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真真切切看见当年阿飞的样子,李寻欢心神不由激荡。
怕直觉敏锐如野兽的阿飞看出些什么,只好垂首,不敢跟他对视。
房间里异样寂静,只有两个丫鬟拼命压抑的抽泣声。
阿飞咬半天牙,才让声音平静得事不关己:"先生客居寂寞,是不是很喜欢姑娘们帮着取暖?"
不好说让女孩子伤心的话,李寻欢只能苦笑:"教主说哪里话,在下岂敢妄想。"
阿飞快步走到床边,手伸在空中:"给我。你的手。"
明白这是要看脉。
李寻欢犹豫一刹那,还是按他的吩咐伸出手。
当然看出那电光火石间的犹豫,熟练地开始感受脉动,阿飞还是心有不甘:"先生是不相信我也会看病,还是教了我大半年,反而觉得这学生不值得相信?"
面对二十来岁、正在火头上的大男人,解释又有何益?
没用的话,李寻欢从来都懒得说。所以,他只能继续苦笑:"哪里哪里。"
嘴里正说着,手腕已被稳定有力的指扣住。和姑娘们的柔软不一样,男子的体温本就高些,指尖也格外有力。
即使有心理准备,被这样触碰,李寻欢还是一僵。
阿飞似乎脸色一沉,本待说什么,可是指尖已感受到脉象虚弱急促,怕惹得情绪激荡,对病情不利,又生生忍住。
过了片刻,才淡淡地:"你只是急痛攻心,常人要这样,顶多吐口血,静养就好。但你原来心肺就是虚寒缠绵的底子,加上热身子似乎还受了急寒的伤,病势一旦发作,便来得格外严重。花白凤的药路子本也不算太错,但只顾治病,不懂得先护住底子,导致你内寒不退。"
停顿片刻,阿飞又补充一句:"马上要移宫,赶快换了方子,煎好药喝了。好些丹药都留在地宫了,现在调养得一刻是一刻。"
李寻欢拼尽全力,声音还是低弱得几乎听不见:"多谢阿......飞......教主。"
两个丫环还战战兢兢跪着,病人也明显随时会支撑不住。
阿飞审视室内的情势,眼底变得有些雾,似乎浮起些怒气,却又没发作。到底还是僵着五官,自顾直直出去了。
绷着的一口气突然放松,李寻欢实在支撑不住,往后一倒,陷入虚浮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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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拥有知觉,李寻欢觉得似乎天地都在摇晃。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心思忽明忽暗。
自幼记事到如今,过去只有一次落在这种境地,就是口外遇袭,刚从生死关头挣扎回来,被龙啸云救助。
恍惚间,不由轻唤:"龙大哥?"
一旦发出声音,人便似从梦魇般境地里醒过来些,然后感觉突然被抱得又紧了些,伴随似幻如真的一声沉郁叹息。
李寻欢勉力定了定神,总算弄明白周遭的状况。
华丽的驼帐晃动得厉害,但被小心翼翼抱着,李寻欢倒是一点没觉得颠簸或疲累。
人还是像前几日那样只穿着小衣,全身依旧大半赤裸着,但那个同样裸身提供体温的人已经不是女孩子,竟是阿飞--即使没有睁开眼,李寻欢也能确定。因为只有男人的怀抱才会这样肌肉紧绷,充满热力;更因为熟悉的气息和感触,和说不清楚的微妙感觉。
很明显,全靠阿飞费力气保持着巧妙平衡,才有效减少了移宫路上奔波的辛苦。
想明白这一切的刹那,李寻欢神志竟被吓得全清醒了。
转这林林总总的念头,也只是瞬息的功夫。
还没睁开眼睛,感受到一丝帘幕掀开的微风,紧接着,耳边响起阿飞熟悉的声音,听语气焦灼之极:"......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该早就收到信了吧?怎么还没回来?"
回答他的人声艳媚悦耳,还带着一丝只能意会难以言传的亲昵,应该是大公主:"王公子行踪一向飘忽,一时没收到信,也是有的。我们只要返回地宫,那些中原武人所谓的‘清剿魔域'根本就是个笑话。教主又何必忧心?"
迷迷糊糊想了想他们对话的含义,多少有些明了,似乎是阿飞急着传召某人回来。
阿飞当着教众的面镇定自若,甚至言辞间有些轻蔑,但是被整个中原武林集结进攻,多少总是有压力的吧?
阿飞还在对花白凤说着话,声音已有些维持不了镇定自若:"谁说叫他回来帮我们应敌了?眼看先生病成这样,我爹要是再不回来......"
似乎全身的血液一下全涌入心脏。
阿飞语气中难以掩饰的伤痛,竟是为了一个只相交大半年的教书先生?
李寻欢不知道是喜是愧,拼命控制自己,直到晕眩似乎好了些,才敢出声:"教主......"
听见微弱的语声,阿飞身体似乎紧绷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回答,声音虽柔和,却隐隐透出内里的僵硬:"先生醒了?"
这种情势,任何移动都会引发内心的滔天巨浪。
连喘气都不敢使力,李寻欢好不容易才能忽略耳畔突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小心翼翼问:"这是去哪里?"
阿飞停顿一下,闷闷地:"回地宫。"
不是每年都在绿洲过冬?
李寻欢没有力气连续说话,只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阿飞,脸颊突然烧起来。只好闭眼,试图平息不稳的心跳。
阿飞叹口气:"那群来闹事的家伙可真讨厌。全杀掉不算太容易,但也没什么,可多半你不想看见罢?我也怕将来听沈浪伯父的教训,不如听金法王的劝,先躲开他们。"
换了平时,听见这样的消息,一定会为阿飞的成熟而欢喜。
可这样浑身无力躺在男人怀中,肌肤还紧贴得全无罅隙,李寻欢实在没法维持镇定,像平时一样说话。
不是不惯跟人亲昵--李寻欢并不是徒负浪子之名,他抱过的美人比旁人做过的春梦都多。
他只是受不了这个人是阿飞。
虽然此刻身体虚弱得做不了什么乱,但它要是突然有什么猥亵的反应,岂非辜负阿飞一片赤诚相助的心意?
暗暗嫉妒"教书先生李修平"反而能安然得阿飞相助,李寻欢多少厌恶自己反应过度。
反正垂死,不如放纵片刻,享受这被怜悯的温存?还是认清楚现实,保持先生与学生应有的距离?
心念一转及此,李寻欢内心暗暗叹息着,道:"在下好些了,多谢飞教主仗义相救。"
阿飞直直瞪着怀中脸色苍白的人:"我抱着你不自在?这样你受的震动小些。"
勉强聚起的些许力气正涣散。
李寻欢咬唇来刺激自己保持清醒,断续道:"这样......终究不妥......"
阿飞沉默了一会儿。
看不见神情,只觉得他浑身紧了一下,似乎是握紧了拳,又放松。深呼吸,然后问:"你是不是想说换杜若比较好?"
不知该怎么解释。
心一横,李寻欢索性闭眼,微微点头。
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似乎就耗尽了毕生的气力。
十五 已践君约
作者有话要说:
万众一声认出来了......可怜的小李只好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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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开门口两个战战兢兢守着、远远蹲身行礼的侍女,王怜花缓缓走进房间。
牛油烛早就熄灭了,间架宏阔、雕刻精美的石室里,仅有的光芒来自四壁错落镶嵌的夜明珠,光线柔和而清冷。
负手静静站在房间的中央,听不见一丝声音,甚至觉得这里没有一丝生气,根本不像有活人住着。
眼睛却明明看见,桌子边坐着一个人。
阿飞坐在这里已有很久。
王怜花推门、走近、站定,他非但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换了别人,这么就一动不动,本会很难受。但他的样子却很轻松、很自然。因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在残酷的风雪与旷野中,他时常都像这样动也不动。
最好的猎人就是这样,等待机会。
绝对的沉静,擅长等待,就会多一些活下去的可能性。
今天阿飞没有换教主的华服,身上穿的是件很普通的粗布衣服,洗得很干净。
这么安静坐着的时候,他看来五官英俊得出奇,眉目也似乎隐隐有光彩。而且他还这么年轻,皮肤密而有光,身上绝没有一丝多余的肌肉。
他的手没有做任何动作,只安静放在桌子上。长长的手指,指甲却剪得很短。但看见干燥而稳定的这双手,你就会觉得,被他握住,一定会很有力很能依靠;被他抱住,也一定会令人觉得很安心。
黄花梨木的桌上有酒,也有酒杯,他却连碰也没有碰过。
也许对于阿飞来说,叫人送一壶酒放在这里,并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看的--每当视线凝聚在这壶酒上,他冷漠的眼睛里就显出一丝温暖之色。
看见阿飞的眼睛时,王怜花心颤了一下:阿飞的眼睛很亮,亮得特别,亮得就好像一直能照到你内心最黑暗的地方。无论谁被这双眼睛看一眼,都会觉得所有秘密己被他全看出来了。
轻抚胸口,王怜花喃喃:"如果你不是我的儿子,我可能会很怕你,千方百计害死你。或者,发现杀不死你,就想办法做你的情人。"
阿飞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勉强意兴阑珊问:"又跑来逗我说话?也不用说得这么夸张吧。"
王怜花叹口气,缓缓走到阿飞身边,纤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滑过阿飞线条挺拔的面孔,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宠爱和庆幸:"刚才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在黑夜中走进一个陌生的地方,还发现有条狼在等着我。可是我还知道,狼是最忠于自己亲人的动物,绝不会辜负父亲。"
阿飞苦笑一下,扭头不看他。
紧贴着阿飞身边坐下,王怜花歪一下头,陪笑:"阿飞啊,你好几天什么也不吃,我担心。何况他们告诉我,这一个多月,你就没好好笑过一次。"
阿飞垂头:"急信叫你赶回来,为什么过这么久?"
王怜花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凑在阿飞耳边,悄声:"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其实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脉,发现你的教书先生也好得差不多了......你医药的本事见长啊。"
阿飞握拳,脸色又有些发青:"他的眼睛怎么样了?"
看阿飞语气虽冲,脸色已稍微好些,王怜花表情顿时轻松起来,微微笑着,语气还是刻意讨好:"既然我回来已经七天,今天才敢来招惹你,当然就是他没事了。"
目光又慢慢转到哪壶酒,定定凝视着它,阿飞缓缓地:"他意外病倒,没能及时取下玻璃片。我一直怕他瞎了......又不敢动手替他拿,怕他多想......"
话没说完,声音竟似乎有些哽咽。
王怜花忍不住有些好笑。
可是偷瞄一眼沉重的阿飞,表情顿时变得委屈,语气还有点撒娇:"以你爹我的鬼斧神工,人都夸我医术能‘生死人、肉白骨'了,你有点信心好不好?"
阿飞声音染上了一丝沙哑:"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但凡他有个三长两短,我......"
放松身体靠在阿飞结实宽阔的肩上,王怜花轻轻叹了口气:"探花郎虽然风神俊朗,到底也是过了四十的人了。就算他风流手段海内独步,也未必胜得过我怜花公子......到底是哪里好,能让我这么精彩的儿子对他死心塌地?"
阿飞身子微颤动了一下。
沉默许久,才低声:"没有李寻欢,阿飞也不会是今天的样子。"
听见这话,眼珠灵活一转,王怜花吃吃笑出来:"没有我,还没你这个人呢--可你对我这个亲生父亲,却从不温柔体贴些。如果有男人对我,能像你对小李探花,这一辈子才不枉了......"
阿飞手指轻轻揉弄他漆黑柔滑的长发,懒懒地:"不至于缺男人发慌,真的来勾引我吧?"
王怜花眼神一冷。
过了半晌,才幽幽回答:"反正你也说,小李探花更像你的父亲。既然你不把我当爹,不如抽空疼爱我一下?"
"见鬼!"有一瞬间,阿飞被这个竟然国色天香、还没半点长辈样子的父亲纠缠到哭笑不得。
但毕竟一听说那人的眼睛无恙,他神智便恢复了平时的敏锐。
很快镇定下来,阿飞平静地:"你就是见不得人对你好。别人真放得下,狠狠心就是不在乎了,你反而时时刻刻把那人挂在心上,委曲缠绵得跟什么似的;可真心疼惜你的人,还不是被你扔在脚下当泥踩?换了我是沈浪伯父,也情愿陪着热情天真的美人朱七七,哪敢真喜欢你这妖孽?还不被你作践死。"
听见沈浪两个字,王怜花眼神黯淡了一下。
静默片刻,才勉强笑笑:"提他做什么?好没意思。"
阿飞转头直直看着他:"你什么时候才玩够?别太聪明过头了,把自己玩残。"
话是说得真狠。
但语气里面的关切心疼,懂得的人分辨得出来。
放软了身子,王怜花整个贴在阿飞宽厚的肩上。舒服地闭上眼叹口气,才用刻意委委屈屈的语气呢喃一句:"又教训我......我想你好好抱一下,偏偏那么多唠叨。那个你想抱的人,说一句‘不舒服'就索性叫人挡驾,一个多月见不着他,你不也一点办法都没有?天理循环,总算也有人治你--该!"
阿飞脸色僵了半晌,苦笑:"这叫什么话?我不过想提醒你,既然没那份心,就别老勾引金无望。人家孤峰法王哪天动真火了,以他那武功,用来杀你泄愤可绰绰有余。"
轻抚胸口,王怜花语气装得可怜极了:"他用我取乐,我借他取暖,大家不过是闲来做个伴,哪用得着说死说活的?"
面对这样没心肝的回答,阿飞当然不会真的被骗到了。
但他也知道,既然说什么王怜花都听不进去,再浪费口舌,也是枉然。
摇摇头,他也就沉默。
淡淡明珠光芒里,两张过份英俊的面孔靠在一起,一个硬朗英挺、一个珠玉般光润,好看过份了,竟透出一份不真实。
父子俩互相依靠着,却带着一份有血缘联系的野兽互相舔伤口的亲昵。
过了许久,王怜花轻轻问:"你什么时候认出李寻欢来的?"
阿飞闷闷地:"第一次见面,他一开口说话,我就知道是他了。"
王怜花不由呻吟:"我还以为自己的易容术海内独步,还特地治好了他的咳嗽、叮嘱他不要喝酒,你怎么还能认出来的?是李寻欢演得不够好?"
阿飞淡淡地:"直觉。"
过了片刻,又切齿补充一句:"就算他碎成片、化成灰,我也不会认错。"
王怜花啧啧:"人还没弄进怀里,就已经想出这么毒的招数......小李探花还真可怜,怎么被你这么凶的男人看上?"
阿飞一愣,气得脸色都青了,掉头不搭理。
王怜花又恢复笑吟吟地:"毕竟是我儿子......连生气的样子都这么俊朗不凡。"
阿飞冷冷地:"没别的什么好说,你就出去。我想安静会儿。"
王怜花眼珠转一转,又笑:"我只是有一点不明白。李寻欢扮成教书先生也大半年了,你就忍得住连手都不摸一下,也不揭穿他身份?你就不想问问,他为什么偏要易容呆在你身边?我可好奇得很呢。"
阿飞明亮的眼神突然有些黯淡:"我武功不如他,智慧不如他,一旦他没兴趣再看见我,上哪里找他去?假如他不希望我知道他是谁,我贸贸然揭穿,不就是在逼他离开?"
王怜花"咦"了一声:"难道......难道他竟不知道你的心思?他不是在跟你玩猜谜游戏,很可能是别有所图?"
阿飞握紧了拳,连声音都染上一份痛楚:"接到线报,说孙小红离开他回了娘家,我才过去见他。可在一起那七天,就听他说了七天龙啸云。昏迷失去自制力之际,他无意间呼唤的人,也是那个要了他的未婚妻和祖宅,还常常想要他命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