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东来摇头道："不，他不该死，死的应该是我。"
夙砂道："你们都是这世间最有智慧的人，可智慧不能阻止命运的前行的轨迹。"
卓东来盯紧他，吐出二个字："救他。"
夙砂轻轻的笑了，这山谷仿佛瞬间旖丽起来。
"你要用最珍贵的东西和我交换。"
卓东来低头去看李寻欢，轻声道："只要你能救活他。"
夙砂缓缓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又将目光落在李寻欢身上。
"他在最后一刻，仍然选择保护你，而你，亦毫不考虑的就随他跳下悬崖。那一瞬间，你选择了死亡，同时也说明了在你心里，他比你的生命更重要。所以，你要支付超越生命重要的代价--遗忘。"
卓东来静静的看着夙砂。
"你是说，如果他活了，我就会忘记他？"
夙砂却摇头了。
"不，不是你，是他。"
"噢？"
"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与他相处的回忆，而你要支付的代价，就是他对你的记忆。他会完完全全忘记你，任何与你有关的事，都将从他脑海里永远剥离。"
夙砂平静的诉说着，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你还愿意支付代价吗？"
遗忘。
灿烂过后的瞬间，是不是会比烟花寂寞？
卓东来把李寻欢放到地上，站起来平视夙砂。
"我愿意。"
21.
悬崖很高，从上面望下去，云深雾浓，丝毫见不着底。
龙小云看着它出神，硕大的斗篷迎风狂舞，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卷下去。杨开的剑还在他手上，一滴一滴鲜血从剑尖落下，染透脚下泥土。
"主......"
下一个字就在喉间，出口时却换了更温柔的称呼："小云，你没事吧？"
沈轻裳想去扶他，手刚一碰到他的肩膀，龙小云便触电似的跳开，一张脸白的骇人。
"他不能死，李寻欢不能死......"
他不断喃喃自语，突然就往崖边冲过去。
沈轻裳死死拉住他，叫道："你疯啦，掉下去会没命的。李寻欢他已经死了，他不可能活着！"
龙小云歇嘶底里的吼着："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突然，他停下动作，目光直直的往后看去。
杀气顿时在眼底弥漫开来。
剑猛然指向杨开。
如果不是这个人突然要杀自己，李寻欢怎么会死？
是他毁了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
眼中恨意更甚，剑一阵风似的刺出。
杨开愣愣的站着，眼睛空洞无神地盯着凌乱散布的石块。
"小云不要。"
沈轻裳拦住他，道，"够了小云，不要再杀人了，不要再杀了。"
"可是李寻欢死了，他死了！"
龙小云大叫，泪水涌上眼眶，稚气未脱的脸庞瞬间被绝望覆盖。
李寻欢，你可知我为了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吗？背弃母亲的欺望，拼了命忍受非人的折磨学会这一身邪门功夫，你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你死了，我以后该怎么办？
我所经受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的人生，又该往哪里去？
龙小云痴痴望着远方，手一松，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沈轻裳忍下心中的酸楚，搂住他的肩膀柔声道："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离开......
身体有归去的地方，那么心呢？
心该归向哪里？
夙砂笑了。
他似乎早就料到卓东来会说那三个字，赤色的眸子含着浅淡的笑意，像极了高洁清贵的红莲，。
抬头，往空中唤了一声："陌桑。"
话音刚落，便见到一团白影自云端飘下，停在他脚边。
光华淡去，显出的竟是一条通体雪白的狐狸，一双同样血红的眼睛，仿佛吸足天地精华，充满了灵气。
它看了夙砂一眼，张嘴吐出一个汽泡般的透明球体。
那圆球缓缓飞到李寻欢与卓东来之间，从他们身体里升起一股淡似轻烟的光芒，注进入球体里面。片刻后，又飞回到夙砂身边，落在他手上。
"代价收取成功，契约成立。"
他看着那环绕着光球内的清澈莹光说道："现在我要执行契约内容了。"
卓东来点头，往后退了一步。看夙砂走到李寻欢身边，将手放在他胸口，耀眼的光芒自胸口开始蔓延，将他团团围住，逐渐渗进身体里，转眼那凝在衣服上的血迹开始淡去，原本面若死灰的脸色也变得如同沉睡中般安详。
"契约执行完成，他的生命迹像已经恢复。"
夙砂收回手，抬眼看着卓东来。
卓东来怔了片刻，犹豫着把手伸向李寻欢。
每接近一分，心跳便停止一刻。
从指尖传来的，不再是冰冷的触觉，而是熟悉的温热，甚至能感觉到呼吸带来的起伏。
他真的活了。
眼眶一阵酸楚，有液体争先恐后涌出。
"多谢你救了他。"
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如此真心的感谢一个人。
夙砂摇头道："救他的人是你，不是我。希望你们以后好好保重，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很期待命运能够在你们手中改变。"
他与白狐的身影越来越淡，完全消失在空气之中。
改变命运？
你不是才说命运是不能改变的吗？
卓东来苦涩一笑，低头看向李寻欢。
等他醒来之后，一切都会结束吧了吧......
"你是不是做了亏本生意？"
白狐陌桑盯着夙砂手中的光球，问道。
夙砂无辜的眨眼摇头："没有啊，契约很公平。"
陌桑怀疑："没有？你收取的只是李寻欢的心灵记忆，而不是身体记忆。你明明就很清楚，身体也是有记忆的，而且心灵记忆也是以身体记忆为根本而存在的，只要身体记忆没有消失，那心灵记忆就会有恢复的可能。"
"我知道。"
夙砂把光球对着阳光，水般莹润的光影环绕流动，透明的没有一点暇疵："你不觉得它很美吗？这么纯粹清透的代价，我们已经几百年没有遇到过了吧？"
"的确是难得一见。"陌桑不得不承认。
夙砂狡黠的笑道："那我们不该给他们一个机会吗？"
陌桑一愣，叹气。
"你一向就是心软。"
夙砂贼贼的看着它，看着陌桑心里直发毛。
"干......干嘛？"
"背我回去。"
"你开玩笑吧？我是狐狸，不是狮子！"
"那你变成人形。"
"不干。"
"变不变？"
"不变，打死也不变！"
"真的不变？"夙砂眯起眼睛看它。
"我......"陌桑无力的垂下头，"变。"
白烟过后，它转眼幻化成一名身穿白色袍子的少年。
夙砂得意的笑，毫不客气地跳上他的背。
"回家～～"
陌桑直叹气，自己怎么就摊上这么个长不大的主人，明明活了几千年了，这性子还跟小孩似的。
"嗳，陌桑......"
"嗯？"
"你说会有奇迹吗？"
"如果他们真心思念对方的话。"
"陌桑......"
"什么？"
"要是能幸福就好了......"
幸福的定义是什么？
卓东来从来没有想过。
对他来说，"幸福"二个字就是奢望，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现在，这二个字却冒冒失的浮上心头。
山谷很静，有着最远始的清新。
李寻欢安静的躺在他腿上，清风吹起卷曲的发丝微微飘扬，几只白色蝴蝶翩然而舞，挥动的翅膀迎着阳光落下盈盈鳞粉。
他在等他醒来。
感觉到怀中人动了动，长长的睫毛轻颤几下，缓缓掀起。
清澈的瞳孔向上望去，倒映出卓东来揉参了因惊喜而濡湿的眸子。
撑着手坐起来，揉揉酸痛的脑袋，一脸惶然。
"你是谁？"
李寻欢疑惑的问。
22.
遗忘和被遗忘，哪一个人会更痛苦？
在听到那三个字时，卓东来有种要窒息的感觉。
你是谁......
就好像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也曾问过"你是谁"。
那次，是相识，是牵绊的开始。
这次，是结束，是对过去的遗忘。
你就站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近的只有一伸手的距离，可是却永远都够不到了。
卓东来惨淡的一笑，慢慢转身离去。
他的影子拖在李寻欢脚边，带着莫明的哀伤一步一步远离。
李寻欢忽然就抓住他的手。
卓东来身体一顿，连李寻欢自己都被这个动作愕住。
"我......"
他想说点什么，话却哽在喉咙口，吐不出一个字。
卓东来缓缓的侧过身看他，出奇平静的目光，像不远处那潭毫无波澜的池水。
"你做了一场恶梦，现在恶梦结束了。"
李寻欢失神地望向他眼底深处。
明明就是很清朗的眸子，为何让他感觉如此哀伤无奈？那一汪深沉的幽黑里，映着阳光盈盈闪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泪来。
"我们......是不是认识？"
他喃喃的问。
卓东来一愣，轻轻拨开他握住自己的手，淡然的笑，。
"不，我们不认识。"
李寻欢，你无法下手的人，由我来帮你除去。
我将会把属于你的痛苦，全部都带走。
地狱，我一个人去便好了......
卓东来没有再回头。
那紫色的身影衬在一片绿意之中，渐行渐去，
李寻欢痴然的凝望着，直到他完全消失。
洛阳依旧是洛阳。
繁华似锦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恍如隔世。
真像一场梦。
中了二剑，被石头砸个正着，外加掉下悬崖的人，竟然还能活着？！
他摸摸自己胸口，却摸到一个坚硬的物体。
小巧的药瓶，仍旧泛着莹润的光泽。
这是......谁给自己的？
他向前望去，各色行人在眼前晃来晃去，每一张都是不同的脸，每一张脸上也都有不同的表情。他似乎看到那拥挤的人潮中，出现了一个明明陌生却又异常熟悉的身影，像清晨最薄的轻雾，淡的几乎寻不到痕迹。
一回神，一切又都恢复如常。
自嘲一笑，怎么大白天的就出现幻觉了。
抬头往边上看了一眼，"杏花酒家"四个大字在阳光下龙飞凤舞。
劫后重生，是应该大醉一场。
杏花酒家的掌柜就叫阿杏。
她丈夫早死，她又生得窈窕美丽，便成了远近闻名的风流寡妇。这样的女人，按理说是见惯了各色男人，但李寻欢一进门，她的眼睛便亮了，还没等他招唤，自个提了坛好酒迎上去。
"公子面生的很哪。"她往他旁边的凳子一坐，懒懒得靠着。
李寻欢优雅一笑，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酒坛上。
"有好酒，我自然是要进来的。"
阿杏掩嘴轻笑，眉间尽是缠绵妩媚之态。
"公子如此斯文之人，想不倒是个酒鬼。"
话虽如此说，手却取了桌上的碗，把酒开了封满满倒上，推到李寻欢面前。
李寻欢也不客气，拿了就灌下去，叫道："好酒！"
阿杏笑的花枝乱颤，手搭上他的肩膀，道："果然是真男人，比这些个酒囊饭袋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拿眼角余光瞟着店里几个一直在偷偷瞄她的男子，言语也轻挑起来。
"公子你说，这些人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李寻欢哪能不知她话里的含义，却也不点破，又斟上一大碗，转着手中的药瓶看的出神。
一只手突然伸来抢了过去。
"这是什么好东西？"
阿杏高高举起，春水似的眼眸直直盯着李寻欢，满含暧昧的笑。
李寻欢叹道："老板娘还我吧。"
阿杏也不是真想要这小瓶子，只是见他美人当前却只顾看这一破瓶子，心里多少有些堵闷。正欲逗他几句，就听得有女子声音高喊："老板娘，来一坛女儿红二斤牛肉打包。"
听到这个声音，李寻欢一愣。
抬眼看去，满堂男子把目光均投在她身上，红衫似火，艳若蔷薇，不是沈轻裳是谁？
这酒堂虽大，人却不多，沈轻裳目光一转，便把周遭看了个遍。
原本不屑的目光突然定格，脸上的表情变得像看到虫子爬到身上一样。
一转头就飞奔了出去。
毫无仪态，像活见鬼一样地飞奔了出去。
"哎，姑娘......"
阿杏的话还没出口，她已经没了人影。
转头瞪着李寻欢，不解道："你是恶鬼投胎还是罗刹转世？"
李寻欢苦笑一声，拿回阿杏手中的药瓶，又掏出一碇银子放到桌上。
她在这里，那代表小云应该就在附近吧。
终究是诗音的儿子，不管他对自己做了什么，都不能放着不顾。
诗音......
这个名字掠上心头，却没有传来熟悉的痛楚。
它不是自己心中不敢碰触的禁忌，连回忆都是悲伤的吗？
为何现在......竟只是掺着歉疚的想念？
湖边小亭。
柳垂湖面，水光涟滟，一名衣着华丽的少年斜倚在亭栏，满目愁容。
只见他头挽一条亮银发带，身着红边白底素罗袍，不过十五、六岁光景，面如敷粉，眉如墨画，端个是翩翩少年郎，只是这面上少了稚嫩，偏多了好些乖戾，使这秀美之色硬生生变得煞气起来。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他悠悠转过身来。
一片紫色在他因惊愕而放大的瞳孔中慢慢靠近。
卓东来的目光凌厉阴寒，像严冬的冻结的冰。
"你......你......"
龙小云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下跳起来，指着他的手都在发抖。
卓东来眯了眼睛看他。
"你想问我怎么还活着？"
龙小云张大嘴瞪着他，那表情活像眼前这个不是人，而是长了三头六臂的怪物。卓东来往前走一步，他便往后退一步，直到身子碰到亭柱无路可退为止。
"你......你眼睛看得见了？！"
卓东来挑眉道："托龙少爷的福，卓某又看得见了。"
用的虽是敬语，语气里却满是不屑与嘲弄，龙小云哪会听不出来，一张脸涨的通红，叫道："你怎么会知道是我？"
23.
卓东来笑了，充满着邪妄与霸气。
"与人对敌，最忌讳的事有二件，一是高估自己，二就是低估对手，龙少爷偏偏二件都占全了。"
龙小云的脸色突然又白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
卓东来不答，侧过身拿眼角余光冷冷的看他。
"如果你再敢做伤害他的事，就算你是皇帝的儿子，我也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接住一片被风送来的柳叶，随手往湖里掷去。
那纤细的叶子"嗖"的一声钻入水中，片刻水面便浮起数条翻着白肚的死鱼。龙小云惊愕地瞪着它们，直到那片柳叶从死鱼堆里钻出，他才如当头棒喝，身子摇晃几下，跌坐到石凳上。
一片柳叶有多重？水的浮力有多大？
竟能用如此轻薄的叶片破水击鱼，此等内力当世几人能比？！
他把目光转到卓东来脸上，双唇上下颤抖，眼里满是恐惧。
等等！他刚才说什么？
再敢做伤害他的事......这个"他"指是是李寻欢？可是李寻欢不是已经死了吗？？
难道他还没有死？！
这个念头闯进脑海，让龙小云再也不顾不得想其它，嘲卓东来吼道："李寻欢呢？他还活着吗？他在哪？"
沈轻裳凌乱的脚步和急促的呼喊就在这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