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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萼落得几瓣秋——by偷眼霜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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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百同不答,半晌道:“流苏儿,我们也好些年不见了。”苏清雪点头,道:“是,整整三年了罢。”谢百同道:“陛下对你…”话只说了一半,碧衣忽然到了后园中,道:“公子,谢将军,饭菜都备好了。”苏清雪立起身来,微笑道:“你没吃晚饭罢?”谢百同点头,随了他过去,桌上再聊时,耳中听着各处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却不过是闲谈。
半月之后便是上元佳节,晚间谢百同依旧来云阳侯府探望苏清雪,一面饮酒,一面同他闲说一些军前之事。正谈得欢愉时,谢百同忽道:“我失陪一会儿。”苏清雪笑微微的道:“随意便是。”谢百同起身出去。不多时便听得脚步声回转,苏清雪将杯中之酒饮下一半,微笑道:“白头,你回来得倒快。”却无人作答。苏清雪微怔抬头,却见是南轩立在当地,手中提了一只精巧的盒子。
苏清雪一时怔住,见南轩面色不善,待要张口分辩,却又不知从何辩起;况且自己若有辩白的言语,岂不是分明坐实了此事么。半晌只道:“你怎么一个人都不带,自己便过来了。”南轩不答,只是沉沉的看着他。谢百同恰在此时回来,见陛下忽然到了,心里一惊。正要行礼时,便听南轩沉声道:“夜已深了,谢将军想必也乏了,这就回府歇息罢。”谢百同心知自己若替苏清雪开脱,只有越描越黑而已,当下便行礼离去。
两人默不作声的对视片刻,南轩冷道:“是我扰了你了。”将手中的八宝锦盒放下,转身便走。将要走过那月亮门时,脚下不舍似的略略一顿,便觉苏清雪的手臂自后面缠上了腰来。南轩停了步子,半晌反手将他抱住了。苏清雪将额头抵在他背心处,却不说话,只是不动。南轩转过身来抱住了他,心里先自软了三分,道:“这么天寒地冻的,你在园子里做什么。回房去罢。”苏清雪低低答应一声,拿起那锦盒,带了南轩到房里去。
南轩在榻上坐了,将苏清雪抱在怀里。苏清雪素来不惯如此,此时却也不抗拒。看一眼那盒子,道:“你又带了什么稀奇物事过来?”南轩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些甜食,拿来给你尝尝。”将那盒子打开,见是梅花攒心的五格,盛着香药藤花、砌香樱桃等数样蜜饯果品。南轩知他喜欢略酸的食物,拣了一块杂丝梅饼送到苏清雪嘴边。苏清雪就他手里吃了,却含住了他手指,软软的舔舐他指尖的糖霜。
南轩心里一震,将怀里这人紧紧拥住了。苏清雪这次回来,不知为何,对自己再不是从前一般温顺乖巧的相待,倒真如同一捧冰雪般,看在眼里是剔透玲珑,七宝光华,想捧在掌心亲近疼爱时,却总是被他深深浅浅的冷了心。只有方才的动作,才是从前一样的亲近。一时说不出话来。
苏清雪松开他手指,低声道:“你明知道我跟他没什么。”南轩道:“是,我知道。”停了一会儿,又道:“可你叫他‘白头’,一声声的便如说着白头不离的誓言一般,我实在是不爱听。他竟敢叫你…那日在宣室殿里初初听到,我真想割了他的舌头下来。”苏清雪微笑道:“他从小便这样叫惯了。你也太霸道了些。”南轩低笑道:“霸道便霸道。你非要叫人‘白头’不可,那便只许叫我。”苏清雪微微一笑,在他耳边呵了一口气,轻轻的一字一字说得清楚:“南,轩…”南轩心里突地一跳,低头便去吻他口唇。苏清雪宛转的应承他,任由他将自己越抱越紧。
一室寂静,只听得细微热切的情声。案上红烛忽“扑”的一声爆出一朵烛花来,南轩不舍的放开了怀中之人,深喘一口气,低头看苏清雪湿红了双颊,半张着口微微喘息,喉头一紧,贴在他耳边低促道:“流苏儿,今晚我留在你这里…”苏清雪肩头微抖,点了点头。南轩再不说话,回身将他放在榻上,覆了上去,一夜任情颠倒。
两人自有情好之事,到如今已有六年,苏清雪仍是不惯如女子般给南轩压住了百般搓弄,欢好之时,总是闭了眼睛。那夜却一直拿了烟水迷蒙的眸子看着他。
待得两人分开时,蜡烛早已燃尽了。南轩歇了一会儿,取了帕子细细替他拭尽了汗水。再去看时,苏清雪已是睡熟了。南轩低头轻轻吻他鬓角,低低的道:“流苏儿,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三,闲弄经纶(一)
出了正月,寒气便一丝丝的散了,冰消雪澌之后,地上便露出许多青色来。渐渐的已是风香水暖,紫陌尘芳,杨花逐风流。
苏清雪着了一身淡青衣衫,半躺半倚在后园的一棵桃树下,左手握了一册书卷,人却已侧过了脸去睡着了。几瓣桃花落在他眼上,引了蜂蝶来轻轻款款的戏弄,嘤嘤嗡嗡之声不绝,却将他吵醒了。苏清雪迷蒙的将眼睛睁开一半来,浅浅打了个呵欠,将那书卷举到眼前,懒懒的掀过一页去。
又读了几页,便听步履轻悄,碧衣进了园里,道:“公子,宫里来了人,说是陛下请公子过去。”苏清雪同南轩已有整整半月未曾相见,只道他一时想念自己,便应了一声,随手将那书抛在杂草丛里,立起身来去了。
碧衣弯腰替他收拾书卷,见有几瓣红艳艳的桃花落在书上,便轻轻拾拣起来,好好的放在了树根处。无意间看了一眼被桃花掩住的句子,是“思虑之政,谓思近虑远也。夫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故君子思不出其位。思者,正谋也;虑者,思事之计也。非其位不谋其政,非其事不虑其计。大事起於难,小事起於易。故欲思其利,必虑其害;欲思其成,必虑其败。是以九重之台,虽高必坏。故仰高者不可忽其下,瞻前者不可忽其後。”
苏清雪在宫门外下了马车时,刘齐恰巧从宫城中出来,见了苏清雪,顿了一顿,便过来见礼,躬身长揖道:“下官见过苏侯爷。”苏清雪看他已是穿了法曹服色,想是三月期满,从廷尉府中释了出来,含笑道:“恭喜刘大人。”
刘齐直起身来,脸上忽然微微一红,道:“还要多谢苏侯爷提点。下官另有一事相询,请苏侯爷定要赐告。”苏清雪微奇,道:“刘大人请说,我若知道,自不敢隐瞒。”刘齐嗫嚅了一下,低了声音道:“那日苏侯爷派来廷尉府的那位姑娘…”苏清雪心下恍然,不由暗笑,当下微笑道:“刘大人说的可是碧衣?曾是先慈贴身侍婢。”母亲的丫头,从来大多是给了儿子收房作姬妾。苏清雪说这话,那是隐含了两分婉辞的意思。
刘齐抬起了头来看他,道:“恳请苏侯爷成全!”苏清雪笑道:“我是什么名声,刘大人也是知道的;碧衣也只是个丫头。天下悠悠之口,刘大人就不怕被说成攀附佞幸,辱没了清名身份?”刘齐正色道:“大丈夫行事,但求问心无愧。旁人说些什么,那原就不是我能管得过来的。苏侯爷心里,不也是这般想法么?”
苏清雪心里一动,一时不由微微沉吟,心思流转间,忽见小九正从宫门里出来,想是南轩等得不耐,派来寻自己的。当下笑道:“刘大人厚意深情,我不忍拒,但也不能不拒。这样罢,刘大人自己去同碧衣说,她若答允了,我便如嫁亲妹一般将她嫁到刘大人府上;她若心中不愿,刘大人也莫要强求。”刘齐长揖道:“多谢苏侯爷。刘齐告辞。”苏清雪还礼道:“不敢当,刘大人不必客气。”刘齐自去了。
苏清雪笑吟吟的看着他背影,便听小九的声音道:“雪公子原来已经到了。快些进去罢,陛下已等了不少时候了,只差雪公子一个了。”苏清雪奇道:“只差我一个?这是要做什么?”小九道:“雪公子还不知道?陛下前些时候定了今日往上林苑狩猎,什么都已备好了,只等雪公子一到,便要出发了。”苏清雪心里微微一动。小九犹自不绝的道:“陛下言道,这次狩猎,只月余便回宫来,待入了五月,再同雪公子到甘泉宫避暑…”
苏清雪微微一笑,打断他话头,道:“你呢?也随着陛下过去服侍?”小九道:“上林苑中另有人伺候。”苏清雪点点头,微笑道:“那便好。陈婕妤的身孕,已有差不多四个月了罢。听说这个时候,似是极容易小产的。”小九怔了一下,道:“雪公子挑这个时候么?”苏清雪点头道:“陛下不在宫中,各处的防范便都不如平常一般周密,下手容易一些;我本是有些小小的嫌疑,但既然那时并不在宫里,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罪名。”小九点头道:“我知道了。”苏清雪微微吃惊,笑道:“难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么。”小九道:“自开春来,婕妤娘娘颈上忽起了一些细小的粟粒,太医署里个个忙得人仰马翻,在宫里已不是什么新鲜消息了。昭仪娘娘不知为何忽然待她好得很,替她寻了许多珍奇的方子药物来,婕妤娘娘竟然也未起疑。”苏清雪微笑道:“那自然是再好没有了。”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一道岔路上,苏清雪脚下略略一顿,小九道:“陛下在寝宫。”苏清雪“嗯”了一声,往温室殿去。小九忙笑道:“雪公子走错了,如今天暖,陛下的寝宫已换去清凉殿了。”苏清雪笑道:“我倒忘了。”便举步往清凉殿的方向去了。
苏清雪到了清凉殿时,南轩却正候在殿门处,缓缓的踱来踱去。他今日着了一身青帛袍服,腰间佩着玉镂雕螭龙合璧,也是色作淡青。结绿朝服有五色之变,春着青色,夏着赤色,长夏着黄,秋着白色,冬着玄色。
南轩见苏清雪迟来许多时候,笑吟吟的也不生气,忽然从他衣领中拈出一瓣桃花来,微微笑道:“我在这里忙得不可开交,你却闲着沾花惹草,到了这时候才过来。”苏清雪看他将那桃花吃了,笑道:“我是‘沾花’不错,却是你将它吃了,得了便宜的是你。”南轩哈哈一笑,道:“也耽搁了不少时候,走罢。”带他往西面的章城门去,十八名郎卫随在后面。上林苑在长安城西郊,自然要经这西出南头的第一门章城门。
南轩一出章城门,便有卫士牵过两匹雪白的骏马来,鞍旁弓箭俱备。南轩转向苏清雪道:“这两匹马一匹叫做,一匹叫做浮云,都是难得的神骏。你喜欢哪个?”苏清雪正看着那八百名郎卫牵了马立在当地,一色的鲜衣怒马,势如虎豹。其中有几人是他小时便识得的,相互一笑算作招呼。听到南轩说话,这才转头来看这两匹马,见那浮云几分温润外偏有几分烈性,心里不由喜欢,道:“我要浮云。”南轩点头,翻身骑上,纵马驰了出去。苏清雪跃上马去,微抖缰绳,双腿一夹,浮云风一般掠出原地,同并头驱驰。那八百人自是齐齐翻身上马,策马呼啸一般紧紧跟上。一时之间,只听得马蹄的的翻飞,风声猎猎,全不闻其余响动。
上林苑虽在长安城之外,距城中却并不太远,那“苑二十六,宫二十,观三十五”之中的建章宫便有飞阁与未央宫相连。远虽不远,大却是极大的,方圆三百里有余,括终南山、翠华山、白鹿原、少陵原、乐游原等山原,霸、产、泾、渭、丰、镐、牢、橘八水,除景物野兽外,宫殿苑观如林,千门万户,其中的亭阁池沼、奇花异树无数,更是观之不尽。
两人全付心思的伏低了身子驭马飞驰,一路都是无话,有时略略侧头互望一眼,都是嘴角含笑,眼里却全是锋芒,竟似使足了劲要比个输赢,已将那八百儿郎抛在了后面。还未分出高低胜负时,却已看见了上林苑的重重飞檐。
南轩回手一勒缰绳,纵马缓行了几步,向苏清雪望过去。苏清雪知他心意,微笑道:“博望苑。”两人都是想起了上次同来上林苑之事,那时南轩还是太子,便是住在博望苑中。
南轩笑道:“不错。那时你喜欢扶荔宫里南地的奇花异木,我看中了天泉池上紫宫的连楼阁道,可偏偏哪里都去不得,只能待在那博望苑中。这次过来,我定要叫人将博望苑拆了填进昆明池里。”南轩旧时虽是太子,但皇后早逝,谢充媛又颇得帝宠,他从前实是受了不少委屈。苏清雪知他不过是口头上出出气,微微笑道:“博望苑也没那么糟的罢。”
两人一同控马缓缓进去,便有一队人马奔近来,为首之人驰到一丈之外便即下马跪拜,朗声说道:“郎中令韩肖拜见陛下。”苏清雪微微吃惊,郎中令乃是郎卫统领,主宫禁防卫,怎会在这里出现;自己在宫中时,似是也未见过此人。南轩道:“免礼。”韩肖起身让在一旁,道:“陛下请这边歇息。”南轩道:“不忙,先陪朕先四处看看。”韩肖应道:“是。”牵了坐骑在前引路,余人随在后面护卫。
苏清雪细看韩肖所带人马,穿的既不是郎卫服色,也不是南军服色,道:“陛下什么建了这样一支军队。”他在人前同南轩说话时,可比私底下恭谨有礼得多。南轩微笑道:“有四个月了罢,现下是叫做建章营骑,过些日子便改作羽林军,归入郎卫之中。”此时那八百名郎卫也到了,自有人安排他们歇息。
南轩陪着苏清雪玩赏了许多旧日无暇细看的景致,一起吃过晚饭,便嘱他早些睡下,明日起来狩猎。南轩果然安排苏清雪宿在扶荔宫,自己住了建章宫的骀荡宫。这“骀荡”的名字,是取了“惠施之材,骀荡而不得,逐物不反”之意。
苏清雪洗浴毕了,便早早入了内室。两名侍女随他进去,将室内的花树连枝灯点了,便悄无声息的退在门外听候传唤。苏清雪一时不想睡,将两扇青琐画窗推开了。窗外影影绰绰、高低扶疏的尽是菖蒲、甘蕉、山姜、蜜香、指甲花、留求子等花木,都是北地少见的——这宫殿称作扶荔宫,便是由自交趾移植来的荔枝得名,只可惜连年移栽,从未有一株成活过。虽有“荔”,却终是“扶”之不起了。
此时仍在春季,山风清朗,挟着泉沼水气同花叶的香气盈了满室,那清香中又另透出一股子微微的蜜意来。琉璃檐前垂了一周嵌璧黄金铃,和风时至,声音细微,玲珑可爱。苏清雪拿枕头垫在背后,合了眼倚在榻上。耳边夜声细碎,却只觉悄然,不觉沉醉。
似睡非睡之际,忽觉有物轻微的触弄自己眼眉。睁眼一看,南轩不知何时坐在了榻侧,正拿指尖刷着自己睫毛。南轩见他醒了,微微一笑,道:“我还道你睡着了。”苏清雪微微摇头,道:“我还不想睡。”
南轩笑道:“我知道你还不想睡,这才特意赶过来的。”伸手轻抽了苏清雪头上发簪,低低的道:“流苏儿,今日骑马累了么。”苏清雪重又闭了眼,道:“不累,只是懒得动弹罢了。”南轩向他贴近了些,轻笑道:“正好,我替你舒散舒散筋骨。”苏清雪道:“谢了,不劳费心。”仍是闭着眼。南轩叹一口气,道:“清雪好狠的心。自从半月之前你离了飞霜阁,我从未与别人同寝过。”
苏清雪睁开眼来,作了个轻佻神色,左手食指挑起南轩下巴,笑道:“咦,这可奇了,你什么时候学会‘守身如玉’这四个字是怎么写法了。”南轩也不躲避,笑道:“清雪也会这个。是谁教的,我好谢谢那人。”苏清雪收回手去,微笑道:“这个也要学才会么?那可真不用活了。”南轩“哦”了一声,道:“难道是天生的风流种子,我倒没留心过,今后倒要着人看着你些。免得你哪一日忽然记不得云阳侯府是在尚冠里,却拐去城西的章台街去了。”苏清雪附在他耳边,悄声道:“这个陛下便有所不知了,章台街的勾栏,也只有说得好听,其实都是不值一提。只有香室街的秋千院,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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