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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将——by灰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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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或许得了报,得知清军新上任的主帅已到,极是热情,轰隆隆的朝下面放了十几发大炮。好在距离着实远了点,炮弹大多落在山脚,离驻营还有半里,只够脚下乱颤乱震的。左右的山体也真够有幸,仗打了两年,你来我往的炮弹喂人的少,打在山石树林子里的多。如今千疮百孔,一炮下来只见着飞溅的泥土,也不见草根树叶的影。
几人惟恐傅恒有闪失,团团把他护中间,劝他回主营。
傅恒却是安之若泰,微仰着头看看左右山巅,战碉如林。笑了笑,道:"岳将军,既然他们如此热情,我们若不回敬,岂不显得失礼了。"
"中堂,真要打?"岳钟琪吃了一惊,方才在营地转悠时已经把情形跟傅恒说过,如无良策,这三百战碉是攻不下来的。他怎么见了敌军的炮弹就使起性子了?
"打,为何不打?用我带来的威远炮,瞄准了,好好回敬他们!将士们却不可冲上去,给他十几个炮子吃吃,马上掉头,撤移到旧日的驻地。这里人多嘴杂,又是土民,不可驻兵。"见岳钟琪与几个副将面面相觑,不禁问:"还是说,你们觉得这块地风水好?"说的几个人笑了一会子,遵令吩咐下去。傅恒令乌尔登带着人与岳钟琪部合力,教与他们威远炮的使法,不管打没打中,放过炮后便回驻营,违令者斩。令总兵冶大雄总理营盘,整肃军纪。
军队在迁移,退后一里驻马关塘,两面靠山,离民居,利侦视。
傅恒带着身边两个侍卫,独留岳钟琪跟他的副将,边走边说朝山上去。"我才来这里,那边山上就得了消息,这或许是土民报的信,也或许军中还有奸细。"
副将马良柱是个直性子,脱口道:"怎么会,这些兵都是八旗和绿营的,没有一个是土民......"遭到岳将军的瞪眼后,声音渐渐消去。
"中堂,您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j
"那倒没有。移营一为肃军,其二也是为查奸细。待军队稳下,明儿就召副将以上所有将领议事,就说我听了你和傅尔丹的一些建议后,已想到克敌之计,过早公诸恐泄密,特详书克敌战计交予你的副将马良柱,即战即阅。"傅恒说到这里,眼睛瞟到他身边带刀的副将,黝黑的面庞,两撇板刷胡,模样也着也还稳重。转而问岳钟琪,"岳将军,我看你最信任的就是这位副将吧?"
"中堂眼利,心细如发。马良柱是我一手带出来,绝不会做出不忠之事。"岳钟琪拍拍中年副将的肩,显是很得意。末了问:"中堂,您说的克敌之计可是确有其事?"
傅恒望着他片刻,先时没吭声,后与岳钟琪不约而同笑起来。
侍卫与副将满是不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岳钟琪还带着笑意,对副将说:"正好那对狗男女是你看着的,防范越松越好,让他们以为是军营迁移以及你分神保护克敌战计而疏于看管。"
傅恒接道:"也别太松了,至少得让他们走不出,需要同伴救出来。你派人暗里监视,人一出来,同伙之人全部就地正法。"
马良柱想了想,虽然觉得问题很蠢,还是问:"中堂,那要是没有同伴呢?那两人该如何处置?"
果然,话一出来,几个人就抿着嘴在笑。不待岳钟琪发作,傅恒已道:"好,马副将是个实在人,我也希望是自己多疑。这样吧,用三天时间来诱敌上钩,这三天你们造出一种随时开战的气氛,要一天比一天紧张......如果没有同伴,那两个人也不能留着,还是要正法。泄军情者,斩立决!这些就你们知道即可,知道的人多了容易漏风声,要是你们之外的人知道了这事,我斩的就是你们几个!"

就在第三个寒风凄厉的夜晚,说确切一些,是夜晚将尽睡意正酣的五更,三个人头落了地。除良尔吉和阿扣,还有一个汉人叫王秋。
黑暗中,松脂火把在大风里忽明忽灭,地上的几滩血水结了冰,两厢里互映,把夜色映得更深。
马良柱想着傅恒,想着他似笑又似非笑的嘴角,毫不犹疑地说--斩!
以前听人说,文人较武人更为阴狠,言笑间杀人而形色不动,说的大约就是傅中堂这样子。

奸细即除,几个将领问起是否要开战--毕竟已有对敌之计,趁早打了也就完了。
然而说也奇怪,傅恒自赴军营以来,除头一天开过几炮外,这都七天了一直没说要出兵。要是皇上问责下来,这罪名如何担得起?
每日里,他们都陪着傅恒在附近走走转转,心里头难免急躁,皇帝三天两头地下谕旨,他傅中堂倒还有心思勘舆。
驻营议事处的通房里头,全营副将以上的武官都坐这了。房里头没有生火,寒气直钻人心窝子,偶尔有人咳嗽几声,搓着手取暖。
傅恒端坐正上方,着一身银色胄甲,目光扫过十几个人,眉头微微挑起,一下又弯出一道笑容来:"我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肚子里没少骂我是个畏首畏尾不敢言战凭着裙带关系往上爬的外戚是吧?呵,你们不必解释,我也不管你们是怎么想我的,那都不是我要管的事。今天我跟各位说的是战事。"
一听有关战事,各将领来了精神,一人一句,闹哄哄地问:"中堂,可是要开战了?奶奶的,我早就憋着一口气了,这块地死了我们多少兄弟,老子非把这些土民轰成肉酱不可!"
带兵的就是这样,再怎么斯文的人,军营里待长了就免不了讲粗口。
"打是要打,先听我把话说完。"傅恒扫视众人,待他们渐渐静下,才开口:"先前岳将军跟我说过了,我这几日察看下来,确实半点没差的。之前我军一味攻碉,实为下策,敌碉坚固枪炮不能破,伤不到叛贼分毫。他们的人数虽不多,但守着地利,碉外挖深壕,伏于其中,我们的兵很难越过去。他们自暗处攻击我们,枪不虚发。哼,也就是说,我们打的只是石头,而他们却是一打一个准!而且,极为重要的是,他们很团结,众心甚固,炸碎他一个碉,不消几日就建起了新的,随缺随补,建作甚为便捷。我想大家心里都有数,光是这里的山巅就有三百多个碉,我们攻下一个他就建一个,照这样打下去几年才能打完?我们攻他一个碉,伤亡人数就在数十百人,未免得不偿失。既然我们占领不到有利的地形,就该根据不同的情况作出不同的作战方法。听说自我来到这里,莎罗奔每天在各处增碉,好啊,要增多少就增多少,他还以为官兵狃于旧习,仍用以卡逼卡,以碉逼碉的愚策?我与岳将军也商议过了,番贼人少,既然周边防备严密,内守必虚。我们也不必等其他军队来了,我带来的万余人加上此处的驻兵一共三万多人,对付莎罗奔那几个人也就够了。大军分道进攻,正面的进攻不能停,还要打得猛,控制并迷惑敌军。至于具体该怎么来,还是听岳将军如何说法。"
话到这里,在座的将领一改不以为然的神色,直愣愣盯着他。看不出来,这个国舅爷还懂得怎么打仗。可不像讷亲,张广泗,一味守旧,缺乏进取之心,打得仗都不像是仗了。
兆惠、达勒党阿多少还是了解傅恒的,这位国舅爷的能力,绝对不可小瞧。便不声不响地坐在底下。岳钟琪坐在左列之首,傅尔丹就坐他边上。岳钟琪转过头来对着众将领,六十岁的老将,声音还是洪亮:"中堂已将战略说过了,我就把三路分兵的详情说一说。一路由中堂与我带一万人马出党坝及泸水,水陆并进,另一路由乌尔登与马良柱率一万人自甲索攻马牙岗、乃当两沟,与党坝军会合,直攻勒乌围。党坝留兵两千护粮,由兆惠统领。卡撒留兵八千,由总督傅尔丹亲率,从正面佯攻,等到党坝军攻下勒乌围,两军前后夹攻刮耳崖。留兵一千防泸河,余下四千兵力往来策应,交由巡抚班第统率。听清楚没有?"
整齐响亮的回答,岂有不清楚之理。
傅恒补充道:"有一点给我记住,凡遇敌坚碉一概绕过,切不可盲目攻碉。只要破了刮耳崖,活捉了莎罗奔,山梁上的石碉攻与不攻已无区别。"
话音方落,守在门外的侍卫进报,有六百里加急。
傅恒打开来看,竟是廷谕。张广泗处斩之事他已知晓,遣舒赫德逮讷亲赴军营他也知道,原还打算替讷亲求情,问罪下狱了之。可眼下,这件谕旨竟是要他讯明讷亲,以其祖遏必隆遗刀在军前斩杀。这是廷谕,还是明发,王公六部尽知之事,断不能改的。
讷亲于相职勤廉敬畏,朝中多有人称颂,却因战败金川而论斩。
讷亲欺君在前,有此下场实不为过。
然而,手里头托着谕旨,不由地轻颤,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眼前似乎闪过许多似曾相识的画面,却又什么都抓不住,只觉一股森寒之气自脊梁直钻脑门子,头皮发麻。
他早该习惯的,在姐姐死的时候就该习惯的。
自古伴君如伴虎,其实,帝王较猛虎更令人生畏惧怕。
姐姐临死之前紧紧抓住他的手,抓得他的骨头像是要碎了,钻心的疼。气若游丝的话语一直缠绕在耳边不能散去--
天道无亲。
是天道无亲,还是天道无情?
百感交集,却只是面无表情,连眉梢眼角都不曾动过分纹。

第 16 章

爆竹噼哩啪啦响个不停,贴在门上的门神也焕然一新。
除夕,赶上了腊冬里难得放晴的好天气,风也缓了,空气里飘浮着硝烟的味道,久久不散。
与炮火后的硝烟味并无多少区别。
不管战与不战,年,照样还得过。
穷人有穷人的过法,有钱人有有钱人的过法,好好坏坏,都期望着来年有个好光景。
也指望着,仗快点打完。

这里四处是山,大军在一块平整的地上建营。严肃的军事驻地,到了这时候,也透着乐融融的节庆喜气。
军营里不许放爆竹,但有吃有喝,这就够了。
朝廷的犒赏是昨日到的,舒赫德押送过来的。新鲜的羊肉牛肉蔬果,鲜活的鸡鸭,说是邻近各省筹运过来的。要搁在往常,也就是干肉干粮,嚼得牙齿都快磨平了。
要说平日里,傅恒治军是极严的,许喝酒去寒,但若过了便要遭罚。今日里许是高兴了,大家伙喝多了也成,只要别烂醉到提不动刀枪。
他们有理由高兴,就在年关前,他们攻下康八达山梁,不出两天,又攻破塔高山梁,把贼匪打得屁滚尿流。也是久未尝到胜绩,这下打得爽快了,当兵的一个个兴致很高,竟一哄而上把傅恒举起来抛,可把边上的达勒党阿与达清阿吓得,这些人的胆子忒大些,也不怕把中堂闪着了。
傅恒不以为意,跟着他们一起笑。他知道,这些军人已经认可他的能力,他不再是他们眼中凭着关系往上爬的国舅爷。
或许,职位越高,他越会在意别人的说法。傅恒原以为自己不在意,然而,与皇帝的姻亲关系一直就梗在心里头,虽这些年来没人敢在他面前乱嚼舌根,可背后总是有人在说的。他恪尽职守,他勤敬端勉,无非就是要使出本事来给人看,他能有今天的地位,有姻亲这层关系是不假,但更得益于自身的非常能力。
军营的篝火四下里分散,一堆一堆的,风起寒意遍生,火堆也随着狂风扑朔不定。
那些将士们还在喝酒吃肉,酒酣之余竟不觉冷。
傅恒抬头看看夜空,是灰沉的颜色。兆惠跟岳钟琪坐他边上,挑了挑被风扑弱的火堆,叹了一声:变天了,这几天要下雨。
他们说的不错,当天夜里就下起雨了,不大不小,下起来就没完了,这都四五天过去,雨算是小了,可没有停。
好在当初扎营时就虑到雨水及塌方等险情,选的是四下平缓,两头下水的地,它就是再下个十天半个月也无妨。只是成日里闷在帐中,大军也失了一些当初攻敌的锐气。
与此同时,傅恒收到驿报,皇帝命他以四月为期,纳降班师。傅恒便不由皱眉了,这边的仗打得才有起色,皇帝竟不想打仗了,这跟他扬威天下的初衷相背甚远。
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恒坐在中军帐里,就着灯火,翻来覆去看着一纸上谕,想看看字里行间能否琢磨出什么来。一说是徒费粮饷军费,二说是经战三年,贼必黔兵技穷,我以数万军攻之,实无此必要。三是说,贼据险地,攻克难为,徒伤兵勇,不可为之。
对着这张纸约一个时辰了,看来看去也就是这几个理由,傅恒越发肯定皇帝是想退兵了。说起来,金川之战也有三年了,每年扔在这里的军饷都是数百万两白银,死的朝廷重臣也不少,得了今时方有寸功,纵然赢了,也无甚光彩。
傅恒捏紧拳头,寻思良久,这才轩开双眉。
他有些明白皇帝的意思了,莎罗奔是逆贼,可他还是大金川的土司,朝廷把他剿了,不还有下一个土司出现么,谁都无法预料新的土司又是怎样的人,那些土民也不见得从此诚心归顺朝廷,还不照样作乱。皇帝的意思是留着莎罗奔的命,却也不能教他好过,得使他臣服于朝廷,敬畏于朝廷。而那些土民又是听命于莎罗奔,一物降一物,如此方得一方太平。
算起来,仗还是要打的,只等把莎罗奔打得无处可躲,让他自己现身投诚,这才是皇帝想要的结果。
此时,已是正月初九,雨也停了一天。傅恒把傅尔丹、岳钟琪等人唤来,连夜商议次日进兵之计。
次日,休整了十余天的军队整装待发。
傅恒一身银色盔甲,站在一个土坡上,面对九千多的将士,凛然说道:"战场是什么地方,你们该是比我清楚,刀枪火炮中来去的,那是有你没我!那是地狱!不想把命搁这儿的,不想缺胳膊少腿回去的,遇敌之后就别跟娘们似地扭捏着,狠了命地打,吃奶的气力都给我使出来!若不然,你们就陪着我耗在金川一辈子!笑什么,以为我是开玩笑?告诉你们,我还真就这么打算。要是拿不下金川,通往西藏的路子就断了,就由着达赖喇嘛跟捞什么子的土司在我西疆撒野,我大清的疆图上岂容他几个跳梁小丑唱大戏,这可是辱没国体的头等大事!我傅恒不想做大清的罪人,你们有谁愿意当这个罪人?可别真以为有一辈子给你们耗,你们有这个耐心,我可没有!我眼前总闪着庆复、讷亲、张广泗他们的脸,这几个人哪一个不是社稷重臣,俱栽在金川这事上。我要是不把金川拿下来,还有何脸面回京师?不怕实话跟你们说,我还真就豁出去了,临行前我是立下军令状了,要是抓不到莎罗奔,我摘自己的脑袋!当然,我的脑袋掉了也就掉了,怕只怕连累了大家伙陪着我掉脑袋,你们家里哪个没有高堂妻小,哪个不盼着你们立功还乡,你们就是不为朝廷,也该为远方等着你们归去的亲人拼着这口气!话我就到这里,好,都把战术记牢了,该拼命就得拼命,该缩头就得缩头,没人会说你是孬种,要是坏了大军之计,你们就是提着脑袋来也抵不了这份罪!"
靠前的将士们听得清,听了这话已是热血上冲。后边听不到的也不打紧,他们看着那个站在高处的将领,银盔在太阳底下闪着森冷的光芒,他的身躯不算很高大,可只是这样站着,便透着犀利的杀伐气息。

战场上,拼的便是狠,要想活着回来,对敌人就必须狠。
这些个道理,但凡战场上走过一遭便会心有戚戚。
因入山里,路窄崎岖,威远炮不易推进,火器营的人便扛着枪上去,更多的还是以刀剑为主。
这时节山上的草还是枯黄的,林子里间杂着常绿树木,总算不会太过凄凉,也把大多的人影遮掩住。山头上的敌碉不在少数,不出百步设一碉,黑乎乎的口子里不时喷出火,枪弹朝着逼近的清兵招呼。只是离得远,准星也差,多数打在了树上。弹药不时在耳边呼啸而过,在身旁炸起丈余高的泥末,傅恒缩了缩身子,藏在树后仰望着山上。亲临战场也不是头一次,只是少有像这次接近,达清阿跟达勒党阿已经不只一次在他耳边紧张地念叨,要他回帅营里坐镇就好,何必身犯险境。傅恒笑了笑,手上托着一杆枪瞄准敌碉,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一会儿又遗憾地放下枪。这么远的距离,对方又缩在坚碉里头,打出去也是白费了弹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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