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杰扭开头去,一时无法说出劝慰的话来。
曾杰可不是圣人,指望他几十年如一日地爱一个瘫痪病人,不如指望世界大同人人友爱每个适龄儿童都可接受义务教育。
半晌,曾杰才道:"我会让你接受最好的治疗。如果真的治不好,我仍会给你安排最好的护理,你尽可以放心生活。如果这样,你还是不能忍受你失去了一部分功能的痛苦,我也不会多劝。我一直相信,人有生存的自由,也有死亡的自由,没有人可以评价他人的选择,因为没有人知道别人的感受。可是为了那一天,不要到来,我希望,你会尽最大努力,配合康复治疗。"
凌晨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晚上回去吧,我不习惯,那些脏活,让护工做,好吗?"
曾杰愣一下:"你--"
凌晨苦笑:"我觉得很难堪。"
曾杰沉默一会儿,点点头。
没受过骄宠的孩子,是不懂得撒骄的。
没有眼泪,不能给恩人脸色看,向陌生人发不着脾气。
凌晨几乎是一个克制与忍耐的典范。
曾杰为这个可怜的孩子心疼。
那克制而谨慎的态度。
可是凌晨身周有一堵无形的坚冰,他无法近身,他也不愿在这种情况下靠近,好似趁人之危。
曾杰努力每天都抽出时间来陪凌晨,可是他毕竟是一个有事业的成年人,即使是亲生儿子病成这样,他也不可能放下一切,每天陪护。
凌晨仰望天花板,一整天没有开口,活下去真的很难,即使肉体全无知觉,心灵所感受到的咬噬般的巨痛,让人禁不住想惨叫出声,可是那种无形的痛,不能医治,不能被人感知,即使你流泪也没有人能够明白,也没有办法解除,除了默默忍受别无他法。
如果曾杰在这里,他不得不强颜做出平和坚强的姿态,虽然累,倒底也是没有时间放纵自己去往太深处想。现在独自一个人,凌晨不禁自问:"我这样苦苦挣扎,这样忍痛倒底是为什么?"是软弱吗?癌症后期剧痛不止的患者是否有权要求安乐死?灵魂之痛,丝毫不亚于肉体之痛,可是没有人同情也没有药物缓解。大多数未经过此痛的人只会责备自杀者懦弱,一个人疼痛得愿意放弃生命以求解脱怎么能责备他懦弱呢?千古艰难唯一死,死都不怕的人怎么会是懦弱的人呢?(再有人要求他人保持乐观的情绪,我就会建议打折他腿然后要求他保持微笑与心情愉快。他要是能,我就建议敲开他脑壳看看他是不是内吗啡肽分泌过多或面部神经失调,NND)
凌晨的灵魂好似被火烧一样,他禁不住侧头去看床头的抽屉,那里面有一把水果刀。
一把水果刀。
拿起来,扎到喉咙里,经过几秒钟的窒息,产生各种美丽的幻觉,然后一道白光,带来平和宁静。再不痛,不哀伤无助,没有屈辱,没有挣扎,做一个高贵的死人。
一只手仿佛获得独立生命,自作主张轻轻拉开抽屉,然后在抽屉里轻轻摸索。
指尖碰到一个冰凉的金属,轻触刀尖,有一点刺痛,如果真的刺进身体,那种痛应该不会比心痛更难忍受吧?
门轻轻打开,凌晨吓了一跳,手指急忙抽出,指尖微微觉得一痛。
曾杰看见凌晨紧张的表情,有点奇怪,然后看到打开的抽屉和凌晨慢慢握紧的手。
他走到床前,看到抽屉里静静躺着的刺眼的水果刀。握住凌晨的手,掰开手指,看到指尖的一滴血。
曾杰慢慢抓紧凌晨的手,两只手握紧凌晨的受伤的,慢慢在凌晨床边坐下,想说什么,却又无法开口,只是眼睛慢慢地红了。
曾杰这个年纪的男人,是不会落泪的,人到了一定年纪,眼泪不会再引起同情与怜惜,只会增加厌恶与不屑,曾杰是不可能哭的,可是那眼睛里忽然多出来的一根根的血丝,涨红的鼻子耳朵,含在眼眶的半滴泪,那忍耐得万分辛苦所以开不得口的表情,在一刹那儿,击穿凌晨,他所有的忍耐与克制终于变成泪水落了下来。
二十七,想为你做点什么
曾杰抓着凌晨那只手,仿佛在给予一个拥抱,又仿佛在寻求安慰。
许久,他伸出手指,给凌晨刮去眼角的一滴泪,勉强微笑:"开会,来晚了。"
凌晨眼睛看着表:"这么晚,来干什么?"
曾杰微笑:"看你一眼。"
或者十年以后,所有爱意不过是过眼烟云,可是此时此刻,曾杰对凌晨,是明明白白毫无疑问的爱。凌晨苦涩地微笑:"真是......"真是傻,可是说出来,这话未免太象打情骂俏了,凌晨只得住口,半晌,凌晨叹口气:"尘满面。"
曾杰道:"我还认识你。"
凌晨笑了,然后伸手给曾杰揉揉眼睛,那双微笑着的眼睛,一闭上,就有一点泪花挤了出来,凌晨慢慢给曾杰擦干,轻声地:"如果我真的死了,你可要快一点把我忘掉。"
曾杰想了想:"呜,小家伙,你贵姓?"
凌晨笑,悲怆地。
第二天,曾杰一早过到医院来,会同医生一起围着凌晨做检查。
凌晨瞪着大眼睛,茫然地回应所有关于:"有知觉吗?"的应答。
良久,医生终于站起身来,在凌晨的床头,就缓缓地摇摇头。
曾杰送医生出去,谈了很久,进来看到凌晨忽然转开头去。
凌晨早已知道结果,可是现在心中还是有一团火在烧。
曾杰坐在凌晨床边,沉默。
凌晨的一只手,轻轻过去覆在曾杰手背上,轻轻握了握。曾杰转过头:"我决定给你转院。"
凌晨提醒:"这已经是最好的医院。"
曾杰道:"别的城市。"
凌晨轻轻咬住嘴唇,奇迹,他需要的,是一个奇迹。
每个穷人都需要一个中彩票的奇迹,可是每次奇迹只降临到一个人头上,凌晨想中那个彩,需要看老天安排。
不过有钱人中彩的机会会多一点。
张子期送曾杰走时说:"咱们乡下人到大城市去花钱,钱一下子就花光了。"
曾杰恶狠狠瞪他一眼,张子期捂住自己的嘴巴,他完全忘了凌晨就在不远处,在他眼里,凌晨已经是一颗白菜了。
张子期问曾杰:"要是有一天,我也遇到这种事,你会这样对我吗?"
曾杰小声说:"不行,你太老了。"
张子期捏住曾杰喉咙,要送他去极乐世界。
那是一个好天气,窗外阳光明媚,医生说:"观察一阵,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
曾杰微笑,凌晨提醒他:"唉,只是希望。"
曾杰告诉凌晨:"医生说,有一种特效药,效果很不错。"
凌晨接过来,笑道:"有一种特贵药,给人感觉很不错,其实不一定错不错。"
曾杰无奈地微笑,然后说:"凌晨,你很坚强勇敢。"
凌晨点点头:"我明白,曾杰,我会等你厌了。"
曾杰愣了一会儿,走到凌晨床前,弯下身子,吻了凌晨的额头:"我爱你,我希望这爱能持续一辈子。"
凌晨苦笑。
当天夜里,凌晨痛醒。
一阵比一阵更强烈的疼痛从下肢传来,凌晨咬住嘴唇,忍到全身绷紧。直到冷汗流下来,凌晨才叫曾杰:"曾杰!"
曾杰迷迷糊糊地起身:"喝水?"
凌晨笑一声:"不是,我腿痛!"
曾杰还不明白:"哪里痛?"
凌晨悲喜交加,又疼痛难忍,终于流下泪来:"腿痛。"
曾杰呆站在当地,半晌,才过去狠狠拥抱凌晨一下,然后按铃叫医生。
凌晨的腿终于有了知觉,他的痛苦人生也终于开始了。
曾杰逼着他做完所有康复课程,凌晨常怒气冲冲连滚带爬地坐到他的轮椅上,然后死死抓住轮椅不放,拒绝配合那些让他疲惫痛苦不堪忍受的课程。
曾杰一边象拔章鱼一样往下拔,一边暴骂:"快滚下来,你这只猪。"
凌晨有时嚎叫着被揪下来,有时干脆咬曾杰一口。
曾杰骇笑:"凌晨,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吗?"
凌晨坐在轮椅上,眼睛里有一点胆怯,有一点倔强,有一点象小孩子看大人脸色似的表情。曾杰骇笑着:"我该拿你怎么办?"
凌晨机灵地:"我对刚刚发生的不幸很遗憾!"
曾杰笑:"这就是你的道歉?"
凌晨笑。
曾杰再把凌晨从轮椅上揪下来,凌晨坐在地上不肯起来。
曾杰俯身过去威胁:"小子,你再需赖,我就当众打你屁股了。"
凌晨仰头笑,灿若春花。
曾杰苦笑。
对着这种笑脸,忍着不去吻他,真的很难。
曾杰蹲在凌晨面前,板下脸:"不要开玩笑,凌晨,这关系到你将来能不站起来,你不可以一时软弱,导致终身残疾。"
凌晨伸手在他脸上推了一下子,曾杰坐倒在地。,凌晨大笑,曾杰先是气,然后也笑了。
一个月后,凌晨终于可以独自站立了,虽然走路还不行,但是医生认为,只要如常用药,可能回家继续做康复治疗了。
夜里,凌晨问曾杰:"我们回去后还有饭吃吗?你的公司没破产吧?"
曾杰捏捏他脸:"闭嘴,臭小子。"
凌晨问:"你有洗澡吗?"
曾杰奇怪了:"洗了,怎么?"
凌晨说:"我想替你口淫。"
曾杰呆了一会儿,才明白那两个字的意思,他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然后全身都着了火,他张口结舌地,看都不敢看凌晨一眼。
凌晨说:"你过来!"
曾杰咽一下:"不,不不!"曾杰骂自己,***,怎么会说不不不呢?应该是是是是啊!高兴过度,大脑短路了?
凌晨的脸也慢慢红了,那个孩子,坚强地说出那种恶心的请求,然后被拒绝了,再想张嘴,才发觉整个人足有四十度的高温,连声音都变了调。
曾杰躺上床上,背对着凌晨,不敢出声,不敢看凌晨,心里暴骂:"白痴!蠢货!天字第一号猪头!竟白白错过这个机会!竟然拒绝了凌晨,竟然拒绝了!"曾杰恨不能给自己两记大耳光,如果不是凌晨就在旁边的话,他一定左右开弓狂扇自己一顿。
凌晨呢?
凌晨半掩着自己的嘴,很想很想去刷牙。
这张嘴竟然能说出那种话来,真想去好好刷一刷。
二十八,床戏
凌晨倚在饭厅的门上说:"真想为你做点什么。"
曾杰放下碗,走过来,站在凌晨面前:"你爱我吗?"
凌晨张开嘴,嘴巴已经做出一个爱的口型,喉咙却无法发出声音,半晌,凌晨微笑,闭上嘴。
曾杰苦笑:"那么,你能为我做什么呢?让我想想,或者,做一顿饭?"
凌晨沉默一会儿,伸开双臂,抱住曾杰:"给我一点时间,我会习惯,你喜欢做什么,都可以。"
这是凌晨第一个主动的拥抱。
曾杰为之付出良多。
包括两个月没有到自己的公司看一眼。
这一个拥抱,也很普通,是一双稚嫩的臂膀,带着简洁的感激,即使再有幻想力的人也不能把这一个拥抱想象成是爱的拥抱。
可是,抱着曾杰的那个人,穿着淡灰色的柔软鸡心领恤,从领口可以看到一对漂亮的美人骨,平而直,肌肤如凝脂。瘦小单薄的肩膀,曾杰叹息一声,这个没有爱情的肉体是那样美丽,即使他觉得这样是不道德的,依旧无法拒绝。
他低下头,轻轻扳起凌晨的脸,在那粉嫩光滑的唇上,轻轻一吻。
他的双臂感觉到凌晨的颤抖,即使在心里准备过一千次,真的接受还是令凌晨颤抖。
曾杰轻轻松开手,凌晨的脸上有一种几乎要哭出来的勉强的微笑着的表情。
不久之前,曾杰还可以戏谑地欣赏凌晨的这种痛苦难堪表情,现在,他只觉得心痛。曾杰不自禁地开口:"对不起。"
凌晨愣了一下,然后眼圈一红,勉强吐出两个字:"什么?"已经哽咽。
曾杰松开手,退一步,微笑:"如果真的不行,也没关系,凌晨,我喜欢,不,我满足于现在这种状况。"
凌晨呆呆地。
对恩人以身相许,是不是很古代的一种想法?
凌晨苦笑起着,这种事竟发生在他身上。
可是,曾杰有时真的让他感动。他该怎么做?难道还要跪下来求大人临幸?
半夜,曾杰在床上辗转,好想去把那个孩子抱在怀里,全身都似着了火,曾杰呻吟:"凌晨。"
忽然听到一声惨叫声:"啊!"惊恐凄厉。
曾杰吓得坐起来:"什么声音?"
打开门,一个热乎乎颤抖的身子已经扑进怀里。
曾杰低下头,看到一张汗津津的脸,脸色惨白,整个人还在颤抖。
曾杰惊问:"怎么了?"
那个颤抖着的身体,半晌才答出两个字:"做梦。"
曾杰把他抱起来:"做了噩梦?"放到自己床上,那个小人,自动缩成一团,钻进被里。
曾杰在被底拥抱那个小人,颤抖的身体慢慢平复,轻声道:"梦见摔下去。"
是梦见从楼上摔下去那一刻吗?曾杰抱紧凌晨,这个孩子曾经历死亡,在那一刻,他是否曾恐惧得灵魂出窍?这惊恐的记忆,是否会跟随他一生?
渐渐,曾杰的衣袖湿了,他没有动,小凌晨终于肯在他怀里哭泣,他一动不敢动,如果他做一把椅子可以安慰凌晨,他一定宁可自己是一把椅子一张床,总之,是可以拥抱凌晨安慰凌晨,而不会令凌晨感到难堪与侮辱的那种东西。
良久,凌晨抬起头:"我跟你一起睡吧?"
曾杰说:"好。"好得不得了,好得不能再好。
凌晨闭上眼睛,可是他的睫毛颤抖,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又张开眼:"曾杰,你在等什么?"
曾杰的呼吸沉重:"凌晨,我不想让你痛苦。"
凌晨一双哀伤的眼睛里面有泪水在灯光下颤抖着,他咬住嘴唇,过了一会儿,他苦笑着,慢慢凑过去,吻了曾杰的嘴。
轻轻的,人体最柔软的部份,曾杰的嘴里还留有一点牙膏的味道,而凌晨,吐出来的气息居然是香的。
是香的!曾杰呻吟一声,咬住那意欲退缩的嘴唇,牙齿品味着那轻微的抵抗,舌头感受那柔滑的触觉,凌晨的嘴里,有一点淡淡的甜味,象最清新的矿泉水的那种淡淡的甜,曾杰有一点头晕。
良久,分开的两个人,一个满脸沉醉,一个是献祭般的微笑。
轻声笑问:"你喜欢吗?"
曾杰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
凌晨微笑:"如果你喜欢,我也喜欢。"
曾杰呆呆地,许久,轻轻摸摸自己的耳朵。
凌晨微笑:"耳朵痒吗?来,让我咬一下。"
带着淡淡香气的身子扑在曾杰身上,那件散发淡淡肉香的柔软衬衫就遮在曾杰脸上,曾杰深吸一口气,那味道让他幸福得不能置信,心脏无法承受这狂喜,已经跳得象在击鼓一般,曾杰想尖叫。然后耳朵一痛,被一张柔滑的嘴含着,痒到心里去,然后同一个人的牙齿咬下去,那痛,解了心痒,令得曾杰呻吟一声,更痛更痛也不要紧。
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希望时间停顿,永不流逝,这一刻如果能永远,谁还希罕天堂呢?
那张柔软的嘴唇滑下去,滑到耳后,滑过脖子,在曾杰的脖子上轻咬一下,滑过肩膀,肩头的咬啮,让曾杰痛得一抖,划过胸前,咬在乳头上那一下,让曾杰惨叫着弯下腰,可是凌晨的嘴唇微笑着在上面蹭两下,曾杰呻吟着,如果凌晨要他的灵魂,他也会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