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定的神情，真挚的声音，让卓东来愣住。
突然面色一冷，推开他的手嘲讽道："李探花若是把这番话对一个女子，对方想必会感动的以身相许吧？可惜在下不是，更不需要你的‘永不相负'！"
说罢，转身就走，凌乱的脚步踩在木质楼梯上，发出急躁的"笃笃"声。
李寻欢看着自己的手发呆。
自己这是怎么了？
竟然......竟然会对一个男子说出样那样的话来......
刚才看他流露出来的深不见底的痛苦，就无可抑制的想要为他抹去悲伤。
那话便连想了没想就从嘴里嘣出。
苦笑。
疯了，自己一定是疯了。
6.
夜深，露重。
树影婆娑，映着月光沙沙摇曳，远远传来几声野猫嘶哑的叫声，在静寂的夜中听来分外凄厉。
李寻欢正靠着窗户喝酒。
他喝的极慢，双唇碰触过杯口，轻柔的像抚过恋人的肌肤。
有的人喝多了脸会越来越红，眼神也会变得模糊不清，李寻欢却偏偏是脸越喝越白，眼睛越喝越亮。
一汪月光映在眼底，盈如水波流动。
他在等。
等一个人，一个一定会出现的人。
人的直觉有时候极不可靠，有时候偏偏又准的要命。
李寻欢轻轻啜了口酒，把目光投在门口。
门是虚掩着的，微微敞了条缝，仿佛随时都会有人推开进来。
门真的动了。
沉闷的吱嘎声中，一角衣带飘了进来。
酥甜的香气顿时散开，飘飘袅袅的溢满整个房间。
女人。
当然是女人，美丽的女人。
看到那端着酒杯微笑的白衣男子，她不但不惊，反而浅浅的笑了，像一朵春风里开的最艳的桃花。
"李探花在等我？"
朱唇微启，眼波如媚，吐出细腻婉转的声音。
李寻欢忍不住叹息。
美人当如是，硬生生的将满屋月光都比了下去。
"佳人踏月而来，在下岂敢不迎？
他笑的如夜幕般温柔。
美人的衣裳飘渺而轻薄，在风中飘扬，媚眼如丝间手已经环上李寻欢的肩。
纤长的手指在月光下恍若透明，划过李寻欢的脸，留下一道淡淡的指痕。
"李探花果然是江湖美男子，俊朗如玉，也不知叫多少女儿家心醉神往。"
软玉温香满怀实在是一种享受，何况还是美人自动投怀送抱。李寻欢低眉去看她："姑娘的易容术才是出神入化，在下险些就着了道儿。"
美人低头拨弄着他寻欢的衣领，抬头便是一脸媚惑的笑。
"李探花是如何察觉那掌柜是我扮的？"
李寻欢推开她，饮下一杯酒，才淡淡道："香味，一间满是男人的客栈里，不该出现的香味。"
美人一愣，咯咯笑起来："看来是我疏乎了。"
李寻欢走到桌边坐下，又往杯中倒满酒，举杯欲饮，却停下抬头看她。
"其实姑娘大可不必这般大费周章的阻止我去洛阳，李寻欢对江湖早已没有争雄之心，任何恩怨情仇都不会再插手去管。"
月光清薄，映出一张略略苍白的脸。
美人在笑，眼睛勾魂摄魄般明亮。
"你的存在，就已经是最大的危险。"
"姑娘是想要杀我？"
"只要你不去洛阳，我就是你的。"
身子轻柔一转，便倒进李寻欢怀里，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朱唇凑了上去。
却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酒杯。
李寻欢温柔的笑，低头在她耳边轻语。
"姑娘身上这么重的血腥味，在下要不起。"
话音刚落，怀里的人已经被抛在地上。
美人吃痛，眼底诱惑霎时被阴狠覆盖。
"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拒绝我沈轻裳！李寻欢，你不是男人！"
李寻欢顾自喝着酒，说道："在下里里外外都是男人。"
沈轻裳从地上站起来，仰着头扯嘴冷笑，猛得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缓缓指向李寻欢。
轻巧薄如纸片的剑身晃动，折下满地寒光。
突然，她剑锋一转，迅速刺向一旁帘幕紧垂的床铺。
李寻欢没料到有此变数，惊愕间手已经挥出。
又是一道寒光。
晃当--软剑从沈轻裳手中脱出，硬生生钉在墙上。
沈轻裳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她好歹也是剑客，没有什么比被夺走手中之剑更让剑客屈辱的事。
而她，竟是连李寻欢什么时候出手的没看到！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她看看墙上的飞刀，又转头看看李寻欢，表情活像吞了一只苍蝇。
如果这柄刀瞄准的是自己的咽喉......
沈轻裳只觉一股寒气从心底冒起，从头凉到脚。
"你走吧。"
李寻欢走到床边，微微转头道："回去告诉指使你的人，他可以对李寻欢做任何事，但我绝不会允许有人伤害他！"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也不凌厉，听在耳里却仿佛如鼓在擂，分外惊心。
这个人太可怕了，他太可怕了！
沈轻裳仍想装出一幅高傲的样子，眼底的恐惧却出卖了她。
"李寻欢，你不会有好结果的，你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话音随着她飞出窗外的身子远远传来。
不会有好结果吗？
从很早很早开始，我的人生就注定不会有结果了。
李寻欢苦笑一声，掀起帷帐。
卓东来睡的正安稳，眉头仍旧轻轻蹙着。
目光渐渐柔和下来，苦涩在嘴角褪去，换上一抹怜惜的浅笑。
如果让他知道自己点了他的睡穴，又从那个房间搬到这里来，一定会生气吧。
不过，幸好那伙人的目标不是他......
--你身边所有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这句话蓦然闯进脑里，李寻欢踉跄几步，掩嘴咳起来。
一抹鲜红顺着指缝滑下。
愣愣看着掌中鲜血，眼神徒然被痛苦覆盖。
这具躯体还能撑多久呢？
不觉想起卓东来曾经说过的话--
我不会让你死的。
如果他发现自己今晚喝了这么多酒，会是什么表情？
应该会冷哼一声，然后说"我不会再让你沾酒"吧。
浅浅一笑，俯身拦腰抱着他。
这间客栈是不能再留了。
夜色很深，满目皆是望不底的黑。
将卓东来稳稳放在马鞍上，李寻欢跳上坐到他身后，双后自他腰畔穿过拉住缰绳。
低眉看去，怀中人兀自沉睡，头轻靠在他胸口，几缕发丝被风吹的掠过面颊。
扯动缰绳，马儿轻嘶一声，踏尘而去。
回首看着渐渐被黑慕吞没的客栈，暗叹一声。
也许自己根本就不应该离开李园。
江湖，始终是个是非之地。
7.
卓东来是被颠醒的。
天还没亮，马儿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晃悠的厉害。
混混沌沌睁开眼，昏暝的天色只勾勒出四周模糊的景像。
晃晃涨痛的脑袋，不料却碰到某个坚实温暖的物体。
呃？！
抬眼便看到李寻欢近在咫尺的脸。
愣。
"你醒了？"
李寻欢低头看他，含笑的眼睛亮的像夜空中的星辰。
突然明白自己是被这个人圈在怀里，立刻弹直了身子，挣扎道："李寻欢，你放开我！"
他动的厉害，李寻欢只得翻身下马，看他急吼吼从马上跳下来，兴许是牵动伤口痛处，脚刚一沾地便失去平衡。
一双手准确无误地接住他。
李寻欢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小心点。"
这人刚刚明明还在另一侧，怎么转眼就到身边了？
山风清凉，徐徐拂面而过，却吹不散自己脸上浮起的燥热感。
身子顿了一下，猛的就推开他，连着退开好几步远。
夜色真好，夜色能掩饰慌乱。
李寻欢一笑，目光转过四周，道："天快亮了。"
天始终是要亮的。
卓东来并没有说话，只微微侧身看他。
白衣飘飞，似一道风中的月光，清冷，也寂寞。
"卓兄不问我为什么？"
一个人本在床上睡的好好，醒来就发现自己到了荒郊野外，多少都会好奇吧。
卓东来却从来不是好奇之人。
他喜欢紫色。
他喜欢名马佳人华衣美酒，喜欢享受。
对每一件事他都非常讲究挑剔，做的每一件事都经过精密计划，绝不肯多浪费一分力气，也不会有一点疏忽，就连生活上的细节都不例外。
但他从来不问为什么。
正如眼前这个人，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一样。
所以卓东来说了另一句话，一句话李寻欢心中一惊的话。
"你不该放她走。"
"在下不杀女人。"
"杀人要及时，一时心软只会留下无穷后患，尤其是女人。
平淡的语气，连声音都未有波动，却冷的透骨。
李寻欢看着他，眼里有一丝讶然。
"卓兄是一直是这么做的吗？"
卓东来嘴角扯起一抹冷笑："所以我才能活着。"
江湖太险恶，不是杀人，就是被杀。
善良只是愚蠢。
它并不能拯救生命。
杀人要及时--这是卓东来的信条，是他在刀口浪尖舐血悟出来的信条。
错过，也许就是死亡。
"李大侠应该是不屑与我这种不择手段的人为伍吧？"
卓东来半眯眼睛看着李寻欢。
天色渐亮，似明非明的晨光映在他眼底，折出一脸的邪气。
他从来就不是好人，所以他看人的目光也从来没有温暖过。
总是三分戏谑，七分轻蔑。
而李寻欢看人的目光，却是温柔而坚定，让人不由想起冬日和熙的暖阳。
现在，他正用这种目光看着卓东来。
"你以后，都不需要再过那种生活了。"
上前几步靠近那紫色身影，看他眼里一晃而过的惊讶，说道："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四目相对，仿佛周遭一切都消失了般，天地间只剩下彼此凝视的眼神。
时间若能停止，这一刻便已是永恒。
卓东来始终是卓东来
他比任何人都理智，比任何人都能控制情绪。
电光火石间，他已经撇开头，避开那道仿佛是要闯进心底深处的目光。
似乎是早料到他会这样，李寻欢淡淡一笑，敛了神色。
东方已露鱼肚白，万道光线从枝桠间沁下，微风过处，便跳耀迷离起来。
一条小道蜿蜒着伸向林间深处。
"我们该走了。"
李寻欢一跃上马，对卓东来伸出手。
"去哪？"
卓东来看着那只手，有片刻恍惚。
李寻欢笑："洛阳。"
顿了顿，又道："前面也许是一条刀光剑影之路，卓兄还愿意与我一起走下去吗？"
"如果你以后不再偷喝酒的话。"
卓东来抬头看他，不知是否是阳光的关系，他的眼里铺了一层耀眼的金色。
李寻欢一愣，随即笑了。
握住卓东来伸来的手，用力一拉，便把他拉上马来。
马儿嘶鸣，缓缓而去。
背后，晨阳正艳。
世上有很多条路，一条堵了，总会有另一条。
大路可以让人走的更舒服，但或许只有崎岖的小路才可以达到最终想去的地方。
就好像一个人的思想，有时候转个弯思考，一切都会不一样。
人这一生，向前总是比回头困难的多。
回头就是失败。
李寻欢自认自己这一生是失败的，他失败却不是因为"回头"，而是"放弃"。人若是曾经失去过最重要的东西，那生命的意义该如何存在？
所以他一直向前。
所以，他仍旧选择去洛阳。
洛阳很美。
它的美就像牡丹，极致艳丽中交叠出华美富贵。
卓东来的脸色并不好，越接近洛阳，他的神情也越阴郁。
他一言不发，李寻欢当然也什么没问。
牵着马慢行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不时回头看看那走的更慢的某人。
人如潮流，那紫色身影偏偏比任何人都显眼，使得李寻欢的目光每次都能很轻易的捕捉到。
"寻欢！"
突然传来的高叫让李寻欢停下脚步，向四周看去。
人流如潮，却是毫无异样。
不觉诧异，回头朝卓东来问："你叫我？"
还没等卓东来说话，便又是一声高喊："寻欢～～"
话音还未落，一条高大的身影拨开人群冲出，一把抱住他。
"你终于来了，想死兄弟了。"
8.
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男人抱着实在不是滋味。
看到路过行人投好的暧昧目光，李寻欢只得轻轻掰开圈住他的手。
等看清来人模样，倒叫他吃了一惊。
只见他身材魁伟，四十开外年纪，身穿灰色长袍，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不正是自己早年结下的好友萧锐吗？
惊讶间，问道："萧大哥，怎会是你？"
萧锐双目饱含热泪，手紧紧抓着李寻欢肩膀，直叫道："寻欢，寻欢，可又见到你了。"
见他如此激动，让李寻欢不禁感动，没想到数年未见，他竟还如此记挂自己。
不过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要来洛阳？
心想时就问了出口："萧大哥怎会知道我要来洛阳？"
萧锐一抹泪，道："方才我就在那间酒楼里喝酒--"伸手往边上一指，"猛得就瞧见你们两个走来，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呢，没想到真是你。兄弟，可想死大哥了！"
说完又是一个熊抱。
李寻欢无奈，只得让他抱着，手拍着他的后背，轻声道："倒叫大哥挂心了，是寻欢的不是。"
微微抬头，就看到卓东来抱手站着，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不觉尴尬。
这位萧锐，行事作风一向不拘小节，虽说直朗，可还真热情的让人吃不消。
还好他抱了一会便放开，一手牵过马，一手拉了他的胳膊，叫道："走走，上我家去，这位朋友也一块来，今晚咱们喝个不醉不归！"
李寻欢只得被他拽着走，忍不住回头看看卓东来。
那醒目的紫影正不急不缓的跟上来。
似有若无的笑，眉间仍是三分讥诮。
要在江湖上成名不难，难的是在成名能抽身而退。
很多人都陷在这个漩涡中无法自拔，从此走上不归路。
权势和名利，永远都是世人闯不过的关。
李寻欢很少佩服人，萧锐是一个。
一代大侠洗尽铅华，甘心隐于闹市，过着普通人的平凡生活。
这很难。
至少自己现在做不到。
走进飞虹庄时，他不禁眼前一亮。
干净的庄园，青石铺成的小路，仆妇佣人忙碌行走，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温馨。
家，或许就该是这种味道吧。
不似李园，始终是冷清的。
萧锐为他们安排好住处后，便又马不停蹄的去准备酒菜，临走时还乐呵呵的嘱咐他们先好好休息，晚上一定要喝个痛快。
房间很漂亮，垂着精致的绵缎帘幕，一个古铜檀炉正徐徐往外吐着白烟。
醉人的香气袅袅弥漫在四周。
伸手推开窗外，更加浓郁的香气迎面袭来，不禁呆住。
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大片牡丹花，与阳光交相辉映，美的让人窒息。
"看不出那粗枝大叶的萧庄主也是个懂情趣之人。"
卓东来走到窗边，调侃道。
李寻欢叹了口气，侧头朝他笑："他是个好人。"
阳光很是耀眼，映出他眼底的一抹惆怅，兴许是这香味实在太浓烈了些，喉头一痒，便转头捂嘴咳起来。
卓东来皱眉，伸手关了窗子。
往桌上倒了杯水，将药粉掺入其中，递到他面前。
李寻欢一愣。
"把它喝了，你会好受点。"
说着就把杯子塞在他手里。
滑润温热的触感从自掌心传来，丝丝白气升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