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的身体仿佛和身下的马匹合成了一体,马蹄声和雪片的摩擦声交织在一起,和他剧烈的心跳一起演奏出这篇死亡的乐章。
那只手依然紧紧握着马缰,在严寒的空气中很快冻结出一种金属般怪异的光泽,李太试图用拿掉那只手,但它是抓的太紧了,怎么掰都掰不开。
纷乱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应该是那群强人解决了所有的和亲人员,追上来了。眼前,是被冰冻得结实的浮河。
李太一咬牙,催动胯下的马匹,向那片苍茫冲了过去。
马蹄在冰上微微一滑,身下的坐骑显然已经筋疲力尽,它放缓了步子,鼻中喷出的白气转眼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为了白色的细小冰粒。身后是越来越迫近的死亡。
黄金短剑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那七颗红色的宝石似乎给这冰雪世界带来了一丝带有尖利刺痛意味的灼热。李太身下的马匹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出一道刺目的鲜血从马臀上流淌而出。在血痕被严寒冻住的同时,马儿已经带着李太向前疾驰而去。
雪不知何时住了,铅灰色的空气中间或飞舞着盐粒大小的雪珠。李太突然感到了一件令他惊恐之极的事情,身下冻得结实的冰似乎在酥动。
粉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李太连同身下的马一同坠入了破裂的冰层。
"你不怕报应吗?"愤怒的太子李浮双手摇晃着木制的牢狱栏杆,"你弑兄谋父,总有一天会被苍天惩罚!"
李太一笑,撩起袍子坐在了囚室中唯一的一张木凳上,他雪白丰满的脸上有意的做出了一个天真的表情,"皇兄说的是哪里的话,实在是小弟奉了圣旨送兄长上路,来--"他的神色一冷,身后的从人已经端来了托盘,上边放着一把雪亮的匕首。
"小弟认为砒霜之类的毒药有损皇兄的一世英名,所以选择了刀剑为兄长壮行!"他极力用天生的优雅压抑着神色间不由自主涌出的狰狞,几乎是被一种快意支撑着看完了兄长被迫自尽的全过程。
李太不知道,短短的一个月后,他也会来到同样一间囚室,并差一点被灌下贵族自尽所不齿的剧毒。
"为什么我作坏事报应都这么快呢,"冰冷彻骨的水浸泡住他的身体,死亡冰冷的手开始粗暴的在他身上抚摸。
马蹄声,近了。
当那队黑衣强盗的马匹围住冰窟中的李太时,他禁不住大声呼救。但当他的求救只换来了冰冷嘲弄的眼神时,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
"大人,这个人便是那个什么大唐的和亲皇子吗?"一道不屑的眼神射在李太狼狈不堪的身上,"这样的人,真是不值得大人亲自出马!"
被问话的并未答言,黑巾蒙面的他是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似乎纵马疾驰的热了,他已经摘去了皮帽,露出一头红发,在这冰天雪地中仿佛一簇耀眼的火焰。他的眼睛是夜空般的深蓝,这双眸子冷冷的打量着李太,露出轻视之极的神色。
"让属下给他一刀,送他上路好了?"
"不用,"为首之人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发音如夜枭般怪异,"留他在这里,谅他也活不了,这样的人,我不屑杀。"话语未落,他便催动了马匹。
李太瞅着马蹄在他眼前疾驰而过,转瞬间越过浮河向北去了。周身上下的寒冷变得愈加的厉害,他的意识在急速的退却。死亡一点点淹没了他。
"救命!"他在几乎昏过去的前夕对上了那双碧绿色的眼眸。那双眼睛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马上的黑衣骑士面上覆着一只狰狞的青铜面具。
他终于知道那双眼睛为何看上去如此诡异的原因了,原来此人的右眼竟然有两个瞳孔。
"救救我!"他扬起僵硬的头,向那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求救。
大汉的眼中射出了一丝兴味,面具后的脸似乎轻轻笑了笑。血色已经渐渐从李太脸上退却,一种属于死亡的铅灰逐渐在他面孔上覆盖。
"救你?你有什么能给我的作为答谢呢?"大汉似乎一点也不急,碧绿的重瞳流露出一丝嘲弄。他玩弄着马鞭,依旧好整有暇的发问。
李太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成为了冰块,最后的一点意识化为了一种近似赌徒的勇气,多年以后,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那样的场合说出那样的话语的。
"我!我便是答谢!"他说完,便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6、山洞
李太被重重的扔到地上,他的脊背感到了身下的凹凸不平,这种折磨令他的呻吟脱口而出。醒来的他听见了自己身上冰块的碎裂声。
"醒了?"睁开眼,对上的是一双带着嘲弄意味的碧眼重瞳。
"既然醒了就快点脱衣服,"那个男人脸上依旧带着面具,此时的他正身而坐,双手沉稳,正在向一从火焰中加柴。
"如果你不想这么快就死去的话!"那人又附加了一句,语气中不由自主的带了三分的关切。"快一点,罗刹的寒冷不是你一个外国人能够想像的。"
寒冷伴随着头脑的清醒如潮水般把他吞噬,李太挣扎了一下,开始接连不断的打着喷嚏。那人的话令他如梦初醒,他开始哆哆嗦嗦的撕扯自己的纽扣。
少年青涩瘦弱的身躯完全暴露出来了,他青白的肌肤在寒冷的空气中瑟缩,这种情形让李太不知如何是好,平素的骄佚和城府被无法掩饰的稚嫩所代替。他怯生生的把修长的手指拢上了跳跃的火焰。
面具后似乎发出了一声烟一般的叹息了,大汉站起身来,快步走向了李太。李太还未醒悟过来,他已经解开了衣服,把他紧紧拥入了怀中。
这种骤然的亲密使得李太惊恐万分,在长安时他曾在无数贵族淫靡的豪宴中见闻过这种情形,但那时的他都是高高在上的旁观者。
他试图挣扎,但微弱的力气转眼间消失在大汉宽广的胸怀中。
"别动,想冻死吗?"对方带着一种决断的口气说道,声音中是完全纵容的责备,就像,就像自己犯了错后父皇的口吻。
李太停止了挣扎,温暖细细密密的从对方的身体向他传来,这种情形令他想起了父皇,多年前,不,就是在几个月前,他都是和父皇如此亲密无间。
这种回忆令他的全身松弛下来,对方的身体散发出一种令人安心的气味,就像伏在父亲的怀中。
他的脸贴在了那人的胸口,灼热的有种刺痛的感觉,对方有力的心跳令他的回忆仿佛又来到了故乡长安。一丝淡淡的红晕从他脸上升起。
"父皇,父皇!"惊恐和变故令李太褪去了不符合年龄世故,他的脸上露出的是一副令人心折的脆弱。
蒙面大汉的目光逐渐柔和起来,李太的双手开始紧紧的环住了他的腰。这个小子的身体真如冰块般的冷。大汉眯了一下眼睛,拦腰抱起了他。
李太再一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他的睫毛在眼睛上动了一下,却又混作无事的放缓了呼吸。
那个蒙面大汉似乎和一个人谈论着什么,李太虽然和马蒂尼学过罗刹话,却也听不懂这种语速极快的方言。他微微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向大汉的方向瞥去,却只看见一个宽阔的后背。他索性大了胆子,把眼睛完全睁开,开始打量起眼前这幅情形。
这是一个宽敞的山洞,地方虽然简陋却收拾的纤尘不染。柴火在身边噼啪作响,一只小锡铫煮着粥,香气四溢,自己的身上裹着厚厚的皮衣。
大汉回过头来,二目犹如冷电。r
乍看见那只狰狞的青铜面具,李太猛然闭上了眼睛。耳畔听见"呵呵"的笑声,大汉转过头继续和对方交谈起来。
"主人,为避免消息走漏,还是杀了这个人为上!"声音尖锐刺耳,就像不和谐的金属震颤割裂了这和谐的空气。
李太眼皮一跳,这句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了。"大汉漫应一声,却丝毫不为所动。那人似乎并不甘心,探头向李太躺着的方向望去。只见他生的面目黝黑,身材粗壮,从此人棕黄色的瞳孔可以看出,他的身上应该是有几分鞑靼人的血统。
李太向他报以一个虚弱无力的微笑,那人收回了目光,欲言又止,却最终向大汉告辞离去。
"你醒了,"大汉的语气依然带着几分嘲弄。在那双碧绿色的眸子下,李太第一次有了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幸好,大汉说完了这句话便转过身,把小锡铫从火上摘了下来。掀开盖子,香气更加浓郁。
李太咽了一口唾液,食指大动。他的注意力完全落到了眼前的粥上,正欲扑过去抢食,却已经被大汉的右臂牢牢的禁锢在怀里。
"一天多没有吃东西,还是我来喂你!"那人的声音转为柔和,他放缓了手中的动作,一小口一小口的喂着李太。
"你有兄弟吗?"李太刚刚半饱,大汉便已经停止了喂饭,放下手中的锡铫,他突然问了这样没有没脑的一句话。
"兄弟?"李太一怔,太子李浮、皇二子李浉,皇三子李波那三张死不瞑目的脸似乎隔了万里的时空浮现在自己眼前,天家骨肉无至亲,兄弟自小便从来就是对手。"我,"他低下头,不忍看大汉那双热切的眼眸,"我只有个九岁的小兄弟。"他想起了李滞,只有他,才能给自己心中兄弟这个词汇上带来些许暖意。
"我唯一的兄弟死去的时候,也是九岁。"大汉的脸上带着面具,看不见任何表情,但粗大的拳头却握得紧紧的,他的眼睛转向疑惑不解的李太时,似乎勉强笑了一下,然后转身走出了洞穴。
李太缓缓的闭上了眼睛,耳畔似乎还能够听见洞外风雪肆虐的声音,但此刻的他真的在这场漫长的旅途中第一次获得了安心。比起曾经有过的兄弟,这个素昧平生的大汉更加能够让他有一种信任的感觉。
胃中的粥饭还需要虚弱的体力慢慢的消化,父皇写给罗刹女皇的书信还在贴身的衣服中妥善的保存,什么事情都等待明天再说罢。洞中流动着温暖和舒适,他滞涩的意识慢慢沉入了虚无的混沌。
7、刺客
耳中突听得几声刀剑锐利的撞击,李太骤然惊醒,他探起半个身子,目光又恢复了往日的犀利。只见洞口有两个交战的身影,显然是那大汉和另一个闯入者。
李太在大唐时也曾练过武功,虽然他对之并没有过分的用心,却也能看出几分门道。却见这两人都是难得一见的好身手,一招一势都使出了全力。刀剑撞击时火星飞溅,斗得难解难分。
半晌之后,高下渐渐显现出来,那闯入之人显然武功甚高,看得出是受过正规的训练。大汉虽然力大无比,却完全是野路子。只见他虽使出了全力,却被逼得步步后退。
那人渐渐步入了洞中,在火光掩映下,李太完全看清了此人的样貌。只见他年纪很轻,应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在一头耀眼的金发下,是一双沉毅的蔚蓝色的眼睛。他的眼光在交战的间歇中瞟向了李太,嘴角现出一丝带着优雅的残忍笑意。
"如果你让开,我可以不杀你。"少年推后了一步,把剑横在了胸口,"我罗格义家族的人,向来说话算数。"
大汉摇了摇头,挺身迎上。那少年眉头微皱,下手再不容情,只听"嗤"的一声,他的肩膀被少年尖利的刀剑划出了一道长痕,鲜血和死亡的气味在空中四溢。他的带着青铜面具的头向李太转来,目光中露出了一丝温情的歉意。
"让开!"少年沉声说道,"我不想杀人,况且手下不杀无名之辈!"
"你也不要小看了我。"大汉站稳身子,还了一刀,鲜血还在他的肩上涔涔的流淌,但他的气势却如同山岳一般带有一股凌人之气。"想从我的手下收了此人的性命,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他闪电般的攻出十几式,迫得那少年连连后退。但这轮攻击过后,他显然又处于了下风。
看得出眼前的这个杀手完全针对的是自己,李太虽然不知自己初来罗刹如何惹上了这样的麻烦,却也知道情势到了危机的关头。在大唐都城长安的时候,他的武功在李勋的诸位皇子中算得上是高的,但作为皇子,武功和角力肯定不是他心头之重。
他伸手入怀,在贴肉的地方他又触到了那封父皇书信,那种细致的干燥令他似乎又恢复了几分体力,但那并不是他要寻找的东西。等李太的手重新伸出来,掌心中却已经多了一枚小小的梅花镖。
比较十八般兵器,李太更加喜欢的是暗器,这种小东西能够令人防不胜防,在不知不觉中让强大的敌人失去性命。比起一招一势的攻击,暗器更能够收到出奇制胜的效果。
"等等,"李太把那枚小小的梅花镖小心的藏在了手心,他的神态异常坦然,唇边的笑容更是带着一份居高临下的高贵。"如果死,也让我作个明白鬼。你为什么要杀我?我想,在罗刹我应该是没有仇人的。"
少年玫瑰色的双腮上淡出了一色酡颜,李太大奇,却听他声音一冷,"你还是作个糊涂鬼吧!"说罢手中攻击加紧,是招招凌厉,迫得那大汉只有招架之力。
突然间,他手中剑势一顿,大汉瞧出便宜,顺势反手一刺,正中少年的胸口。只见那少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眸子中完全是一副不信的表情。大汉拔出了少年胸口的宝剑,鲜血从他胸口如泉水般的涌出,他的身体重重的仆倒在地。
"是你?"
李太点了点头,他的身体由于使出了全力显得很是虚弱,在微微的喘气中,大汉已经快步走了过来,扶着他躺下。
"不要说话,赶紧休息!"他的声音温存中带着一种命令。
火焰的势头微弱了下去,大汉找来了柴火,投了进去。在火焰重新燃起的同时,他和李太同时听见了洞口处那个少年的垂死挣扎。
"没想到我尼古拉会丧命于此,"他拼命喘息着,大汉的剑刺穿了他的肺,他在空气中被窒息而死看来是迟早的事情。
李太的脸痉挛了一下,他不由自主的坐了起来,三个皇兄临死前的脸似乎又浮现在眼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大眼睛向前望去。
褪去了血色的脸即使在火焰的映衬下依然显得那样的苍白,少年象一条被骤然撂倒岸上的鱼。他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李太,似乎要辨认清楚害死自己的凶手。
"我三哥瓦西里马上就要来了,你们都等着死吧!"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身体机能的急速的衰退却使他的声音最终变成了"咝咝"作响的喘气。只有他的双眼还在和死亡交战,执意不肯堕入黑暗的深渊。
大汉脱下了上衣,遮住了李太的头,他开始在那件弥漫着大汉身体和血液气味的衣服后面喘息。
少年眸子中的蔚蓝终于渐渐的褪色,他的眼睛和全身都罩上了一层死气。
"我要说的是谢谢你的帮忙,"大汉的声音如同火焰的舔噬般蛊惑的响在耳畔,"罗格义家族的人都是我罗刹数一数二的大英雄,没想到毙命于此。"他的声音似乎浮上了一丝伤感。"这个人是罗格义家的老五,也是最小的一个,他的哥哥,老三瓦西里要比他厉害十倍。"
李太猛得扯下了眼前的衣服,惊疑不定的望着眼前的大汉。
大汉满不在乎的一笑,碧绿色的重瞳又仿佛升起了一丝嘲弄,这个人,一直都是这样,在很久之后,都是以这种游戏的心态面对着死亡。
"你不用看我,老五尼古拉的厉害你也见过,咱们两个加在一起也不是他三哥的对手。"
他摘下了脸上的面具,显现在李太眼前的是一张完美之极的脸。
"看来,只有用这个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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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唐的时候李太也曾听闻过罗格义家族,那是一个集罗刹军事大权于一身的豪族,家族中人才济济,控制了罗格义家族等于掌握了罗刹。
自己杀的人居然就是罗格义家的幼子,这个结果是李太始料不及的。但李太自问向来在大唐出生成长,又如何在双脚刚刚踏上罗刹的土地惹上这等棘手的对头,他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