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面对阿飞,李寻欢竟不敢抬头。犹豫片刻,才轻声答应一句:"我自己过去就好。"
不顾伤口暗提气,腰运力一挺,自然就站起身了。
看着跟自己同样高大的李寻欢刚站直,脸色便瞬间苍白,阿飞毫不犹豫跨前一步,直接抱他起来,随手裹上他被零乱扔地上的衣衫,匆匆走几步,送到寝宫已备好的热水浴桶内。
隔着花瓣的暗香,隔着蒸腾热气,看着垂首赧然的李寻欢,阿飞迟疑片刻,轻轻道:"这是伤药。你自己行吗?"
被热腾腾的水汽薰着,李寻欢脸色慢慢红了:"可以。"
阿飞又道:"调养的汤药叫人熬去了,我吩咐夜来送到书房。"
李寻欢答应一声:"好。"
阿飞预备起身,想想又交待一句:"沈伯父回客房休息了,你可以找他聊聊,别自己瞎想。"
李寻欢小声:"本也该去谢救命之恩。"
转身该走了,可阿飞多少有些舍不得。咬咬唇,忍不住又盯住不敢对视的李寻欢,问:"你会等我回来?"
李寻欢一怔:"你要去哪里?"
阿飞道:"除了白天羽他们,少林武当青城峨嵋等中原名门大派全参加了这次‘围剿魔教'之役,刚接到狼烟报警。"
身为教主,阿飞自然是要去跟战士们并肩应敌。
略微定了定神,李寻欢从狼狈情势中清醒过来些,不由叹息:"听说中原西域的魔教教众过万,被你约束着自然清静无事。一旦被打散,流散的徒众反而更难制......这些名门高人,未必是想不通这些,大概也是看不开‘名利情面'四个字。"
阿飞垂首,没有说话。
既然李寻欢明白了作为男人的责任,自不会怪阿飞匆匆离去,不留下来陪伴刚受伤的人。
感受到阿飞不肯离开,李寻欢内心微苦:他何尝不知道,阿飞是在等一个"李寻欢不会轻易逃开"的明确承诺。
独狼般孤寂长大的阿飞,认定李寻欢就是心灵的父亲。所以,他需要"亲人决不会背弃自己"的安全感。
人人都相信,只要李寻欢答应的事,绝对就会做到。
此刻大漠已经变成一个狼烟四起的战场,如血残阳下,只因少数人的野心,多少男儿的鲜血白白流淌。
想到这里,李寻欢顿时收敛混乱的心神,镇重道:"放心去做你该做的事......我不会走。"
就像突然被一道奇异的光芒照亮,阿飞刹那光彩起来。轻轻一握还泡在水桶中李寻欢的手,他笑吟吟:"我一定回来。"
转过身,恢复平时那种笔直的身姿,从容迈步走出房门。
阿飞的步履轻快极了。
--只要真正在意的那一个人说"我等着你回来",那么,被全世界离弃又何妨?有那个人的地方,就是家。
--有家,就不再是荒原中孤独流浪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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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的石室,四壁都雕刻着奇异而古拙的图案,有的是人身兽首,有的却是兽身人首。
形状丑恶古拙、令人震惊,雕刻的工艺极其精细。
室内的陈设却干净而舒适,足够表达主人待客的诚意:黄花梨木茶几,同样木材宽大而舒服的椅子,雕花大床上,支着流苏锦帐,和散发淡淡阳光清香的青布衾被。
一进门,很容易因图案的诡异气氛觉得不妥。
幸亏李寻欢修养和凝定功夫都是一流的,瞬间收敛惊愕的表情,从容施礼:"在下自幼体弱,几乎夭折。幸得沈世伯恩惠,迁延至今日,才算有机会向沈前辈拜谢......"
沈浪迅速含笑回礼:"李兄过谦了。虽然出道有先后,我们长辈是道义之交,平辈论交也就是了。"
本来似乎应该再客气几句,但李寻欢天性厌恶这些套话,也就住嘴。
见到景仰已久的沈浪,本来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可以聊。但不知为什么,视线一接触石壁上的雕刻,便油然升起极不舒服的感觉。轻按住胸口,李寻欢竟意兴阑珊,什么也不想说了。
注意到李寻欢的眼神,沈浪黯然一笑:"是不是觉得墙上的图案很奇特?"
李寻欢默默点头。
沈浪的眼神突然变得暗淡,甚至连他那永远挂在嘴角的微笑都消失了:"二十多年以前,有一个美丽而狠毒、看起来柔弱却无比坚强的女孩子告诉我,这些图案是古楼兰王朝宗教的一部份。这些半人半兽象征的是性欲,也象征着性欲不能得到满足的人。"
发现沈浪的神情里有太多东西,李寻欢缓缓点头。
微微感喟着,沈浪接着道:"记得她还说过,如果我说自己根本没有欲念,就是骗子。可是我总是拼命克制自己的欲念,所以我的心,实在也已接近了野兽。她还讥嘲我‘明明不该你做的事,你偏要做,明明不该你管的事,你偏要管,这种行为也和太监差不多'。当时,我觉得她实在强词夺理。"
默默咀嚼片刻,李寻欢轻声:"她说得很对。"
太过克制欲念,反而会变得接近野兽。
这句从没有听过的话如惊雷。
强烈的恐惧泛滥开,李寻欢突然觉得脊背一片凉飕飕。
沈浪喃喃道:"这次回古楼兰,竟没带妻子和孩子来故地重游,因为我知道,七七一定不会喜欢这里。而我,其实也很怕看见这间房子。"
李寻欢一怔。
古楼兰地宫相当壮伟,这么多房子,沈浪又是贵客,选哪里做客房不好?偏要住这位置不太方便、也说不上最舒适的房间。
看出李寻欢没问出口的疑惑,沈浪突然一笑,恢复言笑自若的平常神态。但他的眼睛里,还有某种幽深的东西:"我怕海外的神仙日子过久了,忘记自己心里还蛰伏着一头野兽。算是借怜花兄的助拳邀请来走一趟,找个机会提醒自己,魔鬼其实来自内心的欲念--不可以压抑却强迫自己拼命压抑的欲念。"
听出沈浪话意,其实像是想提醒什么大家都忽略的事实。
但心潮翻涌之际,李寻欢反而容易把这当作一种含蓄的劝慰。所以他只能垂首,竟没法回答一个字。
世上只有一种英雄,那就是看出这世界可悲可鄙的本来面目,还能保持慈悲之心,还能给旁人振奋与希望。
李寻欢正是这种人。
沈浪性情比李寻欢开朗易笑,本质也是这种人。
不同的是,即使沈浪偶尔坐在这阴暗的房间里,默默怀念一个狠毒却楚楚可怜的女人,那也算是可以放在阳光下晾晒的感情。
过去已经过去,纵使他的妻子,也没法管束丈夫偶尔怀念别人。
可李寻欢的阴郁和压抑,甚至一身的病,大多来自说不出的苦--他的心思一旦被发觉,是灾难。
换了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知道自己敬若父兄的男人,心里把好友当作情人来思念,是多么严重的冒犯?
就算浪子不在乎身败名裂,又怎么可能不在乎阿飞的怒气,甚至鄙夷?
如果持正修身,不断压抑内心欲念的魔鬼,却会变成兽。
该不该、能不能向阿飞求援?
或者索性坦白禽兽之心,接受所有该得的鄙视,用彻底的绝望,来解脱隐忍半生的苦楚?
看着沈浪似乎简单明朗、又似乎隐藏了什么的笑容,李寻欢从来就清晰凝定却时时处在痛苦中的心,突然紊乱如麻。
二一 明心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的章节......好冷清
安迪躲在墙角,独自寂寞一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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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里,断续一两声如梦的马嘶。
冷厉朔风低低呜咽着、呼啸着,掠过飕飕暗黄色蓬蒿草,绕过深灰褐的枯树根,席卷莽苍旷野、万里黄沙。
空气中隐约有胡笳一两声,转瞬随风而逝,像个幻觉。
沙漠的冬夜,总是这么晴朗,干燥得残酷,满天地砂砾空飒飒,连苦涩的冰霰都不容易盼到。
四下里,零星漂浮着各帮各派伤者强忍呻吟的细碎声音。
不远处寥落的沙堆,是天黑前草草砌成的坟堆。
听见低低一声佛号,正黯然眺望天际的白天羽一凛,转身恭谨行礼,然后苦笑:"大师也没有休息?"
心湖方丈长叹一声:"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纷纷几万人,去者无全生......"
白天羽也怅然:"魔教蛰伏多年,终究是个祸患。我们联盟来攻的本意,不外是想趁其低迷,能除恶务尽。如果不是武林正道群起响应,今天白日这一战......"
一个寒颤,白天羽竟说不下去。
这次进攻魔教,本是北方的三堂一帮九联盟发起。
谁料想,还没有正面接仗,刚进入酷烈无比的大漠就已发现,找神秘莫测的魔教宫殿,谈何容易?因迷途、风暴等,已损折多人。连首领的白天羽都差点死在路上,侥幸得花白凤和李寻欢前后搭救。
一个月前,才终于发现魔教中人的行踪。
可是遇上飞教主一击必杀的剑,可惊可怖。那批人尽皆覆没。
白道在西域受创惨重的消息很快传开。人人都怕魔教实力坐大再入侵中原,更多德高望重的高手站出来,开始迅速积聚力量。于是,这不再是北方的一场武林之争--从江南到关外,几乎是名门精英尽出。
当白天羽找回正道当中,发现首领早已不是神刀堂,而是少林的方丈心湖大师。
今天终于找到魔教的主力,但正式出战的魔教,实力之强竟远远超出预计:金无望之强悍,已令所有高手闻风丧胆;阿飞的快剑,更是每个人的梦魇。而魔教布的阵形神机莫测,配合层出不穷、猝不及防的毒气毒烟,竟令人油然生出"完全没办法正面对敌"的无力感。
所谓"守正除魔",究竟是耶非?
白天羽有些惭愧:"真没想到魔教实力如此强盛,本来我已经想放弃,可是,小李探花带我找到了地宫入口,他自己却陷落其中。不去救他出来,白某还算人吗?"
心湖点头:"白施主所言极是。五年前,李探花也有大恩于少林。少林上下均乐于效死营救。"
人们眼中,李寻欢总在咳嗽,他看上去很瘦很虚弱,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但只要真正贴近过他的人,就会知道依靠在他身边,会被他赋予的光明和温暖笼罩,能从他身上汲取强大的力量。
李寻欢这样的人,带给冷酷的江湖一线亮光。
所以,他绝对不能死。
白天羽垂首:"可惜凤儿她......虽然愿意追随我终生,却不肯背叛魔教,带我去救人。"
心湖合十:"大公主忠于旧主,反而难能可贵。"
"幸好我方一流高手众多,既然不再受困沙漠,变成了正面交锋,相信赢面并不小。"仰望天边惨淡的星月,白天羽感喟不已:"出发的时候豪情万丈,现在才知但前人一句‘百战苦风尘',里面多少血泪。"
心湖微微颔首:"但凡有这份慈悲心,就不枉小李探花搭救白施主一场。早点歇息吧,明天还会有硬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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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干燥而寒彻骨的风中,同样清冷的星光下。
王怜花竟长夜不眠,悄立如水的月光下,遥望着沙丘起伏的远方。
本就颀长的身形,拉出黯淡的影子。
明知王怜花的文韬武略足够自保,即使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也根本不必旁人担心什么,但阿飞还是追了过来。
静静站定,审视星月光芒下那过分美丽的怅惘容颜,阿飞轻声问:"睡不着?"
王怜花低低叹一口气:"今天胜得可真风光。可是之前的十余年来,我收的教众大多做生意,战士并不多。这次中原武林精英尽出,我们寡不敌众,法宝也用得差不多啦......他们那边还有一个花白凤。明天......明天这仗可怎么打?"
阿飞相当有自信:"花白凤头脑一热,跟个男人跑了,那是没办法,焉支的女人大多为情郎不要性命。但她不可能背叛我。再说,花白凤的厉害,本也不在武功。金无望绝对能轻松制服她。"
王怜花冷哼:"根本不需要她背叛。只要她不舍得白天羽死,就是最有用的武器。"
阿飞顿时明白其中关窍,点头:"有花白凤在,白道众人就不会在沙漠里迷路。"
而地利,本是魔教最可资利用的利器。
想到来日将要发生的、比刚刚过去的一天更凶险更残酷的厮杀,他们不禁互相依偎得更近了一些。
有人并肩奋战,自然就会有用不完的勇气。
寒风中,王怜花似乎想抱住自己的肩。
阿飞脱下身披的重裘为王怜花裹上,温言:"不好意思,我求沈伯父留下照顾他。不过看沈伯父的意思,大概明天也就赶来了。"
王怜花脸色突然一沉,恨恨:"你突然说这话,什么意思?"
阿飞整个人总是锐利得像一柄剑,此刻侧头深深凝视王怜花,语气却是包容的:"就是你想的意思。"
王怜花一向就讨厌被人看破,连被人说容貌俊美都不渝,怎么禁得起阿飞当面这么挑明心事?
皱皱眉,王怜花反又绽开一个淡淡的笑容:"下午战场上你突然出现,教众都很振奋呢。看来昔日我手段实在是太严厉些,他们倒是都很真心服你。不过,我多少有些纳闷--你怎么舍得扔下特地回去找你的李寻欢?"
阿飞突然微笑。
然后,轻轻道:"你也看出来,他真的是回来找我?"
仔细打量阿飞片刻,王怜花突然有些夸张地叹气:"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对你不一般吧?"
阿飞一惊:"什么?"
王怜花啧啧:"也不知李寻欢忧心什么,竟连长时间盯着你看都不敢,可是,你难道会感觉不到他目光的分量?"
李寻欢天性总为别人着想,当然不会死盯着阿飞看。
阿飞偶尔捕捉到李寻欢的目光,总是沉甸甸的,流露出痛楚、挣扎和沉重。
想到这里,阿飞不禁咬了咬牙:"难道......可他明明亲口对我承认,他喜欢男人,但那个人是龙啸云。就算为他的龙大哥下地狱,李寻欢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王怜花突然摇头打断阿飞的话,意兴阑珊:"我一向不认为你会喜欢男人。你这么在意他,不过是把李寻欢认作父兄,希望有个家。"
阿飞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喃喃:"那他......并不只当我是一个会被女人骗、容易做错事的小兄弟?"
王怜花露出一丝有些淫猥的笑容,懒洋洋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还担心什么。我只知道,像李寻欢那么看着你,眼神像被火烧,下一刻又像被冰冻,终究不是寻常的兄弟情谊。他利用了你对他的信任,你却......可惜我无能,再怎么疼你,你心里也不认我是你爹。"
阿飞脸色突然很难看:"有句话,我要你听见。"
这不仅仅是阿飞在说话,更是一个铁铮铮的男人在说话。
在一个男人的生命中,却还有很多很多比亲情更重要的事--比生命都重要的事。
阿飞对王怜花一向含笑侍奉,半宠爱亲昵半尊敬疼惜,从来不说让王怜花不开心的话。因为王怜花懂得男人在想什么,从不贸然触及阿飞觉得重要的东西。
看见阿飞如此严重的神色,王怜花突然笑不出来了,只好微转身,卸开一些无形的压力,勉强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阿飞缓缓道:"李寻欢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许任何人侮辱他......任何人。"
王怜花一愣,只跟着茫然点头。
阿飞又一个字一个字道:"我希望能守在他身边,不愿意看到任何人比我更亲近他。不管他需要什么,这是我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