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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长空(戚顾)——by许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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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化中的戚少商用了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刚刚还重合在一起的两个影子倏忽之间就分开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额......原来......原来......原来是这样......"
戚少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在心里暗暗的想,"这个随便乱联想的毛病是该改一改了......原来,并不是所有的江南公子,都是那个样子的......"


三 一个模子的少年

扬州府的牢房里,几点灯光如豆,昏昏惨惨,时而有呻吟与咒骂声传来。
戚少商走进去看到的,是一幅对比很鲜明的画面。
肮脏破败的牢房,几蓬稻草,一堆破棉絮。
黑暗的地方,罪囚在这里发出满腔的怨恨,将他们最恶毒的语言发泄在这里。
而就在这样的地方,却硬生生被隔出了一个空间。
不,不是隔出的,而是似乎就那样存在的一个空间。
一个穿着青衫的少年,面色苍白,身量看来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他紧闭着双眼,嘴唇泛白,毫无血色。
他就那样安静而疏离的坐在地上,把他四周的空间从人间里隔了出去,就像远在天边一样。
冷冷的少年散着头发,发尾处微卷,背影看起来清瘦无比。
他倾斜着靠坐在牢房门上,后仰的脖颈泛着病态的白。
戚少商几乎愣在那里,那一刻他根本无法动弹。
那神态......那神态......
这样......这样的一个少年,如果不是太过于年轻,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那个名字了。
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这是时光倒错。
可是,终归不是那个人,只是太像太像。苍白的少年更像是一个缩小的模板。
他就那样呆滞的站着,隔着牢门,他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先说哪一句好。
许多话拼命往外窜,却因为太多而拥挤堵塞在嗓子里,到底混乱了头脑,哽咽了声音,说不出来。
此时此刻没有人知道戚少商有怎样的情绪,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是怎样的翻江倒海。
是的,这便是他要来扬州的理由。
派送到汴梁的卷宗上,描述这个少年不过十几字,着青衫,发微卷,以银针刺穴,小斧伤人。
是的,短短的一行字,戚少商已经从中看到了一个人。
他忘不掉,总也忘不掉的一个人。
因为他恨那个人。
林知府对于六扇门的神捕亲下牢房的习惯表示十分的敬赏,可敬赏不代表赞同。他用袖口遮住口鼻,想是并不怎么习惯这样的环境。
"戚捕头,这小哥伤了黄员外家的二公子,不知道怎么的惊动了六扇门......"
戚少商冷冷的注视着林知府,"那黄家公子只是受伤,为什么却要把他打入死牢?"
若不是戚少商在汴梁认真阅读每一份卷宗,被这个少年的案子吸引住,恐怕一条人命就这样屈死在了这里。
"林知府,恐怕,这黄员外与你关系不简单吧?来之前我明明打听到,他家的二公子昨夜还去一醉千金,想来,伤的并不怎么重吧?"
林知府翻了翻眼珠子,刚想说什么,戚少商又说,"你怎么不说说看,这个小兄弟为什么要伤那黄家公子?"
这下子,那林知府的腿都吓软了,"戚......戚神捕,老夫也是......也是无奈啊!那黄员外是蔡太师的亲信,老夫委实得罪不起啊!"
戚少商恨恨的叹了一口气,命人打开牢门,径直跨了进去。
他只觉得一种奇异的味道扑面而来,十分熟悉。
仔细回忆了很久,戚少商终于省起,这是那种戒备的,全身上下充满了棱角的味道。
他曾闻过这样的味道,在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这样的味道更浓,更烈,几乎铺天盖地。
他永远不能忘记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时的新奇之感,与他曾经身边温厚和煦的环境是那么格格不入的味道。
很霸道,很特别的味道。
他闻到了,就没再忘记。
心下又忽然一恸,戚少商不由自主的抚了抚胸口。
面前的少年连动都没有动,睫毛仍然低垂着,可是昏暗的灯光下,微微扑闪的样子暴露了他的紧张。
他是用过刑了的--他到底,是个孩子。
戚少商轻轻碰了碰他,柔声问到,"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好一会儿,少年才睁开双眼--是的,那么亮,那么锐利的一双眼睛。
"雁伤。"
冷冷的两个字,还带着少年特有的声音。
"雁伤......"反复默念了几遍,戚少商说,"雁伤,你可愿意将那时的情况再详细的说与我听?"
眼皮轻轻跳了跳,叫雁伤的少年淡淡的说,"即便说了又怎样,你们这些人,不都是一样的么?"
那神态,那语气......七分不屑,二分无谓,还有一分不甘与漠视......活脱脱,活脱脱......
戚少商的眼前,两个影子又重合在一起了。
面前苍白的少年身后,仿佛多了一个人,斜飞的眉,鹰一般决绝锐利的眼,亮的几乎要把星星给比下来。
那个人用七分不屑,二分无谓,还有一分不甘与漠视的眼神盯着他,戚少商几乎要迸出火来。
深吸一口气,重叠的影子分开,消失,戚少商也淡淡的说,"我觉得我与他们不一样,你可愿意相信?"
这一刻,叫雁伤的少年认真的打量着他,仔细的把戚少商看了看,注视着他的眼睛。
戚少商的眼睛是海,最宽广、最浩瀚无边的海。
少年微微点了点头,"能走进这恶臭无比的牢房里,还不对我用刑的人,到也就只有你一个。"
戚少商伸过手去,想要替他看看经脉有没有受过伤,却冷不防一个戒备的眼神,于是便作罢。
"那么,你愿意相信我了?"总觉得这个类型的人,让他们去相信一个人,似乎是不太容易的事情。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少年突然对他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你能帮我个忙么?"
..............................
不解释,不申辩,甚至懒得把事实再说一遍--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心中一些微小的可能性慢慢汇集成很多大大的可能,在听到少年后面的话时。
"你能帮我去向师傅说一声么,我许久没有回家,师傅一定很担心。"
那一刻戚少商几乎就要问出来,"你师傅是不是姓顾?"
他这么想了,便这么问了,"雁伤,你师傅......是不是姓顾?"
少年愣了一瞬,眼睛里是惊讶的神情,"你......你怎么知道......"
戚少商叹了口气,半晌说不出话来,"还真是......流年不利哪......"
少年仍然戒备的望着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你认识我师傅么?你是我师傅的朋友还是敌人?"
戚少商苦笑一声,不回答,只说,"你把你师傅的地址告诉我吧,我去通知他。"
少年若有所思的问,"你真的值得我相信么......"
戚少商扬起一个淡然的却无比真诚的微笑,"我是戚少商,你可以去江湖中打听,戚少商说的话,一言九鼎。"
可谁知,少年又用那不屑的眼光看着他,"我出不去,打听不着,这里不是江湖,这里是牢房。"
一句话把戚少商噎的够呛--是谁,是谁把徒弟教成这样?还真是气死人不偿命啊!
恐怕因为这样的性子,没少受皮肉之苦吧?
他刚想再说话,少年吐出了一个地名,"茱萸湾柳树林,那里只有一间茅屋,就是我和师傅的家。"
默念了一遍,戚少商点点头,"我这就去,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少年忽然有些忧伤,"你替我对师傅说,雁伤又惹他生气了,雁伤若是能从这里出去,自当向师傅请罪......"
说着这些话的少年终于像一个少年该有的样子,没有了那份与年龄不相符的超然与愤世,这时的雁伤才是一个做错了事怕师傅责罚的孩子。
"你的师傅......唉......"戚少商心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我的师傅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少年雀跃了一下,说起自己的师傅,眼睛里全是崇拜的光芒。
用奇怪的表情再望了一眼少年,戚少商终于问,"你是不是学你师傅的神情与打扮?"
果然,雁伤的脸一下子红了。
少年时都是这样,爱模仿自己崇拜的人,从样貌到穿着,从神情到动作,崇拜谁、景仰谁,就把自己扮成谁。
戚少商心里苦笑,也不知用什么表情继续说下去。
其实他的心情很复杂,从看到卷宗时便有的预感,到如今几已有定答。戚少商心里充斥的是什么,连他自己似乎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是要见到他了么?
可是见到他他会做什么?杀他?
一晃已这么多年,若是要杀,他早就该杀了他了,不必等到现在。
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的想法,他只是怎样想就怎样做了。
是的,他不可否认,只要和那个人有关的事,他就无法当作不知道。
这么久,到底还是要碰面了么?
其实决定来扬州的时候,心里便已有了这般的准备。
说不清,便不去想,如今,眼前这个模子一般的少年罪不至死,那么,他就先去做他该做的吧。
雁伤忽然问他,"你和我师傅是什么关系,你要找我师傅寻仇么?"
戚少商就又愣住,他并没有忘记,他与那个人的关系早已定下,铁铁定下--他们,是仇人。
黯然一笑,"你师傅整天被人寻仇么......"
戚少商转身走出了牢房,眼角瞥到少年皱起的眉头与倔强的神情,心下竟一片愁绪。
忽而,他停住脚步,像想起什么一样。
"你的名字,是你师傅给起的么?"
"对。"少年的眼神更加迷茫,似是对戚少商三番四次的无聊问题深感不耐。
"雁伤......雁伤......"一遍一遍的重复着,戚捕头的背影终于消失在牢房里。
"这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么......为什么,听起来这么别扭呢......"


四 一位熟悉的故人

茱萸湾离扬州城大概五十里,柳树林离茱萸湾又有五十里。
戚少商自嘲的笑笑,赶一百里去见自己的仇人--这种行为到底算什么。
他还无法预料,他见到那个人会是怎样的情景。
当年金殿一战,消失在自己眼中的,是一个郁愤落魄、几已失去灵魂的背影。
他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
既然已过了这么多年,既然已两不相见了,既然,既然......
又何必,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呢。
他们是不该再见面的,到如今,更是没有什么见面的理由。
可是他此行就是要去见他。
他明知道自己即将见到的是他,可他还是一步一步的缩短着他们相见的距离。
戚少商的脑子很乱,很久之后他都在回忆,当时是怎样的力量让他一步一步走向曾经的记忆,是怎样的心情支使他去做这样一件事。
很久之后他都在想。
不过,愣是没想明白--或者,是有意想不明白。
........................
戚少商赶到柳树林的时候正是日落时分,昏黄的阳光映照在这片林间,恍惚中他记起了以前。
曾经的连云山水间也有这么一片山林,树繁叶茂,春天翠绿,秋天金黄,霎是好看。
曾经那是连云寨打牙祭的地方,山林里野物多、果子多,有时猎到大一点的野兽,就直接在林子里烤来吃,只觉味道更美、更香。
那样的年代,那时的年轻劲,真的已经一去不返了。
戚少商走近那间茅屋,很慢,很慢。
夕阳下静谧的茅屋外,一架篱笆,几丛草花,丝丝缕缕的炊烟,伴着草药香味,分明就是个家。
什么是家?家是有味道的。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漂泊的人,最奢望的,莫过于一个家。
刀口上混日子的江湖人,有时希冀的,不过是家中灶头上一堆陈年稻草的霉烂味。
这一刻,戚少商闻到了家的味道。
他的鼻子莫名有些酸,原来这么多年,他都不曾有过一个家。
站在门前,轻轻叩动门板,听着门内的脚步声慢慢移动至门前,然后,吱嘎一声,门开了。
此时的夕阳已到最后一线,昏黄、橘红、淡金,许多的颜色,点染成一片,一同投射在这一刻。
门里渐渐露出的脸,一如很多年之前见到的那一眼。
人生每一眼都有自己的风情,戚少商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戚少商能记住的并且不忘的,似乎没有几眼。
所以他总觉得自己是个不懂风情的人。
可是记忆里有那么一眼,真的是不曾忘,也忘不了。
那一眼,是在冬天。滴水成冰的荒原上,北风呼呼的刮过,酒肆外的旗帜猎猎的飞,棚子里的酒香把风挡在外面。
有一条细长的梯子,将楼子晃晃悠悠的连接在一起。一个青衫傲然的书生,就那么拾级而上,将北国的风沙融化在江南的一片翠色里。
那双眼是鹰一般的锐利、清朗,那种味道是疏离于整个人间的味道。
是的,那一眼,还有那一眼的风情,戚少商不会忘记。
那个处处漏风的酒肆里,他记得他在那里洗了一晚上的碗。
那一夜,是不是也闻到一种名为家的味道呢?
如今再回想,是生生世世记的住的,也就足够算作这一生最难忘的风情了。
那一眼之前与之后,即便生命再过于平淡,即便结果再断肠,都是不能抹杀那一眼的风情的。
这一刻,恍惚如时光倒流一般。
那双眼睛仍然锐利、清朗,那么尖刻的仿佛要望穿你的灵魂一样。
时间都静止在这一刹,戚少商望过去,眼睛落入了一潭记忆里最深的湖水之中。
对面的那双眼睛,原本的平静里忽然泛起波澜,那波澜汇聚在一处,那么汹涌猛烈的撞击而来。
过了很久,那波澜才慢慢平复下来。
浪潮急速退去,仿佛只这一瞬间,就从沧海变成了桑田。
他们对视了很长时间,有多久,已没人去关心。
对视的时候他们似乎忘记了自己,只在自己眼中看到了对方。
然后,他们同时出手。
这一次,他们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
他们果然是最好的敌人,默契的敌人。
默契在他们之间从来都不缺。
不管是许多年前的知音互赏,亦或是往后的腥风血雨,这份默契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消失的。
他们是两个太特别的对手,有时某些因缘让人误以为,一个生下来,就是为了与另一个当对手的。
戚少商的剑没有出鞘,古旧的剑鞘里是往昔的那柄长剑,也是他们的恩怨。
而另一个人,根本没有剑。
他们在空中对了一掌,戚少商立刻从这一掌里察觉到了掌力的滞顿与薄弱。
他在空中翻转的时候,狠狠的叹了一口气--还是那么,不要命啊。
"你真的还是顾惜朝。"
这个名字,事隔多年,终于,顺利的、痛快的,再一次说了出来。
比想象中要自然。
也和想象中一样,带着刺,带着血,带着伤,带着恨。
还有几分痛,几分不知所措。
对面的男子落地时轻轻抬手扶了扶门板,极力调整的喘息无疑宣告了刚才的一掌已经将他的力气用尽。
站稳之后,手从门板上落下,骨节清瘦,缓缓移回原处,声音仍清亮、孤傲,"你也真的还是戚少商。"
同样的,带着刺,带着血,带着伤,带着恨。
他们总是默契的。
只是不知道,在顾惜朝心里,是否也有几分痛,几分不知所措。
可是谁又能看透顾惜朝的心思。
"还要打么?"戚少商问。
顾惜朝露出一个看不出情绪的笑,"听大当家的。"
"讽刺",--戚少商在心底默默的说了两个字。
谁说没有人能看的透顾惜朝的心思,戚少商心想,我就看透了,他这一刻脸上的笑容是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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