般全心的相待,不由又是感动又是怜爱。他也不是草木之人,同苏清雪有了近十年的情分,哪里便能说杀便杀的。命韩肖送药,也是辗转几夜才下了狠心。那药也不是致命的毒药。
南轩醒了不多时候,便有宫人来唤他起身上朝。南轩对韩窈本就不如何留恋,此时也不理韩窈情不情愿,便要起身离去。韩窈忙忙起来服侍南轩穿衣,南轩穿了朝服,同她略说了一两句话便去了。
韩窈看着尾随南轩的大群宫人内侍也渐渐远了,恨得将手中罗帕绞做一团,问贴身宫女道:“哥哥那里有什么消息没有?那个叫苏什么的还没死么?”那宫女怯怯的道:“回娘娘,舅老爷昨夜传了消息进来,说陛下赐了云阳侯毒酒,但尸身当时便被陛下派去的两名公公带走了,现下如何,舅老爷便不知道了。”
韩窈听说陛下赐死了苏清雪,这才稍稍气平了些,道:“陛下留着他的死尸做什么用?宫中有什么响动?”那宫女低头道:“奴婢不知。”韩窈咬着一口细牙想了半晌,啐了一声,道:“没用的东西!”
南轩不久便下了朝回未央宫去,临近温室殿时,果然看见昨夜派去的两名内侍前来复命。南轩命他们进殿,坐下取过宫女捧上的新茶啜了几口,沉声道:“事情都办好了么。”其中一名内侍忙道:“昨晚便安置妥当了,臣奴等不敢辱命,决没一点风声走漏出。”南轩微微点头,淡然道:“那便好,此事若是泄漏出去一星半点,被朕听在耳朵里,你们也就不用活了。”两名内侍忙伏地连称“不敢”。
南轩又问道:“他说了什么话没有?”一名内侍便将苏清雪前夜的语言转述了。南轩一时默然,听他说得凄凉清冷,不觉有些心酸。另一名内侍讨好道:“陛下只管放心,臣奴等一定尽心尽力的服侍苏侯爷。那地儿虽不是善地,臣奴决不会让苏侯爷受什么委屈。”南轩冷道:“你这是怕知道的人少么。”那内侍连声道:“是、是,臣奴知错!”伏在地上不敢再多话。南轩挥手命他们退下了。
南轩自然知道自己安置苏清雪之处不是什么舒适安乐之地,也想过偷偷遣人照料他日常的起居饮食,却终于将这念头压下去了。风声泄露倒是其次,南轩虽对苏清雪有情,却不喜他有时过于放肆,如今暂时给他吃些苦头,日后也容易驾驭些。
苏清雪醒来时已是午后时分。他迷蒙的睁开眼来,除了周身略略有些酸痛不适,倒也不觉得什么,一时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他慢慢坐起身来,渐渐看清自己是在一间极残败破旧的房室中,室中除了半朽的一桌一床别无它物,那床上扔了一幅破被,苏清雪随手拿起来看了一看,只见那被面都已破损了大半,里面的棉絮都已破败结球。
苏清雪怔忪了半晌,推门出去,见房外是一个小小的院落,两扇朽门紧紧掩着,他上前推拉几下,却听到铁链哗啦声响,院门竟是被锁住的。他四处张望,见墙上彩漆房顶瓦片都已磨损的看不出原本样貌,一时也辨不出这是什么地方。
苏清雪拍掉了手上沾着的许多尘土,慢慢在台阶上坐下了,也不知想些什么,只是枯坐在那处,看着天色慢慢的阴沉下去。深秋的冷风来来回回的在院中呼啸,苏清雪终于抵受不住,起身进房去。不想刚刚转过身时,忽听耳边响起一个女人声气,那声音极是凄厉,似是惨呼,又似是悲泣,竟是不像人声。苏清雪一时连身上的寒毛也炸起来了,暗想难道是谢陈二人索命来了,自己害死了折两人,今日将命还了她们,那也罢了。
苏清雪定了定神,缓缓转身去看,身后却并无他人,那女音仍是一声声的不绝传来。他侧耳细听,那声音似乎就在身旁不远处,但这小院中除了他明明便再无他人。正疑惑时,又有几个低低啜泣的声音幽幽掺了进来。苏清雪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忽然间醒悟过来,这鬼气阴森的地方便是冷宫!他一时气得发昏,颤着身子停在房门前,咬牙道:“南轩,你欺我太甚!”手下不觉用力,竟将那朽败的木门扯了下来。
苏清雪心中恼恨气极,晚间又极冷,一整夜翻来覆去睡不安稳。次日正午,有一名极老的内侍来给他送饭,不过是一碗冰冷的剩饭残羹,连水也没有一滴。那内侍放下缺了几个口的青花瓷碗便颤巍巍的走了,对苏清雪似是不闻不见。
苏清雪远远看了一眼那碗中的冷饭便只想呕吐,不愿再看第二眼。他知道日后再无别样食物充饥,咬牙拿了过来,闭着眼食不知味的吃了半碗,再也咽不下去,又将那碗放下了。强吃下去的东西胃中不住翻腾,在几次冲上咽喉来,都被他咬牙咽回去了。
天气一日日冷了,苏清雪看着地上的霜一日比一日结得重,他受不住寒气,试了许多次将那被自己弄坏的木门修起来,却只是不成,无奈之下,只得解了衣带将那门拴起来,却也暖和不了几分。夜里极是寒冷,被弃置在此的宫人又哭泣不休,苏清雪只得日间将被褥等物搬到小院中,晒着无甚暖意的太阳入睡。夜间便再也睡不着,有时躺在房内发呆,偶尔有略暖和些的时候,他便坐在院里看天,想起南轩的狠心绝情来,也只是淡然一笑。苏清雪初来时尚奇怪冷宫中的女子为何夜间不睡,却要整晚哭泣,这时才知道缘故,不由苦笑。
吃的东西仍是日日一碗冷饭,苏清雪只是不惯。天气格外冷的时候,食物中常带着冰碴,苏清雪自小没受过这份苦楚,竟渐渐落下病来,吃不几口便连连咳嗽,落下肚去直如吞冰咽雪,腹中疼得半日不敢动弹。时常宁愿饿着也不肯再吃。
苏清雪早知南轩不是真心相待,原就准备好了一死了之,不想却被发落在冷宫里日日受这活罪,不能不对南轩满心怨恨。他有时胡思乱想,想要勾引冷宫的女子相好,送给南轩一顶不大不小的绿帽戴戴。又想起南轩并未将后宫之人遣送的冷宫来,在这里的都是先朝宫人,只得作罢。
过不几日便入了腊月,已下过好几场大雪,苏清雪身上穿的仍是秋季的薄夹衫,几日来受尽了酷寒冽风之苦。院中尽是厚厚的积雪,日头也早已毫无暖意,苏清雪再不在院里睡觉,日夜裹着不成模样的破被蜷在床角,朝手上呵气取暖。口中气息比起他冰冷的手掌来,却也暖不了多少。
一日晚间,苏清雪闲极无聊的折了枯枝,在雪上书写从前记诵的诗文,忽听院门外锁钥响动,便见一名内侍迈着细步进来,身后两名小内侍抬了一张小桌放在苏清雪面前。苏清雪淡淡抬眼去看,见是一桌小宴,摆了八宝野鸭、莲蓬豆腐、天香鲍鱼、沙舟踏翠四道菜,另有一道是罐焖鱼唇,样样精致的布成悦目之形,热腾腾的散着香气。
那内侍端端正正的立在桌前,尖声道:“韩美人怀了龙胎,陛下心中极是欢喜,特下恩旨,后宫中有名份的各位娘娘,人人赐宴一桌,戴罪之人亦不例外!云阳侯望旨谢恩!”苏清雪只当没听见,自顾自的低着头一笔一划仔细写那句“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的末几字。
那内侍催促道:“苏侯爷,冷宫之人,不过各获赐寻常菜品两道,陛下心里甚是惦记侯爷,特赐了一桌御宴,与韩娘娘享用的一般无二。陛下着意吩咐了,令杂家瞧着苏侯爷吃完,一口也不许剩,侯爷这便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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