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浴室里洗了洗弄脏的脸和手,换上干净的衣服,换下高跟鞋,穿上包包里拿出的黑色大衣。他昂首阔步离去。
天空阴灰的突然下起雨来,附近只有小咖啡厅可以避雨杀时间,他只好点个蛋糕和咖啡坐在店里吃了。他也吃到今天冬天的第一颗草莓。
很好吃的喔,你喜欢吃草莓,那就多吃一点!记忆里,有人这么说。
蛋糕很甜,咖啡微带苦味,他的心情也如同雨滴般灰蒙。从背后突出尖刺,他就像蜕变得毛毛虫在潮湿的空气中羽化,就像他母亲是只在空中旋转的花燕尾蝶,就像他这个蛹还有着出生的咸湿味。但是一切都被华丽的外衣给掩盖了。
殒落在雨中,他说,那只虫。
雨下个不停,他只好趁雨小的时候招出租车回家。
丢掉染血的衣物,回到家冲个热水澡才让身体暖了起来。
录音机里有通留言,是国中同学齐崴留的,他希望明天星期天中午可以见面吃个饭,他同时留下了他的电话,而且还不确定是不是打对。如果打错打到饥渴的女人的家怎么办?
他和国中同学好久没见面了,高中和大学也是,或许他就是受邀仙女被遗忘的名单。
今晚,他吞了Loxapine、Prozac后睡着了。(注:精神安定剂和百忧解)
***
他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来的,
「齐崴!」他很高兴可以和国中的好朋友见面,即使他们毕业前都没有说话。
但是对方好象认不出他,还在抬头张望。
「这里!」他招了招手。
「你......」他想说你变了好多,但是后面的话却被梁子茗外表吞没,羽毛剪似的长头发配上灰色大衣,仿佛他一个动作都会有闪光,脸的线条变得柔媚,个子也不高,难怪他认不出来了,那个词叫什么......女性化?
「好久不见,你并没有打错电话。」齐崴戴着太阳眼镜和鸭舌帽,他知道他已经是个新出道的乐团的成员了,为他感到高兴,「那......去哪里坐坐吧?」梁子茗等着他的回答,他眨着眼睛,他知道这么做会引起的反应。
「好,那边有一家Starbucks,可以吗?」
「当然。」他微笑道。
齐崴觉得比起以前那个总是长满刺的少年,他的身段变柔和了。那双手变得婉转自然,多了点女性的魅力,还是弹钢琴的人都是如此?
他也不敢问,不敢问他是否继续弹琴。他知道那天发生的事,他知道梁子茗才是为他的音乐生命着想的人,他知道这都是他害的;从那天之后他就没有和梁子茗说过话了,当然道歉也是,所有的消息都是间接听来了,比赛场合他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是前景被一致看好的梁子茗的手痛到中途无法继续弹琴的事也传到他耳里,还有负面的评价──例如说梁子茗和不良少年打架才负伤之类的。
齐崴像是要把手的模样烙印在脑中似的看着梁子茗托起咖啡杯的手,左手。他说服自己停止这个失礼的举动。
梁子茗早看的出来,他笑了笑,或许是无奈左手上还没机会带上戒指。
「那么......齐崴,你现在走红了吧?」
「啊,喔......还不算红啦......是出了张专辑,上过几个通告,我觉得未来还有一大段路!」
「真好!我还一事无成。」梁子茗吃了口他的草莓乳酪蛋糕。
齐崴突然觉得他舔着嘴唇的模样像女人擦口红后会抿抿唇。
「你现在在哪里高就?」
「我?普通电子公司,不过就像打杂的,我打算辞职了。太无聊了。」
「进的去不容易吧?」
「审核也没什么严格。每天处理报表,打打字,把资料key进计算机,和数字打转,我最讨厌了。」他又吃了口草莓蛋糕,「如果你们有缺人记得告诉我一声喔!」
齐崴笑着点头。
「子茗,」齐崴欲言又止,「你......还有再弹钢琴吗?」
梁子茗停下手中的叉子,「你说钢琴啊......」
「子茗,我一直无法对你说......」
「说什么?」齐崴听到他的声音高了起来,「说『对不起』吗?」
「是....是的......」齐崴不敢正视那双从以前到现在一样凌利的眼神。
不过梁子茗软化了双眼,「我可以接受你的道歉,不过我没有再弹琴了。」
「为什么?」齐崴急着问。
「我不知道。」梁子茗轻松的耸耸肩膀,「也许是忘了心中的声音了吧,还是忘不了比赛落选呢?或是被忙碌压的找不出时间?我不知道。但是我没继续弹琴了。」
「真可惜......子茗,对不起,都是我害的.......」
「别这么说啦!」梁子茗连忙跟着说,「右手不方便时我练习用左手写字,顺便找到了写作的兴趣呢!说到这个,我曾经帮人写过歌词喔!所以你们有空缺一定要找我啦!」
「一言为定!」
梁子茗微笑着,又吃了一口草莓蛋糕,他似乎想把大颗草莓留到最后吃,拨弄着叉子。齐崴的眼睛离不开他的手,他又发觉手指也变了,变得未出阁的小姐般光滑细致,细长的指尖如果涂上指甲油或许很好看吧,他适合哪种颜色呢?
听到梁子茗在叫他,齐崴马上拉回现实。
「怎么了?干么发呆?很累吧?艺人都很累吧?又要唱歌又要宣传,你们有上节目吗?」
「呃,有啊。」齐崴下意识回避梁子名询问的目光。
「真厉害!」
「这没什么......」
「怎么搞的?难得见一次面你好象很没精神?」梁子茗问道。
「我没事。对了,子茗,你的手......还好吗?」
梁子茗伸出右手,微笑了一下,不在意的说:「早就可以自如行动了。你不用担心,已经过了几年了,都过去了!」他温柔的说,一时之间,齐崴觉得他好象回到了当初那个睁大眼睛、看着好友和学长吵架的少年。看着梁子茗那个黑着眼眶有如魔女般的震摄力。
他的「都过去」的确有很大的魔力,把禁闭的牢笼瞬间打开了,几年的枷锁被解套了,照进去的光芒引导着救赎。梁子茗用左手撑着头看着齐崴,他多年不见的朋友,右手拿着叉子拨弄咖啡杯里的奶泡。
「不要紧的,我一点都没怪罪你。」他这么说,眼睛却没看着齐崴,他不习惯和人面对面。
「谢谢......我应该听你的话,你才是为音乐着想的人......」
长久以来的锁链被打开了,他泣不成声,梁子茗抽了几张卫生纸塞给他,拍拍他的右手,当他冰冷的手指触碰到齐崴的体温时他犹豫了。他们不是小孩了。
谢谢你,子茗,谢谢你......
别这么说,比我更大的伤的人是你。
如钢琴声最后的结尾,叮的一声他的声音渐渐变弱。中间隔着桌子却有如在地球两端,梁子茗的心思随他飘扬。这一别离蓦然回首也见不到了,市区的广告刊版应该可以见到他的影子,却是冰冷的塑料布。
他拍拍他的手,右手,他该走了。
「要加油喔!」连这句简单的话都充满魔力。不过他是宴会受邀名单中被遗漏的那不详第十三位(注:白雪公主中,父王为出生的白雪公主举办宴会,却遗漏的第十三位坏心眼的巫婆,所以巫婆给白雪公主下了纺垂针刺的诅咒)。
你好象很高兴你和他的邂逅。
凉子说道,梁子茗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待凉子说完。
我在你体内都快看不下去了!
凉子说道,梁子茗只是深深的吸气,等待凉子「睡着」。
让我们去做点事让大家记得我吧!让我们,去狩猎!
梁子茗沉默不语,只是静静走在灰色的天空下。
「女人,给我闭上嘴巴!」
你听不到那狂笑声吗?
他在寒风中抓紧了手臂。抓紧了他的右手,那只手,不断的颤抖。
那声狂笑在他耳际不段扰弄他的神经。
你真的原谅他了吗?
****
四 孤单的手臂。串场时间。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已经有五个人死在宾馆杀人魔手里了!」局长拿着一叠资料丢在会议桌上,气的胡子都快翘起来了。
「老大,你怎么叫都没用啊......」林立维小声的回答。
「怎么可能除了『美女』,一点线索都没有?你们到底是怎么做事的?」局长大吼。
全场一片静默。
「局长,小心气喘发作喔!」替开会的警官们泡茶的女警经过时说,打破了僵持的场面。
局长深呼吸几口气,「再不抓到凶手一定又会有牺牲者!」
「老大,」吴警官突然发言,「我也认为凶手一定会再度犯案!」
「你说说看!」
「老大,」吴警官转向局长,「这很简单,对方根本是个心理变态,她杀人的目的很明显就是在游戏,这种连续杀人狂只有她自己死了或是被关起来才有可能结案。」
「好象老天爷不帮着我们,不是拍不清楚她的脸就是宾馆服务生一问三不知。」局长哼了一声,把白纸卷成扇状搧风。「难道她是开膛手杰克转世吗?」
「我还有一个疑问,就是凶手如何处理满身的血液。」
「血?」从吴警官发言起就一直沉默不语的林立维突然抬起头。
「凶刀刺入死者体内,一定会有大量血液喷出,除了四周墙壁,凶手身上一定会沾到血。」吴警官笃定的说。
「但是现场无法循着血迹找到凶手啊!」林立维说。
吴警官瞪了他一眼,「你到现场是在混吗?」
林立维哑口无言。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问题,例如凶手如何寻找对象?」
「这......可能性太多了!被害者除了陈尸地点相同以外,都没有共通点。」林立维说完喝了一口茶又继续说,「虽然我们已经加派辖区巡逻,但是除了尸体和满室的血迹,刀子上连个指纹毛发都没有!」
「唉,我们也不可能把全台北市在援交的人通通抓起来啊!」局长说完后咳了几声。
吴警官又中规中矩的提出见解,林立维偷偷看手表,他和梁子茗约好要吃晚饭的,所以他从刚才开始就心不在焉。被吴警官瞪了好几眼。
等到小型会议结束,他匆匆忙忙的下班。
应该不会迟到吧......
在他准备跨出门的时候,吴警官接到报案,一名少女来报案说她杀了人,林立维叹口气,和吴警官坐上车赶到命案现场。
因为「宾馆杀人魔」的关系,他们特别谨慎,媒体也特别忙碌,到了宾馆里的结果是被害者还有一口气在。虽然吴警官说不可大意,但是直觉告诉林立维这案子和宾馆杀人魔没关系。他不会让被害者还有喘息的空间,林立维暗忖。
少女是第一次援交,因为害怕所以当被害者想脱她的衣服时,她伸手摸索到重物就往被害者的头部敲下去。这名看起来楚楚可怜的少女不可能是以高明又残忍的手法杀了五个人的杀人魔。吴警官的固执又发作了,他坚持绝对不可放过一个线索。林立维也只有随他去了,拖了不少时间,他还有约要赴。
现场搜证花了不少时间,等到林立维赶到餐厅才看到梁子茗在对面的挡雨棚下呵气暖手。天空早已下着雨,黑黑蒙蒙天幕是忧郁妇人的丧礼面纱,混合着酸雨像滴下了快乐王子的眼泪。如果「对不起,久等了」可以化解时间的误会,那么两个人就不会相遇在此。
「我等你好久了!」梁子茗说,「从六点到九点半。」
「对不起,局里临时有事。」
「如果对不起可以解决问题那就不需要警察了!」梁子茗说的虽然像责备,但却伸出双手轻轻的拥抱林立维,在他耳边轻声的说,「太好了,终于等到你了!你没有忘了我,我好担心你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子茗?」他很意外梁子茗的举动。
「别说话,好冷喔......」
林立维的鼻尖嗅的到梁子茗身上的清香,那是非化学的天然浑成。雨夜的声音盖过他所说的话,也盖过了唇上的印记。他们曾经「若有似无的」交往过。原本以为嘴唇是温热的,但却是冰冷干燥的,轻柔又软的,带着清香的干涩的嘴唇贴上他的。
许久才离开。
「少了你的拥抱.......」梁子茗说。
在大街上吻他,林立维呆呆的还没醒悟过来。
「我真的好担心你......」他又紧抱着他,将头靠在林立维的肩膀上,「天晚了,到我家去吧?」
「也好......」林立维不懂自己为什么会答应他,或许是因为他在雨棚下缩着手的样子比那名打伤人的援交少女更可怜动人。
他们宛如久别的情人般拥吻,在没有人看见的公寓里,尽情的奔放着热情。亲吻着,把冰冷的嘴唇弄得火热,把寒冻的身躯弄得滚烫。
──你让我浪费了那几年都在想你,你要怎么补偿我?
梁子茗停下他的吻,悄声的说。
那股清香是他洗完澡后的味道,林立维心想。
只是单纯的想接吻?想找个人温暖?还是......冰冷的人是很无用的,因为他们需要另一个人来温暖自己。
梁子茗还是坚定的推开林立维,推开了温暖的吻,他满是歉意,匆匆跑向浴室。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想接吻的唇,想拥抱的心,和林立维肌肤相触,用他滚烫的唇摩娑着他的颈子,他的头发在搔痒着低声的喘气。他毕竟还是推开了他,因为他不想让他知道他的身体有反应。
林立维怔怔的看着梁子茗离去的背影,他听到浴室里传来水声,那每一滴水中都像潜藏了一滴眼泪,洒下的如天空降下的雨水,那酸性值;他也听得到外面的雨声,滴答滴答的,快速的延续,仿佛没有尽头。
那水声让他不安,他慢慢走到浴室门前,敲了敲,但是里面都没有响应。他擅自打开浴室的门,莲蓬头洒下的水让他胸口一震,掩盖着梁子茗悲泣的面孔。
「不要...跟我...说...你...会抱紧我...之类......的话......」梁子茗那断断续续的声音诉说道。
那是冷水,冷水冲刷着他的身体,他蜷曲着身体,林立维把水龙头关掉。拿了架子上的浴巾,包起梁子茗冰冷的身躯,他的嘴唇发抖,指甲变成粉紫色。梁子茗推开了林立维,把他的毛巾丢向一旁的排水孔,沾湿了......
林立维又拿下架子上另一条,强迫拉起梁子茗的手臂,包覆着他也抱紧他,但是梁子茗的拒绝让他也重心不稳的摔倒在湿淋淋的地板上。
但是林立维抱着梁子茗的手并未松开。
梁子茗连忙着急地问:「撞到哪了?」他急忙的翻看林立维的手臂,寻找伤处,「啊?哪里痛没有?」
「我不要紧,你呢?」
他们的脸近在颊边,梁子茗本能的亲了对方一下。
冰冷的空气中只有他们的唇越来越缩短距离,一点一滴的靠近,排水孔有水管里的水流过的声音。
「我撞到屁股了,你要不要帮我揉一揉?」他在林立维的唇边悄声说道。
梁子茗颤动的嘴唇获得了主导地位。
「你抱得动我吗?」他带着媚惑的声音让林立维尴尬的不知如何响应。
「子茗,你不是......说已经没有感觉了吗?」
「所以,这叫做『重新开始』......抱我到床上去好吗?」
照亮天际的时间,天空露出鱼肚白,沉重却温暖的手臂搂着他,梁子茗先被不属于自己的手机铃声吵醒,他看都不看就挂断,不愿吵醒林立维。继续投入温暖的被窝中。隆冬十二月,但是还不到欢度佳节的时候。
他想起以前无聊时读过的言情小说,男主角女主角在一定会有「某一偶然」而相遇,不然就别说作戏了,连开始都无法继续,然后经过一大转弯的波折、误会,终于言归于好,而爬的越高越坏的角色摔的越痛,他为男主角女主角惋惜,世上真的有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结局吗?每次男主角女主角都能够有独处的空间吗?最后他能够和女主角(或男主角)相视而笑拥抱吗?他讨厌这种骗人的「设计」。
但是现代人喜欢看这种东西,他暗忖道,或许是为了超越现实中无法得到的憧憬。他知道现代人是很寂寞的。人又是种不甘于现实的生物。
在林立维怀里他倍感不安,还是起床弄份早餐比较实在。
「子茗,是你关掉我的手机吗?」
「啊?是...是啊......怎么了?我怕吵到你。」
「刚刚老大打电话过来,你居然切断了......」林立维叹了口气回拨给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