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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山林 ——by向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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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山林(一)

他骑在马上,高大的身材在一群骑兵中很突出。他腰间跨着匣子枪,奇特的红发上大颗的汗珠一颗颗往下滴落。他低头瞪着我,脑后的太阳将他长长的影子投在我身上。

"没力气了?狗日的,杀老百姓的时候就狠得虎狼似的?"

他提起马鞭向我抽下来,我冷冷看着他,一动不动。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挨鞭子,挨石子,挨枪托,打我的有官兵,也有沿途的老百姓。他们盯着我的目光充满仇恨,我知道他们恨不能杀了我。

鞭子没有落在我身上,他在半空中停住了,"狗日的!"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打个不能还手的鬼子,脏了我的手!"

他从我身边驰开去,马蹄扬起尘土。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经看不见他了。

"白痴!"我喃喃地骂。身后传来小田的哭声,他一路上都在哭,完全忘了悍卫所谓日本皇军尊严的誓言。我撇撇嘴。当初他不是高喊着日本天皇万岁无比热情地参军吗?当初他不是一想到将要担负起教化蠢昧的满洲人的神圣使命就兴奋得发抖吗?那现在还哭什么?

我蹒跚地走着,很渴,很累,很想就这么坐在地上再也不走了。

"流川君......"彦一啜泣地说,"他们会不会杀了我们?我不想死,我想回国,我...我......"

"闭嘴!"我说。可他还在说,充满急乱:"流川君,我们就和他们说我们是新兵,刚从国内派来,还没参加过一场战役。我没杀过一个人,流川君,这你可以作证,我们两个都没杀过人,这样他们应该就不会杀我们了,对吧?流川君,对吧?"

他抓着我的手,象抓着救命稻草。一个骑兵纵马过来大喝:"不许交谈!"他充满仇恨和鄙夷的目光在我和彦一脸上转了转,彦一低下头,不敢再哭。

傍晚的时候到了距肖家庄十几里外的森林边上,他们在林子里驻扎,我和其他十几名战俘集中起来,围着一棵大树蹲着。我靠着树坐在地上,看着西边远处。一大片的晚霞横在天际,和日本的没有区别,我想和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区别。

"思念日本吗?"彦一问我。

"不。"我不思念日本,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我思念的东西。

"不思念日本?流川君你是日本人啊!"

我不理会彦一,把头转向右边。那个红发的白痴向这边走来,和看守我们的哨兵交谈几句,他向我望来,立刻皱起眉头。

"你给我起来蹲着!谁让你坐着了?"他快步走来,对着我大喝。他居高临下,更显得身材高大。我仍旧坐着,眯眼看他。他眼里都是恼怒,伸手抓住我的衣襟把我提起来。我对着他的眼睛,里面燃烧着怒火,映着他的红发,让我突然间头晕目眩。

"又是你!"他咬牙切齿地说,把我拖出树下,"狗日的,做了俘虏还这么神气,我揍扁了你!"拖着我向对面的营帐走去。迎面碰到的中国官兵看我们一眼就转开头,毫不理会。

我被拖进营帐中,扔在地上。我眼前发黑,胸中有强烈的呕吐感,头晕得厉害。

"狗日的,看我怎么教训你!"

他的身影向我压来,我以为他要打我,但他却是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提起来。

"装什么死?狗日狐狸!站稳了,和我打,让我看看他妈的鬼子离了刺刀和枪还有什么本事!"

依稀看到他的拳头挥过来,我朝人影扑上去。他的拳头揍在我的小腹,我扑到他身上,和他一起倒地,对着他的脸揍了一拳。他骂了一声,又朝我的小腹揍去,我再也忍不住,哇地吐在他身上。

我一直在吐,眼前的光影全是扭曲的,耳里听到他的怒骂声,他的红发在我眼前晃动,象爆烈的炭火。我被用力推开。

"狗日狐狸,他妈的狗日狐狸......"

我沉入了黑暗的深渊里,无底无边,他的骂声越来越远,直到什么也听不见。

"爸爸。"我大叫,"看我!"

我站在秋千上,把秋千高高地荡起来,快要和樱花树顶一样高了。爸爸从书上抬起头,微笑看着我,樱花瓣落在爸爸的眼镜上,妈妈为爸爸拂去,抬头对我温柔地笑。

"妈妈,看我!"我荡得更高,看得更远。

"天皇万岁!"外面的人在喊,每个人脸上都是兴奋的,每个男人都穿上了军装,他们要去哪里?

家门被推开,他们冲进来,把军装往爸爸身上套,"天皇万岁!"他们喊,"为天皇牺牲是大和民族每个人的神圣使命!"

爸爸回头看着我,他向我微笑。

"再高些,小枫,飞起来,飞到最远最高。"

可是,爸爸,我的秋千落下来了,它再也飞不起来了。

樱花瓣落在妈妈身上,妈妈吊在樱花树下,在风里摇晃。妈妈,你也想飞吗?飞到爸爸身边?

我睁开眼睛,浑身都是冷汗。帐蓬在风中微微摇晃,发出嗤啦的声响。帐蓬里没有人,只有我一个人躺在地上。我动了动,右手触到冰凉的东西,拿起来,是一个军用水壶,里面有水。

我大口地喝,喝掉了半壶的水。我滚到帐边,从帐篷上的裂缝看出去。

已经是深夜,外面两个哨兵来回巡逻,其他人都睡了。我从另一边的裂缝看出去,树林的轮廓在夜色下只是一条起伏的墨线。没有人看守这边。

把水壶背在身上,掀起帐蓬的底边,爬出去。我慢慢地爬,一阵风从耳边呼地吹过。我回头看了看,有个人朝帐蓬走来。我加快速度爬到树林边,站起来跑进去。

我向树林深处钻去,拼命跑着,树木的枝叶抽打在我脸上和身上,我护着眼睛,脸痛得麻木。我听到我的呼吸粗重急促,响在耳里,就象是有另一个人在我耳边急促地喘息。

他们发现了吗?追来了吗?我没去想,只是拼命地跑,拼命地跑,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哪里可以去。当后面传来:"狗日狐狸!"的叫声时,我绊到树根,扑倒在地。

剧痛从右脚踝上传来,我把唇咬破才忍住叫声。拖着腿向前爬,前面漆黑一片,黑暗中只有我的喘气声和后面追上来的脚步声。

我再也爬不动了,伏在地上。钻心的痛苦,为什么要这么痛苦?如果当时和妈妈一起吊在樱花树下,就不用这么痛苦了。

火光随着脚步声到了我身后,一只脚踢了踢我,"狗日狐狸,怎么不跑了?"

他急促的呼吸响在我头顶,然后抓着我的后领把我翻过来。 火光中他皱着眉,满脸恼怒的表情。他的红发就象另一支火把,令黑暗退到了后面。他揪住我的衣领提起来,怒瞪着我。

"狗日的!病成这样了还能跑!"他恨恨地说,火把移到我腿上,看了一会儿"啧"一声,"脚踝扭了,肿得跟馒头似的。狗日狐狸,这下看你怎么跑!"

他松开手,我倒在地上。他把火把插在虬结的树根间,在我身旁坐下,低头瞪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我极力睁开眼睛盯着火把,额上流下的冷汗把我的视线模糊了,我越来越冷,缩成一团。

"抖得这么厉害。"他嗤笑一声,"活该!谁让你跑!" 说完推了我一下,推在我胸前。宽大的手掌,很温暖。我把他的手臂抱住了。

"你!"他惊怒地叫,往回抽手。我紧紧地抱着,他的手和爸爸的一样温暖。很痛苦,很温暖。

"他妈,狗日的,放手!"

"你...你这狗日狐狸...莫明其妙,放手,放手,听见没有?再不放手,我打死你!"

"他妈的,你,你这死狐狸......"

"快放手啊,啊--,我的身体一定会烂掉!"

"他妈的,他妈的......"

他很吵,一直骂个不停,他的红发在我眼前晃动,好象永不熄灭的火焰。我看一眼前方,依旧是浓重的黑暗,可我不害怕了,放心地闭上眼睛。

我是被脸上传来的疼痛弄醒的。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只手掌在我眼前晃动,脸上又被打了一掌,火辣辣的疼痛。几束阳光从头顶上射下来,照在他脸上,一张恼怒之极的脸,眼睛怒瞪着,里面布满红丝。 我打掉他的手,"白痴!"

他举起来的手停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非常怪异,盯着我,就象我是怪物。 "你,你居然真的会说中国话?!" 愣了一会儿后,他指着我叫起来。我白他一眼,坐起来。

往上看到右脚踝,我吃了一惊。鞋被脱掉了,赤着脚,脚踝上的肿已经消了许多,有一股刺鼻的草药味传来。虽然还痛,但已经不象昨晚那样痛得钻心。我的烧也退了,额上冰凉。右手旁有一个火堆,火已经熄了,但还有余热,昨晚它一定烧了一夜。

我看向他,他仍旧恼怒地瞪着我,但我觉得他的表情里似乎少了些什么。

"为什么你会说中国话?"他盯着我。

"我爸爸教的。"为什么他不杀我?他不是恨我吗?在森林里杀了我没有人会知道的。

"你爸爸为什么会说中国话?"他蹲在我面前,象发现了什么重大情报,表情严肃。

"我爷爷教的。"难道他真是白痴吗?竟然照顾一个敌人!

"你爷爷为什么会说中国话?"他眼里射出怒火,额上青筋暴跳,"不要跟我说是你曾爷爷教的!"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

"我曾爷爷教的。"我一字一句回答他。他呆了呆,随即怒吼起来,"他妈的死狐狸,你信不信我打死你!"

"白痴!"

我说的是实话,他却不信。他更加生气,怒吼着挥拳向我打来。我没有闪避。 拳头从我脸旁擦过,打在地上。

我柱着树枝做的拐杖,拖着腿在前面走,他在后面,枪口指着我的背。

"我恨死你们日本鬼子,你们全都是没人性的畜牲,不把人当人,杀人当切菜,老人小孩都不放过,全他妈的不是人!"

他推了我一下,我摔在地上。扶着树站起来后,我拾起拐柱着继续走。他内心的愤怒我明白,虽然才到中国不久,但眼见和耳闻,我已经知道日军对这块土地上的人犯下了什么罪行。

"我爹我娘都死了,被你们狗日的打死了,我妹妹才十岁,被那些畜生,被那些畜生......最后挑在刺刀尖上......"

他哭了,突然爆发起来,抓着我把我按在树上,我的头撞在树干上,发出咚的声响。他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我干么要管你这狗日狐狸的死活?我他妈的应该一枪毙了你!"

他把枪抵在我前额上,泪水从他眼中流下,他的手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我看着他,从他眼里看到了和我一样的痛苦和仇恨,深入骨髓的痛苦和仇恨。

"闭上眼睛,别看我!"他大吼,"别用那种眼神看我,畜生不会有那种眼神。"他吼着把手指扣在板机上。

我闭上眼睛,等着枪响。枪口在我的前额上颤动,一会儿后退,一会儿抵进去。

枪声一直没有响,然后枪口从我额上抽离。我睁开眼睛,他向后退,靠着树干瞪着我,喘着粗气。

我坐起来,"我没杀过人。"我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我没杀过人。"

"鬼才信!"他朝我大吼,"日本鬼子全是畜牲,每一个手上都沾满中国人的血,你也一样!"

"我没有!"我贴着树坐在地上,努力呼吸,眼前一阵阵发黑,不发黑时看见几点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斑驳地洒在地上。我的秋千高高荡起来的时候,圆形的光圈投在我身上,"唿"地又溜走。

接下来我们都没说话,深重的林中除了几声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外,就只有我和他粗重的呼吸声。半晌后他走过来,粗鲁地提起我,把拐杖塞在我手里。

"走!"

我们又象先前那样一前一后地往前走,他的枪出仍旧指着我的背。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回到原地。我们迷路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和他都筋疲力尽,我的两条腿不停地哆嗦,无力地坐在地上。

"起来。"他对我大喝,"再走一次!"

我闭上眼睛:"要走你走,我要休息!"

他大怒:"他妈的,你以为我会放你逃跑,好让你找鬼子来杀我们吗?"

"那就杀了我。杀了我就完结了。"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他抓着我的手臂把我硬拉起来,"要不是怕枪声引来附近的鬼子,我早一枪崩了你!"

"你可以用石头砸死我!勒死我也行!"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我冷冷回瞪着他。他额上青筋凸跳,忽然把我扯到他面前,"别再惹我!"他怒吼,"要不我真会杀了你!"

说完拖着我往另一个方向走,我摔在地上,被拖着走了一段。一根树根从我手掌中溜过,我紧抓住不放。他拖不动我,松手回头向我冲来一拳揍在我胸上,痛得我眼前发黑。

"不走?!"

"不走!"

我们对恃,他气得浑身发抖,忽然转身就走,"好,就让狼吃了你!我也省事!"
寂静山林(二)

我靠在树干上看着他的背影在密林里快步穿行,直到再也看不见。我坐着一动不动,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发呆。许久之后,我才想起要离开这里,捡起拐杖柱好后,我向相反的方向走。

森林里暗得很快,不久后光线就越来越模糊。不知道该往里走,我站在渐渐暗沉下来的暮色中发呆。他说森林里有狼,是真的吗?

我不敢再停留,在最后的光亮消失之前继续走,军衣已被扯烂,我脱下丢掉。不知道走了多久,当眼前忽然开朗起来。

我到了一个深谷的上方,谷底是湍急的河水,对岸和这边相距十几米。没有路了,我回头望去,刚才出来的地方已经被黑暗笼罩,阴森的气息从里面透出来。

我坐在地上,峡谷的左前方月亮渐渐升起来,光辉洒在深深的峡谷中,谷底的河流象一条银色的光带,在月光下流淌。粗长的树藤从崖壁上伸出,在月光下一边是发亮的银色,一边是深深的黑色。

脚踝很痛,我摸了摸,又肿了。身后传来沙沙的声响,象有人拨开在树林中穿行。我飞快地回头。

"白痴!"我喊,四处搜寻。没有人,风正从森林边缘扫过,树木发出沙沙的声响。阴森的森林里如果有什么会出来的话,那也只会是野兽,而不会是一个白痴一样的人。

我把头埋在臂弯里,骂自己白痴。刚才那一瞬我竟怀着期待。抬头看着四周,我心里很茫然,不知道在森林里要如何生存。月亮从山脊背后爬上来,悬挂在峡谷上方,将对岸活动的动物的身影照出来。我浑身冰冷。

身后又传来沙沙的声音,轻微的,伴随着寒气侵袭而来。我猛地回头。

树林里亮起了一盏盏绿荧荧的灯,那些灯盯着我。 我爬起来,拖着右脚向前方一跛一跛地跑,跑到崖边,石子从我脚下滚落,一路响着坠入谷底。绿荧荧的灯已经到了森林边上,慢慢向我靠近。

空气凝结了,我的血液也凝结了。 四只狼从森林中扑出,利爪在月光下闪着蓝光。我抓起石子砸去。

"砰砰砰"三声响彻山谷的枪声在山谷中回荡,变成无数声。狼转头向声响望去,警戒地拱起背。当一条迅捷的身影从侧边向我扑来的时候,它们也再次向我扑来。

一条温暖强健的手臂抱着我的腰,带我跳下悬崖,在月光中凌空飞行。我抬起头,他的脸在月光中显得很不真实。我伸手碰他,他大喝:"笨蛋,抱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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