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沈浪偏偏不能?
看看我,李寻欢道:"大漠的清晨也许有些风露。"
阿飞快剑般明锐的目光掠过神思恍惚的我,重又定在李寻欢身上:"你真想出去透透气,我陪你去。"
李寻欢不由苦笑,索性直言:"公子也许是找你有话说。"
话说到这里,阿飞顿时明白了,李寻欢不过是想避开,找些让我们父子痛快说话的遁词。他站直身子,小心翼翼为李寻欢裹好柔软的貂裘,用锦被垫舒服了,才爽朗一笑:"我爹要说的,我都知道。你陪他坐坐,别太劳累,一会儿我便端你的早饭和煎好的药回来。"
话音未落,已利落起身向外走。
阿飞年纪轻轻,竟能对李寻欢这般体恤。
我目送阿飞笔直的背影离去,掉头看看神色从容的李寻欢,很想如平日般谈笑风生,温文语气里深蕴犀利刻毒。
可是看清李寻欢深潭般幽静而明了的眼神,心竟一绞,什么也说不出来。
沉默片刻,李寻欢突然轻轻道:"沈兄没事罢?"
我脊背顿时直了。
僵滞片刻,颇不甘地问:"探花郎为何这么问?"
李寻欢随手递方才阿飞斟好的茶给我,充满了解地笑笑,低声道:"既为六道中轮回的有情众生......"
本就气苦难耐,哪还有心思听阿飞怀中的人谈玄机?顾不得飞刀的威慑,我扬眉冷冷抢白道:"探花郎说的,王某岂会不知?众生种种苦楚,不外归结为七种,除了人人皆无奈的生老病死,还有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王怜花偏就有不平之气,偏就要求不得,有什么办法?王某也知有求皆苦、无求乃乐......道理简单,可探花郎做到了没有?"
正视着我,李寻欢宁静如水,并没有羞惭退缩之态:"阿飞待我种种,李某甘之如饴。上苍待我已不薄,何敢再妄求?"
我咬牙暗恨。
他竟明说阿飞,自然是看出,我此刻心思震荡,是为沈浪--这双眼睛,竟似能看透我的五脏六腑,和每丝计较。
面前这个李寻欢,跟沈浪一样出身名门,跟沈浪一样侠名满天下。也许......他能告诉我些什么?
因需求医,我早就看过李寻欢身后被阿飞莽撞弄出的、最羞辱的伤口。既知道他的秘密,阿飞也不在旁,我说话自不必伪饰:"胜过一个人,是不是只能真刀真枪拚一场?我觉得赢了,做不做数?只有对方认为他输了,那才是真的分出胜负罢?"
李寻欢微笑:"以公子的明慧,自然明心见性,怎会困扰于庸常之见?"
我精神一振,傲然道:"依我说,下毒、暗器、床上比拼,不过是术。我要的是对手被折服--不论手段如何。"
李寻欢不由失笑。
笑归笑,很明显他的神情只是觉得颇有趣,而不是鄙夷。
不知为何,见他这般,我竟轻松了许多。
忍不住恨恨道:"明明是我令沈浪毫无还手之力,他本该记恨我一辈子,凭什么轻轻一句‘忘记',便装得什么也没发生过?"
--因为被挑逗过,朱七七恨死我,视我为淫猥的恶魔;
--因为被利用,金无望警惕我,却也主动提出要我这个人作砝码,交易才可能成立;
--因为被用来泻欲,多少美貌女子对我又恨又惧,却难以躲开......
可是沈浪,十余年来我心心念念全是如何胜过他,早已变成纠缠入骨的执念。本以为彻底凌辱他一番,就可以大解脱。
方才,本该狂怒的沈浪却冷静得反常。s
不彻底的胜利反而变成新的梦魇,令我坐立难安。
李寻欢一怔,明显集中精神聆听了。
盯着沉默的李寻欢,突然觉得有些苍凉,我颓然道:"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李寻欢轻喟叹:"公子争的,真只是胜负?"
我脊背一阵发麻。
这个李寻欢,只听我这么零星几句话,加上平时的静观,竟似已全部明白了我与沈浪之间的纠葛。
十数年来心心念念,不过是一个沈浪。我倾尽所有心血,开初想要一场漂亮的全胜,近来又想占据他心中无人可以替代的地位,想要他对我有超逾千万人之上的真情。为此,已不惜一切,甚至屈身事人。
可到如今,金无望的确履约做到了两不相助,我也遂意奸了沈浪,为何心底那份不甘,依然不得平息?
可面对李寻欢了然的眼神,我挺直了脊背,依旧傲然道:"我要的全胜,不只是简单的比拼,是要沈浪彻底摧折和臣服。"
李寻欢低声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谁念幽寒坐呜呃?"
我怒道:"王某像‘幽寒坐呜呃'之人么?"
李寻欢摇头苦笑:"得在下叹息的人,并非公子。"
我一惊,突然觉得眼前豁然,明白了些什么。
嘴角不由自主漾起一丝微笑:"探花郎说得是。只要沈浪还是男人,就不可能真的不在乎。你虽没有明说,我也知你之意,是在劝我放下......就算你不劝,我也不会再计较沈浪了--谅他今生今世没法再见我。经此一役,沈浪决不可能真的忘记我。只可恨他竟不把我当回事......"
李寻欢笑笑:"既不能忘却,又怎么可能不当回事?公子还有什么不甘?"
听见这么一句,突然心里一阵空荡荡:就算在沈浪心中刻下深切的伤痕,是不是我要的胜利?若沈浪真对我动情,是否就是我的想要的臣服?
苦心积虑终于得手的兴奋与得意、方才的愤愤然,全都变得没有意义。
我恍惚着起身预备离去,机械道:"涸辙泥涂,纵相濡以沫,何如相忘于江湖?"
李寻欢依旧沉静微笑:"怜花公子才华惊世,些许粗浅道理,自不需旁人多说。但凡公子肯宽恕,天下还有什么不可为之事?"
他的意思看起来很明显:连一本《怜花宝鉴》都是人人巧取豪夺的目标,普天之下,谁敢不把王怜花当回事?
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明白了,阿飞为什么会执着于李寻欢:这个男人病弱的躯体中,不仅仅蕴藏着小李飞刀的传奇力量,更流转着宽容与仁爱的光芒。
--沈浪是智慧无双,你永远可以放心依赖他走出困境;李寻欢却让你永远有希望。沉静中,李寻欢的力量会让人自己振作。
静默片刻,我狠狠笑:"沈浪都能宽恕他自己,能跟墙上那些欲兽苦谋共处之道,我王怜花为什么不能宽恕沈浪的故作深沉,彻底忘记他,自己从头开始?"
李寻欢失笑:"沈兄权衡得失为先,那也是真性情,并非故作姿态。"
盯着他喜怒不惊的样子,我一阵恼火,不禁冷笑出声:"看探花郎神情,总想劝人宽恕。你恕了天下人,谁来饶你?"
李寻欢没有回答,只微笑。
不知为何,我竟突然有了玩笑的心情,漾起眼波中的挑引之意,缓缓靠向李寻欢,轻笑:"阿飞不懂风情,委屈探花郎平白多遭摧残。为什么不考虑一下我?"
李寻欢脸色刹那苍白了,抚胸口苦笑:"公子惊才绝艳,魅力足以颠倒众生。恕李某凡人,明知是玩笑,也快要禁不起诱惑......"
被他毫不掩饰这么一赞,沉重的心事顿时轻了不少。
索性整个人挨过去,我悠然道:"探花郎久历风月阅遍花丛,是出了名的风流浪子。难道真的会受不了这种玩笑?"
李寻欢摇摇头想说什么,却捂住嘴咳起来。
身后响起阿飞哭笑不得的声音:"开玩笑也要等他身子好些......爹你别急着闹。"
我似笑非笑瞟一眼还低着头的李寻欢,翩然走几步,向阿飞怀中挨过去:"有探花郎在,连爹都不要了?"
阿飞笑出声:"怎么会?不过没时间胡闹了......"
我懒洋洋:"白道精英都死绝啦,还能有什么急事?"
阿飞快步过去扶起李寻欢,手中忙着,淡淡道:"我端熬好的药回来,遇见沈伯父。他说诸事已了,该回笠岛了。"
听见沈浪这个名字,突然恍如前生。
不禁惆怅。
那么刻骨铭心的记挂,那么切齿的愤懑、椎心的刺痛,不也照样是会过去的?
一〇 秦淮烟渚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全章改了一遍
[某安出差中,更新暂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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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声粼粼。
隔着一重院墙,依然听得很清楚。
阿飞睽违近两年,才辗转来到金陵,原以为他会留下,最起码也会住一阵子--等待团聚这两年,虽怀中总有软玉温香,却一直隐约觉得,等阿飞回来同住,有亲人在的地方就可以是家了。
阿飞,我唯一的血亲,从不怀疑我是他父亲,甚至愿为我与沈浪为敌。可只匆匆一夜,阿飞便陪着攫走了他全部心魂的李寻欢,弃我而去。
是我一时不忿,得罪了他的探花郎--李寻欢要走,阿飞就不会多停留一天。适才来告辞,神情竟是毫不伪饰的欢欢喜喜。
煮泉水的小小炭火炉子冒着些微热气,寒气初具的晚风中,菊花芬芳更显清苦萧瑟,把好好的碧螺春茶香都变得滞涩。
夕阳金红的光一点点暗弱下来。
谁都不可能要另一个人朝夕陪伴。
连阿飞,会那样狠狠说"谁敢动你,我就杀谁"的阿飞,都不会陪我到最后。
想我王怜花枉自负惊世之奇才,却被沈浪遮蔽压制十余年,不得精彩自在;之后的岁月,眼看着又荒寂苍白--大战后精英丧尽的江湖太也庸常无味,我连去浪迹一番、招摇些风光的兴趣都欠奉。
僵坐小亭中,不知不觉间,我缓缓握紧手中龙泉越窑的青瓷杯子。
张开手,青莹的碎末自指缝簌簌流泻。
怔忡了不知多久,隔着荷花池子、竹丛和院墙,隐约听见外面院子有婢女行礼招呼的声音:"金爷回来了。"
金无望只闷闷哼了一声。
就算不去看,也才想得到,该是两个贴身伺候他的僮儿上前:烟儿多半忙着帮他除外面大衣服,渚儿更懂伺候眉眼,则会殷殷跪下替主人脱靴换软底鞋子。
我不知不觉屏息静听。
衣衫动静极细微。
烟儿絮絮说话,似竭力忍住欢喜,字字句句倒是听得真切:"给爷炖的燕窝粥还熬在铫子上,火候正好。夜风有些凉了,是先烫了花雕用晚膳呢,还是先趁热暖暖喝口粥?"
金无望只淡淡应:"拿烫了的酒菜,到房里喝。"
我心一动。
那场交易结束之后,跟金无望本已两不相欠。
偌大的圣教,依我之才,解散起来却也并不难,可金无望坚持说近万弟兄的生计,不可以操之过急切,说散就散,万一惹出新的祸端就不妥了。正因此,两年来金无望也常驻金陵,盯着下面人处理内外帐册、安顿种种事务。虽然他对我来说可有可无,但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帮忙,不必理会诸多琐碎事物,可以自在风流逍遥,多少还是有些暗暗高兴的。
为商量起来方便,金无望长住在兰菊苑后相邻院落。
此刻我正心神不定,听见金无望送客回来的细微动静,不知为何,从前地宫身体交缠的种种往事全兜上心头--当时为多几分胜算,勉强允诺他可意需索,任金无望把我当小倌般纵欲,自非本心。
一旦同沈浪胜负事了,既杀不了金无望泄愤,刻意疏远些,也是有的。
王怜花虽容貌绝世远胜女子,却绝非优柔寡断的心性,拿得起放得下。跟沈浪那么深的纠结,真决心忘记它,便也就抛开了。对金无望亦然,若非昨夜宴请李寻欢与阿飞请来作陪,我甚至不知近日他气色甚好。
我们相看两厌,虽是邻近,但凡无事,绝想不起来要碰面。
不知为何,渐凉的秋风中,暮色四合的此际,骤然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油然升起找他一起喝一杯的念头。
金无望不解我这两年来等阿飞回家的期盼,不知我此刻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寥落。
但起码在他面前,不需伪装或掩饰--他早已见过我最糟糕的样子。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我从来不屑对自己承认,却也从不抹煞:金无望沉默的了解眼神,确实能助人心定。
走到隔邻那重小院落。
暮色已四合。
四下并没种什么花树,只疏疏落落几块虬劲假山,盘绕着薜荔藤萝之类。这些叶子都是愈寒愈见精神,疏星淡月中,还依稀能看出苍翠繁茂的风骨。
闲闲信步穿过中庭,悠然走近抱厦。
一边伸手想自己掀竹帘子进门,一边已准备好扬声道扰。
指尖还没挨着,我的声音也还在喉间,却已经听见一两声柔细如丝、柔媚入骨的低低呻吟。
明显是僮儿作怪。
渚儿倒是规规矩矩,立在金无望身后伺候,正拿着对檀香木的美人拳,轻轻敲着背。眉目更妖娆些的烟儿,整个人挨在金无望身畔,不顾主子正翻着账本卷儿,张开双腿骑坐在他腿上,正淫荡晃动身子挨擦着,鼻中断续哼出声来。
屋子里,桌上菜已收、酒微凉,还摆着八碟应季鲜瓜果。
我愣住。
突然想起来,这两个僮儿原是另一处南馆的,被打骂着接客,偏苦命,撞见嗜好折腾人的主顾,实在忍不得,约了投水求死。算他们命大,竟被金无望无意出手救了,还替他们赎回了卖身契。这两个孩子跪地死求,除了伺候男人什么也不会,哀求留下来为奴报恩,金无望也就留着服侍起居。
这般出身的孩子,会什么服侍?
无非是取悦供主人淫乐。
看见金无望似乎无动于衷、又似乎颇享受的神情,我突然发觉,心中竟在意着他--身边没有王怜花,金某人也是可以纵情享受人生的。
难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非王怜花不可?
正自恍惚着,我完全没注意到,有脚步声自回廊急急过来。直到看清那他手中小心翼翼捧着烫酒的热水,听见他恭敬招呼"王公子",我才注意到,自己不该站在这里。
冷冷点头,算是受了下人的礼。
不等金无望招呼,我便掉头径自走了。
回房坐下,想平息心头那股无名火,我挥退盈盈笑着过来服侍的几个俏丽使女,信手抄起案上她们刚放下的银剪子,修剪烛花儿。
方抬手,已听见门外金无望的声音:"公子若有事找我,命人传唤便是。"
声音平板,听不出喜怒哀乐。
我已很仔细辨认,还是觉得既似讥讽,又似关切。
僵片刻,我转过念头,不但不怒,反悠然轻笑出声:"金兄来都来了,怎么不肯进来见见小弟?"
金无望应声而入。
看着摇曳烛光中略带浅笑的我,他的眼神像爆出一丝光芒,很快又归于死灰般摄人的冷静......就像不曾有过任何涟漪。
目光在他面上略萦绕片刻,我侧头浅笑。
自信以我千面公子天生的风华,再加上这番刻意做作,其慑人心魂处,绝非绝色温婉的小僮儿所能企及。
抬手轻抚咽喉,我略皱眉,笑容渐敛去,低声道:"两年来金兄这般操劳,小弟现成享用,不胜感激。不知金兄对房中伺候的孩子满意否?或者再挑几个绝色的送过去,略慰辛勤?"
金无望一愣,转瞬又似乎想通了什么,声音也突然低沉了:"这两年来,总算是跟金某相安无事,今日何出此言?至于绝色......论美貌倾国倾城,何人能及怜花?"
我站直身子,嘴角缓缓漾出邀请的笑意:"这么说来,金兄想要似我这般的?"
金无望死盯着我,慢慢眯起眼,呼吸明显变得急促。
沉吟片刻,他声音竟染上了几份痛楚:"怜花有什么需要金无望操持的,但请吩咐。如果你揣度新的交易颇不易,必须付这种香艳的报酬才能驱遣金某,却也不妨明言--若真有机会享用怜花的无双美色,金某欢喜得紧。"
金无望的眼睛像在燃烧,又凛冽透出寒意。
突然觉得心有些乱:面前这个男人,似乎正在说愿为我做一切,甚至乐意挑战任何危险,得以享受我给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