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秋空——by千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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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嘉淦?"乾隆皱了皱眉,又一想,对了,都两个月了,是孙嘉淦回京述职的时候了。于是道:"宣他进来吧。"
两个月不见,孙嘉淦比以前看上去更硬朗一些,乾隆心中有些惊诧,怎么说他也被卷入了一件大案中的,有人冒他之名中伤皇室,至今案子尚未水落石出,然而在他脸上却不见丝毫的焦虑之色。可见此人心胸磊落至此。
孙嘉淦叩拜之后便直接切入正题,将自己在湖南查办谢济世一案的经过大略叙述了一遍,然后递上结案折子。
乾隆大致浏览了一下,孙嘉淦是个耿直的人,折子中的用语也十分精练,丝毫没有对自己功绩的粉饰,这很像他的为人风格。
乾隆撇开了奏折,转了话题:"孙嘉淦,你难道就不好奇,那伪奏折案到底查得怎么样了?"
孙嘉淦微微一笑:"公道自在人心,就比如皇上您,不是一眼就辩出了真伪?臣相信这个案子的幕后主使者,终有一日会现出原形的。"
乾隆也笑了:"那么朕就透露一点消息吧,嫌疑犯卢鲁生逃去浙江之后,已被浙江巡抚鄂善抓获,初步审问,卢鲁生已经招认伪奏折的确出自他手。你仔细想想,对这个人有没有印象?"
孙嘉淦想了想,道:"臣似乎并不认得此人。"
乾隆点点头道:"那么估计背后还有主谋,案子还要继续查下去。"他顿了顿,道,"你若没什么事的话,就跪安吧。"
孙嘉淦沉默了一下,上前一步道:"臣还有话说。"
"哦?"
"臣此番晋见,除了述职,还想劝皇上几句话。"
乾隆面色一凝,道:"你说。"
孙嘉淦道:"皇上之心仁孝诚敬,明恕精一,原本也无可挑剔。但治乱如阴阳运行。阴极阳生,阳极而阴始。事当极盛之时,必有祸乱隐伏,其机藏于至微,人不能觉,到它显现出来,已是积重而不可返。其实皇上该庆幸,这次的伪奏折事件,妖言惑众不假,但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则未必不是一道警示。"
此时乾隆心头已有所震撼,不禁坐直了身子,道:"说下去。"
"主上威重望高,已收天下之心,但臣要提醒陛下‘三习三障'。目习于所见,则喜柔而恶刚,是为目障;耳习于所闻,则喜谀而恶直,是为耳障;心习于所是,则喜从而恶违,是为心障。君子若被这三障所阻碍,看不真切,听不分明,感受不到事情的真相,那么,国家也就离危难不远了。"
孙嘉淦说得慢条斯理,然而龙座上乾隆却听得心潮澎湃。这三障,其实正切中了乾隆目前日夜忧虑的症结。他站起身,来回地踱步,沉吟良久,道:"朕亲政才三年,就已经发现类似的许多奏章。这次的伪奏折算是比较荒诞的,但是有些奏折所述之事,也并非都是捕风捉影。这其间头绪烦乱,无从入手。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孙嘉淦道:"有线索的,明查;没有线索的,暗观。比如说冒用臣的名义诽谤圣上的,一定要追究彻查到底,而像八王议政这些事,皇上不妨再看看。是真的想恢复祖制,还是另有图谋。"
这一句话倒是提醒了乾隆,他所谓的暗观,其实正好契合了李卫的拖案不审,这样一联系,就比较能摸清李卫转的什么心思了,同时伪奏折一案也就稍稍有眉目了。
待孙嘉淦走后,乾隆宣了傅恒,道:"还记得两个月前朕跟你提过的微服出巡么?"
傅恒道:"记得。皇上怎么突然提这个?"
"朕决定了,你回去准备准备,过几日我们便出发去江南。"
"诶?"傅恒一下子无法反应过来,不是伪奏折的案子还远远没有了结吗?
乾隆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笑了笑:"李卫不是要拖案不结么?既然现在卢鲁生还被扣留在浙江,那么我们就亲自去一趟,摸摸他的底细。至于鄂善的折子,朕留中不发也就是了。"他顿了顿,又道,"另外,也好到江南一带去走走,朕登基这些年,还没怎么出过远门,都快成孤陋寡闻了。"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傅恒也跟着微笑,看来皇上这两个月的心结,算是解了。
第16章
第16章
乾隆与傅恒都是简装出行,身边跟了三四个大内护卫,另外加了一名李卫特别推荐的跟班,名叫吴瞎子。这吴瞎子虽瞎掉了一只眼睛,却是江湖上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几年前犯了案栽在了李卫的手里,被他招了安,现在一心一意为朝廷办事。所以推荐吴瞎子保驾,李卫很放心。
主仆几人策马而行,一路上春色满目,风光无限,这原是件好事,然而乾隆与傅恒却都是一脸的沮丧,情绪低落。
身后的王普奔了上来,压低声音道:"皇上,不好了,贵妃娘娘又吐了。"
乾隆叹了口气,有些不耐烦地道:"我们才刚走出京城没多久,她就吐了三四次,这以后的路还怎么走?"
王普低眉顺气地道:"这位那拉主子毕竟是有了身孕的人了,旅途劳累身体不适,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啊......"
"既然怀孕了还跟出来做什么,朕这到底是微服出巡呢,还是出来溜后宫的?皇后贵妃全跟出来不说,还尽给朕拖后腿!"
王普赔着小心:"皇上,您可要小点声,太后也在后头哪。"
乾隆尴尬地咳了一声,道:"得得,停吧,暂时歇歇。"
于是浩荡的队伍又一次停了下来。
这就是他们沮丧的原因。原本说好了是"彻底的微服出巡",结果太后一听说要去江南,突然来了兴致,也说要跟去看看江南的风景。太后一说要去,后宫的女眷们自然一个个也不甘寂寞了。乾隆向来是个孝子,只要太后高兴的事情,他都不忍拂其意,于是心里再怎么不耐,也只有暗自忍着。
回头看着这一长队的五彩缤纷玩笑嬉闹,乾隆再一次叹了口气,女子用来养在后宫再怎么都不嫌多的,但是一带出来,才愕然发现这数目实在惊人,一个个唧唧喳喳热闹非凡,带兵打仗都没这么累过。
一个太后身边的老太监走过来,对乾隆道:"万岁爷,刚才老佛爷说了,为了不拖皇上的后腿,她老人家打算带着众主子们改走水道,也免得坏了皇上的出行计划。"
乾隆觉得有些尴尬,太后不愧是一手带大他的母亲,他的那点心思牢骚竟然都被她老人家猜得一清二楚。
他清咳了一声,道:"那么朕就先行一步了,你转告母后,水路虽然舒适,但是要注意安全。还有,管着那些后宫嫔妃们,万事切勿太过张扬。"
"扎--"老太监领旨回去了。
乾隆与傅恒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于是两人带上吴瞎子和几名大内护卫,策马卷尘而去。
他们几人日间赶路,夜间投宿,因为行事十分低调,也没有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这一路越往南,天气就越温暖,也越潮湿。这气候的变化,对于生活在北方的人来说,要突然之间适应过来是不太可能的。
大约行至江苏境内,乾隆开始有些轻微的发热。傅恒为了他的身体着想,劝他暂时找家客栈休息,等身体恢复了再上路。
晚上,为乾隆看诊的大夫开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药方之后便走了。傅恒让吴瞎子带着几名护卫在外轮流值岗,自己则亲自端了凉水盆浸湿了毛巾为乾隆敷额头。
乾隆正昏昏睡着,觉得额头一凉,立即惊醒过来,一只手反射性地钳住了傅恒的手腕。傅恒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抽了抽手,却丝毫挣脱不开,心道:"怎么生病了还这么大的力气?"
乾隆睁开眼睛,迷茫了一阵,才渐渐有了焦距,见是傅恒,苦苦一笑:"我还常自诩身体健朗不输于祖父和先皇,没想到这还没到浙江,就已经先病倒了。"
傅恒知道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安慰道:"您是金枝玉叶,出行在外偶有不适那是正常的,大夫不是说了么,小感冒而已,休息一晚便能恢复。"
乾隆仍是不大高兴:"以前我时常笑话你身子单薄缺少营养,这次倒是让我自己掌了自己的嘴。"
傅恒一听乐了,心中难得地升起了一丝丝的优越感。但是他仍强掩住自己的情绪,低眉顺眼地恭维道:"臣是自小粗贱的命,哪比得上您的贵体。"
二人一个躺着,一个侧坐着,皆是低低地说话。屋子里很静,只有案几上一支蜡烛摇曳着橘红色的烛光,一时间弥漫出一丝迷离的错觉。
乾隆良久未说一句话。傅恒觉得安静得有些离谱,抬眼正撞上乾隆灼热的视线,他一阵没来由地惊慌,像是被谁偷偷在心弦上轻轻一拨,立时扑通扑通地跳开了。
乾隆原本看着傅恒看得出了神,见他不自在地撇开脸去,突然玩性大起,伸手将傅恒的脸扳过来,正视着他道:"你先别动,让我好好看看。"
出了皇宫,他们约定好用平语互相称呼,美其名曰为了掩饰身份,其实两个人心中都不由地怀念初见面时的那份单纯热情。如今二人近距离对视,乾隆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传入傅恒耳中竟感到十分受用,温柔得让他一瞬间有置身云里雾里的感觉。
傅恒的下巴被乾隆钳制住,觉得自己的姿势十分尴尬,他不自觉地咳了一声,道:"有......有什么好看的?"说话间脸颊已染上了红晕。
乾隆越看越喜欢,道:"似乎已经有三年没有好好地近距离看着你的脸了。平时虽然每日相见,但你总是低头躬身,我对你的官帽比对你的脸更熟悉。"
傅恒怔了怔,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借着这笑不露痕迹地挣脱了乾隆的钳制,装做没心没肺的样子道:"臣子向君王低头那是理所当然的吧,否则就是大不敬了。"
乾隆虽然知道自己说了些傻话,想反驳又找不到立足之点,心中有个角落只隐隐觉得不太甘心,仿佛三年前那被强行压抑住的悸动又有了萌动的迹象。
他兀自笑了笑,闭上眼睛道:"好吧,是我烧糊涂了,我烧糊涂了。"
傅恒望着闭着眼睛喃喃自语的乾隆,笑容凝固在脸上,有一种滞涩的感觉涌上心头。眼前的这位年轻有为的大清皇帝,其实也是很寂寞的吧。
两人各自沉默着,谁都不想先打破这样一份难得的宁谧。
乾隆仍旧闭着眼睛,只是从呼吸来看,并没有睡着。傅恒又帮他换了一块毛巾,然后在床沿坐下,静静地守着,回思着刚才所说过的话,脸上忽喜忽忧。
乾隆任凭他将自己身上的棉被掩严实了,双手在身体的两侧渐渐放松下来。他告诉自己,其实只要知道他此刻就陪在身边就好了,何必非要紧紧抓住他的手呢。这么一想,心里便渐渐清明豁朗起来。
第17章
第17章
第二日早上,乾隆睁开眼睛,瞪着陌生的房顶发了一会呆,才渐渐确认这是在一家小客栈里。他坐起身来,下意识地叫:"王普--"
没有人应。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当初为了掩饰身份,没有把王普带在身边,不禁失笑出声。然而紧接着昨晚与傅恒促膝相对的一幕幕又涌入了脑海,最后他迷迷糊糊地睡去,连傅恒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他看着这空落的房间,没来由地一阵失落。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然后是推门的声音。他抬起头,看见傅恒从外头进来,手里揣着一包热腾腾的包子,还有一壶豆汁。
傅恒见乾隆起来了,于是笑道:"我原本还担心吵醒了您。您瞧,我给您买了些早点,这家楼下的豆汁我尝过了,虽不比京城那摊子里的醇香,但也十分爽口,所以买回来给您也尝尝。"
乾隆留意到他的衣服上还沾着露水,问了句:"外头冷么?"
"还行。"傅恒忙着帮他张罗碗筷,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
乾隆突然握住他的手,傅恒吓了一跳,一双筷子停在空中忘记了放下来。
乾隆无声一笑:"手都冰凉的,还说不冷。你可别也跟着着凉了,否则谁伺候我?"
傅恒有些尴尬地笑,连连点头:"是是。"
乾隆坐下来慢慢地吃,傅恒便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
乾隆吃了几口,问:"你吃过了。"
"我跟吴瞎子他们几个在外头吃过了才回来的。"
乾隆又吃了几口,道:"你也别老看着我。"
傅恒一怔:"您不习惯别人看?以前在宫里不都是太监们伺候着用膳的吗?"
乾隆心里嘀咕了一句:"太监是太监,你是你,怎么能相提并论......"于是岔开了话题,"这里的东西应该要比京城里便宜吧?"
"可不是?"傅恒一提起这个就兴奋,"您不知道,刚才那老板看我是外地来的就想多敲我些银子,我说我货比三家你不卖拉倒,他马上就软了口气。都说江南一带的商人比北方要狡猾,这句话真没说错。"
乾隆默默地听,不时地笑一笑。傅恒一到外面就仿佛变得活泼了一点,不受宫中礼数的束缚,他的话匣子一打开也开始滔滔不绝了。乾隆喜欢这样的傅恒,有点单纯有点小机灵的傅恒。他心里叹了口气,也许这样的傅恒才是最真实最快乐的,真不知道自己一手为他铺下的官场之路到底是对是错。
这一边傅恒却突然住了口,手按着钱囊,脸上的表情有点僵硬。
乾隆问:"怎么了?"g
傅恒讪讪道:"银子被偷了,也许是在回来的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偷了。"
其实银子被偷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这次却被偷得有些奇怪。傅恒仔细地检查了袋囊,袋口是封着的,系着的丝带也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那么贼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一个密封的袋囊中将银子取走的呢?
众人皆是百思不得其解,只有吴瞎子拿着那袋囊仔仔细细地打量,眼中精光一闪。
傅恒知道这吴瞎子向来精于江湖之道,便问:"瞧出点门道没有?"
吴瞎子沉吟了半晌,道:"六爷,据我初步推测,这‘隔空取物'算是偷窃术中的上乘之术了,一般江湖上历来会这一门技艺人的寥寥无几。只是听说......近几年兴起的白莲教中藏龙卧虎,有许多能人异士云集其间。而白莲教若是盯上您傅六爷,恐怕......"
乾隆站了起来:"白莲教盯上傅恒做什么?傅恒以前没下过江南,不可能得罪了他们。"
吴瞎子见乾隆比傅恒还着急,唯一剩下的一只眼睛里透着笑意:"四爷您先别急,听属下把话说完。这白莲教平日里犯案也分为两种,一种是有目的性的犯案,这类多为寻仇报复,一出手必置人死伤;另一种是无目的性的犯案,这类则多为小偷小盗,不伤及性命,对象一般是满清贵胄或不良商贩。"
傅恒看了看自己的装扮,不解道:"怎么我穿得还不够朴素?"
乾隆呵呵笑了:"我们此次是扮做商人南下,所以你被看做是不良商贩的可能性比较大。"
吴瞎子打圆场道:"其实属下这也是猜测,对方到底是不是白莲教的人也很难说。要不待属下去查一查?"
"不必了。"乾隆摆了摆手,道,"听你这么一分析,我心里也多少有个谱了。既然对方只是盗走了银两,没有伤及性命,也许真的只是为了偷取银两也说不定,我们不必为了这件小事就大动干戈,反而容易暴露身份。但是这件事给我们提了个醒,傅恒,你往后出门要多留个心,记得带上一两个护卫,以防对方突然下毒手。"
傅恒点了点头道:"是。"
当下他们也不在客栈里多呆,匆匆上路。到了浙江境内的时候收到消息,太后一行人已经早几日到了,正被浙江巡抚鄂善好生款待着。因为太后隐瞒了皇上出巡的事情,所以鄂善并不知道乾隆也来了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