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依然没有临朝,这在自他登基以来是第四回,前三回发生在这一天之前的三天。肃立在朝堂上的臣子等待了许久,皇帝高大的身影依然如三天前一样没有出现。直到一个青衣的太监有气无力的宣布了皇帝的口谕,今日身体不适,不能早朝。
唐帝国庞大的官僚机构充斥了各类的臣子,当他们缓缓的步出朝堂时就宛如退却的潮水,但当这阵潮水退却,空旷的朝堂上便只剩下了魏晖。
魏晖低着头,似乎在沉思,只有深深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出他隐藏的愤怒。青衣总管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他,他于是抬起头沉声说道:"带我见陛下!"
这句话完全是一道命令。这个出身于前朝皇室贵胄,却被当今圣上起用于草莽中的宰相,他的决定经常能够动摇高高在上的帝王。青衣总管看了一眼那张苍老而威严的面孔,点了点头。
皇帝的居所并不奢华,李勋依然保持着他陇西节度使时的朴素。年老而肥胖的帝王衰弱地躺在竹榻之上,身下只是一张简敝的竹席。
魏晖叹了一口气,本来一腔兴师问罪的话语随即咽入了腹中。
"你是让朕杀了最疼爱的儿子的吗?"李勋费力的翻过身子,混浊的眼中却尚带了三分往日的精明。那目光有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魏晖点了点头,毫不畏惧的和皇帝威严的目光对视,毫无感情的说道:"请皇帝下旨!"
"他罪该万死,谋害太子大逆不道。罗织罪名陷害太子。他勾结自己的二哥三哥,私藏兵刃,妄图谋反,事发后却推个一干二净,让朕亲手杀了自己的骨肉。他还阴谋篡位,觊觎朕的宝座。但......"
"不错,"魏晖不客气的打断了皇帝滔滔不绝的陈述,"这等罪大恶极之人圣上若是留其苟且偷生,则法将不明,后患必将无穷!"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毫无回旋的余地。李勋一震,默默低头沉思。
魏晖走上前来,把一张白纸在皇帝眼前缓缓展开,"陛下,臣已经起草好了处死李太的奏章,请陛下审阅!"
皇帝无力的摆了摆手,"晖卿的文如史笔如刀,一定毫无纰漏。"
"那就请陛下着人撰写,李太一日不除,则朝堂一日不肃。"
两滴大而浑浊的眼泪缓缓划出了皇帝的眼眶,"他曾是朕最疼爱的儿子,你定要逼迫朕亲手杀了他?"
"不是臣逼迫陛下,是陛下自己逼迫自己到了如今这般绝境!"魏晖抢上一步,用力握住皇帝的胳膊,"臣早就进谏过陛下,皇子众多,需要不偏不倚才是,且皇帝已定了长子李浮为太子,便不要一味偏袒四子李太!"
魏晖转过身,厉声对呆呆侍立在一旁的太监说道:"快去准备纸墨!"
"当初朕,晖卿,马伯义、萧安四人昆山结义,对天盟誓,推翻前朝暴政,建立天下大同,事成后共享富贵。但马萧二人均因妄图谋反没了下场。朕独独留下卿,正是喜欢卿的铁面,但孰料卿的铁面却用到了朕的头上?"皇帝的话锋利如刀,浑浊的眼睛中跳着两团微弱却不灭的火。
魏晖毫不留情的把眼光瞪了回去,皇帝一阵心虚,倒是他低下了头。"笔墨伺候!"李勋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皇帝的手颤抖的握着一管狼毫,迟迟不肯下笔,直到一滴墨液滴到了雪白的圣旨之上。
"皇四子李太,居心叵测,陷兄长于不义,私藏兵刃,狼子之心危于社稷,为严肃朝纲,于明日午时"年老的帝王显然迟疑了一下,但很快的挥毫疾写,"赐死!"这两个字大得惊心动魄,连同皇帝的一滴老泪结束了这道李勋帝王生涯中最不情愿的圣旨。
魏晖的脸上终于绽出了一丝严酷的笑意,他小心翼翼的收好了圣旨,向皇帝跪安告辞。
魏晖的足音消失了许久之后,皇帝突然颓然的倒在了竹榻之上。青衣总管高凡默默的走上前来,轻轻的给李勋揉捏关节。在皇帝还是陇西节度使的时候,他就是他的贴身小厮,等到他登基称帝,他便净了身,跟随他入了宫。在皇帝身边伺候了几乎一辈子,皇帝的喜怒哀乐高凡无一不了如指掌。
缓缓的,皇帝开口了,他的似乎在说给自己,又像是对高凡诉说。"说起来太儿最像文皇后,他三个哥哥还有滞儿都不像。"
高凡继续揉捏着皇帝松弛的肌肤,这具曾经打出一个天下的肉体毕竟阻挡不住岁月的侵袭。他突然想到皇帝在当陇西节度使的时候,每次在温泉洗浴都是自己伺候,那时的皇帝的全身没有一块赘肉,完美的是那样富有弹性而充满光泽。
"不是我偏疼他,实在是这孩子的脾性又像极了我。"
"陛下恕老奴驽钝,但魏大人曾经说过,天下已定,需要的已不是先时那些聪慧之辈,坐天下,要的是守成之主!"
皇帝微微转过身,如电的目光在高凡脸上一射。高凡低下头,不露声色的继续给皇帝按摩。
半晌。
"准备妥当了吗?"皇帝轻轻叹了一口气。
高凡俯下头,恭恭敬敬的说:"启禀圣上,老奴都已经准备妥当!"
"那好,让我看看效果如何?"
高凡停下了手中的活动,从怀中小心的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你过来!"他指着一个侍立在门口的小太监说。
小太监恭敬的走了上来,高凡揭开瓷瓶的开口,用长长的小指头指甲挑了一点点,"你吃了这点药粉罢!"
小太监似乎看出了什么不对,他惊恐的向后退了几步,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一叠声的说着:"公公饶命!"
李勋微皱了眉,不耐的向周围的侍卫吩咐,"快点让他吃下,这么大呼小叫的,吵死了!"
几名大汉马上快步向前,用力禁锢了小太监的手脚,在他惊恐的目光中,高凡慢慢走向了他。他还是个清秀的孩子,在人间存在的岁月也绝对不会比李太大。高凡握着他的下巴,用一种熟练的手法撬开了他的紧闭的嘴,把药粉倒了进去。
"陛下!"高凡观察了许久,起身奏道,"童果散果然如传说中的那样,死者并无任何痛苦。"
李勋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也许是他能够为李太做到的唯一的事情。
2、挽救
罗刹国的使节一步入朝堂,顿时引起了群臣的侧目,这个红发碧眼的使节无论从那一方面都和唐人的长相不同。
他在离皇帝一丈远的地方停下,深深掬了一躬,用嘴唇吻了吻地面,然后慢慢站起身,用清晰的口齿说道:"罗刹国使节马蒂尼拜见天朝大皇帝。"
他的汉话标准之极,竟然不带一丝外国口音,李勋心中感到了微微的惊奇。"你的汉话是在哪里学的?"
"启奏陛下,臣的父亲曾是唐罗边界的大贾,臣少时也曾随家父在大唐做过几次生意,是以臣懂得好几种唐地的方言。"
"哦!"李勋赞许的点了点头,套话般的说了几句欢迎的言辞。罗刹国与大唐在极北苦寒之地相邻,罗刹国国民远不如唐朝人口众多,但民风极为凶悍。前朝皇帝几次派兵侵占罗刹均损兵折将,等到李勋登基为帝,便改用了怀柔的政策。
马蒂尼镇定的等待皇帝说完,又掬了一躬,"这次臣前来朝拜主要是因为新女皇登基,特派臣来重申两国交好的意思。而且,我国新女皇想要求圣上的一个儿子作为夫婿。"
李勋的眉头不由自主的跳了一下,他一共有五个儿子,却在一月之间因为四子李太只剩下了幼子李滞一人。不,还有李太,自己虽然颁下了圣旨,但应该他还活着才是。今日的午时,李勋记得很清楚,是那道圣旨中规定的毙命的时辰。
一道明亮的光线在李勋心头一闪,他侧身向高凡望去,二目交会,两个人已是有了默契。但众目睽睽之下李勋也不能有任何话语叮嘱,只是匆匆解下了腰间所配的短剑,并把这具带有体温的佩剑递给了即将离去的高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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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人府的地牢在皇宫之北,即使在盛夏也充满了寒意。魏晖行走在湿漉的牢房地上,只感到一股股带着血腥味道的阴凉之气扑面而来。
这里在前朝就是以关押皇亲国戚为目的而修建,但由于开国之初,皇亲们少有犯法的行为,是以这里多年来少有修葺。一个月前,太子李浮、皇二子李浉,皇三子李波先后在此处殒命。户部才在淬不及防的情形下稍加整饬了一翻。
这阵陈腐的气味应该是来自前朝,这种判断使得心如铁石的魏晖心中有着着实的不悦。因为在几十年前,他曾在这里磨去了最后一点属于人类的感情。
"大人,是这里!"狱卒恭敬的话语打断了他的深思。这让他莫名的吃了一惊。
"你退下罢!"他向他摆了摆手。于是,此地便只剩下了魏晖和囚牢之中的皇四子李太。
李太俯身躺在囚室中的铁床之上,他的背对着囚室的门,从这个角度望去,只看见他乌黑的长发流泻着像一道黑色的河流。他应该还在睡梦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应该还没有听见勾魂使者逐渐临近的脚步。
魏晖是看着他长大的,因为骄逸跋扈的李太从三岁时便总是坐在皇帝的马前。有时是在皇帝打马球的时候,有时是跟随着皇帝参加建国后平定叛乱的大大小小的战役。
魏晖耐心的等待,他不想打搅李太在人间的最后一次睡眠。
许久之后,李太翻了个身,迷离的眼睛缓缓睁开,在扫过魏晖的面孔时微微迟疑了一下,突然满脸的喜色。
"父皇让你放我出去是不是?"他跳下床,伸了个懒腰。
在父皇的娇宠下,他曾经非常肥硕,但吃了将近一个月的苦头,他倒是消瘦了不少,脸上也现出了几分当年文皇后的清秀来。
如果文皇后不那么早死,一个念头滑上了魏晖的心,但世间并没有如果。他冷冷的望着李太,不发一语。
李太也感到了不对,他移开了和魏晖嬉笑着对视的眼睛,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难道是父皇,从来就是一帆风顺的他不敢再深一步想下去。
魏晖掏出了圣旨,在木制的栏杆前徐徐展开。李太飞快的跳上来,一口气读完,已是脸如死灰。年少轻狂的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死期,即使是父皇下旨捉他入狱时,他也深信自己很快便会平安无事。
"啊--啊--"绝望的哭声回荡在空空如也的牢房,"我要见父皇,"李太痉挛的手用力抓着木制的栏杆,即使他娇嫩的手被木刺刺得鲜血淋漓也毫无觉察。
"圣上旨意已下,断无回旋的余地!"魏晖冰冷的说,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在李太眼前一晃,"陛下已经预料到皇四子不想自尽,已经为此准备了上好的毒药,只要轻轻一点便能够无痛的进入极乐世界。"
李太退后了几步,恐惧的盯着那个小瓶,只是流着泪摇头,他毕竟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
"皇四子请用!如果皇四子不想用这瓶毒药的话,老臣可要让人帮助皇四子自裁了!"
恐惧充满了李太的心灵,他退到了墙角,已经无路可退。
魏晖的眼中露出猛禽攫取小动物般的眼神,他走上前一步,满面都是噬血的兴奋。
"你!"李太似乎悟出了什么,"你是前朝的皇族,你这样做是为了复仇对不对!"
魏晖的眼皮一跳,冷冷的说,"圣上总是夸皇四子聪明,可惜聪明总被聪明误!"他回过身,厉声向囚室之外喝道,"都给我进来,皇上有旨,送皇四子归天!"
李太像一条被突然撂到岸上的鱼,拼命的挣扎。他曾被皇帝精心培养,武功在皇族中算得上出类拔萃。现在的他只恨自己当初没有痛下苦功。在几名大汉的合力围攻下,他终于被双臂反剪压在了床上。
"皇四子,不要怕,皇帝说过,这种药的药效很快的!"魏晖慢慢的走向了他,眼中带着的光芒亮得惊人。
头脑被桎梏着,李太已经无力摇头,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流出,他的表情充满了绝望。
魏晖打开了小瓷瓶,小心翼翼的往一张白纸上倒了一点瓶中的粉末。
"住手!"
高凡跑进了囚室,把镶着七颗红宝石的黄金宝剑高高举过了头顶,"快放开皇四子,"大汉们齐齐的松开了手,呆呆的望着这具至高无上的象征。
李太脱离了束缚,蹲在地上开始剧烈的咳嗽。
"皇上有旨,着皇四子罗刹国和亲,危急之下只传口谕,有黄金剑在此为凭!"
3、凝露台
"陛下!"高凡从窗户里向外看了看天色,夏季的气候最是无常,刚刚还晴朗的天空转瞬间便飘来了几团乌云。"四皇子还跪在凝露台,可要老奴......"
李勋摇摇头,端坐如僧,"太儿从小便让我娇纵的吃不得一点苦,再等等,他自会回去的!"
高凡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无缘子裔的他对李勋的几个儿子有种别样的感情,但一个月内却眼睁睁的看着这几个从小看大的孩子自相残杀,这对和李勋同样临近暮年的他心中充满了凄楚。
不一会,又急又密的雨如箭般从天上坠了下来,小太监忙跑上前关窗户。李勋摇手止住。只听见斗大的雨珠打在窗外的芭蕉上,噼啪作响。
高凡欲言又止,却见老皇帝脸上松弛的肌肉在不断的抽搐。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父子之间的感情曾经是那样契合无间,十七岁的李太在皇帝眼中长久的是一个孩童。就在一个月之前,李勋还会抱着他,父子二人共坐一个步辇。
一个惊雷在宫廷的上空炸响,李勋猛得站起身来,青白的脸色在潮湿晦涩的空气中显得愈发的狰狞。他没有向身边的人下达任何命令,突然拔起脚步向无边的暴雨中跑去。
高凡快步跟随其后,把一把早已准备好的雨伞擎在皇帝的头顶。
心急如焚的皇帝飞跑在被雨水冲洗的发亮的青石宫径。他年老而肥胖的身体似乎又焕发出当年的雄姿,把醒悟过来而紧随其后的宫人甩得远远的。
宫门之外,雨水把凝露台洗的发亮,却空空旷旷并无一人。李勋叹了一口气,他明明知道李太不会在这里冒雨罚跪,但他还是来了。凝露台是当年皇帝中年丧妻时修建的高台,从这里能够看见昭陵--那里葬着文皇后贺兰氏,也是李勋百年后的安身之所。
"贺兰,你死的太早了!"凄风苦雨中,皇帝渭然长叹,雨水倾泻而下,把高凡的大半个身子浇得湿透,但他依然颤抖着探着身子,把全部的雨伞罩在皇帝的头上。三十年前他会如此,三十年后,他依然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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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之间,李太仿佛长大了不少,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在他尚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完全消失了踪迹。高凡看着他,满心责备的话语突然都说不出来了。
"这是圣上让我交给你的!"高凡从包裹中取出一领火红色的狐裘,他想起昨夜皇帝亲临国库,从里面选了这件最暖和的。可怜天下父母心,高凡盘算许久,突然在内心深处暗暗庆幸自己无缘子裔。
李太默默的接过狐裘,眼圈一红。
李勋实实在在不该教他帝王之术的,但李太是那样聪明,那样会讨皇帝的欢心,英明睿智如李勋,也不知不觉越步雷池了。
"罗刹国和我国在极北之地毗邻,罗刹国国民分为两个等级,贵族和奴隶,这和我国不同。"这些罗刹的风俗显然李太早已知晓,高凡话题一转,开始絮絮的转述着皇帝叮嘱的话语,但很快的,他从李太眸子的深处发现了一丝不耐。他心中微微一寒,很久很久之前,李太三岁时,高凡就曾经从这个孩童的冷漠中第一次有过这种感觉。
"罗刹女皇让使臣捎来了一帧画像,"高凡立刻转移了话题,果然,李太的脸上立刻现出压抑着的好奇。
罗刹国画像的画法和大唐完全不同,那张微型的油画看起来更有真实感,李太眸子中映出了一个女人相貌平平的脸,只有那双镶嵌在眼眶中灰色的眸子被某种颜料调和的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