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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倾杯,君且随意——by月啸千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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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倾杯,君且随意


霏霏薄雪悄然而止,荧荧大地向天空散出微茫光华。午夜。无月。
无人驾驭的马车闲散碾过竹林幽径,似是风流子弟雪夜信马、独游寻欢。

马车中坐的正是李寻欢--
清癯苍白的李寻欢。
眸沉如水的李寻欢。

忽一声古琴走手音弥漫天地。竹林万叶共舞相和。
萧索。肃杀。
数不清的竹叶倏然离枝射向马车,每尾竹叶都折射着幽幽蓝光。叶如钉--透骨钉,钉遍马车内外。
马车轰然炸裂,四方激射的碎片、吞噬天地的淡蓝烟罗、惊惶逃去的马嘶、杀意凛凛的琴声......

烟罗渐渐散去,马车中忧郁懒散李寻欢,此刻凌踏在一根细韧的修竹枝上。
夜风振衣人欲倒。
但任何人都知道:李寻欢是一个站定了就绝不会倒下的人。

李寻欢的确没有倒。
但他的心却也不像他的淡笑那样闲散从容,一粒冷汗悄然从鬓间渗出。

遇袭到现在,他并未看到出手的人,但这种暗杀方式他却听说过--"觅蓝宫"下"潜"字组里的东瀛杀手、炫彩或无色的迷烟、闻所未闻的毒药、见血封喉的暗器、以及将人体配合入天地五行的忍术......

以自己现在所剩的体力,倘静心全意与之周旋,或还有五分胜算,但这琴声......

琴声中浸透了激越诡谲的内力,如一柄似刀似钩的奇异武器攻向李寻欢,然而无论那武器是直刺还是折钩,却始终伤不到李寻欢半份。
但李寻欢太熟悉这具古琴--琴上的每根丝弦、每朵梅花断纹......以及、此刻奏琴的人......
"咳、咳......"淡淡的咳嗽令李寻欢轻抬起手指压上唇角。

琴声陡转,沧然蕴尽了千载的郁愤、无尽的孤决、以及痛彻心腑的无奈,不断撩拨着李寻欢心底的隐痛。
"咳咳......"

竹节虫般斜附在枝上,灭静静窥伺着不远处的李寻欢:
沉静如水的眸在琴声的悲愤中逐渐涣散,紊乱的呼吸令苍白的面颊泛起病态的嫣红。李寻欢的咳嗽越来越绵密剧烈,他渐渐弯下腰去,繁茂的竹叶上积雪簌簌而落。
"咳咳咳咳......"血丝从口角洇出,李寻欢足下的竹枝枯然断裂。

刹那,耀着幽幽蓝光的竹叶从灭手中射出。
琴声凄锐一抖,嘎然而止。
李寻欢倒在了雪地中。
皑皑薄雪上迅速晕散开醒目的鲜红。

......神话般永不战败的李寻欢真的倒了么?
灭小心翼翼地提防着诡计。

......手隐隐发抖,身体也仿佛兴奋地发冷--这不是一个杀手该有的反应--灭有些讶异自己的状况,下意识伸手抚上咽喉......
飞刀。

小李飞刀......

全身的力气散尽,灭颓然从竹枝上滑落,跌伏在李寻欢旁边。
......李寻欢的心口果然没有自己的暗器,那些竹叶是被他飞刀的刀意绞碎,还是被神魔收去?
......可李寻欢的飞刀既与传闻一样可怕,为何始终不射向奏琴者,反任由那人趁自己和李寻欢对决时以琴声震断其心脉?
......李寻欢的心口曾被一个叫梅思影的女人用刀刺成重伤--这本该是除了他的亲友外旁人极难见到的伤口,为什么雇自己来杀李寻欢的人,以及这个神秘的奏琴者似乎都对他伤口的位置、真气守护最薄弱的地方如此清楚?
......李寻欢,要对付你的人,究竟是你的敌人,还是你的朋友......

没有人回答灭心底的问题。
夜雪墨竹,李寻欢静卧其间,仿似一幅超尘绝俗的图画,唯那绵绵不绝的鲜血自有着流淌的生命一般。

琴声悠悠又响起,竹林万叶,似是叹息......

====

琴,静置在石桌上,一抹焦痕烙在琴尾--这琴竟是后汉蔡邕的焦尾琴--因已逾百年,琴身上裂出了当世无双的梅花断纹。

琴旁是两只薄胎泰蓝盏。盏中无酒,酒温在极品的耀窑倒流壶中。正在专心温酒的人,却是鞑靼的三皇子、大明的乐北侯--关天翔。

关天翔坐在竹亭内,竹亭建在梅林里,梅林覆着薄薄的粉雪,粉雪在黎明的曦光中氤氲着微醺。

"迎晨曦而煮酒,"素衣如雪的李寻欢从纷飞的落梅深处走来,"酒性最是清醇。"他的唇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他的手轻抚着心口仿佛那里正承受着伤痛,可他的嘴角却依旧挂着滔天骇浪里也中流砥柱般的淡定微笑,"大哥好雅兴。"

"心境不能清醇,怎么煮出清醇的酒?"关天翔并未回头,"寻欢,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李寻欢望着晨曦中关天翔的背影微微一笑,缓缓走到对面的焦尾琴前坐下,"寻欢途中贪赏雪色,一时小睡浅眠,险些误了今日与大哥之约。劳大哥久候了。"

风过,落梅携香纷飞,卷了纯冽的酒气--"九酿春"的郁味。

"此亭此酒,"关天翔叹息般开口,"恰似当日你我后山松竹亭内对酌断义之时。"

温然一笑,李寻欢抬腕轻覆焦尾,"但此梅此琴,寻欢却觉更似与大哥月下舞剑结拜之时。"修指吟揉天蚕丝弦,苍古圆润的《水仙操》流泄而出......

====

东海蓬莱,隐逸仙渺,是谁奏起千古绝唱《水仙操》,将俞伯牙的清心雅韵挥洒得淋漓尽致?轻裘锦裾的关天翔挑眉斜睨,只见微茫的江心扁舟独坐一抚琴的素衫男子。
远远的看不清那男子的样貌,但"惊才绝艳"四个字却倏忽闪过心头。

关天翔顿起亲近仰羡之意,而那人似乎也对关天翔一人独战十数高手颇为欣赏。
剑气配合着那人的琴韵,关天翔将大皇兄派来暗杀自己的鞑靼御卫狠狠戏耍一番。

那是关天翔和李寻欢的初识。

两个笑哂红尘豁达生死的人很快结为挚交,但进了李园之后,关天翔才知道隐仙般的李寻欢原来也被世俗纠扰着,被一个叫龙小云的孩子怀恨着。

那个本该是李寻欢表侄的龙小云,偏偏恨李寻欢恨到了不择手段也要伤害他的地步,甚至不惜与同样恨李寻欢入骨的魔教宫主江怜月计划携手对付李寻欢--可惜龙小云此举却不啻与虎谋皮--反被江怜月下了奇毒,用其性命来要挟李寻欢。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李寻欢竟真的愿意将真气尽数渡给龙小云--那个要害他的人。

......

流美的琴音恬淡依旧,但音中却略略显出虚浮,李寻欢感觉到强自撑到此时的冲任两脉气血已渐渐虚衰,悄悄吸一口气挺了挺隐隐僵痛的腰脊,但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却令冷汗霎时渗浸里衣,滞逆的浮血顷刻飞上面颊。

......

无法再任由李寻欢为龙小云渡让真气--密匝的冷汗,病态的浮血,分明昭示着平素体质的虚弱,恐怕只是靠醇厚的真气才护着孱弱的生命--何必呢?寻欢,你又不是非死不可。
我才是非死不可的人--自幼被送入明朝做为皇室间诚信抵押的鞑靼三皇子,在鞑靼终于壮大到非吞并明朝不可的今日,肩负的任务就是被人害死--还有什么比质子被害更堂皇的交战借口?自己的命在父王的默许下迟早要为大皇兄所暗害,留着内力又有何用?

......

渐渐无法听清自己的琴声,胸口缓缓拍涌着一波烈过一波的甜麻,李寻欢觉得急速跳动的心房炽烈而滚烫。
还记得当日关天翔封住了自己的穴道、替自己渡真气给小云--二十年的功力一朝尽失,却只漫不在乎地说一句"命尚如掠影,何论影中之影"......
还记得自己照顾关天翔调理补养的那段契阔谈唁的知交时光,把古今千载兴衰成败俱化做入酒的夕夕渔樵夜话......
还记得那梅林中挥剑对舞的豪情,交错纵横的剑光傲将天地也捻成纷飞的碎片......
还记得剑舞到酣处心起灵犀,无法压下的沸腾化做生死不变的金兰誓言......

心口越来越烫,眼前的一切渐渐开始模糊发黑,梅花在晨风中以令人眩晕的速度旋转着,一如那日在剑气中倾尽生命般地豪然纷飞......
是不是,我们回到了当日?

仿佛是回到了当日......
关天翔看着李寻欢失去焦距的双眼缓缓阖上,青白的唇角鲜血绵绵汹涌,气血亏耗过度的身躯虽尚强自支撑,却已濒临厥倒--记得当日在松竹亭与寻欢割袍断义的时候,他也是这般模样......

以为可以和拜弟寻欢恣纵地渡完生命中最后的时光,谁料大皇兄突然暴毙,奢望一生的机会竟在自己放弃的时刻摆在了面前--可以不再如祭品般等死,可以站在万人之上感受生杀予夺的威严......

只要,能恢复武功......江怜月带着一本《怜花宝鉴》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明明见识过她对付龙小云的手段,但自己竟还是鬼迷心窍般依从了计划,骗李寻欢在松竹亭饮下掺了化功散的"九酿春"。

当着李寻欢的面接过酬劳《怜花宝鉴》,关天翔才知道江怜月要看的就是这一幕好戏。扭过头去,害怕从李寻欢那澄清如水的眸中倒映出一个卑鄙不堪的人影,关天翔自我保护般的冷冷昭告与李寻欢割袍断义,身后传来令人心神俱碎的声响......
关天翔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颤栗紧阖的双眼、绵绵不绝的鲜血和虚脱颓软的身躯。

看到化功散的药力在李寻欢体内化开,出尔反尔的江怜月打算取回鱼饵《怜花宝鉴》并顺手除去全无内力的关天翔。
重伤下,本能的、拼命的逃跑,而江怜月竟亦没有追来--很久以后关天翔才知道阻止她的并不是开眼的老天,而是一柄未射出的飞刀。

小李飞刀......

......

琴声渐渐涩窒,吟揉丝弦的十指因失去血色而白得近乎透明,可怵目的鲜血依然不停从唇角涌出。

关天翔咬紧牙关仿若未见,而他面前温酒的炉中、火苗却忽明忽暗:
一个人的体内怎么能涌出那么多鲜血?一个人的心中怎么能承受那么多伤痛?而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还偏偏要将无人愿肩负、无人能肩负的重担挑在身上!

寻欢,你可知道,这世上我唯一不愿敌对的人就是你?
但你又是否知道,若我不能领兵侵吞大明,族长们就会处理废物般丢弃我,再选强者来开拓鞑靼。二十年来我活得已庸庸碌碌,这是我唯一翻身的机会了。寻欢,鞑靼壮大,侵吞大明已是必然,即使我不做,也会有其他人来做,你何不成全了我?

忽然琴声一断。
炉火倏熄。

关天翔猛抬头,只见一只苍白的手,持着素白的绢帕掩上惨白的嘴唇。
素绢上一点点晕染出殷红,如同雪中争相绽放的梅花--红梅越开越艳越繁茂,似誓欲吐尽梅树最后一丝精髓。

惶然起身,"寻欢!"关天翔及时扶住那不堪负荷而倒的身躯。

纤长的羽睫颤了几颤抖开,李寻欢的眼眸疲惫--却依然清澈。"大哥,"因侧首望到的是熄灭的炉火,李寻欢微微一笑,"火灭了,你的酒煮得定然火候未到。"

关天翔嘘了一口气,微自嘲道:"世上原无十全十美的事,红尘俗子饮的大多本是遗憾之酒。"

"有理。"李寻欢微一挣力坐起,"既如此,"伸手取过琴旁的薄胎泰蓝盏,含笑以待,"且让我们把这些遗憾饮尽吧。"

略一迟疑,关天翔望着那起伏艰涩的胸膛和血丝洇洇的唇角,"寻欢,你此刻还能饮酒么?"

胸口是压窒般的闷痛,甜腥的血也渐渐变成涩苦的味道,李寻欢举帕拭去唇角的血痕,洒然一笑:"寻欢若是辞酒,寻欢又岂还是李寻欢?"

关天翔闻言微默,随即朗声长笑:"不错,人在浮世,谁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饮酒。"--今日决战后,你和我究竟谁将只能再饮坟头的祭醴?

取过倒流壶、斟满泰蓝盏,关天翔从李寻欢手中抢过杯子,"方才的小儿女情态让寻欢见笑了,愚兄自罚三杯。"双手双杯,三盏顷刻而尽。

李寻欢微笑着并不阻止,直待关天翔饮尽三杯后方取回自己的泰蓝盏,"大哥至情至性,寻欢陪酒三杯。"不急不迅,流云般转眼间三盏酒亦倾杯。

"咳咳......"绢帕又掩上唇角。
因脉衰气滞,唇角已不再涌出猩红,反而那血渍斑斑的绢帕在瓷白的下颌印出浅痕。

关天翔从自己怀中取出一方折痕深刻的绢帕递过。

抬手接过绢帕,一阵淡不可闻的梅香掠过鼻尖,李寻欢仔细瞧了瞧,却是当日为龙小云渡功后自己给关天翔拭汗用的。

绢帕可以收入怀中,而兄弟的情意又该放在何处?
绢帕或能数十载不变,但人的感情是否能在飘摇变幻的世事中始终如初?
关天翔不觉怅然一叹,"物是人非,人情或反不及薄绢能长久。"

李寻欢但笑不语,可那眸中的清亮与信赖却仿佛从未在世事中、伤痛中更改。

关天翔在那双眸子下涌起难以言喻的感觉--为什么你的心不会为外物所动摇?--忍不住想为自己辩解:"寻欢,不是我要变,我是身不由己--如果我不攻大明,我自己就难以活命......我只是想活下去罢了!你不能说我错!"

李寻欢理解而包容的一笑,微微点头,只在心中暗自叹息:大哥,你可明白,"活"并不是"不死";"活"是创造,是赠予,是为世间留下快乐、温暖和希望......可这些话现在说出来有什么用呢?徒然乱了你决战前的心绪,你......心突地一抽,拘挛的冷痛令李寻欢眼前一黑,耳中划过的尖锐刺鸣是他最后的知觉。

"寻欢!"关天翔紧紧揽住李寻欢晕厥的身躯,颤抖握起那冰凉的手,欲将内力灌入,但那苦苦维系心脉的内息已孱弱得无力再接受外力--甚至些微的震动。

一动不动地坐着,心底却翻涌起滔天骇浪,"寻欢!雇杀手耗你体力的人就是我!用琴震伤你心脉的人也是我!布置出昔日场景扰你心的、要你弹琴耗你神的,还是我!甚至用酒紊乱你护心真气的人,全都是我!你知不知道!"

为什么你一句话也不说地全部承受?
为什么看过了这么多阴冷黑暗,你的眸子却还是澄清如赤子?
......寻欢!你究竟是傻还是痴?

因着酒气而不断上下攻窜的刺痛令李寻欢睁开眼来,看到关天翔责怨而困惑的痛苦,李寻欢勉力一笑,虚脱倦怠地斜倚着关天翔的肩头,伸出厥冷的手斟一杯酒,"酒这种东西,"刚一开口,胸骨紧缩的剧痛便令李寻欢蹙了蹙眉头,"小酌养生、痛饮伤身、咳咳......可若是、每次饮酒、都要、战战兢兢,都、咳......"急促的换了口气,"都要先、计较该喝多少,如此饮酒,何欢之有?不如、喝白水才好。"

黑朦的视线中一抖手倾杯饮尽,李寻欢模糊地望着急来阻止的关天翔,长长吐出一口气,"而交友时、若处处、处处提防设关,如此、耗心劳神,何必交友?独处、咳咳咳、独处才更自在......"

翻涌上来的鲜血从唇角溢出、被酒冲成淡粉色,小心地用衣袖为李寻欢擦去,关天翔神色黯淡却豁然浅笑:"好一个李寻欢!酒是欢,友是欢,不真心去寻,穷一世也终擦肩。李寻欢啊李寻欢,今生你果然一不负‘酒'字,二不负‘友'字。"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苍白的唇因反噬上的血气而浮现出雾色淡紫,李寻欢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挣力坐起斟满两盏酒,诚挚地对视着关天翔:"大哥,酒已斟满,寻欢先干为敬,饮或不饮,大哥你且随意。"

仰首倾杯翻掌--倒悬的泰蓝盏内涓滴不剩。
李寻欢弹指掷杯,惊鸿般飞身斜掠出竹亭,踏上梅梢。

天已大亮,被夜雪洗过的天空格外莹净。
素白的发带在明蓝的天宇中迎风颤飞,那孱薄的发带纤柔得如同命只一秋的翼蝶;但那皓白的衣袂却随满天落梅一起激荡,映着煦日的光芒,更似万古净洗人间的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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