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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将——by灰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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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番明讽暗刺似真还假的话,倒把百官唬得一愣一愣,定力差的几个,面色忽白忽红忽青,已然换过好几颜色;就是几个官场老油条,也不免低垂着头屏呼静气,惴惴不得自安。
而这话里直指之人,听得前边的话,心里头的酸楚委屈简直要化为热泪滴落。原来,他只是念着皇后姐姐的好,而不是看在他傅恒的能力。到头来,百般付出,皆枉然!黯然垂首,眼眶已是红了大半圈,不觉中咬住下唇。后听得是拿他说事儿,旨在骂骂百官,这心里也说不准是什么滋味,只听到自己张口就是要辞这保和殿大学士之位。
皇帝的目光终是落在傅恒脸上,只一下就跳过去,又高高在上地瞧着下面的臣工,笑道:"朕这么说,你们在底下八成要骂朕是昏君。"众臣工吓了一跳,跪了一地说不敢。弘历却是没在意,要他们起身,半靠在龙椅扶手上,徐徐说着,"别说是你们,就是朕也要骂骂自己,朝廷里若要真照着这习气收录官员,社纲早晚要败坏!今朕用傅恒,自有其中道理。自朕御极以来,第一受恩者无过讷亲,其次莫如傅恒。今讷亲既旷日持久,有负朕寄与厚望,而你们当中,也只有傅恒对这件事是上心的。虽说他人未至前线,准备的却是充分,你们看他对哪个京官热切过?惟有川陕那边来京述职的官,他可是殷殷切切的,嘘寒问暖话家常,紧要的还是问到当地的地理及守军情形罢。傅恒年方壮盛,且又是勋旧世臣,义同休戚,眼下正是戎马未息之时,而他却只是出入宫闱,不及援桴鼓勇,谅他也是不能安枕。况且军旅之事,乃国家所不能无,满汉大臣必历练有素,待到紧急关头足以任使,方为上计。今着傅恒暂管川陕总督印务,不日出征,众位卿家以为何如?"
众臣工你看我我看你,好的坏的全教皇帝一人说尽,除了圣上英明他们还能说什么。
傅恒深知此行事关重大,因而对战前的准备做得很充分。听得皇帝如是说,也就把心绪敛个严实,出列上奏:"奴才闻得圣祖康熙年间征西藏时,威远炮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奴才恳请带上两门。另外,奴才与其他几位军机商议过,拟调京师及东北三省军队五千人,另从陕西、甘肃、云南、贵州、湖北、湖南和四川等省调拨满汉兵三万名,请皇上圣裁。"
弘历毫不犹豫地应道:"威远炮就由造办处员外郎西宁于城外交工部委员送金川军营。至于军队么,一时不能齐结,就是军马粮草也是急不来,这么着,定来年三月内全抵军营。傅恒,这一仗事关重大,你看还有什么东西朕可以给你备下?"
傅恒仰首,望着他片刻,嘴角竟勾起若有似无的笑。似省到失态,忽又垂头,感激恭谨道:"奴才谢主隆恩。眼下该备的都已经妥全,一时还不曾想到缺乏之处。"
这般情形,不为别的,只是想起许久前在城外的关帝庙里说的话--江山为重。
他是大清的官,受点委屈不算什么,跟大清千秋万代的基业相较,真的不算什么。
弘历怎知他的心思,把疑惑存在心底,面上却是难得的实实在在的微笑:"钦天监监正何在,日子可曾选好。"
下面出来一个着练雀补子的九品汉官,回奏:"臣回皇上,十一月初三日宜出行。"
"初三,只有五天了......"弘历微一恍忽便又正色,"就这么定了。傅恒,这几日就别忙乎了,养精蓄锐,踏平金川!"
"喳。"


第 10 章

空山烟岚,鹰翔旷宇;流云散聚,旌旗猎猎。
十一月初三,是个晴好的天。
长安门外,五千兵将身披坚甲,骁骑营、前锋营、护军营、火器营各营将士列队肃穆。远远近近,黄红蓝白一色及镶边的百支大旗在风里扑荡着,嗤猎猎作响。
黄金御舆停在长安门,王公百官随行于后。在随侍太监高无庸的牵引下,皇帝走下御幄,身着朝服,明黄的龙袍上除了必不可少的龙,四十三条,十二章纹,图案具全。
"皇上圣安。"呼声山响震天地,百官将士哗啦啦跪下一地。
"平身吧。"弘历一手虚按腹前一手随意地捋过袖口,脸上挂着惯常的笑,也没见刻意提高嗓门,说:"都说出兵放马得师出有名,相信各营统领已经说得明白不过,朕这里就不再复述。惟有一样,听好了,你们都是从八旗各营中挑出来的精兵,此次出兵,不许丢了八旗兵的脸面,打出八旗在关外时的虎狼之气来!把那个叛乱首领,什么土司莎罗奔的给活捉了!若不然,朕可是要御驾亲征了!"凌厉的目光扫过众将士,俊美的脸竟似凝了寒霜。
将士们昂首挺胸,目光炯炯地望着气势逼人的天子。
见八旗子弟们锐气显露,神采奕奕,弘历颇为满意,没有多余的训斥,示意内监上酒。三巡酒,一巡敬天,二巡敬地,三巡递到身侧傅恒的面前。弘历轻轻一笑:"话说多了也没甚意思,这杯酒,朕预祝你傅恒,马到功成。"
傅恒身披胄甲,头戴战盔,牵着枣红马立于君侧,弯弓与箭袋挂在马鞍上。天子赐酒,傅恒微一愣,放开马缰撩起胄甲的下披,跪谢圣恩。双手接过金杯,傅恒转过身面对数千将士,用响亮的声音说:"承蒙皇上赐酒,傅恒不敢独享。攻克金川靠的是兄弟们齐心,今以此御酒,与弟兄们同尽!"满满的酒液倾出金杯,没入泥土,醇厚的香气随风散逸。将金杯置回金盘子,傅恒目光灼灼地看着即将随自己出征的八旗子弟,继续提高声音:"天地为证,我傅恒在此立誓,不平金川不回京师!"
"不平金川不回京师!不平金川不回京师!"誓词震天响,旗帜哗啦啦飘飞着,还真出来战无不克的气势。
将士们看着他,这个当朝红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国舅爷,戎装肃穆,眉目英挺,不怒自威,浑不似文官弱气。
气势足够服人,却不知到了战场上又当如何?
不只出征的将士,便连朝里上上下下具在怀疑着。这个年轻的军机大臣,打小享受着富贵荣华,何曾吃过苦头,他行么?
时辰已到,跪别天子,大军开拔。
"傅恒。"弘历叫住转身牵马的人,傅恒握着马缰回头。上前几步到他跟前,看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坚毅神色,不禁闪神。一时半会儿的竟想不出要说些什么。
傅恒笑了笑,说声"皇上保重,奴才告辞。",牵着马便要走。弘历一把抓着他的胳膊,"傅恒!"傅恒转回来,垂着眼睑,"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沉默了一下,弘历定定的望住他,"你既是我,我既是你。"
一瞬间,傅恒睁大了眼。天子称"我"而不是"朕"。但也只是一瞬,纵然心口跳得厉害了,嘴里却平静道:"奴才不敢当。"胳膊上抓着的气力更大了,隐隐生疼,傅恒只是静静看着他。
"你上马,朕看着。"说完便松了手。
傅恒微一愣,见他眼中的坚持,细一想便明白了。皇上他打心眼里也想到战场上走一遭,然而御驾亲征干系何其重大,便是提也是提不得。这会子,他便是皇上的替身,替代他征战。
傅恒半跪,郑重道:"奴才领命!"
"起来吧。此行千万当心,朕就指望着你了,傅恒。"转头对准备好的皇长子及大学士来保下旨:"永璜,来保,你们送傅恒一程......送到良乡吧。"
良乡在北京城与天津的交界处,这一路确实有些远。
二人应命。i
认镫上鞍,军队浩荡出发。
远远的,马背上的英姿渐成一点。
"皇上,是否该回宫了?"大军走远,高无庸见皇帝没有动静,身后百官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接到那些官员的眼色后,不由地驱前询问。
弘历回头瞟过众臣工,面无表情地说:"你们散了吧。"一会儿,百官在立在原处不动,不由地挑起眉头,沉声道:"怎么,还不走?"
眼见皇帝突然发怒,众臣面面相觑,欲走又不敢。皇上还不曾动身,他们岂敢先行于前?
"你们想站这里到天黑是吧?"声音似在寒风里打了个转,冷冷的。
众臣惊了一下,急往高无庸使眼神儿。高无庸度着皇帝的脸色,悄悄摆手,示意他们散去。
人都走光了,高无庸却听皇帝说:"备马。"
没人敢去拂逆他的意思,一骑上好的黑骏马由侍卫牵过来。点了四个侍卫跟上,五人五骑朝着城外一条小道抄过去。
半个时辰后,来到郊外的避雨亭,野草凋零,入眼皆是枯黄。
侍卫指着十丈开外的黄泥路,"皇上,就是这了。他们要过镇子,走得慢些,还能看到。"
嗯了一声,四个侍卫守住亭子四周,弘历负手站在亭子里。郊外的风较大,枯叶沙沙作响,身上的黄袍摆子也是一上一下翻滚着,没一刻停住。负于身后的手也是一会儿捏紧一会儿松开,竟出一手温温的湿汗。
站了一会儿,远远便传来轰隆隆的沉闷蹄声,似可见到黑压压的长长行伍。
轻轻的"啪"了一声,四个侍卫大惊,当是有人侵袭。齐齐回头看向亭中,却只见皇帝拍打了一下亭柱子,这才松气。
"走吧。"
两个字,轻轻的叹息,又教侍卫们愣住。急巴巴地赶过来,大军就快经过了,皇上他又不看了?
弘历走出亭子,上了马,回头望望朝天的黄土道,一点黑影出现在视线里。猛然回头,夹紧马腹,箭一般冲了出去,再不回头。
身后,是荒烟蔓草,是黄尘土道。
横亘在那里,没有尽头。


第 11 章

山水叠嶂,寒风冰雨。大军日夜兼程,一路西进,月余后入陕川境内。
过了嘉陵江,这些在大草原上驰骋惯的大老爷们面色终于松了面色。这路上,他们爬过的山,涉过的水,重重复重重。日也赶夜也赶,顶着皴皮裂肉的凛凛寒风,苦与累是不消说的,好在一直练着,这会儿只觉得比平常累人一些。何况,他们那位皇亲贵胄的主帅都没有喊过苦,哪轮得到他们喊苦喊累。
说起来,这位国舅爷也真是教人捉摸不透。
他是天子跟前的第一人,出身官宦世家的富贵国舅爷,得皇上厚宠,出入军机处,眼看着讷相墙倒众人推,这当朝宰辅之职要不是他傅恒的,还真没人敢不知眉眼高低地接手。京里头锦衣玉食,仆从环侍,冷了热了有人贴身侍候,决计不会教他有半些儿难受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等着他做,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由着他挥霍,可他偏要请旨出兵放马,顶着严寒,没日没夜地赶路,觉睡不好,饭吃不饱,这不是自找罪受么。像他这样子的世家弟子,能吃上这些苦还能不哼声的着实少见,不过等他上了战场,见到那些血肉横飞,缺脸断腿的的景象,怕也是要哭爹喊娘吓得尿裤子吧?这人,他好端端地呆在京里享福不会么?非得上这流血要人命的战场来凑热闹,也不想想这是凑热闹的地么!
万余人的大军,马蹄轰鸣,带起沙尘滚滚,穿过江边的三个城镇。一个时辰走下来,两旁皆是荒芜的田野,不远处是山峦灰蒙。
寒风无处不入。川中的风不像北方那么凛冽,刮着就是裂开一道口子,川中的寒风是柔的,柔的同时也是寒的,绵绵细细,一点一点冷入骨头里。
离下一个城镇不到半个时辰,此时天色不早,骨子里的寒气愈盛。
傅恒瞧将士多精神委糜,面色黯然,心下有数。前些日子赶得紧了,今儿又渡江而过,对不谙水性的满州子弟们来说确实是折磨,好多人晕船吐得唏哩哗啦,连他自己也是头晕腿软的。这时节,他就是急着赶路也没用,把这些浑身无力的将士们带上战场,反倒要弄巧成拙。四下观望地形,前可行后可退,两旁的山势并不险,成不了天堑。命大军原地暂候,又派了几人打探,探子回报四周平静,附近有山泉,有野菜,还有野果,便下令全军就地扎营。
支营帐的支营帐,挖野菜的挖野菜,捡柴火的捡柴火,还有一队人马上山猎野味。营地不到半个时辰就安顿完毕,每三丈就是一堆篝火,烤肉的香味,温暖的火光,还有调不成调的歌声,把严寒赶个精光。
主帅的帐前支着两口锅,一锅烧着滚水,一锅是老鸭煲参汤,那阵阵香气随着萧瑟的寒风飘散,勾来附近营帐前将士的饥辘目光,这鼻子是嗅了又嗅,只差没流哈喇子。
"真他妈香!老子要能喝上那么一口就好了......哎哟......敢拍老子的头,想打架?"
拍人的老兵斜眼看着那个新兵,慢悠悠收回手,讪笑道:"你爷爷我这是让你清醒清醒,也不睁开眼看一看,大内一等侍卫,正三品的官职,这位大人煲的汤,就是他身边那个从一品的尚书大人都不见得能咪一口,还能挨得到你来喝?"
围着篝火的三十来个士兵笑做一团,有个促侠鬼拿过勺子舀了碗野菜汤递他面前,不无讥讽地说:"老鸭煲参汤,不客气,喝。"末了舀起一勺子大锅汤,哧溜滑下喉咙,咂巴咂巴两片嘴皮,说:"你以为自己是老几,你就是皇帝的亲兄弟怕也没这待遇!出兵放马还得大内头等侍卫跟户部尚书等人随行侍候饮食起居,从古至今,普天之下,也就里头这位国舅爷才有的殊遇。你?投错了娘胎,有牛肉炖野菜吃就不错了。"
这边的嘀嘀咕咕自然是传不到主营帐,要不他们早挨板子去了。
傅恒自营帐安扎之后便钻进去不曾出来,这顶帐子是加厚的,外头看不出里边是否点了灯盏。傅恒坐在狼皮褥子上,伏案挥笔,桌案一角还摆着金川地舆图,图上圈圈点点的墨痕犹在灯下闪着水迹。
也不知过去多久,沉垂的帘子掀开来,冷风寻隙而入,灯火一阵摇晃。傅恒抬头见是送饭的侍卫,搁笔后挪了挪奏疏,搓着冻僵的手道:"达清阿你来得正好,我正觉饿得慌。"
"熬这一碗的老鸭煲费时了些,让中堂大人久等,请见谅。"侍卫端着菜盘子稳稳上前,盘子里只有米饭跟香浓的鸭汤,还有一双筷子,"这荒野之地找不到什么菜,简陋一些,改明儿经镇子时我让人捎带几尾鱼回来......"
"呵,我这是去打仗,自然是越快赶到驻军营地越好,吃什么的将就些便罢,外头的弟兄们吃的比我还要简陋呢。"傅恒把手挨在汤碗上热着,瞧着眼前这不比自己大多少的侍卫,脸上抹着一道煤黑,不由问:"这是你做的?早前就跟你说过,打发你手下的人去做就成,怎么又自己动手了?"
侍卫那平凡的脸上露出敦厚的笑容,回道:"皇上派我们跟着傅中堂,临出京时可是三申五令的,除保护您的安危,还需照料好您的饮食起居。傅中堂您用惯府里的饮食,别人做的怕是不对胃口,皇上还特意派了我们几个跟贵府上的大厨学来几招。汉人有句话说‘临阵磨枪只光不快',我们学得不多,只怕依旧不对您胃口。皇上可是说了,要是傅中堂您掉半斤肉,我们可得扒一身皮下来赔呀。"
"有这事儿?行军赶路三餐没个定数,掉个七八斤肉的也不是没人,你可得把皮绷紧着。"说得侍卫失笑一会,手指头也温暖起来,傅恒抽离挨在碗上的手,招呼着,"你去叫上尚书大人跟其他弟兄,大家都来,一块儿吃一点。"
"就这么点汤,还不够一人喝的,大人您就别跟我们客气了。达尚书现正跟兄弟们在外头吃着,大人您慢用,我先出去了。"
既然如此,傅恒点点头:"你也去吃,吃完了早点休息,明早还得赶路。"
"大人你也是,早点休息。"s
等到饭菜见底,锅碗都收拾停当,天也就黑了。
火堆渐熄,余光星星点点。黑漆漆的夜,天空却是白惨惨的,阴森森的,风声一阵紧过一阵,跟鬼哭狼嚎似的。
不过,这些对当兵的来说算不得什么,除几个巡夜的,这会子一个个沾上铺子就睡了个天昏地暗,哪里还管得外头是个什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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