睦鲣沿他背脊而下,抚在手里满是起伏,像是铺落在地的卵石,不过几日的光景便已经瘦了整整一圈。
醒梦依旧是在笑,似是毫不在意。
手里一松便推门而去,格门之外,落下重重阴影。
那斑驳痕迹就如青瓷上的裂痕,满满了爬了一身,拂不去的伤。
醒梦的笑敛了起来,拂散整盘棋子,玉石交叠之声叮冬不绝,黑白两色碎落一地,青衣小婢守在门口,进也不敢,不进也不是,只听见里面冷笑了几声,却是夹进了说不出来的苦。
过了几日,停阁里却是来了名原想不到的客人,艳若桃丽,环琅玉佩,单凤的钗坠在乌丝云髻,一袭粉色的锦绸面料愈发的是惹眼,未言先是三分笑意,朝着醒梦福了一福,"不知道公子身子可曾安好。"挑起的眉眼,露出一片的春意。
醒梦正坐在廊间,看到她过来也不起身,只是微微生笑,"灼华仙子可是上界挂了名的仙人,醒梦有何德何能有此一拜。"
灼华抿嘴一笑,"话可不是这样说,日后妾身可就要与公子共侍一夫了。"
那笑依旧是迷人的春色,可话语里面的意思却是狠狠的一巴掌扇在了醒梦的脸上,当即便是冷了脸色,灼华坐在随侍递上的凳上,端庄大方,"妾身不过是想,今后咱们见面的日子也会多,若是常起争执,又怎能叫睦鲣君安心呢。"
醒梦脸色极沉,不发一言。
灼华看了看,脸上浮过一丝得意之色,手朝后挥了挥,"这不,妾身知道最近公子身子不大好,送来来千年的雪莲,想必也应该是对公子有所用。"随待这才掀开了所盖的锦布,果然是碗口般大小雪莲,晶莹剔透,幽幽一层玉光。
果然千年难得一求的宝物,摆在那里却是生生的讽刺。
睦鲣将他当作什么,不过是妻妾其一而已,先辱其身,再辱其心,下次是不是就该送上一本《妇贞》了。
醒梦眼视冰玉雪莲,嘴角依旧是笑的,"是睦鲣君的意思么。"
灼华但笑不语。
醒梦将雪莲拿了起来,笑道,"果真是应了那句话,冰肌玉骨。"手里青光一盛,雪莲便在顷刻之间凝成寒冰,"如若是真留在了这里,那才是作贱了自身。"只听见寒冰龟裂,一股异香顿时弥漫而去,再看雪莲便四散成冰片,飘飘的散了一地。
"替我告诉睦鲣君,醒梦在此受教良多,一一记在心里,有朝一日定然奉还。"
灼华微微一笑,从凳上起身,"公子如若是要走,也要亲自与君上相告。而且......"那笑意顷刻改变,"胆敢毁了君上所赐之物,该当何罪!还不给我拿下!"
唇是得意之笑,今日睦鲣并非在青时河府,待到他回来,一切皆成定局,届时倒要看看就算是一方龙君又如何能使的死人复生。
从旁围上的待卫,手上套冰丝手套,拿的竟然是缚妖索,莫说是给捆上,就算是给这绳子击中也会留下深深血痕。
醒梦咬牙,冷笑道:"今日也算是见识到了青时河府的放肆了。"他回身看着那几个虾兵蟹将,一双眼睛扫的他们躲了几躲,"什么时候青时河府换了个主子了,她又是什么身份,凭的什么指使你们。"
一番话说的那几个面生犹豫,互视左右不敢上前,今日之事的确只是灼华一已所想,如若睦鲣君回来,灼华未必有事,但是他们这群下人可就难说。这一番话同样戳中灼华痛处,否则她又怎会出此下策,脸上一红,灼华怒道:"你们在等些什么?"
醒梦冷笑,他自忖对付不了那么多缚妖索,但如今他们这一犹豫便有机可趁,心意一动唤来离冰,先取众待卫,再直击灼华。
纤纤手指,柔荑美色,却是在下一刻,离身而去。
血腥弥漫,只听一声凄厉呼声从灼华口中呼出,一双美目看着地上兀自弹动的右掌,叫声肝胆皆裂,醒梦手持离冰,冷笑之间朝灼华走去,随待的待女都被吓住,眼睁睁看着醒梦悠然站定于灼华身前,那剑便如情人之吻,轻柔缓慢,插入灼华胸口,醒梦微笑道,"今次所辱便由你性命来偿,而且也要记得,不要随意打着睦鲣君幌子,愈发的令人厌烦。"
灼华口吐鲜血,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离冰自胸前离去,那血便再也止不住,从胸到脚,弥漫了一身,桃花坠落,枯萎成一抹焦黄。
府内的其它守卫闻声而来,看到此情此景也是呆楞住,只听见醒梦笑里含冰,"挡我者死。"
青时河府顿时血气弥漫,哀声一片。
待到最后,也只能眼睁睁看醒梦离河府而去,一身白衣,染成血衣。
迈在青时河岸,醒梦将身上白色血衣除下,一把掷于地上,恨道:"今生,绝不再着白衣!"
那衣,便随风而飘,宛如血色蝴蝶,飞离四处。
霭霭暮色,抹过一丝暗红,沉沉的压下一片,落在人身上,重重浸上一层颜色。
回到府中的睦鲣君立于灼华尸身旁,手里抓着那件白衣,浸润的血色槿花纹早已转成沉褐一片,映入淡色眼睛再转出深沉杀意,苏醒梦,你以为你逃的掉么!意动之间,白衣顷刻便成碎盘片片,飞扬四处,睦鲣低首看着灼华,冷道:"原以为你是聪明人。"冰凉口气半点不见怜惜。
旁侍的人战战兢兢:"请问君上如何处置?"
"自己看着办吧。"睦鲣转身,视线留在醒梦曾经住过的停园,眼底流过怒意,口气却是极淡然:"给本君拆了。"
片砖片瓦都不要留下!
离了青时河的醒梦将离冰留在一个不知名的洞内,"虽是委屈了你,但......"醒梦看着这几百年来朝夕相伴的离冰,心里几分不舍,叹了口气,仍是施了咒,寻常人根本无法看到此处。
仰天看天,一缕昏色阳光从叶与叶缝隙之间洒落,竟留下一片孤寂影子。
穿过了十二层的华云,便会看到金碧辉煌的宫殿,飞檐转阁,清莲香味弥漫四处,雾气缭绕出一片仙境。
赤侑君停下脚步,暗红双眼在看到大鹏之时目露凶光,而身着褐色华衣的大鹏依然是懒洋洋坐于莲花池边,信手拈住几枚棋子,看到赤侑君之时,微眯了眼,几枚棋子向他激射而入,直直没入土内,阻住赤侑君脚步。
两人就如此对视,大鹏眼里不见悠闲,只余冰凉。
嘴角却是挂着三分笑意,"哟,怎么现在才见着你,不过也难怪,美人如玉,玉生香,行青君只怕比玉还漂亮。"编排得赤侑君脸孔一沉,岔开话题直接问道,"小狐狸是不是在你这?"
"哪只啊?"大鹏哈哈一笑,微缀了一口杯中酒,却是皱了皱眉头,将酒泼到了莲花池内,再回头,眼前闪过一片阴影,赤侑君居高临下,"大鹏,不要开玩笑,你知道他闯祸了。"
大鹏亦立起身子,笑道:"他哪一年不闯祸。"
赤侑君咬牙,"我现在不同你扯,我只问,他来过没有。"
大鹏闻言冷哼一声,"你说,依他的性子,若是真的闯了祸会连累朋友么。"冰凉面孔却又突然的笑了笑,大鹏伸出手在赤侑君脸庞滑过,笑意盈盈,"其实,当初我就该吃了你,否则今日之事便不会发生。"青色双眼瞳孔猛然收缩只余下针尖大小,赤侑君被气势镇到,等到大鹏手指离开才惊觉背后一身冷汗。
他忘记,虽然平日里是笑笑闹闹,但是大鹏却仍不折不扣是龙族死敌。
大鹏早已离他几尺远,站立于莲池旁,微风吹过青色发丝,依旧是悠闲模样,他笑嘻嘻道,"走吧,我不想再见你。"
赤侑君沉默片刻,尔后道,"那替我转告醒梦一句话,我只要他这一生随心自在,永不做违背自己心意之事。"
待到赤侑君走远,大鹏才近水站而立,一叹气,说道:"你现在可都看到了?"
睡莲随风而摇曳,幽香扑面。
醒梦慢慢的从不远处的房间里走出来,依旧是换回了原先的九重青纱衣,露出颈间一片白晰,他坐下,随手把散了的头发给重新挽了起来,眼底滑过一丝疲意,笑了笑,道:"他还是这脾气。"
大鹏朝天翻了个白眼,"可是你也看到,他还是......"
"他既然现在和行青君在一起,便要忠于行青君。"
"......"大鹏无言,他看着醒梦的侧脸,依然是那张脸却是少了什么,长叹口气,"即使是你不承认,你到底还是喜欢上了那只白泥鳅。"
醒梦身子一震,深黑眼瞳透出一层幽光,笑了笑,"也许吧,可是,无法平等的关系,我要来做什么。"
"所以你杀了灼华?"
醒梦冷笑,"那是因为她该死。"
"可是你也知道这样是闯了祸,灼华毕竟是上界挂名的仙人。"大鹏面色转凝,每每都是如此,这小狐狸做事情向来冲动,半点也不考虑前因后果退路如何。
狐狸是笑,眼里露出一丝报复后的快乐,他才不后悔,他从来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主。
大鹏又是一声长叹,"如果灼华要是龙族就好了,吃了她就什么都干净了。"
"别胡说。"醒梦皱眉,"再吃你体内的毒就该发了。"
大鹏以龙族为食,龙族大多毒性寒重,食到最后便会毒发身亡,在金刚轮山顶上辗转鸣叫七日才能坠地而亡,死后骨肉也消尽散灭,唯有心不化,化为青色宝珠称为如意。
看着醒梦眼里的忧心,大鹏侧开脸去揉揉发丝,"我知道了。"眼里浮起一层笑意,耳边听到醒梦又淡然道:"那我现在也该走了。"
"......,那你自己多加保重,有事我会同你一起。"
醒梦回眼,嫣然笑道:"我何德何能,得朋如此。"说罢便头也不回,径自离去,他知道赤侑君在知道他杀出青时河府时必然会来询问大鹏,他也知道大鹏从来都是以自己的意见为重,他不过......,不过只是想要确认,赤侑君对于他是否还有三分真情。
嘴角挂过笑意,毕竟赤侑君还是赤侑君,还是一如当年。
这便已足够。
20.
赤侑君重回赤水河,眉头依然紧锁,心底浮起一丝暗魇,总觉得好似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宝格门窗映出的波光水色在地上陈横一片。
现在是哪里都找不到醒梦的人,如若真是如此倒也还好,可是以睦鲣那种有仇必报的个性,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孽缘只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可以了的了,嘴角不由一苦,当年留醒梦下来,助他避天劫,一味的宠他,甚至连位列仙班都一并拒绝,想他可以随心所欲,却没有想到养出了个无法无天的性子来,后来又想若是一直能在身旁就好,但是事事由天不由人。
悔了么?
这近千年来的付出。
赤侑君目视远方,暗色水纹波涛汹涌,犹如心内感情,他扪心自问,悔了么。
行青君看着赤侑君,眼里滑过一丝哀意,却仍是走过去,赤侑发现他过来,微微一笑,最近行青身子不太好,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今日也是如此,垂眼之间仍是一丝的疲态,似乎行走都是勉力而为。
"不舒服就多休息一会,我吩咐他们把药送过去。"赤侑从怀里将糅兴送的苍浮玉放置行青手中,不过指尖轻触,凉意便沁入心骨,眉毛不由一皱。"到底是什么病,怎么会这么严重?"按理说,龙君跳出五行之外,原本就不受病痛所苦,可是行青君如今却是久疾缠身一般。
行青淡淡一笑,苍浮玉发出暖光,他轻声道:"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这药只在赤水河畔生长,这才打扰许久。"
"见外了。"赤侑安抚他道。
行青看着赤侑表情,发声问道:"外面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他近段时间久居府内,几近与外界隔绝,看赤侑表情,似乎是在为什么而恼怒,心里暗暗一沉:"难道是醒梦有什么事情吗?"
被一语点破,赤侑楞了些许,勉强笑道,"并没有什么,只是最近有些琐事缠身是以精神差了些。"对着行青浅色眼睛,那双眼沈静如水,水里又含冰,宛若冰锋一般可以划开外表,毕竟是龙君之内年纪最长者,仿佛可以看透内心一般,只是行青个性温和,从不对人步步紧逼,只是淡然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去休息了。"起身之间便将苍浮玉递还给赤侑,后者摇道道,"还是你留下吧。"
玉在手里是一层黄色光芒,行青回首看着又失神坐在那里的赤侑君,微皱了眉头,待回到房内,心念之间幻化出青色彩鸟,扬手之间便破水而去,化为一道青芒。
行青君眼神停在露出的手臂之上,心中一紧,忙将衣袖拉下,颓然坐在椅上,喃喃道,"果真是命么......"
熏香四溢的房间,白雾雾的一层,看不楚人影何在,只觉得暗影重重。
残阳疏雪,映出点点红梅,不过一阵轻风,便有浮雪层层落下。
北疆的景色,少了些许南方的隽秀。
一人一伞,落下的点点雪色竟衬出那青色如斯,不过回首过来一丝笑意,颇有些与红梅相争的艳色,只不过那笑意略微的媚了些,挑起来的眉眼间滑过一丝嘲讽之意,身上的青纱衣亦随风而动,露出颈间一片白皙。
旁人皆是着棉穿袄之时,那里会只着如此几件,走过来的小厮敛了敛寒意,恭声道,"苏先生,老爷请您往书厅一趟。"
"有事么?"那人问道,走近廊内将收好的青伞放置在小厮手里,询问道。
小厮迟疑了片刻,道,"老爷大概是想和苏先生商量一下今年水灾的事情。"
"我知道了,你先过去吧。"他说道,轻眯了双眼,眼神往外飘了飘,落在池水之上。
这里靠近平河,向来是鱼米之乡,极少听到说是有水灾发生,可是近两年来却是水患频发,连连改道决坝,卷去了不少人的性命,也毁了不少庄稼村子,这附近的人道是怠慢了龙神,惹恼了他,可是供品是供了,这情形却是连半点都没有好转,这几日听说下游的河道又断了流,这如果一直继续到了春季,怕是明年浇灌的水便会没有,这对于农家来说,真真是要了命。
醒梦皱了皱眉头,按道理来说行青君向来不是如此行事,平河是行青君所管辖之地,蓝龙性格温和宽以待人,怎么会如此的反常而行。
且思且行,便走至书厅,里面坐的一人,看见醒梦过来忙站起身来,四十开外的年纪,肤色黝黑,他便是此宅子的主人,也是这附近富甲一方的商人,"苏先生,你说如今我应该怎么办?"
"难道又有什么缠上翟老爷不成?"醒梦好笑道。
他与这翟老爷相识在他初游北疆之时,一日途经这宅子之时看见黑气在上空盘璇,定晴一看才发现竟然是有人给他下了盅,再看着这家也算是富甲一方,雕栏画檐,奇花异树自然不在话下,住在这里总比好过住店,这才动了心思,助他过了这一劫,从此便被奉为上宾,他也就老实不客气留在这里大吃大喝起来。
翟七连忙摆手,"苏先生啊苏先生,你再别吓我了。"尔后又重重一叹。
醒梦笑了笑,这才正色道,"那又是为了何事呢。"
翟七这才道来,原来这水灾水患一日胜过一日,众人都急的不行,正好这时来了一个云游的道士说是因为龙神对供品不满意所致,定要奉上童女一名才成,这原本是祸害乡里的胡言,可是正所谓是病急乱投医,当地的人竟然异口同声赞成,待那缺阴德的老道士批过当地童女八字后,翟七年仅十五的女儿便成了供品,这可让翟七成了火锅上的热蚂蚁,他三十岁才得来此女,含在口中怕化了,放在手里怕飞了,哪里舍得就这么送到水里去,想到当日是醒梦助他过了那虫盅之劫,现在便想再问他一下能否有其它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