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秋空——by千绫子

傅恒道："万事不能操之过急。为政的精神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而众臣们要摸清皇上的心思也非易事，就连我这个经常跟在你身边的人，也猜不得那么透彻，更何况是那些每日早朝才能得见的甚至是连面也见不着的官吏呢？"
乾隆想了想，自嘲地笑了笑："也许的确是我太过心急了。我一心想要开创一个乾隆盛世，却忽略了时间上的可行性。多亏了你提醒我。"
傅恒只是笑笑，没有言语。
乾隆深吸一口气，道："听你这么一说，豁然开朗了。这样的良辰美景之下，突然就想听你吹箫啊......"
傅恒从怀中掏出玉箫道："既然你想听，我现在便可吹给你听。"
乾隆大是惊讶："怎么，你早就料到我想听箫？"
傅恒摇了摇头，道："我倒是没那未卜先知的本事，只是自从进宫之后，可以携带的物品不多，这箫是必定寸步不离身的。"
乾隆抚掌道："那可真是天时、地利、人和了。你就吹那首《净秋空》给我听吧。"
傅恒迟疑了一下："那曲子过悲，于这样的景致之下......"
"我只爱听你的那首，让你吹你便吹，哪里来那么多的忌讳？"
傅恒笑了笑，便将箫贴于唇下，缓缓吹奏。
曲到一半，他忽然瞥见乾隆微微仰着脸，一手掩面，指间隐约有泪痕。他蓦然心惊，停顿下来，望着乾隆不知所措。
乾隆道："不要停。"
傅恒于是压抑下心中的惶恐，继续将曲子吹完。
一曲奏毕，乾隆的情绪也稍稍缓和了些，道："刚才只是回忆起先帝在世时的一些教诲。先帝前半生几乎都在腥风血雨中度过，为了争夺帝位，不惜与兄弟手足反目成仇。许多人都认为先帝为人过于残暴，但是只有我知道，先帝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得到过精神上的超脱与安慰，即使去世之后，也依旧要背负谋父、逼母、弑兄、屠弟、杀子这些恶名。但是先帝在遗诏中，却希望诸臣从此之后能各秉忠良、屏除恩怨，辅佐新帝成一代之令主。留此遗愿，其言也哀，其心也诚。我知道有许多人背地里议论我，一一将先帝时期的冤假错案进行翻案，是对先帝的大不敬，但是他们又哪里知道，只有我才最能了解先帝心中的隐痛，我这么做，才是慰藉先帝的在天之灵啊......"
乾隆絮叨了一大段，傅恒一直在旁静静听着。他知道乾隆终于是借着他的曲子，将心中积淀已久的悲伤一股脑儿发泄了出来。
别看乾隆一登上帝位，便一边守孝一边大刀阔斧的改革制度，其实他毕竟也是为人孝子，也有凡人的悲伤与哀痛。
看着泪流满面的乾隆，傅恒幽幽叹道："既然已经哭出来了，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他话音未落，只觉身子一紧，已被乾隆拥在了怀里。乾隆半倚着他的肩膀，热泪滚滚，悄无声息地滑入他的衣襟。
傅恒心中一声叹息："这个好强的人啊，即使在人前哭，也如此倔强不出声。"
第9章
第9章
这富察氏自从进宫之后，奉行孝道，每日必去太后那里请安，闲暇时日还陪着太后听戏逛园子，把个老人家伺候得合不拢嘴，直说自己当初没挑错儿媳妇。
这一日，皇后陪着太后去看花园里新开的红牡丹，太后一时高兴，闲聊的时候便把当初跟皇上一起选福晋的过程说了一遍。
皇后听得奇怪，问道："怎么，皇上原本就认识傅恒？"
太后道："我听他那语气，好象是打听这么个人来着。我当时也没注意。怎么，你不知道这件事？"
皇后笑了笑，道："我却从未听傅恒提起过。而且傅恒年纪尚轻，未在官场上走动过，想来那个时候皇上也应该不知道傅恒是谁吧。"
太后道："我听说自从你父亲去世之后，就剩下你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了，你现在是进了宫伺候皇上了，但是你那弟弟一人留在外面也未免可怜。他怎么说也是皇后的亲弟弟，我哪天帮你去跟皇上说说，给他谋个什么官位，也可为以后铺点出路不是？"
皇后原想说其实傅恒已经是蓝翎侍卫了，但是转念一想，侍卫毕竟不是什么出息的差事，而且依照傅恒的性格，更加适合当文官。她自己不好意思再跟皇上提，这回老佛爷自己提了出来，岂不是更好？当下微微一笑，福了福身谢过老佛爷。
二人闲聊一阵，刚静下来，只见另外一条花径上走过来两个小宫女，似是没注意这边有皇后和太后，一边捧着花篮一边毫无顾忌地嬉笑打闹。
皇后道："这两个宫女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太后在这里么，扰了太后的清净可怎么办？"说着便要派人前去喝止。
不料太后伸手拦她："无妨，瞧那两个小女娃子，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看着她们在花园中嬉闹，倒也天真烂漫。"
待那两个小宫女渐渐走近了，只听一个道："说起昨晚的事情呀，我还真当自己看走眼了呢。"
另一个道："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上书方门前，皇上和一个侍卫搂搂抱抱的，好不亲热。"
另一个惊呼："你没看错吧？那还得了，皇上怎么会跟一个侍卫搂搂抱抱呢？"
"我原本也不敢相信呀，而且当时我又隔得远，看不真切，以为是自己花了眼。但是后来仔细一瞧，其中一个人那穿的可是龙袍，天底下除了皇上，还有谁会穿龙袍呀？"
只听"啪"的一声，太后手中的念珠掉在了地上。皇后一看，太后已经气得发抖了，她吓了一跳，连忙跪下道："老佛爷请息怒！"
太后颤抖着抬起手道："把......把那两个丫头给我叫过来，我要好好问问！"她一边对皇后道："皇后，今天倒是无心赏花了。难为你陪了我这么久，你回去歇息吧。"
"可是......"
"我让你回去你就回去。我还要好好审审这两个背后嚼舌根的死丫头！"
皇后见太后正在气头上，不敢违抗，福了福身退了下去。
这时王普正从乾隆那里领了命过来见太后，道："老佛爷，皇上惦记着您前阵子身子骨受了凉，不知好了没有，所以特命奴才送些药丸过来，给老佛爷服用。"
太后瞥了他一眼，道："你去回皇上，谢谢他惦记了。"
王普留意到太后面色不佳，说话带冲，一转眼又见两个小宫女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啜泣，小心翼翼地道："老佛爷，什么事儿惹您不高兴了？"
太后指着那两个小宫女道："你自己问她们吧。"
王普细细一问，道："那个侍卫，你们瞧清楚了没有？"
宫女摇了摇头："隔得太远，瞧不真切。"
"那么他们说什么，听见了没有？"
宫女依旧摇头："隔得太远，听不真切。"
王普讪讪一笑，道："老佛爷，您瞧，这拿不准的事儿，都是小丫头乱嚼舌根而已，您也别真往心里去......"
太后哼了一声，道："虽然如此，但是被瞧见搂搂抱抱却是真的。你一个大内总管，不好好伺候着主子，怎么反倒让一个小小的侍卫对皇上不敬？"
"是是。奴才失职......"
"去，把昨晚上那个侍卫给我带过来，我要亲自责罚他。"
王普一听那还了得，忙道："哎哟我的老佛爷呀，您自己的身子要紧，别气坏了身子又让皇上担心。"
"你个狗奴才，别在我面前岔话题！"
"老佛爷您听我说呀，一个侍卫事小，可是皇上的面子事大。这事怎么也不好听，万一闹腾起来了，丢的还不是皇家的脸面？老佛爷，您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太后仔细一想，倒也是，自己再怎么生气，皇上的面子还是要保住的。于是她缓了缓气，道："那么你说怎么办吧。那个侍卫，我是一定要杖责的。"
"那还不容易，太后您就交给奴才来办好了。如果您还不放心，就派两个人负责行刑。不就是一个侍卫吗，随便打发了得了，您自己就不必亲自去啦，免得惊动了朝廷内外。"
太后沉吟半晌，道："那么，就按你说的办，给我好好打结实咯，免得他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皇上那边呀，我回头该教训的还是得教训去。"说完，拂袖而去。
王普带了两个小太监来找傅恒，低声问道："昨晚上，你们......我是说，你跟皇上，真那什么了？"
傅恒是个实心眼，见王普这么问，又不好把昨天乾隆失态的事情随便跟人说，只敷衍道："皇上心绪不佳，我只是......"
王普一拍大腿道："这么说还真有这回事咯？傅恒啊傅恒，你这回可捅了大篓子啦，连老佛爷都被惊动了。"
傅恒吓了一跳，问："太后知道了？"
"可以算知道，也可以算不知道吧。那宫女只说看见是一个侍卫，却不知道是你。那老佛爷原本是要亲自来审问的，还好被我给劝住了，我想着，总要先来探探虚实才好。"
傅恒吓出一身冷汗，又问道："我姐姐她......我是说皇后，她知道吗？"
"应该也不知道。我尽量把大事化小啦。不过老佛爷说了，这件事往后可以不追究，但是这顿杖责......恐怕是免不了了。好在太后一时气糊涂了，也没交代要杖责多少。我看，就打个二十大板能交代过去就行啦。"
傅恒也不抱怨，跪下身来道："是我的过失，太后责罚得对。谢谢王总管体谅，这就行刑吧。"
第10章
第10章
乾隆回到养心殿，刚脱下朝服，便习惯性地唤道："傅恒，傅恒！"
王普颠颠地跑来："主子有什么吩咐？"
乾隆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是不是年纪大了连耳朵也不好使了？我叫傅恒，你跑来做什么？"
王普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地道："皇上，傅恒他......他今天来不了了，在榻上养身体呢。"
乾隆皱了皱眉："他年纪轻轻的养什么身体？病了？生了什么病？"
王普还欲遮掩，乾隆早看出他的心思，道："你最好给我老实说，否则有你皮痒的！"
王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早上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乾隆霍地站起身来，急急道："什么？！打了二十大板？傅恒他......他现在人在哪里？"
"奴才没敢张扬，所以把他送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先静养着......哎，皇上！皇上您这是上哪去？"他话没说完，乾隆已经窜出了门去。
傅恒趴在榻上，脊背上一阵阵火烧般的疼。他好不容易眯上眼睛迷糊过一阵，只听"砰"的一声，门被踹开了。
乾隆风风火火地冲进来道："傅恒，你怎么样了？"
傅恒睁开眼睛，见是乾隆，歪起嘴角做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事儿，比起小时候被爹打的那几板子，算轻的了。"
乾隆见他疼得脸都发白了，根本无心听他玩笑，只问道："上过药没有？"说着便伸手欲撩开他的衣襟。
傅恒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上过药了，王总管给照料的。皇上您就别看了，皮开肉绽的有什么好看的。"
"正因为皮开肉绽了我才要看看！"乾隆不顾他阻拦，硬是撩开了衣服。傅恒一急，牵动了伤口，痛得龇牙咧嘴。
乾隆见他痛成这样，只要罢手，只恨恨道："王普那老家伙是不是不要命了？下板子也不知道下轻一些。还有你，说你笨你还真笨，你去跟太后说你是皇后的弟弟，不就免了一顿打么？何苦要闹到这般田地？"
傅恒深深望了他一眼，道："若是太后问起来为什么宫女会看见我们搂搂抱抱，我该怎么说？"
乾隆一噎，想起昨天晚上自己的失态，这才明白原来傅恒这是全心护着他，一时间心头百感焦急，握着傅恒的手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半晌，他像是下了决心，道："那么就由我去跟太后说清楚，你这板子总不能白挨。"
傅恒忙又拉住道："皇上！"
乾隆皱了皱眉："我们不是说好的么？现在左右又没有外人，就不要叫得这么分生。"
傅恒摇了摇头，道："皇上，我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皇上，咱们以后......还是遵循君臣礼仪比较好。"
"这话怎么说？"
"太后她不糊涂，就算这件事能平息过去，但是也难保她不会多虑。太后是极重视君臣礼仪的，谁越矩一步那都是触犯君王的威严。挨过这板子之后我反倒被打清醒了，皇上待我亲如兄弟，那是我的福分，但是皇上毕竟是皇上，身为臣子不论如何受宠，面圣之时还是应该称呼一声皇上，免得坏了规矩。"
乾隆隐忍着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了："规矩规矩，朕就是规矩，朕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就算是太后她也管不到朕的头上！"他说着便往门外冲。
傅恒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皇上请多为皇后留些颜面！"
乾隆的脚步硬生生顿住，他回过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傅恒："你......什么意思？"
"我挨些打不要紧。但是千万不能让皇后和太后之间生了间隙。我之所以拼命隐瞒自己的身份，也是希望不要把姐姐牵连其中啊......"话说到此，竟淌下泪来。
乾隆窒了半晌，才一字一句道："说了半天，原来你是担心你姐姐在太后面前失宠......傅恒啊傅恒，真没看出来，你还能转着这些心思......"
傅恒因为刚才太过激动，又牵扯起背上灼烈的疼痛。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道："从小姐姐待我如半个母亲，这份养育之恩无以回报，我如今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要给她添麻烦。还望......皇上成全。"
乾隆来到慈宁宫，见太后正在品茶，他规规矩矩地给太后行了礼，道："给皇额娘请安。"
太后瞟了他一眼，道："坐吧。"
"谢皇额娘。"乾隆依言在一旁坐下。
太后道："那侍卫的事情，你知道了？"
"儿子已经听说了。" e
"我没有事先同你商量，就杖责了你的侍卫，心里有没有不服气？还是说，此番就是为了那侍卫跟我辩解来的？"
乾隆笑了笑："辩解是一定要辩解的，只不过，是为我自己。"
"哦？"太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乾隆道："只是在这之前我想先见见那两个宫女，有什么话，也要当面对质才好。"
乾隆说得气定神闲，太后也就依了他，"那两个宫女就在慈宁宫里。我就猜到你会来，也猜到你会问起那两个宫女，所以，都给你备着呢。"说着让太监领了那两个宫女进来。
乾隆笑道："母亲果然事事都想得周到。"
待到那两个宫女进来，乾隆细细打量她们俩，问道："昨儿晚上瞧见的是哪一个？"
其中一个在地上匍匐了几步，颤抖着声音道："是......是奴婢......"
乾隆微微一笑："别跪着，都起来吧。"
两个宫女一怔，互相看了一眼，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
乾隆盯着那个宫女道："昨晚你是亲眼见到我跟一个侍卫搂搂抱抱的？"
那宫女一个哆嗦，又跪了下去："奴婢不敢，奴婢眼拙，奴婢看走了眼，奴婢该死！"
乾隆哈哈一笑，道："我好好地问你话，你怎么又跪下去了。起来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