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从黄昏驶到清晨,只有在进城门的时候,那个秃了头的车夫带著精灵族人特有的善良气息小心翼翼地叫醒了我们。
"进城了,"他说,然後就放慢了车速向著站在城门口的官兵善意地微笑。洛在马车停下来之後和那些人交谈。我隐约听到了"进城""米达"几个字,但也听得并不真切,因为我在那温暖舒适的帐子里栖息迷蒙著,甚至连洛说话时候的气息也看不到。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们被顺利放行。通过的一刹那,从帷帐的缝隙中看到了那些士兵头盔上的棕红色羽毛,一股火焰在胸中闷烧。
马车最终停在了并不喧闹却将不久於喧闹的市集,我和洛连同已对货物一道下了车,所不同的是他们要留在那里等待主人,而我们必须自己去寻找我们想要见的人。好在费多并不是什麽大城市,虽然他规规矩矩的正门向东,街道方正,仍然不是。就像是虽然我只会很少的法术却依然是这个大陆唯一的魔法师,或者像是爷爷一生行善安分守己,最终却不得闪果一般。这有点牵强了,但我要说的是,一样东西是什麽就是什麽,无论你在怎麽样修饰或者污损它,它也终究还是它。
我说得不够好甚至很糟糕,可你要知道"说点什麽"对我来讲已非易事。爷爷自然是不可能教我什麽,因我那时尚小。而看我长大的洛由太过现实,从来不和我讨论问题。我了解他并不谙於此道,也就无话可说了。所以我疑心我的安静源於这些,所以当我站在那间用水蓝色涂抹墙壁的屋子里时,不知道该用什麽字句回答那人的话。
"为什麽要成为真正的魔法师?"那人又问。他个子很矮,鼻梁高出,穿这一件过於宽大的夜蓝色长袍,上面的图案是我所熟悉的乔树叶。
见我因为不知如何回答而长时间盯著那些叶子看,他又缓缓开口:"请看我的眼睛,年轻人。"口气和蔼而令人肃然起敬。意识到自己刚才举动的不敬,虽然那本非我意,却也不由得心生愧疚。毕竟还是太孩子气了,我边想边郑重地抬起头,看向他清澈的眼睛深处。
"您是魔法师吗?"我问。既然那尴尬的问题无法回答,我倒不如转移话题。
"不,我不是。"然後他给我看了他精灵族的标志,是一双已经退化了得很小的透明翅膀。两个肩膀上一边一只。翅膀虽然退化,仍可从那上面清晰的脉络和它发出的炫目的七彩之光中窥见眼前之人法术支高强。这并不奇怪,精灵族人聪慧强大是这大陆上人所共知,所以忌惮了这份法术没有人敢对他们不利。同时也因为他们一向单纯善良,就是那种从血脉中透出的质朴让人无法不相信他们对这世上的万事万物有利无害。所以这大陆上无论什麽样的族类之争,精灵的身边永远是净土。我不由得暗自嫉妒,想我如果是精灵又岂会遇到同人惨死孤单一人的惨剧?可莫不是如此,又怎麽有机会见到洛呢?这世间的因缘际遇当真不好说啊。
这些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时候,面前的精灵继续说:"但我可以帮助你成为真正的魔法师。"一听这话我心里暗自得意了起来,心想精灵族的人果然单纯。而我身後一直沈默的洛终於激动地出了声:"那就太感谢了!"
"我要先知道原因!"原来终究没有糊弄过去,我感觉到身边的洛一颗刚刚像是落了地的心又悬了起来。其实他这一路上的忐忑不安,原来多半也因为眼前这精灵不可预知的答案吧?我有些心疼地看著洛犹豫不决的样子,然後听到他这样回答:"因为我要他成为真正的魔法师......"
实在是糟糕的答案,我暗暗地想,可是却也是洛能给出的底线了吧?毕竟这段时间连和他最最亲近的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坚持什麽。不过,既然是我喜欢的洛的心愿,也就是我的希望了。眼前的精灵显然对洛给出的原因并不满意,他挥挥手说:"你们可以走了。"语气温和却也透著不容置疑的口吻。洛当然不会就此离开,他快步走上前对那人低声说了什麽,就看精灵点了点头,带著洛进了内室。
我独自站在那个大的出奇的厅室中央,一会儿看看有奶白色吊灯的天花板,一会儿又对旁边的香木茶几有了兴趣。间或听到内室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声音,就猜想他们打了起来,後来声音消失之後,我又像是谁战胜了谁,谁被谁杀死呢?後来我想,坏了要是洛失败了怎麽办,就冲动地跑过去扭转门上奇怪的把手。我是对那精灵是否帮助我成为真正的魔法师并不在意,可是洛对我的意义是什麽,我很清楚。
还没转动把手,门自己开了,洛带著满足的心情从里面走出来。
"你把那精灵怎麽了?"我问。洛就一脸茫然地不知道该说些什麽。但马上他就什麽都不用说了,因为我看到了从他後面走到前面的精灵,完好无损,还用和蔼的声音对我说,从现在起你就要叫我老是而不是"那精灵"了。说完看著我迷茫的脸一笑走开了。
六
跟了老师以後,我自然在他那间有宽敞厅室的墙壁被刷得很亮的房子里面住下了。我一边说服洛和我一起住下,一边央求老师答应洛住下。起初老师是怎麽也不同意的,可当我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看了好久之後,他带著惊讶的表情愣住了,然後就叹了口气默许了我的请求。他嘟嘟囔囔著说了些什麽"果然......""条件"之类的字句。但我一来听不大清楚而来并不在意。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提高声音对我说:"以後不要那麽看我!"我听了之後,眨著眼睛笑了笑,那时我从洛那边学来的神族高兴时特有的表情。我很喜欢。
我每天要学习很长时间的法术,洛却不能陪在我旁边,他总是说要出去办事或者有要见的朋友。每次离开的时候,他总是对我说,你要努力,好好学,之类的话。因为这样,一开始的几天我的心情很不好,心想:那样冷漠的朋友有什麽必要天天见?有什麽事情不能告诉我?为什麽不留在我的身边却跑去和别人见面......?想著想著,我忽然意识到我是在吃醋啊!那种恨不得找根绳子把他栓起来才好的心情完全是恋爱中人的独占欲的表现......我摇摇头,算了,这种情况又不是第一天。自从出了卡莱,洛一直都有事请瞒著我。只要是洛认为正确的事情,那就一定是对的!所以我继续做一个安静听话的孩子:即使再不高兴,也要笑著和洛说再见;即使心情再差也会遵从老师的教诲背诵冗长晦涩的让人难以理解的咒语。
我曾经问老师:"我们魔法师的能力不是与生俱来的吗?为什麽还要背这些东西?"
"能力确是天生,但魔法不是。"他停下在书房里徘徊不定的步子,说:"你知道为什麽14岁之前的你不会任何魔法吗?"
我当然不知道,可居然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是的,同族的小孩在6岁左右的年纪就可以施用最简单的魔法了,而我直到14岁时的某个清晨才突然掌握了冥想的能力,之前还无征兆,原因不得而知。我想,这就是为什麽那些带著玻利鸟羽毛的士兵对我不屑一顾吧?
於是我摇头。
"那是因为你的爷爷没有教给你。"他说,"我不知道原因是什麽,也许他很早以前就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毁灭,所以......"
我看著老师悲伤的眼神时,爷爷那双刻在我记忆深处的干瘪的双手和躺在床上痛苦的样子。沈默。
许久,他:"你应该是这大陆上,或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魔法师了......"
那段日子里的我有著令所有人吃惊的成长速度,包括我自己也没有预料到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自己的法力提升这麽多。就像一个在缓慢移动的人群中以超乎想象的速度飞奔的人一般。我想那个时候的我是幸福的,和在卡莱里面与洛进行无休止的探索时候的幸福不同,彼时的我有足够和蔼的老师和我最最喜爱的洛。尽管当我偷懒的时候老师也会板起脸孔来教训我;尽管洛经常不在我的身边,但是每当结束了一天的学习,看到洛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想我也了解了幸福的真谛。
"当你觉得别无所有的时候,你就是幸福的。"洛曾经对我说过。
至今无法忘记那个有著上弦月的夜晚,洛地头亲吻我的额头,那个吻顺著鼻梁滑落直至我的双唇。轻轻柔柔的给了我梦一般的感觉。是的那是一个轻盈到不真实的吻,四唇交叠的刹那即分开,却注定留下刻骨铭心的回忆。那是一种证明,证明我的爱不是无回报的付出。洛是爱我的。
我就在这样的幸福中一点点、一点点地想著成为真正的魔法师的目标靠近。
老师的家里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人来拜访。他们可以使不同的种族,不同的职业,大人或者小孩,男性或者女性。但他们的目的一定是相同的:让老师帮他们成为最强的人。每一次老师都会问他们为什麽想成为那样的人。回答千奇百怪,不一而同。有时候时间短的几个字,有时则是可以说上一整个下午的故事。来人都难以打法,可老师硬是让他们一一离开了。也有人像洛一样被带进内室,乒乓作响一阵之後带著或者沮丧或者兴奋的表情走出来。彼时的我已经了解那声响不是什麽打斗的声音,而是老师在用精灵族特有的能力──"预"来审视来人是否可以信任。他说,即使是神属这样的种族也是可以制造假象的。我就笑著说,但我的洛不会。他也就和蔼的对著我笑了。
我很喜欢坐在自己房间高高的窗户的窗台上,从容不窗帘的缝隙中看那些访客的一举一动。分析他们的能力并假象与他们为敌时候的招数来往。只是属於我的游戏,可以安安静静地以个人进行的游戏。当我被他们身上不为我所熟知的力量困惑的时候,我就会跑到老师那个昏暗昏暗的书房去。洛在这种时候常常是陪在我的旁边的。
"那个叔叔手上发出淡蓝色的光呢!"我对著洛说。
"是‘芒'术的一种,"洛开始耐心地告诉我那时巨人们特有的能力,分为哪些类型,都有什麽样的效用。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眨眨地很激动的样子,而我则安安稳稳地靠在他结实的肩膀上。最後他会轻轻地亲吻我的额心,说:"想到对策了吗?"
我就点点头,继而对著问头的他一笑。
每每我玩得正高兴,洛就会扶著我从窗台上下来,边说:"到练习的实践了吧?"我问他,为什麽这麽心急我成为真正的魔法师呢?洛低下头,静静地说,你会知道答案的,等你成为真正的魔法师。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感觉到了一些让我不安的东西。我看到了他纯白色套头布衣上倾斜而下的无奈和伤感,看到了他眼睛里闪动的不可名状的悲哀。为什麽?洛,告诉我,曾经的那个懂得说自己难过,愿意让我分担忧愁的洛到什麽地方去了呢?
"我已经足够强了,已经可以和你一起过快了幸福的生活了!"我带著一半生气,一半委屈的口吻说道,"我并没有真的想做什麽真正的魔法师,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洛听了我的话,微微一怔,然後竟然轻轻地哭了起来。那样坚强可以让人轻易依靠的洛竟然在我的面前,坦坦白白地落了泪。美丽的睫毛微微颤抖,他说,相信我,我是爱你的,他还说,答应我,成为真正的魔法师!
我那时站在他面前看他,不眨眼睛也不说话,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他微红的眼圈和已经渐渐消失得泪滴让我无言前不知所措。心里面却暗潮涌动,悲喜交加。我高兴的是原来我所珍视的洛从未改变,悲伤的是他的心已经被什麽东西完完全全地绑住了。而那样东西我不得而知。
七
从那之後,我继续我的安静和听话,每天跟著精灵老师背诵咒语,练习魔法。日复一日地提升法力。心里装著一点点的迷茫走著看不见尽头的路。洛在我的面前出现又消失,带著满身的哀伤。直至有一天,那是在我住进那房子六个月之後,我和洛说了再见走进老师的书房。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老师站在一堆书的旁边,用疲惫的眼神看著我。
"你来了,"他说。然後缓缓地走到我面前:"说实话,我已经没有什麽可以教你的了。"
"那我是不是已经成为真正的魔法师了?"我毫不抑制内心的激动。
"不能这麽说,因为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魔法师,这一段时间,我看遍了所有我能找到的有关书籍也找不到验证方法......"
"是哦,"我忽然想起了洛的话:"好像真正的魔法师是不需要食物,无欲无求的。"
"那仅仅是谣传罢了,"他把一颗血红色的果实放在我手掌里,"我做能做的只是想办法证明你已经是有史以来最最强大的魔法师,能使用最最强大的魔法。"
"这是什麽?"
"婴果。使我从龙崖采到的,千年开花,千年结果。它的果实只在枝头挂一天,然後坠落,人间蒸发。"老师边界时便翻动著一本纸张已经发黄的厚厚的书册,"接下来,你要照我说的话一步一步做下去,并将它们记住。"
就像学习每一个新的法术一样,我乖巧并且安静地遵从老师的话,同时将每条咒语记於心中。那时我学过的最长最难也是最难以理解的法术。时间从早晨过到中午,又走过中午抵达傍晚。我的脑袋已经开始发胀,肚子饿得难以抵挡。可还是坚持著听老师一点一点讲下去。整整一天,他都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窗外的月亮已然高悬,散发出柔和、静谧的光。
"最後一步了!"老师提高声音,"你前面都做得不错,是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我点点头,然後按照它的指示念最後的咒语。当打开紧握了太长时间的手掌时,我已经有了麻木的感觉。可在我看到自己手掌里的东西时,著实被吓倒了,我吃惊的看著那原本属於婴果的位置上,赫然站立著一只发出金色光芒的火红色的凤凰!!
"成功了!你真的已经是有史以来最最强大的魔法师了!"老师那精灵族纯朴善良的本性让他在那一瞬间完全丢掉了长者的自持,"只有最强的魔法师,才能持有这火凤凰的!"
而我的注意力则完完全全聚在那只奇特的生物上了,全然忘记了一身的疲惫。它只有婴果那麽大(後来老师说那是因为婴果是它的"母体"或者说是"蛋"),但却精巧不失灵性。美丽的长满羽毛的翅膀,突出的前胸和看来相当有力的爪。我盯住它看的时候,它也看著我,似乎是像记住我的样子一般。然後,在我还沈醉於它的美丽之时它钻进了我的掌心,消失不见了!这一切是在发生得太快,不得不让我怀疑这样怪异而神奇的生物是否真的存在。
"看来它相当喜欢你呢!"老师还沈醉在喜悦之中。
"我怎麽在叫它出来呢?还有,它有什麽用呢?"我边问边轻抚自己的掌心。
"再念一边刚才说的最後一句咒语,它就会再从你的掌心钻出来了。"老师把那本书递给我,"其他的你自己看吧!看来这上面记载的是真的呢!"
我接过书的时候又听老师说,很抱歉,我只能帮你做到这些了。至於真正的魔法师的检验方法,恐怕还要你继续寻找了。
其实我心里并不在意,因为那时的我紧紧想和洛永远在一起,至於真正的魔法师这个称谓,我实在已经不在意了。可是我知道洛在意,因为当我带著兴奋和自豪的表情站在他面前说:"今後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现在我已经是有史以来最强的魔法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