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东来......卓东来......东来......"
反反复复在嘴里念着这个名字，像是要把它刻进生命深处般。
"这次，我不会再忘记它了。"
李寻欢细细打量着这张冷峻的脸，一字一句道："死也不会。"
"他昨夜没有回来。"
龙小云的脸色黑的像锅底。
"是。"
沈轻裳点头道："他去了杏花酒家。"
"呆了一夜？"
"没有，半夜就离开了。"
"他爱酒，也爱女人，没理由会离开一个有好酒又有好女人的地方。"
"因为他发现了一个人。"
龙小云抬起眼，问："谁？"
"卓东来。"吐出这三个字，沈轻裳担心的看向龙小云。
果然，他怔了片刻，突然像疯了似的扫掉桌上的茶几，又抄起一旁的花瓶狠狠摔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
他抓起残留在桌上的碎片，紧紧握住，浑不觉那锋利的缺口割破手掌，渗下鲜血。
沈轻裳惊呼："小云！"
想去扳开他的手，没想他越握越紧，血不断滴到桌上，染透纯白丝布，艳的像冬雪红梅。
沈轻裳几乎要哭出声来。
"小云不要这样，你这么折磨自己，李寻欢也不会看到的啊。"
龙小云抬头，直视前方，嫉恨让他整张脸都变得狰狞扭曲。
"我要让卓东来不得好死。"
他甩手将沾满血的碎片扔出窗外，大叫："李寻欢是我的，没有人可以抢走他，没有！"
沈轻裳抹去眼角的泪，掏出丝绢轻轻擦拭他掌中的血迹。
轻柔的动作，每一下都饱含着心碎、怜惜和苦楚。
"只要你能开心，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她抬头凄然道。
龙小云捏住她的下颌，打量着这张绝美的脸。
剪水秋瞳，乌丝云鬓，芙蓉面柳如眉，不点而朱的双唇艳若樱桃，眼波流转，端是将这屋里都注满妩媚柔情。
"我要你去诱惑李寻欢。"
轻扯嘴角，带出一抹盅惑的笑："我要你去引诱他。"
沈轻裳咬牙，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是。"
低下头，暗自吞泪。
美丽的女人，是一件杀人不见血的武器。
软玉温香、情语细侬，究竟是笑里藏刀，还是身不由已？
26.
李寻欢回到居所时正值晌午，龙小云晃着腿坐在石栏上望天。
一见到他，便轻快地蹦跳下来，迎上前去。
"李叔叔，你回来了～"
仰着脸乖巧地笑，目光滑到李寻欢背后，惊异一下，笑的更无邪了。
"卓叔叔也来了？"
李寻欢摸摸他的头，笑道："吃过午饭了吗？"
龙小云摇头道："没有，我在等李叔叔一起吃。"
"好。"拍拍他的肩膀后，转身对卓东来道，"东来也一块来吃吧。"
见卓东来点头，便自然的揽过他的肩，往屋里走去。错身经过的那一刹那，龙小云的脸色就沉了下去，微微侧身瞄着那一白一紫二条背影走进内堂，紧捏的双手发出可怖的"咯咯"声响。
"小云，快点过来。"李寻欢回头朝他喊。
龙小云的表情瞬间又恢复那涉世未深般的乖巧，高声应道："好～～"
铺着蓝纹花底布绸的桌上摆满美味佳肴，翡翠豆腐嫩的滴水，叫化鸡香味扑鼻，玉露银耳清澈透明，盛在大瓷碗瓮中的红罗羹娇艳欲滴，令人一看就食指大动，李寻欢的目光却牢牢的被桌角的酒瓶吸引住。
修长的瓶身，用的是质地极佳的白玉，从小小的瓶嘴里飘出浓郁醉人的香气。
这种虽浓却也淡的香味，不是竹叶青是什么？
他喜逐颜开，到桌边坐下，伸手就要去拿。
一只手却比他还要快，抢将它收入掌中。
李寻欢看着卓东来苦笑。
"不、准、喝。"
卓东来把酒瓶往自己这方向一放，一字一顿道。
李寻欢有些发愣，这番情景如此熟悉，遥遥的似乎看到自己与某人坐在酒楼里，那人亦是如此夺了他杯中酒，拿强硬的口气命令不准他再沾点滴。
若说不是眼前之人，哪会有如此契合的感觉？
虽仍恼怒自己失去的记忆，但只要他伴在身边，回忆不是同样可以再创造出来吗，何需在意那么多？
想到这，心中不禁充满甜蜜之意，连看卓东来的目光都愈加柔和起来。
但在卓东来眼里，这深情款款的目光变成了恳求让他喝酒的可怜巴巴，气定神闲的倒了杯茶，顾自饮起来。
满腔柔情碰了个大钉子，李寻欢委屈的捧起饭碗。
将这可以用"眉目传情"来形容的一幕尽收眼底的龙小云满脸堆笑，不见丝毫波动。
"李叔叔，这酒是我特别为你准备的，一定要喝。"
他拿过酒瓶就斟了一杯放到李寻欢面前。
色泽盈润，香味醇厚，难得的好酒啊。
李寻欢二眼放光，伸手就想拿酒杯。才一碰到杯口，就感觉到身侧传来极具压迫性的目光，硬生生又把手缩了回去。
连忙转移话题道："沈姑娘呢，怎么不见她？"
龙小云仍旧笑："她有事出去了，晚上才会回来。"
李寻欢"哦"了一声，伸筷去夹叫化鸡。
"你现在不宜沾油腻食物。"
卓东来不客气地拦住他，将翡翠豆腐端到他面前："豆腐清淡，吃这个。"
李寻欢的脸皱成苦瓜样："能不能不吃豆腐，我对它实在是......"
龙小云忙把玉露银耳和红罗羹推上来，道："这些都是滋肝补肺的，应该可以吃吧，卓叔叔？"
卓东来似笑非笑的盯着龙小云，看得他脸上的笑容都僵硬起来。
"我......能吃吗？"
李寻欢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的问。
卓东来拿眼角余光瞟他，缓缓吐出一句话："只准吃豆腐。"
"你......！"
龙小云从凳子上跳起来，脸色铁青。
卓东来不急不躁的问他："龙少爷有意见？"
看他泰山崩于前也不动于色的模样，龙小云转眼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容："二位叔叔慢慢吃，我去找沈姐姐。"
还未等及他们说话，转身就往屋外奔去。
"小云，小云～～"
李寻欢连叫数声，哪里还有他的踪影。
叹息一声，又坐回来位置上："你们有过恩怨？"
卓东来笑而不答，目光转而落在那二盘漂亮的玉露银耳和红罗羹上，眉头愈加紧皱。
"你怎么了？"
李寻欢担心的问。
卓东来啜了口茶，道："吃饭。"
是，吃饭。
李寻欢捧起那碟翡翠豆腐，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扒，连咽都没咽就吞了下去，整个眉头纠结的厉害，活像在被人逼着吃毒药。
见他这副痛苦的模样，卓东来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
斜阳渐深，房间里盈绕着淡淡的温馨。
据说那天下午，城西竹园里翠竹被人泄愤似的折断无数根，从断痕来看，似乎是拿掌力硬生生劈成二截的。
看守园子的老张头看着满地狼籍抱头痛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喊叫："我哪知道这小子这么厉害呀，年纪轻轻的像个富贵人家的少爷，一进园子就疯了似的四处乱砍，转眼就倒了一大片呀，就是一个壮汉也不见有这力气呀。天杀的，这可怎么办呀......"
围观的人哪里信一个小孩能有这样的能耐，纷纷都把罪责推开老张头。要知道这园子可是先皇来洛阳时，特别命人修建的，当今皇上特别命人好生看管，连太守大人都不敢轻易来这时，可怜那老张头见无人肯信，哭的是满地打滚，死去活来。
而那始作恿者龙小云，正脸色铁青的走在大街上。
看来那堆竹子似乎还远远不够消去他心里的火。
沈轻裳远远跟他在后面，心里五味杂陈。
龙小云停下脚步，微微往后看了一眼，等沈轻裳走到他身边，把一个小巧的檀香木盒递给她。
"晚上把它放在身上。"
沈轻裳接过盒子打开，一股奇香飘散开来，里面放着一粒通体鲜红的药丸，艳的像要滴出水来。
神情骇住，双唇颤抖。
"这是‘合欢'......"
龙小云道："没错，就是‘合欢'。女子在入夜时藏于身上，能令男子情欲大增，是宫廷中妃子用来迷惑皇帝的秘制圣药。"
沈轻裳脸色苍白："小云，你当真要让我与李寻欢......"
龙小云冷冷的看她："你不愿意？"
沈轻裳捏着手中的盒子，泪光在眼里打转："就算我与李寻欢行了周公之礼，他也不会归你所有呀。"
"他会。"
龙小云冷笑道："因为他是李寻欢。"
27.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可惜李寻欢举的是茶杯。
如果杯中之物换成是酒，今夜应当称得上是良辰美景吧。
回眸望着在亭中抚琴的紫色身影，薄若轻烟的垂纱在他身后飘扬舞动，像一抹落入寒潭的月光。
李寻欢忍不住闭了眼，听那天籁般的琴音盈然而至，恍惚间仿佛看到远山如墨、水声叮咚，被霾烟似的水气笼罩了，如一幅名家所绘的水墨画，勾勒出世外桃源般的清新。
琴声而止，李寻欢满足的叹息一声。
"好一曲‘醉云间'。"
卓东来步下台阶，走到他身侧，道："好曲乃为知音人而奏。"
李寻欢眼睛亮亮地盯着他："我可是东来的知音人？"
卓东来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李寻欢轻叹一声，握住他的手："东来，你可愿与我归隐江湖，做闲云野鹤之人？"
"李探花可放下了？"
卓东来低声问。
李寻欢一愣，扯嘴清淡淡的笑了。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曾经的情伤、心结，经过这十数年的沉淀，从未想过有一天能有这么平静面对它的时刻。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这句话听来仿佛很简单，真能做到的人却并不多。
幸亏李寻欢和卓东来都做到了。
"过去"是一副枷锁，现在是到了该卸下它的时候了。
卓东来也笑了。
轻轻抓起李寻欢荡在胸前的卷发拉近自己，抬眼道："你肚里的酒虫，以后就归我管了。"
李寻欢会心一笑，将他揽进怀里。
"从此刻开始，李寻欢对天起誓，永远不会辜负卓东来。"
卓东来低低道："你早已经对我许过誓言了。"
就在那途经洛阳的小客栈里--李寻欢发誓，对卓东来永不相负。
也许在那一刻，情根便已经种下。
李寻欢懊恼道："可惜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往后几十年的记忆便足够了。"
卓东来把玩着他的头发，往常都带点冷漠的语气此刻听来分外柔和。
李寻欢紧了紧手，将他搂的更紧。突然想起一件事，略带玩笑意味的道："东来，那天晚上你在杏花酒家看到我与老板娘在一块，为什么要跑？"
感觉到怀中人身体僵了僵，又调侃道："是不是吃醋了？"
卓东来一把推开他，转身道："没有！"
李寻欢不甘心，凑过头在他耳边低语："东来，你好像脸红了。"
"......"
卓东来一下蹦开老远。
李寻欢二眼放光，喜滋滋道："东来，你真的脸红了。"
"回房睡觉。"
卓东来推开他伸来的咸湿手，叫道。
李寻欢不死心，又问："一起？"
腾--如果这会在卓东来脸上贴个鸡蛋，保管准熟。
"各自！"
抛下这二个字，他三步并做二步，走的飞快。
李寻欢还在嘀咕："明明就脸红了嘛......"
卓东来回房时就见到了龙小云。
他穿了一身绯红的衣衫，发上箍着金红丝带，富贵的像年画上观音身边的那个童子，那脸上的表情居然也和童子一模一样，含蓄礼貌。
"卓叔叔你回来了。"
卓东来不惊不讶，从容的踏进屋里，在他面前坐下。
"龙少爷有何贵干？"
龙小云拍手笑道："刚才我听到卓叔叔的琴音，真是好听非常。"
卓东来倒了杯茶，淡淡道："龙少爷要是没事，就回去休息吧。"
龙小云仍旧笑眯眯的："卓叔叔是从哪里来的？"
"李园。"
卓东来答的干干脆脆。
他的确是从李园来的，他从一开始就出现在那里，那也是他重生的地方。
但听在龙小云耳里，却成了炫耀之词。
心下恼怒，脸上却不露声色："那与李叔叔认识多久了？"
卓东来不作声，斜了眼睛看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果然，龙小云停顿片刻，又道："卓叔叔可知李寻欢与我娘曾有一段惊天动地的感情？"江湖上，谁会不知道林诗音与小李飞刀那段至死不渝的情，龙小云问这句话，也没想卓东来回答，顾自往下说道："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称得上的是青梅竹马，只可惜仍旧敌不过男人之间的兄弟情义。若不是那样，他们应该会是江湖上最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可如果我娘没有和我爹成亲，便也不会有我，我也不会遇到李寻欢这个人。"
这番话他说的不急不缓，只是眼神不定，泄出好些煞气来。
卓东来一边啜着茶一边听他说完，才道："龙少爷找卓某，不是为了扯家常的吧？"
沉默。
"我要你离开李寻欢。"
龙小云笑的像个孩子，带着撒娇的意味，像是在跟大人要糖吃的小童，听在耳里却阴森如夜半鬼泣的孤魂。
卓东来晃悠着茶杯，语气庸懒。
"所以你就在饭菜里对他下了春药。"
龙小云脸色一骇："你怎么知道？"
卓东来走到一侧的卧榻上，舒适的斜靠着："玉露银耳中的一味药材，叫月见草，此物至阴性寒，平常吃了有益肺清肝之用，但若是遇到至阳性烈的旋复花，便会转为一种极隐密的春药，红罗羹中恰巧就有此花。此药药性极慢，需要数个时辰才会发挥作用，一旦发作，却如排山倒海，令食者情乃自禁。龙少爷，卓某说对了吗？"
龙小云脸上已经是红一阵白一阵。
他发现自己完全被这个男人的气势压制住，连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好像在他的掌控之内。这种感觉突兀的在心里冒起，让他忍不禁打了个冷颤。
脸上神情虽仍是平静，眼神却显出了惶恐，连声音都不再镇定。
"卓叔叔真是料事如神。"
卓东来微微闭目，似在养神。
"龙少爷似乎还没说正事。"
龙小云突然笑了，笑的很大声。
"李寻欢是个极重情义的男人，你说他若是毁了一个女子的清白，会怎么样？"
"他不会。"
卓东来说的极其肯定。
李寻欢多情风流，但他绝对不是滥情，他对天下女人，都抱着一种欣赏尊重的态度。
龙小云却说的比卓东来更肯定。
"他会，他一定会，因为有‘合欢'。"
听到这个名字，卓东来一下从榻上坐起来。
龙小云笑道："看来卓叔叔知道‘合欢'是什么东西了。这种宫廷秘制的床第圣药，加上沈轻裳的天香国色，就算是李寻欢，也没有办法抗拒吧。"
"你......！"
卓东来瞬间闪到他面前，一只手扼住他的咽喉，脸色铁青："你对他做了什么？"
"做了一件你现在心中所想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