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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萼落得几瓣秋——by偷眼霜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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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在工坊做工时,苏清雪正将清水洒在石面上,细细磨出砚池的凹槽来,忽见池壁上一点金星微微闪烁。苏清雪怔了一怔,匆匆将水擦净了,石上水迹一干,那金星果然不见了。旁边之人看见,喜道:“苏兄弟真有福气,竟能遇上这种奇石!这块砚石定能送进宫去做贡品了。”又同苏清雪絮絮的说起这里早年曾出过一块带有北斗状七星的砚石来。
苏清雪一时怔住,记起从前石渠阁里那方天枢砚来,不想竟是这里出产的。那天枢砚后被南轩拿来同自己换了绿石砚,也不知如今流落何处了。他不知怎地又想起韩窈来,自己还在长安时,韩窈已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现今腹中的皇子该是已落地了。苏清雪心里微微酸楚,只是低头用心打磨那砚石。
一日早晨,苏清雪起床后如常到溪边洗脸,无意间瞥见自己小臂上的肌表片片干裂,边缘略微戗起,如鱼鳞一般。他只道是因为自己久不沐浴,也不甚在意,午后便偷了空闲在溪中洗浴。洗过看自己臂上,那鳞状甲错依然如故。苏清雪心中微微疑惑,但身上并无不适,也不如何将此事放在心上,便穿了衣裳回去。
苏清雪正要进工坊做工时,忽然远远看见许多人吵吵嚷嚷的聚在主事小官的文书房前,不知出了什么事,工坊里也已空无一人。苏清雪过去问一个相熟之人道:“这是怎么了?”那人道:“听说北边打起仗来了,要召流配的犯人到军前服役。”苏清雪心中一动,看周围之人的神色,都是满脸的又是企盼又是犹豫。耳边便听那主事小官叫道:“还有没有?若是没有,可要强行征派了!赵大纲!徐山!”被点到名字的两人半情半愿的站到一旁去。那人摇头道:“我在这里待了七年,做梦都想早早离开这鬼地方,可要是去了军前,就算只是做些杂活,那不也是明摆的死路一条么?”
苏清雪不及答他,分开众人进了房内,道:“劳烦大人将我的名字记上。”那主事小官吓了一跳,压低了声音道:“苏清雪,这可不是好玩的,你不要命了么?”苏清雪也不多解释,只笑笑道:“日日在这里做琐碎工夫,倒不如痛痛快快的死了干脆些。”那主事小官心知劝不住他,嘟嘟囔囔的道:“当真是年轻气盛,连命都不顾…”一边抱怨着将苏清雪的名字写上了。第二日便有小吏带了苏清雪等人赶往军前去。
苏清雪走后两月有余,朝廷忽然传出消息,说是韩美人诞下一子,陛下感于上苍之德,特下恩旨,大赦天下。流放岭南之人自然也全数赦回,丞相署中另有给钧令那主事小官,命他回京述职后,改往洛阳为官。那主事小官欢天喜地的收拾了行装回京,想起苏清雪来,又不由得摇头叹息。
那主事小官到了长安后,便只是在官驿中住着。他生性胆小慎微,知道京中多有权贵,生怕走在街上时不慎踩了哪位贵人的脚,整日连门也不敢出,只是等着丞相署的委职文书。如此三五日过去,一日晚间,忽有两名内侍召他入宫觐见陛下。那主事小官登时懵了,他自知人微职轻,便是丞相署中小小的丞相史召他问话都已是恩赐,如今陛下不知为何竟要亲自传见自己,一时之间,只吓得要死过去。
耳中听那两名内侍催迫甚急,那主事小官昏头涨脑的换了官服,跟了两人进宫去,也不知怎么就跪在了清凉殿的御案前。他哆哆嗦嗦的自报姓名,却只是“臣…臣…”了半日,也未说出第二个字来。
南轩见他惶怕到如此地步,不由好笑,开口道:“罢了。你管理的犯人各自的去向,你都知道么?”那主事小官听陛下问话,脑中这才略觉清楚了些,忙道:“是,臣都知道,这些都有记录在册。”南轩“嗯”了一声,道:“那册子在何处?拿给朕看。”那主事小官恰好将那册子同其他一些重要文书藏在袖袋里,此时急忙从袖中取了出来,交给一旁的内侍呈了上去,仍旧低了头跪伏着。耳中听得陛下匆匆将那册子翻阅一遍,又回头细看了一遍。
南轩未找到苏清雪的名字,心中又是奇怪又是不悦,道:“所有人都在这上面?”那主事小官道:“是,都在这里。”听陛下的语声似是阴沉了几分,不由哆嗦了一下。南轩“哼”了一声,道:“有个叫做苏清雪的,你该是知道的罢?怎地这册子上未见他的名字?”
那主事小官一时愣住,不知陛下怎会问起苏清雪,听语气竟似是颇为关怀。又忽然想起苏清雪曾说起自己是因不慎撞见了大家女眷才被发配到此,难道竟是宫里的娘娘,但若果真如此,杀头也够了,陛下又怎会关怀于他?那主事小官脑中一时只是糊涂。
南轩冷道:“朕问你话,你胡思乱想些什么?”那主事小官回过神来,抖抖索索的磕了一个头,道:“启…启禀陛下,军前曾有人去岭南征召犯人服役,苏清雪便是其中之人,因此赦免的犯人中没有他的名字。”南轩微微愣了一下,沉声道:“罢了,你下去罢。”那主事小官急忙磕头退下了。
南轩看那小官渐渐远了,狠狠一拳捶在案上,压低了声音恨道:“好,好,好得很,你只管走得远远的,这辈子也莫要再回长安来!”见搁在案缘的绿石砚被自己适才一拳震得就要跌落下去,忙将它向自己身边挪了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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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轩看那小官渐渐远了,狠狠一拳捶在案上,压低了声音恨道:“好,好,好得很,你只管走得远远的,这辈子也莫要再回长安来!”见搁在案缘的绿石砚被自己适才一拳震得就要跌落下去,忙将它向自己身边挪了挪,对着那砚石微微怔忪了半晌,仍旧拿起适才搁下的那份战报来看。
南轩这几日来实是被同秋庭的战事纠缠得头痛。今春时候,秋庭小皇子重塞鸿击败了太子,夺了秋庭国主的位子。那重塞鸿素不好战,将朝政整顿一番后,即便遣了使者到军中议和。谢百同将此事奏告南轩,南轩自然也派了使者到军前去,又暗暗命令那使者,若和谈成功,便命已在军前任监军的韩肖慢慢将谢百同的军权收到自己手中。
谁知南轩所派的使者还在路上时,重塞鸿忽然将秋庭使者全数撤回,这倒也罢了,他竟又莫明其妙的历数结绿侵占疆土、烧杀掳掠等几大罪状,率了大军御驾亲征。领兵的将帅虽是太子旧日的东宫侍卫总管凤霜歌,一应军权却全数握在重塞鸿手中。
这中间又尤有一桩奇异处。两国宣战已有三月之久,兵戎相见也不下几十次,但秋庭来袭之兵从无一次逾千人,且次次即来即走。谢百同熟知秋庭的作战习性,清楚秋庭此举无甚战意,又觉此役战得糊涂,便不愿挑起事端,次次只派遣小队兵将略作抵挡。数月下来,双方偶有兵士受伤,却均是无一人阵亡。南轩并不惧交战,至多是迟些对谢百同下手罢了,但秋庭这般不明不白的开战,打得又粘腻拖延,才最是可疑。南轩合上那战报思虑了半晌,仍是毫无头绪,只得将那战报扔下了。
那日苏清雪等人离了岭南,不过月余便匆匆赶到了军前,由那小吏安排着日日做些劈柴烧水的杂役。过了几日,忽然来了一名小官,要征选一两名犯人到不远一个小镇上做守卫。那镇子虽离军前远些,居民也不在少数,但镇中贮藏了许多军粮武器,两国交兵之时素多争夺,极是危险,除苏清雪之外,无一人情愿前去。那小官虽嫌苏清雪生得瘦弱,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带了他回镇上,令人给他安排巡查的差事。
一日正午时,苏清雪正在营帐内热着粥菜,拿了一双毛竹筷慢慢搅动。与苏清雪同住之人刚换了岗回来,见他正在准备午饭,笑道:“苏兄弟要吃饭了么?我回来得真是时候。”又奇怪道:“如今天气酷暑难当,苏兄弟还热它作什么?”苏清雪抬头笑道:“我从前深冬时吃了几次冷饭,伤了胃气,以后再也吃不得稍凉些的食物。孙大哥一起吃么?”那人名唤孙衡,虽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守卫,见识却颇有不凡之处。
孙衡笑道:“甚好,多谢苏兄弟。”另拿一副碗筷盛了饭菜坐下。他嫌这粥太热,便只是大口吃菜,一边道:“苏兄弟哪天把名字改一改。”苏清雪微奇道:“好好的改名字做什么。”孙衡奇道:“苏兄弟不知有一人与你同名么?”苏清雪疑惑道:“这倒从没听说过。”孙衡睁大了眼看他,道:“苏兄弟果真不知?朝中的云阳侯,也是名叫苏清雪。”
苏清雪一时怔住,勉强笑道:“同名同姓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又何必改。”他在外流离久了,又是病体,脸上不过残留了几分清秀之色,孙衡自然不知他便是那云阳侯。孙衡颇不以为然的摇头道:“若是忠良之人,偶然同名,自然无妨,引以为豪也是该当的;他这等佞宠媚上之辈,还是免了罢。”苏清雪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孙衡又道:“听说擒拿谢秋重时,他也是出了一些力的,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想来只是个绣花枕头。”
苏清雪微怔了一下,道:“孙大哥见过他么?这话怎么讲。”孙衡笑道:“这个不是明白得很么?你想,陛下若喜爱男子,便不会只有他一人;若是不喜,为何独独宠他,想想从前朝中的情势,原由也不必说了。他自以为稳稳的有了靠山,听说行动放肆得紧,岂不可笑。”苏清雪一时默然,暗想情势竟正是如此,半晌淡淡笑道:“孙大哥果然看得明白。在这里做守卫,真是埋没了。”
孙衡爽朗笑道:“不瞒苏兄弟,愚兄狂妄,也是这个想头。好男儿只当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在这里混日子,算得了什么。”苏清雪微笑道:“孙大哥有这志气,日后定能出人头地。”孙衡笑道:“借苏兄弟吉言。”两人说了半晌,粥菜早已凉了,孙衡便不多说,低头大口吃饭。苏清雪却觉得过凉了些,微皱着眉将筷子放下了。
第二日正轮到苏清雪巡查,这小镇从前是两国商人贸易之处,如今虽已开战,但只打得温吞水一般,因此买卖交易之人只比平日略少一些罢了。苏清雪正随队在街上行走,忽然一眼瞥见两名客商打扮的秋庭人,那两人的衣饰举动也无甚特别之处,也不知为何,苏清雪只是觉得怪异。他边走边思量,忽然心中一凛,匆匆寻了一处地方借了纸笔写了几行字,便到城门处来回走动。
到晌午时,那两人果然走近城门来,想要出城。苏清雪眼波微微闪动,上前道:“两位稍候片刻。”其中一人转过头来,满脸戒备的道:“做什么?”另一人暗暗拉了拉他袖子,陪笑道:“军爷有何见教?”苏清雪笑了一笑,道:“岂敢。只不过我见二位是异国人,行动语言只怕有些不便。两位看看这个,或许有些好处。”一边将那折起的纸张递了过去。那人接了过来,拱手道:“多谢多谢。”与同伴匆匆出城去了。苏清雪只是暗笑。
六,浮云离雁(二) 一抹晚烟荒戍垒
天色渐晚,暖融融的夕阳遥遥垂在天际,映得荒草黄沙一色绯红。那两人向北缓缓行去,前方已看得见缀连无际的秋庭营帐。其中那年长些的慢慢停下步子,道:“陛下,您今日之举,实在太过危险,那里终究是敌国之地。今后莫再这样任性了。”那年轻些的也站住了,赌气一般不肯看他,道:“我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凤霜歌,朕的行动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这两人竟然便是秋庭国主重塞鸿与大将凤霜歌。
凤霜歌低叹了一声,道:“陛下,如今国中内乱初平不久,正须休养生息,你又何苦为了些微末事大动刀兵。两国将士黎民何辜,竟要为了你我之间的小小争执流血么?早知如此,我…”重塞鸿猛然转过了身来,恼怒道:“早知如此,你便怎么样?!”凤霜歌面色微微苍白,道:“早知如此,我不如以身殉主。如今对旧主不能尽忠,事新君又引出这等天大的祸事来,我这等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陛下可到民间走走,哪里不是十室九空、孤儿寡母相对哀泣!”重塞鸿气得哆嗦,道:“你…我早就知道,你不愿留在我身边…”忽然紧紧抓住凤霜歌的肩膀,一字一字的道:“霜歌,你清楚我什么非打这场仗不可,我就是要你知道,我样样都比大哥强得多!你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
凤霜歌眼光霍然一跳,道:“陛下既然见责,凤霜歌情愿以死谢罪,求陛下退兵!”重塞鸿大怒道:“你放屁!”瞪着眼看他,一时却说不出别的话来。凤霜歌同他对视片刻,忽然翻腕将腰间短剑拔了出来。重塞鸿的气焰立时矮了三分,惊道:“霜歌,你…你要做什么?”便要去抢他手中短剑。
凤霜歌挥剑将左手小指斩了下来,冷声道:“苍天为证,凤霜歌今日断指明誓:两国此番交战,皆因凤霜歌一人而起,我秋庭若有一人战死,凤霜歌必以身殉之!”重塞鸿一时愣住,又痛又怒的道:“你敢!”凤霜歌冷道:“我有什么不敢?我只怕到时无颜对我秋庭子民的累累白骨,不敢活!”
重塞鸿气得说不出话来,忽然看见凤霜歌的断指处还滴着血,急忙撕下衣襟,沉着脸上前给他包扎。凤霜歌心中恨极,一拳将他打倒在地。重塞鸿翻身站了起来,居然并不生气,想起从前两人初见时,凤霜歌尚不知自己的皇子身份,也是这么将自己一拳打倒。仍是拿撕下的衣襟替他包扎了伤处,低声道:“那个结绿卫兵写的什么鬼东西,拿出来看看。”他性子素来强硬,死不认错,这话已是服软告饶。
凤霜歌拿出苏清雪给的纸张展开看了,脸色忽地一变。重塞鸿奇道:“怎么?”将那纸从凤霜歌手中抽出来,看那上面极清隽的写了两行字:凤楼十二重,霜歌落塞鸿。重塞鸿也不禁变了脸色,这诗句里暗扣了他二人姓名,显是自己的身份竟被那小小的守卫看穿了。凤霜歌冷道:“哈哈,好!连年号还未及更换的秋庭皇帝今日差点死在一个小小士兵手里!你要闹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重塞鸿怔了半晌,忽然扬了扬那纸张,咬牙道:“霜歌,只待除了此人,我立即下旨退兵!”
那日苏清雪直到半夜才值夜回来。他进了营帐,却不急着睡下,悄悄走到孙衡床前,轻唤道:“孙大哥,孙大哥。”孙衡睡得本就不沉,此时揉揉眼睛翻身坐起,道:“苏兄弟有什么事?”苏清雪低声笑道:“孙大哥从前说过不甘在此平庸度日的话,是认真的么?”孙衡奇道:“自然是真的,苏兄弟有什么法子不成?”
苏清雪微微点头,低声道:“五日之后是我值夜,孙大哥悄悄约几十名弟兄藏在城门周围,到时自然见分晓。”孙衡心中愈奇,道:“苏兄弟,你这是…”苏清雪低笑道:“孙大哥不必多问。到时若无战功可立,我请孙大哥喝酒赔罪。”孙衡一时不明所以,又想试试何妨,便答允下来。
一日之后,重塞鸿派去的探子便将苏清雪的姓名职位等仔仔细细打听出来。重塞鸿听了回报,便命那探子退下了,又觉这名字颇有几分熟悉,向凤霜歌问道:“霜歌,你记不记得苏清雪是什么人?”凤霜歌略略一想,道:“苏清雪?那是结绿当年的大将军苏虹的儿子,如今的云阳侯,只不过…”重塞鸿眼光闪了一闪,不待听完便道:“他怎会在那里做个小小的卫兵?”凤霜歌道:“听说他半年之前便已死了,也不知为何,好好的便被结绿皇帝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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