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心性凉薄蛇蝎美人渣受VS心狠手辣帝王渣攻 起初,在九皇子的心里,自己的伴读一直是个温和知礼的重臣之子,有趣却也不过如此的存在 直到一夜颠鸾倒凤后,他才发现,自己那个伴读温和的笑容下,那颗心竟是凉薄如斯……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卓书玙,杨靖泽 | 配角:卓书瑜 | 其它:渣攻渣受 卷一:卓家书玙 第一章:卓家小三(上) 兵部尚书卓府家嫡长女淑瑜两岁生辰后不久,卓尚书的一个妾室即将临盆。 卓夫人面色沉静,不慌不忙的叫了小厮去衙门通知老爷,昙姨娘要生了,又吩咐了接生婆和奶娘们赶紧过去那边的昙院伺候着,说要是有什么事赶紧的来西苑告诉她。 安排好下面伺候生产的人之后,卓夫人转身回屋,青葱的手指摸着自己的肚子,抿了抿嘴唇,脸色有些难看,她怀第一胎时,受了惊吓早产,好在女儿生下来虽幼小些,养大一点了总算是安全无事,可自己却是伤了身子,大夫说很难再怀上。 看着自己年幼的女儿,才两岁的小丫头被放在烧的暖暖的炕上,身上穿着大红色毛绒绒的褂子,皮肤白嫩,整个人胖乎乎的好像一个毛绒绒的球,卓夫人的嘴角又柔和了下来。 “娘——”小丫头淑瑜跌跌撞撞的朝自己的母亲走过来,脚下一个不稳,立扑到卓夫人身上。 卓夫人赶紧伸手一把搂住自己的女儿,听着小丫头软软糯糯的声音,感觉自己整个人的心都软下去了。 差点摔倒的小丫头也不害怕,睁着圆碌碌的大眼睛,她的瞳色比较淡,是浅浅的琥珀色,看上去极为明亮。张牙舞爪的在卓夫人怀里,一点也不老实的伸手想要揪卓夫人头上一支赤金凤尾玛瑙流苏簪。 看着女儿可爱的样子,卓夫人眼角眉梢都露出十分温柔的笑意,掩去了刚刚听到昙院的那个妾生子时候面上的不耐,怕头上的簪子拿下来扎到女儿,赶忙拿起一块碧玉双蛇玉环递给她,“瑜儿来玩这个,簪子会扎到手,会疼的。” 小丫头从卓夫人手里拿过了玉环,眼睛亮亮的瞅着上面雕刻的花纹,扒拉着上面挂的正红色流苏穗子,抬起手就把玉环往嘴里送。 书瑜一口还没长齐仿若糯米的小白牙自然是连个印子都留不下,只有口水沾到了羊脂白玉的玉环上。 卓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儿嘴里那排嫩嫩的小白牙就想乐,用帕子动作轻柔的将小丫头的口水擦拭干净,伸出葱玉般的手指轻轻的戳了小丫头白胖乎乎的小脸蛋两下,喜爱的嗔怪道:“你呀,什么都往嘴里放。” 外面的一个大丫鬟已经走了进来,福了一礼说道:“夫人,老爷已经到府门口了,刚刚出去衙门的小厮正好和老爷回来的马车在半路碰上。” 卓夫人面上的笑意收敛了起来,她小心的抱着还在吱吱呀呀,偶尔喊两声娘的女儿,低下头整了整小丫头身上厚厚的毛绒绒的衣袄,从炕上下来,顺手抿了抿原本梳理的一丝不乱却被小丫头的张牙舞爪碰散了一点的发髻,扬声吩咐道:“红珠和奶娘留下照看着小姐,红玉来给我梳理发饰,咱们去府门口迎下老爷。” 刚刚进来汇报的大丫鬟便是红珠了,红珠、红玉、红簪、红佩是卓夫人陪嫁带来的四个大丫鬟,自是她的心腹,红珠为人速来柔和,和她的名字一般八面玲珑却井井有条,卓夫人自是放心把心爱的女儿交给她照看。 红玉平素总爱掐个尖冒个头,对主子倒是确确实实的忠心耿耿,对付老实人,红珠的温和柔顺总能捞个好名声,可要是真说起管教下面那些个丫鬟婆子们,反倒是看着就不好惹的红玉更能拿得出手,威风凛凛的好不痛快。 红珠从卓夫人怀里接过大小姐,倚在炕上,看顾着小姐别摔到碰到,奶娘也是一样,只顾盯着大小姐的一举一动。 红玉伺候着卓夫人梳头,按照卓夫人的指示将头上刚刚佩戴的那支极为华丽的赤金凤尾玛瑙流苏簪取下,换上了几支样式简单却是看着就大方得体的金炳珍珠牡丹钗,理了理衣服便往卓府的大门方向走去。 卓夫人迎着卓尚书,将暖和的手炉递了过去后,便径直先去了昙姨娘的院子,走在路上的时候还小声说了昙姨娘现在的情况。卓夫人的衣衫妆容都是极为富贵体面的,加上行为举止、举手投足间都是大户人家的做派,优雅得体,很是压得住场面。 走进昙院,听着正屋里面传来的痛苦的呻吟叫喊声,看着院子里进进出出神色慌张的丫鬟婆子们,卓夫人适时的敛了敛面上的表情,有些担忧又不显得仓皇无措的招来昙院侍候的一个小丫鬟,和声问道:“昙姨娘怎么样了?” “还、还没生出来……”那个小丫鬟是跟着昙姨娘身边伺候的,往常哪里见过这个阵势,被刚才接生婆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便吓得有些说不出来话。 卓夫人也不为难她一个小丫鬟,转向卓尚书,温声劝慰道:“老爷,昙姨娘中午过去才觉得有些腹痛,这也才躺下没两个时辰,女人生孩子,哪有那么痛快的,昙姨娘这又是第一胎,慢点也是有的。冬日寒冷,你又是刚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没暖和过来,先去旁屋坐下歇会儿,吃杯热茶,总不能先把大人冻坏了。” 卓尚书看了产房那边一眼,捧着手炉点点头,卓夫人又嘱咐了院里的丫鬟婆子们一声好生照看着昙姨娘,便也随着卓尚书进了屋子。服侍着卓尚书坐下,取下他身上披着的厚厚的毛子大氅,卓夫人一边亲自动手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卓尚书,一边柔声安慰道:“昙姨娘屋里的接生婆还有奶娘们都是一早就安排好的,这一胎定然会无事的,老爷不用太过担心。” 卓尚书看着眉眼柔和,轻声劝慰自己的发妻,缓缓的舒了口气,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个笑脸来。 一直到傍晚,昙姨娘那边是既没生下来也没出什么别的状况,卓夫人便吩咐着下人们在昙院的侧屋摆了饭,陪着卓尚书吃完之后,又担心自己的女儿,看着昙姨娘那边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事,便说想要先回去西苑看看女儿了。 卓尚书在屋里早就暖和过来,又吃了热腾腾的饭菜,见妻子牵挂女儿,便也跟着去了西苑的主屋。毕竟是嫡出的长女,小丫头的外公家里也是朝堂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物,远非府里其他几个妾生子所能比,卓尚书对这个女儿自然也是多了几份喜爱。 年仅两岁的卓家大小姐被红珠和奶娘看护着,早就扔下了被啃的满是口水的双蛇玉环,手里拽着一把雕工精致的桃木剑,揪了上面挂着的流苏穗子半天也没揪下来,便咿咿呀呀的在炕上挥舞着。 卓尚书看着炕上那个一身红扑扑毛绒绒的小褂子,精精神神威武生风的大女儿,顿时也被逗乐了。这个嫡长女是早产儿,刚刚生下来时身子骨还有些弱,养了两年之后,倒是一点体弱的样子都看不出来,一个小丫头倒是看着比梅院里那个整天怕风怕雨的庶长子还来得虎虎生风。 卓尚书坐在了炕上,朝小丫头伸了伸手。红珠和奶娘早已经起身,恭顺的站到了卓夫人身后跟着。 坐在炕上挥舞着桃木剑虎虎生威的小丫头看见有人要抱,随手丢开了桃木剑,上面的大红色流苏还挂在她小巧白嫩的脚丫上,“爹爹——”才刚刚过了两岁十几天的淑瑜咬字清晰,就是说话还有些慢半拍,但是在小孩子里也算条理分明了。 “哎,乖瑜儿,”卓尚书看着径直朝自己怀里奔过来的小丫头,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郁。虽说都是自己的骨肉,可是毕竟嫡庶有别,卓尚书看待自己的嫡亲女儿和庶出的子嗣,心里总是不一样的。 更何况,不哭不闹睁着个大眼睛精精神神的孩子肯定要比稍微碰到一点就哭闹不止的孩子招人疼。嫡长女淑瑜就比庶长子卓书珉大了三个月,这两个差不多大的孩子,虽说都还是爱哭爱闹的年纪,可是,有了对比,自然就有了偏心。 卓尚书就算是有些偏宠梅姨娘,在儿女上面,却还是更偏爱正妻所处的嫡亲女儿。“还是夫人把孩子照料的好,”卓尚书抱着女儿,微微叹了口气。 卓夫人柔和的笑了笑,弯下身子伸手将女儿小脚丫挂住的流苏穗子一点一点的解下来,“瑜儿除了刚刚生下来那会儿老实,稍稍长大一丁点就开始整天闹腾了,小孩子总爱自己动换,看着可不就精神头足。” “娘亲——”小丫头被卓尚书抱着也不老实,又伸手想要拽卓夫人衣服上绣着的大团重叠牡丹花纹。 一家三口正其乐融融着,外面突然有人掀开厚厚的门帘子,心急火燎的说道:“老爷,夫人,昙姨娘那边生了,是个小少爷。” 卓夫人眼神闪了闪,迅速掩去冷笑的意味,转而欣喜的弯了弯唇角,一派高兴从容的笑着说道:“可不是件大喜事么!老爷和我这就过去看看,红珠,看着小姐别磕着碰着。” “爹爹,娘亲……”卓夫人从怀里放下了女儿,转身想要出去,不想却被小丫头伸手抓住了衣袖。 小丫头眨巴着圆圆亮亮的大眼睛,撇了撇嘴,看见卓尚书和卓夫人要把自己放下,有些不开心。 卓夫人这才看到,小丫头竟然是也拎着卓尚书的衣袖没撒手。 “瑜儿乖,爹爹等下就回来陪你玩,”卓尚书想要把衣袖从女儿手里弄出来,又不敢硬扯,只能拍拍小丫头的头,轻声哄着。 奶娘也连忙过来,絮絮叨叨的哄着大小姐。 “哦——”小丫头软软糯糯的答应了下来,松开手之后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两个大人。 卓夫人伸手扶了扶自己的发鬟,又用丝绸的帕子擦了擦小丫头脸上的口水,柔声许诺:“爹和娘一会儿就回来陪瑜儿,瑜儿乖乖的在这里玩一会儿,外面冷,不能带瑜儿出去,会冻着的。” 看到女儿乖巧的点头了,卓夫人这才扶着卓尚书出了门,卓尚书刚刚又得了幼子,心情更是不错,大步流星的就往昙姨娘的院子里走。 卓夫人带着丫鬟婆子们一步不拉的跟在旁边,手里攥着的丝绸帕子被抓的很紧,她的脸上挂着满满的笑容,眼睛里却没一丝的笑意。 第一章:卓家小三(中) 等到卓夫人和卓尚书两人到了昙院时,原本跟在昙姨娘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们脸上哪还有半点喜气洋洋的摸样。 小丫鬟哭着脸用帕子擦着眼睛,站在冬日的寒风里哭,眼睛一圈都是红肿的。 “这是怎么了?”卓夫人站出来微微蹙着眉问道。 “老爷,夫人,”一个接生的婆子跌跌撞撞的从产房里走出来,跪下磕了个头,哭丧着脸道:“小少爷平安,昙、昙姨娘产后血崩,怕是、怕是不好了!” 卓夫人抽了口冷气,手里的帕子被拧的不成形状,心下却是一片平静,看见那个婆子还跪在那里一把一把的抹眼泪,忙训斥道:“起来,还跪在那里做什么!进去看着昙姨娘,小少爷没事总是好的,大人也要尽力保住才是!” 听到卓夫人只是说了“尽力”二字,那婆子倒是安下心来,知道就算大人保不住也不会吃了挂落。毕竟这女人临盆,就是在阎王殿里走了一遭,就算出了什么事也都是不稀奇的。好歹小少爷平平安安的生下来了,说不定还能有赏钱拿。 想到这里,那个接生的婆子赶紧抹了抹脸上的眼泪,站起身忙着说了一句:“奶娘已经把小少爷抱到隔壁屋了,老奴去看顾着昙姨娘。”看到卓夫人微微点了点头,那个接生婆子扭头就往产房里进。 卓夫人扶着卓尚书进了隔壁屋,孩子已经清洗好了,裹在厚厚的襁褓里,奶娘正小心的抱着。 毕竟昙姨娘那边还生死未卜,奶娘也不好说什么恭喜的话,只得有些讪讪的笑了笑,说了句:“小少爷平安,刚刚落地时候哭过,声音可响亮了。” 卓夫人笑着应了,伸出手用光滑如玉的手指轻轻的碰了碰襁褓,“声音响亮了好,肯定是个有福气的。” “老爷您看,这孩子的眉眼可像是跟老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个奶娘也忙着说些凑趣的好话。 其实刚刚生下来的孩子,小脸皱巴巴的都还没长开,能看出个什么样来?卓夫人不屑的心里冷笑道,嘴上却和奶娘一起应和着,“可不是嘛,老爷快看看小少爷,这眼睛小嘴的,看着就可人疼。” “老爷这些天可得给小三儿想个名字,”卓夫人也在桌旁坐下了,只是眼睛还望着奶娘怀里的孩子,好像舍不得移开视线般的笑道。 意识不算清晰,只是隐隐约约感觉自己被晃来晃去,周围好像还有女人说话的声响,感觉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秦凌试图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秦凌是个喜欢看小说网文尤其喜欢看穿越小说的人话,他大概已经能猜测出发生了什么,如果他的思路再系统化一点,说不定他已经分析出了自己穿越的原因、穿越后的空间背景甚至连穿越后应该采用的攻略都想好了。 可惜,秦凌是个不爱看小说更不爱看穿越网文的人…… 他对穿越的唯一印象就是曾经电视里热播的寻秦记,剧情大概是一个现代的人到了唐朝帮助秦王李世民夺取天下之类的。当然,就算这,也只是看过一两集,然后听别人说起过一些,详细剧情照样不懂…… 上网唯一热爱逛军事论坛,偶尔去门户网站看看标题党们八竿子打不着的新闻,最爱看军迷写的各种关于军售、关于五大流氓、关于中华崛起的小段子的秦凌,穿越之后,还在襁褓里睁不开眼睛,意识昏昏沉沉下,思考了许久之后终于得出的结论就是: 自己现在的状况大概也许可能是轻度昏迷或者半睡半醒,耳边出现的女人的声音估计是幻听或者医院里头护士在和人说话。 至于自己为什么有了些许意识但是还是醒不过来也睁不开眼睛,可能是镇定类的药物作用,也可能是身体损伤还过于严重,体力无法支持他彻底的清醒过来。 而说道他为什么陷入昏迷或者身体可能受伤的原因,他还需要时间,整理一下意识清晰的时候,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按照顺序总能合理的把时间线索推到现在来…… 卓夫人还在四平八稳的谈笑着和卓尚书喝茶,抱着襁褓里的孩子的奶娘看上去也比之前要自在多了。就在这时,又有人急匆匆的冲了进来,红玉脸色煞白好像要哭出来一般,闯进门就对着卓夫人跪了下去,“老爷,夫人,昙姨娘怕是不好了……” 如同葱玉般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卓夫人的眸色只是微微的闪了闪便化成了一派忧心的神色,让人无从察觉她的心思。卓夫人心里明白,昙姨娘差不多肯定是不行了。之前的丫鬟婆子们说昙姨娘不好了,尚只是有危险。红玉这么一副冒冒失失的摸样冲进来,除非她被人骗,否则定然是有了准数的。 那一瞬间,卓夫人的心里闪过了许多念头。 从她刚刚嫁进卓府,没过半年就给卓尚书纳了大着肚子的通房李氏,不过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命薄,快七个月的时候,有了身子的李氏愣是能在院子里摔了,早产把孩子生下来,看着就跟个小猫似的孩子没保住,失了孩子的李氏竟然也变得疯疯癫癫的,没过半年也就不行了。 再然后,是自己有了身孕,卓尚书宠爱的梅姨娘不久也有了身孕。看着梅姨娘那种小心翼翼,又仿佛看着什么珍贵东西似的整天小心自己的肚子,卓夫人连和她置气的心思都没有。再怎么宝贝着,庶出就是庶出,就算哪天自己死了,这卓府续娶的继夫人也轮不到一个丫鬟养的。 有些时候,卓夫人看着府里那些个姨娘通房们拈酸吃醋绵里藏针的,都觉得有些恹恹的不耐烦,一时得了宠又如何呢?就算生下子嗣来,连个跟孩子一个桌子上吃饭的权利都没有,庶出的小姐少爷那也是半个主子,姨娘和通房却是伺候的奴才,真是何苦来呢…… 把飘远的思绪拉回来,卓夫人攥着帕子起身,也不犹豫,安抚了卓尚书一句后大步就往昙姨娘生产的屋子走。卓尚书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听了众人的劝说停在了产房的门帘子外面。 昙姨娘看样子神智已经清醒了,但是脸色一片毫无血色的惨白,瞳孔也有些散,被汗湿的黑色头发简单的编了个辫子,额头上的几缕凌乱的散在脸颊上,她的气息早已经变得微弱,此刻不过是用着几口老参汤吊着最后那口气,即便如此,哪怕是在弥留之际,也依然掩不住昙姨娘那种惊心动魄的美。 卓夫人进了产房,闻到房间里浓重的血腥气,用帕子掩了掩口鼻,然后又放下来,就那么稳稳当当的站着,立刻就让变得惊慌失措的接生婆子们静下来了,她也没有靠近去安慰的意思,站在距离床榻不近不远的位置,昙姨娘稍稍侧过头就能看到她,她也能清清楚楚的看见昙姨娘美得惊人的脸。 “夫人……”昙姨娘苍青色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却清晰。 卓夫人扯了扯嘴角,做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嘴上说着安抚劝慰听了就让人熨帖的吉祥话,眼睛里却清清澈澈的,没有半点为难或是不忍的意思。 昙姨娘临盆,在她心里只是觉得腻味,却再无其他了。生下来的孩子,男也好,女也好,不过是等他们长大了用卓府的银子备一份聘礼或者嫁妆的事情,她从来不笼络庶出的卓府少爷小姐们,反正那些个人终究越不过她的淑瑜去,嫡长女就是嫡长女,嫡出的身份摆在那里,她的娘家地位也放在那里,没人动得了。 正因为心里有谱,她也就不是太介意的给卓尚书纳妾抬房了,就像这次昙姨娘临盆,她就算不来也没什么,亲自过来了,也不过是赚个贤惠大度的面子情。 “小少爷看着可是精神呢,”卓夫人语气温和的说道,“你也不用太过忧心,好好养好身子才是正经。” 昙姨娘微微的摇了摇头,额头的发丝早就被汗珠打湿,她想向求夫人个保证,不为别的,就为那个刚刚出生就要没有了亲娘的孩子。她知道自己就快不行了,也知道,这个府里,夫人才是最能护得住一个孩子的。临了临了,真正对上卓夫人那双漫不经心的眼睛时,她才恍然觉悟,就算她生了个儿子,夫人也是半点不以为意的……她终于明白,夫人是不会给她什么承诺的…… 卓夫人看着昙姨娘的眼神也稍稍起了一丁点的变化。昙姨娘是家生子,厨房里柳大娘家里的小女儿,生得却是难得一副花容月貌。 柳家的似乎是没有想要攀高枝的心思,昙姨娘当时也从来是安安静静的,没有往卓尚书身边主动凑过。 可惜这柳家的小女儿最后还是被收了房,还颇为受宠。 卓夫人一直冷眼旁观,有时候偶尔也会喟叹一两下,生的那副倾城容貌,又是个低贱的出身,年岁不大的时候,就成了姨娘让后困在卓府的这一方后院里,也算是个造化,不然那张脸被人看见,还不知会扯进多大的波澜里。那个昙姨娘也是个伶俐人,平素乖巧听话,从不惹事,只可惜了顶着那么一张脸蛋,她不主动找事,也总会有人放不过她…… 说到底,这个昙姨娘也是个红颜薄命,年纪轻轻的也怪可怜的。终究只是个小人物,有点小聪明懂得看人眉眼高低,却还是抵不过红颜不寿的命数…… 第一章:卓家小三(下) “夫人,小三儿就养在夫人身边吧!”卓尚书站在产房外面,依稀能闻到屋子里的血腥气息,突然的叹了口气,用商量的语气说道。 口气是商量的口气,但是彼此心知肚明,卓尚书这根本不是要商量的意思。卓夫人低头,伸手扶了扶自己梳理的整整齐齐一丝不乱的发髻,葱玉似的手指摸到头发上插着的一支上面的金炳珍珠牡丹钗,想到自己刚刚过完两岁生辰的女儿淑瑜,心里很快又静了下来。 卓夫人抬起头,看着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光亮的昙姨娘,突然觉得这个容颜绝色的女子不过是个命比纸薄的可怜人,卓夫人冲着她似笑非笑的扯了扯嘴角,转身吩咐旁边的一个婆子道:“把小少爷抱过来吧,让昙姨娘好好看看。” 卓夫人转身掀开门上的帘子,冲着卓尚书柔声道:“老爷可想好了给咱们小三儿选个好字。”停顿了一下,卓夫人脸上不可遏制的浮现出悲悯而又感伤的神色,有些喟叹般的又道:“至少,让昙姨娘知道小三儿的大名,这做娘的也安心。” 卓尚书心里微微一震,刚想要开口,想到这个小儿子是要养在夫人身边的,等于就是记在嫡母名下,是要被当做嫡子养大的,便有商有量的和卓夫人温声道:“这些天选名字还真有些选花了眼,夫人可有什么见解。” “就选玉与相伴的玙字吧,”卓夫人用帕子掩了掩嘴角,看着奶娘怀里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往产房里走,露出一点怜爱的柔声道,“两个都是我嫡亲的儿女,老爷觉得尚可的话,小三儿就叫书玙吧。” 听到是和淑瑜同音不同字的名字,卓尚书和弥留之际的昙姨娘心下都松了口气。他们知道,这便是卓夫人承诺将这个孩子也和淑瑜一样,当做自己嫡亲的骨肉养育了。 昙姨娘挣扎着看向襁褓里熟睡的孩子,还是皱巴巴的小脸,却让她忍不住的心生爱怜,这是她十月怀胎诞下的孩子,是这个世上同她最亲最近的人…… 奶娘也有些不忍心,便蹲下身子将孩子抱到了昙姨娘身边。刚刚生下来,孩子就被接生婆子奶娘们抱出去洗身子,送去侧屋,这才是母子相见的第一眼…… 昙姨娘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止不住的颤抖的手终于慢慢的触碰到了孩子的襁褓,纤细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指终于颤抖着碰到了孩子的小脸,昙姨娘露出一个能让所有人惊艳的温柔笑容来,霎时,昙姨娘的手臂无力的垂下,漂亮的眼睛也缓缓的闭上,唯独有些苍白的唇角,还带着那一抹温柔的笑意…… 卓夫人带着丫鬟婆子还有照看书玙的奶娘一行人回了西苑,三少爷还小,刚刚出生的小身子骨弱,经不得折腾,卓夫人为了照看孩子,在昙姨娘的院里简单吩咐了下后事,便也没有多留。至于面对佳人已逝,徒留伤感的卓尚书,卓夫人吩咐小厮丫鬟们照顾好老爷后,便把那么大喇喇的留下的人当做不存在…… 回去西苑之后,卓夫人从红珠身边抱过来女儿淑瑜,吩咐红珠去妥善安置了小少爷,便张罗起女儿的晚饭来。 至于卓书玙,卓夫人一点都没省的比照着当时刚刚出生的淑瑜备下两个奶娘、两个婆子、四个丫鬟贴身照看,卓夫人还特意将身边用的惯的大丫鬟红佩也加了进去。 卓府里的下人们都道昙姨娘生下的小少爷命好,夫人身边没有嫡子,只有一个嫡出的女儿,三少爷这是记在夫人名下,日后便是卓府的嫡出少爷了。 意识昏昏沉沉的的秦凌还不知道自己刚刚出生没半天就发生的这些际遇。 年仅两岁的淑瑜也不知道,自己这就算是有个一个嫡亲的弟弟。 卓夫人对待这个抱养过来的孩子,在侍候用度上面一点也不少,大大方方的让所有人都看到,卓夫人是真的把这个孩子当做嫡出的来养,卓书玙那就是卓府嫡亲的小少爷! 只有卓夫人自己心里清楚,那个孩子即使顶着自己名下嫡亲少爷的名号,也终究是和自己亲生的淑瑜是不一样的。淑瑜是自己一定一点一把一把拉扯大的,那是自己血脉相连、不可割舍的亲骨肉。书玙是养在自己身边的嫡子,仅此而已。亲自抚育,和养在身边,对一个母亲来说,是完全不一样的…… 盛德九年二月二十三日,卓尚书喜得嫡子,卓家三少爷卓书玙。 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的内里有着怎样一个来自千年之后异世的成年男人的思想。也不会有人预料到,这个如今还在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孩子,会在十几年后的盛德年间,留下怎样浓墨重彩却最终被人从史书上尽数掩去的一笔写意风流…… 昙姨娘的后事安安静静的办好了,卓家嫡子小三儿早已经被卓夫人带回了西苑安置。 等到待在名为卓书玙的壳子里的秦凌终于能听清周围人说话,看到自己身处的场景,弄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已经是数日之后的事情了。 他从周围伺候的奶娘丫鬟们闲聊时候的口中得知了自己现在这个奶娃子的身体名叫卓书玙,知道卓书玙是尚书府第三子,知道这个小娃娃的生母其实是是卓尚书十分喜爱却红颜薄命的昙姨娘,知道了自己已经被记在卓夫人名下、成为了卓府的嫡子,至于昙姨娘这个生母则被抹去了痕迹,也知道了那个每日都要来屋子里转一圈、看看自己并且用言语敲打奶娘和丫鬟们对自己要细心照料的女子则是自己名义上的母亲卓夫人。 卓夫人的全副心思依然还是放在自己的亲生女儿淑瑜身上,对淑瑜身边每一个小的物事都用尽了心思,哄孩子吃饭睡觉的时候,也从来是事必躬亲。 只不过卓夫人每日也总要亲自去书玙的屋子里转一圈,证明一下自己是这个小少爷的嫡母,得别人称赞一声卓府的当家主母性情慈善为人贤惠,时不时的看着下面的丫鬟奶娘们别偷奸耍滑,千万别委屈了小少爷书玙,便是极限了。 尽管知道了这些,书玙依然没有联想到太多的东西。宅斗是需要天分更需要没事找事的意识的,而这两种必须的特质,书玙都不具备。 在他上辈子还叫做秦凌的时候,小时候大概是个乐观开朗的好少年,长大一点了也算是父母教导有方,丝毫没有长歪,等到成年了毕业了工作了,在岗位上奋斗了几年后,也变成了一个有理想有目标看上去一脸精英样的社会成功人士,眼瞅着生活中唯一的不圆满就是还没个固定对象没能结婚成家养小孩。 对于一个户外活动选择是自驾游,上网喜欢关注军事热点,动手能力尚可虽然比不了技术宅的来自于独生子女家庭并且还不爱看各种小说的有为青年来说,宅斗,是个太遥远的名词了! 在书玙的脑海中,夫人姨娘通房嫡出庶出丫鬟养的,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是历史名词,他对这些事情的理解,完全来源于从小到大的历史课上加一起也排不满一页的相关历史故事,偶尔可能在家里瞥到两眼老妈看的肥皂剧上略有涉及。 按照他的思维方式,完全不可能在听到昙姨娘身死襁褓里的孩子被包养到嫡母名下后,脑子里会跳出来类似于去母留子、后院争宠的事情来,就像一个普通人在听说医院里的癌症放射性疗法的时候,绝对不会去考虑有关核裂变核聚变之类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原理一样。 换句话说,书玙的大脑回路和那些养在宅院里的丫鬟婆子们完全接不上轨。他现在还是个刚出生不久嗷嗷待哺什么都需要人照料的婴孩,奶娘们丫鬟们偶尔偷个懒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两句,也没人会去避讳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奶娃子。 没有人知道书玙听到了多少、记下了多少。而书玙自己,在刚刚出生不久,就知道了记住了很多卓府后院的事情,但是,也仅此而已了。 他不可能因为生下自己的其实是昙姨娘就和现在的嫡母卓夫人产生任何隔阂,在那些丫鬟婆子们口中的诸多秘辛,在书玙听来,完全是无关紧要的八卦。他也不可能因为卓夫人更偏疼人家自己的亲生女儿就觉得自己不受重视、进而怨恨不满。要是他是当妈的,肯定也是心疼自己的亲闺女,人之常情,要是那个卓夫人把心思都用在他这个不是亲生的所谓“嫡子”身上忽视了亲女儿,他才觉得有问题。 一晃两年过去了,卓家大小姐淑瑜已经变成了书玙眼中一个四岁的可爱小萝莉,而卓家三子书玙则是刚刚两岁,还被丫鬟奶娘们限制在他自己的屋子里,不许出去玩耍过得比据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古代千金小姐还不如…… “弟弟,”淑瑜乖巧的坐在旁边,眼睛亮亮的看着被困在炕上层层衣物裹成一个毛球的书玙。当然,淑瑜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卓夫人倒是愿意让她在院子里多活动活动,可是由于冬天天寒的缘故,每次想要出门都得被她娘亲给裹成个毛绒绒的厚实团子。 书玙不知道卓夫人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反正等他稍微长大了一点之后,那个眼神清净的女人是很愿意把她亲生的女儿带过来,让两个小孩子好好相处的。 小孩子皮肤细嫩,眼睛又大又亮的,谁都喜欢,当然前提是别捉耗、别动不动就哭闹,不然也就那孩子的亲妈受得了…… 上辈子的书玙还没来得及养自己的孩子,也从来没被刚刚出生的小崽子们折腾的三更半夜起来喂奶把尿。轮到他换了个皮嫩的壳子,他自己依然是个乖巧听话不哭不闹的乖小孩。而比他大了两岁的淑瑜,也是个安安静静十分禁折腾的性子,就算偶尔不小心自己跑着摔倒了磕一下碰一下,都顶多是撇撇小嘴,从来不曾扰民的哇哇大哭过。 “姐姐——”书玙看着眼睛亮晶晶的小萝莉,奶声奶气的叫道。 书玙简直爱死了这个不爱哭的小萝莉,心想若是以后自己有了儿子女儿,最好也是淑瑜这种性子,活泼、但是皮实,用不着大人哄。 当然,年仅两岁还是个毛球的书玙想得这些都还太遥远了,看着小萝莉亮晶晶的浅琥珀色大眼睛,书玙其实心里明白,这个名为自己亲姐的小萝莉差不多是把自己当成了小猫小狗一样的活物。 小孩子一般都喜欢那些毛绒绒的小动物,可惜,小动物对于小孩子确实十分危险的,卓夫人不可能允许那种危险的东西出现在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淑瑜身边,而自己这个所谓的“嫡亲”儿子,又不可能咬小萝莉一口,简直是再安全不过了…… 不过书玙一点也不介意。小孩子都有把比自己更小的孩子当玩具的倾向,看在大人眼里,估计还是两个小伙伴玩得好好的,大孩子在乖乖的带着小孩子玩,省得大人操心,更能加深孩子们之间的感情……那种小时候爬树打鸟,下水摸鱼,整天恨不得连睡觉都在一张床上的兄弟,是长大后在酒桌上喝过多少次都无法比拟的感情…… 第二章:伴读(上) 四岁的小萝莉淑瑜把自己的弟弟当做好玩的玩具,也不折腾他,就是眼睛亮亮的看着。而两岁的小豆丁书玙眼里,则是把这个年幼的姐姐看成一个漂亮可爱的小萝莉,性子还好,特招人喜欢。 一来二去的,两岁的书玙和四岁的淑瑜倒是整得几乎天天在一起玩了。书玙把小萝莉当成小孩子,尽可能的让着她,有了什么好玩的从来不争不抢。而淑瑜最感兴趣的玩物似乎就是自己这个小两岁的弟弟,自然两个人就起不了丝毫的争端。 淑瑜有事没事的可能伸出白嫩嫩的小手轻轻戳书玙的漂亮脸蛋两下,就是顶天了,看着书玙有些痒的笑了,她就跟着笑,同样是粉雕玉琢的两个孩子,笑起来就更漂亮了,让人看了说不出的舒心。 卓尚书最喜欢的便是这一对爱笑的儿女,每回来夫人的房里,看见在一起对着笑的姐弟两个,总要忍不住夸奖几句,还是夫人会教养孩子,卓夫人也就笑着受了,一边吩咐着丫鬟们给大人上茶布菜的,一边亲自哄着两个孩子吃些精致的饭食或小点心。 不得不说,两个小孩子都是极为精致漂亮的容貌,又碰巧了都是浅琥珀色的眼瞳,看着就透亮。 卓夫人管家并不严苛,行事却很是干脆利落,从来容不得有人在她身边耍小心思。尤其是在淑瑜身边侍候的人,一旦有什么欺上瞒下的勾当,抓出来就是发卖,容不得丁点余地。以至于甭管真真假假,卓夫人带着一双儿女所居的西苑,从来都是一片太平。 偶尔的小波澜也有,但是往往还没掀起什么风浪,生事的人便被卓夫人拍死打发了出去,而这种事情做起了本就隐晦,书玙这个对宅斗完全不敏感的人真切看到过的,就更少了。 在书玙眼里,成为卓府三少爷的日子又平平淡淡的过去了两年。 淑瑜已经六岁了,书玙也到了四岁。 卓府里请来了先生给少爷们上课,书玙也到了去听课的年纪。在教书先生的课上,书玙看到了之前只有过年或是长辈的寿宴上才会遇到的两位较他年长的庶子,梅姨娘所出的长子卓书珉和秋姨娘所生的次子卓书珀。 先生的课上如今只有他们三个人,几乎从书玙出现的第一天,就形成了双方泾渭分明的局面。卓书珉和卓书珀之间明显比较熟,而且也都不约而同的和书玙有些疏离。 书玙对此并不意外,一共就三个人,尤其还有人是后来出现的,那么分化成二对一的两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自己占着卓府嫡子的身份,另外两个虽是兄长却是庶出,彼此之间太过热络才显得别扭。至于卓书珉和卓书珀他们两个是否真的是比较亲密,书玙根本就没去注意。 至于淑瑜,则是并没有出现在教书先生的课上。书玙看着自己手上用来启蒙的《三字经》,低着头皱着眉想了想,不知道淑瑜那个小萝莉是另有教书先生,还是碍于古代所谓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根本就不会到教书先生这里正式上课。 成年人的思维和阅历毕竟是小孩子所无法比拟的,更何况是古代达官贵人养在府里的少爷们。虽然是第一次背诵,书玙对《三字经》这种古文科普读物的记忆和理解程度,远非只是多上了几日学的卓书珉和卓书珀所能及。 说实话,书玙面临的最大问题其实是把脑海中的简体字写成繁体,并且,是改成用毛笔外加从左到右的顺序。 背诵理解什么都是小事,在一定高度上之后重头克服早已养成了多年的习惯才是最让人纠结的事情。好在书玙的年纪还小,四岁的他现在连粗一点的毛笔都还拿不稳,他还有相当一段长的时间可以去适应这些。 就像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世界,毫无疑问,起点更高了、视野变远了,但是同时,当一个人不小心摔下来的时候,也就会摔的更疼更惨…… 上午跟着教书先生学习了几句三字经,从先生那里收获了一堆诸如卓府三少爷天资聪慧的褒义词句,顶着两个庶出兄长变得有些难看的脸色,书玙溜溜达达带着侍候的人回去西苑吃午饭了。毕竟他的年纪还小,教书先生的课暂时只要每天上半天就可以了。 书玙从来没有想着要在教书先生面前藏拙,更没有想到过自己若是比那两个庶兄出色太多的话,会给府里看似风平浪静的后院带来怎样的影响,他只是按照卓尚书和卓夫人的要求,上午去上课了,下午的时间可以自由安排,便决定好好练一下自己那根本拿不出手的毛笔字,仅此而已。 至于他的天资聪颖和勤奋好学落在周围的人眼里会变成什么样子,书玙从未在意。人总是要为自己活着的,现在他还小,他必须遵从于给他提供了生存条件的卓府的一切规则,不管那个制定规则的人是卓尚书还是眼神波澜不惊的卓夫人。 人贵自知,书玙从来不缺的便是自知之明。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现在的位置,知道现在的自己能做什么,应该去做什么。至于想做什么,这个可以等到他长大了,能够凭借自己生存下去的情况下,再行考虑。 书玙回到西苑自己的屋子的时候,大丫鬟红佩早已经吩咐厨房把三少爷的饭菜做好端上来了。 红佩吩咐屋里的一个小丫鬟接过书玙身上披着的厚厚的毛皮大氅,然后便上前迎着书玙进了里屋,又拿了暖手炉来递到书玙的手里。 书玙接过了暖手炉,却制止了红佩想要帮他换下最外面一层外套的动作。毕竟还是二月份,刚刚从外面进了屋子,感觉周身都带着一片寒意。书玙抱着暖手炉换了一会儿,感觉稍稍缓过劲来,手上也不是冻得红彤彤有些麻了,这才去用温水洗了手,准备去用饭。 对于红佩拿着筷子给自己布菜的举动,书玙没拒绝,毕竟他现在的身体才四岁,就算是让人喂饭都是可以理解的…… 当然,书玙本身完全没有让人喂的兴趣,至于让红佩在一旁侍候着布菜什么的,也是考虑到四岁的小身子手短脚短,稍微远一点的菜他伸着勺子也碰不到……若是为了吃点什么还围着桌子跑圈的话,就有些让人看不下去了…… 吃完饭让人收拾了桌子,今天都大半天过去了也没看到小萝莉淑瑜,书玙还真有点不适应。咬了半个剥好的苹果,书玙把手擦干净转身去了烧的暖洋洋的炕上,打算和往常一样睡个午觉。这个身体毕竟是个四岁的小孩子,长身体的时候就是要多睡觉。 一个时辰后,午睡自然醒的书玙下地特意用凉水洗了洗脸,让自己稍微清醒了一下,翻出了前几日卓夫人使人送过来毛笔砚台和纸张,开始照着字帖临摹。 按照教书先生的教学内容,他现在一共也认不得几个字,不过不要紧,哪怕只是横平竖直左撇右捺这样最基础的笔画,他也需要一笔一笔的练习。毛笔字和钢笔字的差距不是一点半点,对于从来没有毛笔字基础的书玙而言,握着毛笔在纸上一不小心就把墨水划成个黑团子什么的,太平常不过了……写字练字,于他而言,真的是从零基础开始。 书玙其实是个很能耐得住寂寞的人。当他下定决心的时候,便很少会中途放弃。大半个下午的时间,书玙决定了用来练字,便是一点水分没有的专心练字。两个时辰的时间,除了拿笔的手感觉有些酸了,必须休息一会儿让身体肌肉缓缓,书玙就那么伏在案上,专注认真的写了一下午。 这样的毅力和专注,几乎不应该出现在一个生来便养尊处优的大家少爷身上……听完红佩的回禀,卓夫人心中想到,她慢慢的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眼眸微微垂下,里面的神色让人看不真切。红佩知道,夫人是在认真的考虑些什么。 半响,卓夫人缓缓的开口问道:“小姐今天下午都做了什么?” 红珠福了一礼,言语流利的回道:“大小姐今日午睡只休息了半个时辰,便起身去寻了罗师傅,之后便一直跟着罗师傅学习,想必过一会儿大小姐便会回来了。” 卓夫人微微颔首,她知道自己的女儿自从见了罗师傅的那一天起,便每日风雨无阻的跟着卓师傅练习,细想来也有了好一段日子了。 她本以为,自己的淑瑜是个难得的能够静下心来的孩子,毕竟,淑瑜才六岁,便能够这般认真专注,不为外物所干扰,说来简单,真正的做起来的时候,又是何其艰难。现如今,在这小小的西苑里,竟然又出现了一个认真起来让人不得不侧目的孩子,而书玙、不过才四岁…… 第二章:伴读(中) 不管卓夫人心里是怎么看待书玙和淑瑜这两个孩子的,书玙放下毛笔吃过晚饭后,便开始对着窗子走神。 冬天天黑的早,现在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看不清路面不说,天空阴沉沉的,似是要下雪。书玙不顾丫鬟们的劝阻,坚持着打开了房屋里的窗子,想要通通风透透气。书玙向来闻不惯屋子里的熏香,更受不了直接把火盆什么的端进屋子取暖之类的事情。 以前年纪太小,想要指手画脚丫鬟婆子们也不听。现在虽然他还是很小,但是至少,四岁的小孩已经能够充分的表达自己的意愿了。 不行就是不行,就算丫鬟们觉得难以理解想要劝阻,也得按照少爷的命令来,顶多就是事后去卓夫人那里告个状,而卓夫人的态度从来是只要卓书玙的作法不会弄得自己感冒发烧,卓夫人根本不会去和一个小孩子拧着劲干。 一来二去的,下面侍候的人也觉得摸出点门道来了,书玙少爷有什么吩咐和平日府里的惯例不同了,基本上就是按照书玙的要求来,反正书玙毕竟年纪还小,他要求的地方也就是自己住的那几间房子,连小院里的花草布置都从来不上心。 除了红佩是卓夫人的心腹,三五日的,总要将书玙的事情详详细细的知会卓夫人一声,其他的下人们连告状都懒得去了。 估摸着能有两刻钟了,书玙便关上了窗子,把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从房间里赶了出去,便一个人坐在烧的热乎乎的炕上,继续考虑一些事情。 晚上的时间用来看书练字是肯定不行的,蜡烛的光线太暗,容易伤眼睛。书玙上辈子的眼睛上学期间就近视了,到底是上课写作业弄得还是归结于电视电脑,都说不太清,不过那也都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在这个落后的时代,近视了恐怕连个眼镜都配不上,毕竟,就连细木头条打成格子的窗户上镶嵌的也不是玻璃,而是糊了厚厚的一层纸用来挡风。处在一个连玻璃都几乎没有的世界里,就更不要想树脂镜片了……书玙一点也不想体验近视了结果还没有眼镜的纠结感…… 打了个呵欠,书玙侧过头来看窗子上的细木条和上面糊的严实的灰蒙蒙的窗纸,觉得自己还是早早睡觉吧,没有电视空调也没有什么晚间娱乐的生活里,把晚上多余的时间用来睡觉实在是再惬意不过的事情…… 不过书玙刚刚把丫鬟叫进来让人打盆热水,还没来得及洗漱,六岁的淑瑜已经裹着一个毛绒绒的厚毛皮斗篷进了屋来。 “弟弟,”淑瑜小萝莉已经有一米多高了,看着书玙小豆丁的时候,是实打实的俯视视角。 书玙虽然弄不清一个六岁的小女孩一般应该有多高,但是回忆起上辈子看到过的一年级的小朋友们的样子,多多少少也能觉察出来,淑瑜的个子绝对是要比一般人高挑出去一些。 “姐姐,”书玙虽然在心里想了不少事情,嘴上还是细声细气的喊了声甜甜的姐姐,然后眨巴着眼睛一点压力没有的跟小萝莉卖萌,“怎么晚上才来看书玙?” 淑瑜随时把自己披着的斗篷丢给了跟在身后的红珠,然后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跟在自己身边侍候了。红珠一副温顺的样子,小声吩咐了小丫鬟给大小姐和三少爷上个果盘,还特意嘱咐了苹果切开之前要用水温一下,别从外面拿进来凉着就给放到盘子里端上来。 “今天的功课好难,姐姐也是刚刚从罗师傅那里回来,”淑瑜坐到了炕上书玙对面的位置,两个人中间,已经有力气大的婆子搬上来一个小桌子,正好等会儿放果盘。淑瑜手里抱着一个小的暖手炉,之前冻得红扑扑的小脸蛋在暖和过来之后,红色已经下去了,坐在烧热的炕上,衣服上裹着的一点寒气也很快就消失不见。 “弟弟今天是第一次去先生那里进学?”淑瑜拉着书玙开始聊家常,两个长相漂亮、粉雕玉琢小姐弟认认真真的对着坐着,你一言我一语的,倒是让旁边立着侍候的丫鬟们看进眼里,有些忍俊不禁。 不一会儿果盘便端上来了,盘子里插着两枚竹签子。淑瑜一点也不客气,递给书玙一枚竹签子自己拿了另一枚,一下一小块的插着果盘里切好的苹果,一边聊天一边吃。 书玙其实挺喜欢和淑瑜聊天的,虽然有一种哄孩子的微妙心理,但是小丫头年龄还小,想法也没有沾染上过多的关于古代的世俗理念,总是充满了奇思妙想,还有着不少让人听起来直乐的童言童语。更何况,书玙身边能接触到的,最多的便是伺候卓府一家的下人们,真正和他处于平等地位的,可能还真就只有淑瑜一个。 两个小孩子吃完苹果,书玙又听了不少淑瑜幼稚可爱的言论,便已经消磨掉不少时间了。淑瑜从炕上跳下去,惊得丫鬟们脸色一白,小萝莉也不在意,从红珠手里接过斗篷披上,和书玙打过招呼后,便冒着夜色回去自己的屋里了。 送走淑瑜,书玙又打了个呵欠,小孩子的身体就是容易犯困,红佩端来热水,书玙也不让她伺候,自己动手洗漱过后,便上了炕,把守夜的丫鬟赶到隔壁屋里后,才自己脱掉衣服钻进热乎乎的被子里,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书玙每天的日子重复而又平淡。每日上午,要定时的去教书先生那里上课背书,像吃家常便饭一样的听着先生夸奖的话语,偶尔还要听着卓书珉和卓书珀的小声嘀咕。 淑瑜小萝莉仍然时不时的晚上冒出来和自己的弟弟聊会儿小孩子眼中的家常,当然,更多的时候,就是两个小孩子对坐着吃水果,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好像两只咬着硬果的小松鼠。 书玙到现在也没弄清淑瑜每天都跟着那位罗师傅学些什么,不过猜测着大概也是识文断字一类的东西,大概是卓夫人不放心女儿和三个兄弟一起上课吧。这样想来,那个很少碰面的叫做卓淑瑛的庶出二姐也从没有过跟着先生上过课。自以为想明白了的书玙很自然的不在纠结这个话题。 下午闲着无事便练习毛笔字的习惯书玙一直坚持了下来。随着教书先生讲读《三字经》的课程进度,书玙也应当认得些简单的字了,练习字帖的时候,终于能够不再拘泥于描摹简单的笔画,而变成了练习一些结构简单的大字。 随着天气变暖,夏日将至,天色变暗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晚。偶尔淑瑜跑过来找弟弟的时间比较早,只是邻近傍晚,房间里的光线也还很充足,书玙尚未完成自己定下的练习书法的任务,在一旁观看的淑瑜若是觉得无聊了,还会拿着弟弟的笔墨也跟着临几个字。 毕竟是年长两岁放在那里,淑瑜的大字已经写的规规矩矩有模有样了,不过小孩子的字形还没定下来,对着同一份字帖临摹的时间长了,书玙和淑瑜姐弟两个写下的字体略略的看上去,笔锋还真有些相似的意味。 书玙静下心来每日认真背诵古文、临摹字帖,感觉时间倒是过的飞快。不知不觉间,酷热的盛夏已经过去,迎来了凉爽的秋日。 四周半的书玙按照农家小孩计数虚岁的习惯,已经称得上是将近六岁了。 盛德十三年秋,原九皇子殿下的伴读、礼部尚书的长子徐永康因病告假。如此一来,已经虚岁八岁的九皇子身边伴读的位置便空了下来。 九皇子杨靖泽生母乃是四妃中的德妃娘娘,在后宫的位分也算高了,加上皇后无子只育有两个公主,又常年称病以至于难以执掌宫务,后宫的事务一直都是由淑妃、德妃、贤妃三位娘娘共同打理,如此一来,九皇子的身份自然也就显得非同一般了。 尚书府两位年纪和九皇子相仿的少爷俱是庶出,唯一称得上是嫡子的书玙年纪又着实小了一点,因此,卓尚书也就未把九皇子伴读空置这件事放在心上。 偏偏不知怎的,皇帝的诏书下来,九皇子的伴读竟然就选定了比九皇子还小两岁的卓尚书的嫡子书玙。 恭恭敬敬的接了圣旨之后,卓尚书从地上起来的时候还在纳闷,不知道皇帝陛下心里打的什么主意,竟然就把自家的小三儿书玙给点上名了。 事后,卓尚书也从衙门里关系相好的官员那里隐隐约约听到了些缘由,徐家的嫡长子原是德妃娘家一个远方侄女所处,当初选徐永康去给九皇子做伴读,估摸着也有这层关系在。现在不凑巧,徐永康生病了,自然不能再留在宫里。 这会儿再给九皇子选伴读,就不大好选了。毕竟九皇子进学的日子已经不短了,当初年龄相仿的重臣之子早就被德妃挑挑拣拣扒拉了一遍,当然也被其他适龄的皇子们挑拣过一番了。现在想要重新给九皇子选个伴读,要么是从原来被挑剩下的人群里找,要么就只能岁数从小一点的人里找了。 如此一来,卓尚书也就大致明白了德妃娘娘的意思,给九皇子的伴读,宁可是个年纪小些的嫡子,也不能是年岁相仿的庶出之子。 卓尚书想了想家里的庶长子和次子,微微叹了口气。嫡出的大女儿淑瑜就比梅姨娘所出的长子卓书珉大了不到三个月,于情于理,卓夫人都不能把这样的庶子抱到身边教养。更何况,当时卓夫人全副心思都扑在了女儿身上,对于梅姨娘所出的庶长子,压根都没怎么过问过。 而对于小家小户出身的梅姨娘来说,能够把自己亲生的儿子养在身边,梅姨娘自然是求之不得,她哪里晓得嫡长子和庶长子的身份地位,即便是她知道嫡庶有别,怕是也舍不得,只想着自己的儿子已经是卓府的长子了。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卓尚书自然也就顺着梅姨娘的意思让她自己教养长子了。 现如今,卓尚书才觉得有些不合适,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罢了。 第二章:伴读(下) 傍晚时候回到府里的卓尚书,先去西苑和卓夫人说了皇帝诏书的事情,卓夫人看着诏书上的内容,微微低垂着头,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像是欣喜,娴静的笑容却让人有些看不透。卓夫人和卓尚书都没顾得上吃饭,两人便一同先去了书玙的屋子里。 书玙正手里握着毛笔在练字。事实上,除了练字,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做了。毕竟还是小孩子,已经练了大半年了,练习的成果也不过是写的横平竖直、规规矩矩,看起来十分整齐罢了。 相比起书玙辛辛苦苦练习的字体,也许他远远超出同龄的孩子的认字量反而更让卓尚书吃惊一点,只可惜,除了他自己一个人闷着头看书的时候,书玙对外展示出的内容从来只是依照于教书先生的教学内容,对于超出范围的东西完全是不闻不问,更别说还要主动展示了。 “书玙见过父亲,母亲。”书玙有些惊讶的从桌案上抬起头望着相携而来的卓尚书和卓夫人,立刻放下手中的毛笔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候道。 看着书玙虽然年幼但是已经规规矩矩的表现,卓尚书稍稍放下些心来。 皇子伴读要经常出没于皇宫之中,偏偏又都是年纪不大的稚龄幼童,尤其轮到自己家里这个三子的时候,书玙更是比旁人还要小一点。卓尚书不怕书玙不讨人喜欢,哪怕被九皇子所厌弃,只要平日里老老实实的、别上赶着去刺激那些皇子们,皇子和伴读之间再怎么闹腾,总有皇上和众多皇子的母妃所约束,终究起不了什么大的风浪。而一切无伤大雅、小打小闹的事情,不过是小孩子们之间的玩闹,没有大人会把这些事情放在眼里。 想到这里,卓尚书自己都有些失笑了。 他原本最为担心的便是书玙年幼,去给稍微年长一些的九皇子做伴读的话,怕是会惹出些不合时宜的笑话来。可是换个想法的话,书玙年幼,定然难以左右九皇子的想法,作为一个小小的伴读,估计书玙也只能是紧跟着九皇子行事。 那么小小的一个孩子,眼瞅着就只能被大一点的孩子欺负,估计那些皇子和身边的伴读们互相拧劲就够了,应该没什么人会把视线放在一个只能做跟班的小豆丁身上。如此一来,书玙的存在反而更加安全了些。 想通了这些关联的卓尚书脸上的表情稍稍缓和了几分。他坐在了书玙的桌案前面,优哉游哉的拿起了书玙写了一下午的大字,粗略的看了几眼,泛泛的批评道:“肩胛散乱,行笔不稳,整体气势尽显而毫不内敛。” 书玙低着头称是,乖乖的接受卓尚书的批评,心中暗道,现在这个壳子还不到六岁,刚刚识字不久,握笔也不过是半年前才刚刚开始的,若是能写出什么笔走龙蛇、行云流水、刚柔并济落笔如云烟才有问题吧…… 卓夫人拿着帕子的手轻轻的拍了拍卓尚书,示意他给孩子留点面子,书玙还那么小,对孩子这么严厉做什么。更何况,今日过来的目的是为了说明皇帝的诏书上的事情。 本来对着书玙的大字还要继续详细点评几句的卓尚书在卓夫人的提醒下,掩饰的稍稍低咳了两下,然后尽量的收起严父的架势、试图温和的对书玙道:“小三儿,今日宫中传下圣旨,选你为九皇子伴读,过几日便要进宫陪同九皇子一起读书温习了。” 书玙低垂着头,眼神闪了闪,没有立刻回话,等他抬起头时,脸上的已经变成了幼童的不解其意,有些茫然的看向卓尚书,浅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卓尚书看着幼子的反应,不由得心生慈爱。他招了招手,让书玙在自己身边坐下,十分耐心的絮叨着作为皇子伴读要做的事情。 卓夫人和书玙都默默的听着,唯一不同的便是,卓夫人在听卓尚书谈及皇宫中几位皇子身边的伴读的时候,神色淡淡的好似不甚在意,只是用稍稍打湿的帕子轻轻的拉着书玙白嫩嫩的小手帮他擦去手指尖沾染的黑色墨汁。而书玙则是沉下心来,认认真真的听着卓尚书对于那些个伴读出身的家族的简单介绍。 三人间的气氛看似温和,却总是仿佛假装一般,缺少了那么一点家人之间的生气。卓尚书大概已经习惯了卓夫人的恭顺和贤惠,并不在意要多和卓夫人进行交流的问题,至于面对儿子时,不劈头盖脸的痛骂以彰显自己严父的形象,已经够可以的了。 卓夫人只是当着丈夫的面,流露出了一点慈母的温和,其实她看书玙的眼神淡淡的,既不热络,也不冷漠,仿佛只是困于小小的囹圄中的沉默和疏离。恁是谁也不能说卓夫人一句不好不贤惠,可是,书玙很清楚,卓夫人虽然表面上从来不曾冷落自己,可是,却也没有刻意的亲近过,只是维持着一个当家主母的位置,不咸不淡的照料着这个挂在自己名下的嫡子的生活起居。 而对于书玙而言,卓尚书和卓夫人与他之间都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隔阂,这种疏离不怪任何人,只是他即已经带着上辈子的记忆重新投胎了,那么,那些曾经的记忆带给他的痕迹便很难抹去。在书玙的心里,他的父母亲从来只是上辈子的那两位,至于卓尚书和卓夫人两位,最多也只能是尊敬有余,亲密不足吧。 正在三人稀稀落落的交谈间,小萝莉淑瑜已经自己动手推了门进来,口中还念叨着:“弟弟,我回来了,今日天气可真闷,等下让红珠去小厨房端两份冰——” 淑瑜话未说完便看到了书玙的屋子里卓尚书和卓夫人的身影。小萝莉也没有被人抓包的窘迫,立刻停了口中的话语,转而笑容灿烂的依偎了过去,嗓音甜美可爱的撒娇道:“女儿见过爹、娘。” 看到笑容明媚的女儿倚在卓夫人的身边,看向自己的时候,淡琥珀色的眼睛也是圆圆亮亮的,卓尚书脸上的表情立时又柔和了几分,“瑜儿下了学就来找弟弟?” “是啊,谁让爹爹每日从衙门回来都那么晚了,女儿想要等爹爹回来都等不到人。”淑瑜拉着卓尚书的衣袖,笑容纯真娇憨。 淑瑜就像是一个十足受尽父母宠爱的小孩子。 书玙看到,刚刚还眼中一片沉静的卓夫人,在将视线转向淑瑜的时候,也露出了略带嗔怪却无比温和的笑意。 就像是一家人的感觉……心里有些复杂的古怪了一下,书玙扬起一张开心的笑脸,拉着淑瑜的手,一口一个姐姐叫的开心,清澈的琥珀色眼睛里似乎也多出了淡淡的一抹温情。 卓夫人吩咐了红玉去摆饭,卓尚书也收起了想要继续叮嘱书玙在皇宫里应该怎么做的心思,拉着平日里最为疼爱的女儿和幼子,回到主屋先去吃饭。 若是只有淑瑜和书玙在一个桌子上,姐弟两个从来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可是,当饭桌上多出了卓尚书和卓夫人这两个大人之后,书玙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由着丫鬟红佩一声不响的给他布菜,自己除了吃东西的轻微咀嚼声,同样的一声不吭,彬彬有礼的像个木头制的模子。 淑瑜显得稍微活泼一点,虽然也是一派特别知书达理的不说话,夹两口菜之后,却总要时不时的停下筷子,对着卓尚书或是卓夫人弯起嘴角无声的笑个不停,把两个大人逗弄的总是想忍不住的跟着她笑。 书玙默默的吃着自己的饭,微微低垂着头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去旁边的淑瑜那里,赫然发现小萝莉一边笑个不停一边吃东西的速度居然不必自己慢!反倒是卓尚书和卓夫人那里,看见淑瑜笑了他们就下意识的停手,半天功夫连半碗饭都没下去…… 书玙突然觉得,有点难以面对平素和自己最为亲密的小萝莉淑瑜……她是故意吧,这么有目的偏偏又有节制的笑容、一定是故意的对吧…… 不管卓夫人究竟有着怎样的心思,卓尚书又是有着怎样的考量,书玙在三日后,终于被卓尚书带着进了皇宫,然后在宫里被转交给了德妃娘娘派来接书玙去见九皇子的人。 至于和书玙最亲密的小萝莉淑瑜,她的年纪还小,对于书玙要进宫给九皇子做伴读这件事,卓尚书和卓夫人压根就从来没有过要事先开诚布公的和小萝莉讲清楚的想法…… 数日后淑瑜回到家中,遍寻弟弟书玙不见后,终于板着一张精致漂亮的小脸、攥着拳头难言不悦的在书玙练习大字的一摞纸里,翻找到了一张个头一点也不小的“小纸条”…… 书玙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人拐卖的小孩一样,乖巧的跟着一个陌生的大人,被带进了层台耸翠、楼宇耸立的皇宫里…… 皇宫里,几位皇子的宫院相距不远,从外面看,布局似乎也有些相似。书玙在宫人的带领下,低垂着头有些小跑才能紧紧的跟上前面人的脚步,却也时不时的认真打量着皇宫中的布局。 进了九皇子的院子,门口挂着的牌子是三个略复杂笔式又龙飞凤舞的繁体字,仅仅只是仓促间瞥了一眼,书玙根本就没来得及辨认,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中间一个是华字。 待到进了院里,那个宫人将书玙带到了书房里,仔细的安置了书玙让他在此等候,并言明九皇子此时正在进学,暂时还回不来…… 被迫摸着黑起了个大早,然后没吃上两口饭就被卓尚书带过来,等到终于到了九皇子居住的宫殿,得到的结果居然是九皇子在上课,自己要慢慢等着……被折腾了一整圈的书玙看着那个宫人虽恭敬却不甚在意的眼神,反而微微的笑了一下。 书玙的表现温和知礼,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乖巧懂事的大臣之子,然后就老老实实的坐在书房的椅子上,低头开始翻看手边的一本书,一直到晌午时分,终于等到了回来寝宫的九皇子。 一直沉浸在文字中的书玙闻声抬起头,自然而言的放下手中厚厚的书籍,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锦衣华服、气势张扬、众人簇拥下的小胖子…… 第三章:皇宫生活(上) 一个包裹在精致华丽的皇子服饰下的胖子。 一个长相漂亮眼睛格外明亮的矮个子豆丁。 这是书玙和杨靖泽彼此初见时给对方留下的第一印象,高胖子和矮豆丁,虽然双方都没有直接的说出来,可是,那个小时候留下的深刻印象确实是让人不得不侧目…… 多年后,当年那个锦衣华服的胖子早已变成了帅气俊朗、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曾经胖子眼里的那个豆丁,即使面上笑如春风、曾经明亮的琥珀色眼睛里却只剩下刻骨的冰冷。 “卓书玙见过九殿下,”书玙看到路边的宫女内侍们都跪下了,只得立刻跟着众人一起跪下行礼。 “你是父皇给我选的新伴读?”那个锦衣华服的小胖子迈了几步走过来,有些好奇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书玙。 “正是书玙。”一直低垂着头,只能看到九皇子不怎么细的脚和腿,尽管心里在不停的腹诽,书玙还是尽量恭敬的回答道。 “起来吧!”九皇子声音清朗,听上去感觉似乎是个很爽快的人,“你跟我来书房,其他人都下去吧。” “是,”书玙起身,微微低着头跟在那道胖乎乎的身影后面。 九皇子不经意的瞥了一眼刚刚书玙看过、已经不放在原来位置的那本书。坐下后好奇的拿了起来,翻到了书玙看到的页数那里,竟然比自己看过的还多,九皇子暗想,不由得又仔细打量了书玙几眼。 “那里有椅子,自己坐,”胖乎乎的九皇子摆了摆手,让一直站在身边低着头的书玙过去坐下。 “谢九殿下。”书玙恭恭敬敬的行礼,然后就老老实实的坐下了。就算对方是皇子,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除个别性格恶劣的以外,大多数小孩子对和自己同龄的小孩子还是比较温和亲切的。就算一开始不认识比较腼腆,相熟了之后只要适度的谦让着点,相处起来还是很容易的…… “看起来好小的样子……”书玙的耳朵动了动,他确定自己听到九皇子自言自语的嘀咕了这么一句。 “你多大了?”九皇子把手里的书扔到了一边,有些感兴趣的盯着书玙问道。 “虚岁是五岁半,就要六岁了。”觉得自己要是太嫩了也不大合适的书玙回答道。在椅子上坐下后,书玙就对上了九皇子好奇的眼神,当下,也眨了眨眼睛回望着他。 “果然好小……”九皇子又低声念叨了一句,然后放大声音,不掩自豪的自我介绍道:“我今年已经七岁了!” 书玙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要是小孩子碰到这种对话,要怎么接下去,半响,只能用有些惊叹的语调来了句:“哦。” “你读过什么书了?”书玙觉得,九皇子果然还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小孩子。这是看见了个年纪比他小的,所以貌似有点兴奋过头了…… “在家里的时候,先生刚刚讲了三字经,”书玙瞥见自己刚刚翻过的那本书,觉得上面自己应该不认识的字还是挺多的,便又补充了一句:“我平日里多是去跟着先生识字。” 九皇子了然的点点头,想了想,特意关照了一句:“林侍读近些日在讲《尚书》,你可读过?” 书玙有些为难的摇了摇头,他知道《尚书》是四书五经里面的一本,但是具体内容,完全不了解…… 九皇子看着眼前坐在椅子上的豆丁微微皱起来的小脸,眨了眨眼睛,突然觉得看这个小家伙为难还挺好玩的…… 从书橱里抽出了一本《尚书》递过来,“给,你要看吗?”九皇子一直盯着那张皱起来的包子脸。 “谢殿下……”书玙见状,立刻从椅子上起身从九皇子手里接过了那本书,书玙知道自己应该能看懂,不过还是特意有些腼腆的低着头小声嗫嚅了一句,“书玙怕是看不懂……” 书玙低着头听九皇子杨靖泽难得的好言安慰,最后等到他说了几句包括什么“笨死了”还有“反正你年纪小”之类的言语的时候,也只能扭过头去在别人看不到的方向,无言的扯了扯嘴角…… 等到九皇子对自己的新伴读的好奇劲下去了,也差不多快到下午继续进学的时间了。九皇子十分潇洒的吩咐道,“林侍读今日的课程已经讲了有大半了,索性你就不必再去了,明日一早再和我一同去进学吧。” 一点也不想和众多皇子王孙们一起上古汉语文学课的书玙十分乖巧的点头应了,浅琥珀色的眼睛感激的看向九皇子。 九皇子显然对那种亮晶晶满是崇拜的大眼睛十分受用,尤其书玙的面容长相本就精致乖巧,甚至漂亮的有点过于秀气,加上书玙又几乎天天闷在自己的屋里,使得本来就尤为细嫩的小孩子的皮肤显得更为白皙,他的个头又小,站在大了两岁又胖乎乎的九皇子身边,衬得书玙愈发娇小可爱。 等到九皇子带着一大批人宫人浩浩荡荡的重新去了皇子们一同上课的宫殿,书玙重新回到了书房里,将九皇子拿出来的那本《尚书》放在案旁,怔怔的看了一会儿,才从走神中清醒过来,安静的低下头,默默的开始从头读起。 不管怎样,书总是为了自己读的。白嫩细小的手指慢慢的翻过一页,书玙有些漫不经心的想到,既然如此,自己又有什么好憋屈的呢…… 九皇子是个小胖子倒是有些出人意料,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甚至,书玙是有些庆幸九皇子的性情和他的体型一样,称得上是心宽体胖…… 自己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个兵部尚书之子,在这座气势磅礴、玉宇楼台林立的华美皇宫中,见到随便一个宫院的妃嫔、皇子公主自己都要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跪下行礼问候。 皇帝选了自己作为九皇子的伴读,那么,面对这份诏书卓府便再无任何的转圜余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能够碰上一个个性仅仅只是有些张扬却不折磨人的皇子,已经算是份幸运了。 书玙低着头认真的看《尚书》上的史料,一个个墨染的梅花小篆依次慢慢的映在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时间久了,整齐的字迹又有些飘忽般,书玙闭上眼睛,缓缓的长舒了一口气,半响,让自己慢慢的静下心来…… 不过是个伴君如伴虎的境地,自己如今,还只是待在一个正在长牙的小老虎身边,岂不是远比那些朝堂上的大臣们轻松多了。书玙轻笑着摇摇头,思绪有些飘远的安慰自己道,皇子伴读的身份,细细想来,虽不自由却也更自由。 傍晚时分,日暮四合。秋日的晚风清爽怡人,院中树上的叶子渐渐开始泛黄,已经有些在风中摇曳,慢慢的叶柄处有些泛黄,进而早已经干瘪枯萎的叶片从枝头落下随风飘零。 一个妆容简单却远比那些洒扫的宫女们体面的青衣大宫女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出现在了九皇子的寝宫中,在内侍的带领下,走到九皇子的书房这里,谦声禀告道:“卓公子,奴婢青萍奉德妃娘娘命,请公子前往怡和宫正殿。” 书玙回头看了下时辰,刚好酉时一刻钟。 “请青萍姑姑稍等,书玙马上就来,”听到青萍传的话,书玙立刻从书房里起身,将已经翻了不少页的《尚书》直接合上,然后将另一本书也规规整整的放在桌案上摆好,随后便从书房走了出来。 “敢问青萍姑姑,九皇子殿下可是——”书玙知道德妃娘娘便是九皇子杨靖泽的母妃,自己这个伴读的身份,似乎也有德妃娘娘挑选后的意思。自己已经在九皇子的宫院里待了快一整天了,酉时一刻钟——德妃娘娘这个时候才使人来传话召见自己,想必是为了配合这九皇子的下学时间了。 “九皇子殿下在下学后,每日总要去给德妃娘娘请安的,今日,娘娘还特意使人去殿下进学的地方去迎了。”见书玙疑问,青萍便轻声解释道。 书玙心知青萍身为德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既然愿意告诉自己这些,定然是德妃属意她可以告诉的。“多谢青萍姑姑,书玙明白了。” “卓公子客气了。”对于书玙的致谢,青萍笑着应了,却也回了一礼,丝毫不失礼数。 德妃娘娘所居的怡和宫距离九皇子杨靖泽的寝宫并不远,应该九皇子单独分宫时,德妃娘娘特意给自己儿子挑选的距离自己比较近的宫院。 书玙跟着青萍走进怡和宫正殿的时候,发现九皇子并不在,应该是还没有从学舍那里赶过来。 “卓书玙拜见德妃娘娘,娘娘万福,”书玙看见端坐在软榻上的容貌瑰丽发饰雍容的宫装女子时,十分知礼识趣的让自己的膝盖又一次接触了地面。 “快起来吧,书玙来,让我看看,”德妃娘娘笑着说道,声音轻柔悦耳还带着些爽利。 “是,”书玙乖乖的走进了一点,稍稍抬起头、总体看来还是微微低垂着的样子,没敢和坐在软榻上的德妃娘娘对视。 “真是个漂亮孩子,看着就招人疼,”德妃娘娘止不住的赞叹道,“小小年纪就这么知礼懂事,尚书府夫人的教养果然是好的。” “谢娘娘夸奖,”书玙知道德妃夸的是自己养在卓夫人身边的嫡子身份,和卓尚书府少爷小姐们的家教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 第三章:皇宫生活(中) 德妃对着书玙好一通夸奖之后,让他坐在了自己身边的小榻上,还摸了摸他的头,神态温和的继续笑道:“看见你这么小小的样子,我呀、忍不住就想起阿泽也这么大的时候了,阿泽四岁的时候整天眨巴着眼睛,偏偏还非要装作小大人的摸样,对着我也一板一眼的,可逗死我了!” 书玙略带惊异的看着德妃,莫非这位德妃娘娘这是在跟他吐槽她自己的亲生儿子? 德妃娘娘伸出手指在旁边小案上的盘子里轻轻扒拉了两下,兴致勃勃的问道:“书玙平日喜欢吃什么味的点心?刚刚上的这盘子里有糖蒸酥酪、桂花糖蒸栗粉糕、还有梅花香饼。” 平日在卓府只吃水果几乎没吃过点心的书玙表示,德妃刚刚说的那些点心具体是什么味道他貌似不太清楚…… 可是德妃眼瞅着都要伸手喂他了,貌似不吃也不行……想到若是拿了自己不喜欢的口味还必须得强忍着吃下去,书玙的眼珠转了转,指着盘子里个头最小的那个表示:“那是糖蒸酥酪吧,上面的花纹做的真好看。” 见了书玙的反应,德妃觉得小孩子可能都喜欢这种看起来漂亮精致的小点心,便从盘中拿起了一块糖蒸酥酪递给书玙,温声笑道:“书玙先吃一点糕点,这么时辰,小孩子也该肚子饿了,等阿泽过来,你们两个啊就一起留在这边陪我吃个饭。” “哦……”书玙白嫩的小手里抓着那块糖蒸酥酪,也没客气,像个单纯的小孩子一样装作很开心的样子咬了一口。 “书玙是第一次进宫吧,在宫里可还习惯?”德妃一只手揽着书玙的肩膀,还时不时的轻轻拍一下,十足的哄小孩摸样。 书玙突然觉得现在的情况有点微妙,在德妃这个地位特殊的女人这里,他居然有种找回了上辈子在家里笑着听母亲唠叨的幸福感觉。 “这里的宫殿都好大好漂亮,”书玙使劲嚼了两下嘴里的点心,意外的,这种糖蒸酥酪味道居然还挺不错,将嘴里的点心都咽下去,把舌头腾出来之后,才睁大眼睛亮亮的看着德妃说道,“九殿下晌午的时候有回来,问过了我读书的情况,还特意找了林侍读正在讲的《尚书》给我看。” 德妃轻轻的笑了笑,心知既然自己的儿子愿意给卓书玙找书,尤其是还针对着学舍里林侍读正在讲的篇目来,那么阿泽心里应该是挺喜欢这个小玩伴的。德妃了解自己的儿子,在众多皇子中,阿泽的性子还算不错了,虽然做事风风火火的有些张扬,可是对人还是挺温和耐心的。 若是放着不管,阿泽大概和他那些个年龄相仿的皇子兄弟们也能玩得来,可是德妃却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和别人的儿子扯上关系,谁知道那些人背后会搞出什么名堂! 德妃的眼神沉了沉,若是有自己所出的和阿泽同父同母的兄弟姐们,自己自然是希望他们之间能够自幼相处,兄弟间更能同心协力,可惜阿泽是自己唯一的儿子,自己也只能尽量隔开其他那些皇子和阿泽在私下里相处,与其那样,还不如从朝中大臣家里的子嗣中多挑选几个阿泽年龄相仿的小玩伴给他。 这样,阿泽既不用一个人在宫里无聊,自己也能更放心一点。若是碰到心性好的伴读,幼时相交的情分,就是等双方都长大了之后,对阿泽也是一笔助力。也因此,德妃对于看着就很是听话乖巧、长得又小小嫩嫩十分可爱的书玙,并不仅仅是面上的喜爱,倒是有几分真心诚意在里面的。 德妃手上还在不轻不重的缓缓拍着书玙的后背,语带嗔怪的笑着说道:“阿泽也真是的,书玙比他还小两岁呢,这才进宫来的第一天,就忙着让你跟着背书。小孩子么,还是应该多玩玩闹闹的,年纪小小的,都跟着那些个整天就会板着脸的夫子先生们学,也跟着表情肃穆,一个个看着就呆呆愣愣的……” 依偎在软榻旁,又有德妃耐心的拍哄投喂,再听着德妃妙语连珠似的一边夸自己一边吐槽刻板严肃的教书先生,书玙觉得,若是上辈子自己小时候也碰上德妃这种大人长辈,自己一定会对她比自己老妈还来得亲切…… 若是德妃对自己说的这些都是出自她的真心实意,九皇子杨靖泽倒是真心好命的遇到这样一位母亲,书玙心想到。在他的观念里,小孩子就应该好好玩,别毁了自小的天性,等到岁数够了,虽然也应该乖乖的上学识字,但是在放学后,最好也是自由自在的和小朋友们一起玩,别小小年纪就被逼着整天看书做题学成一个个的小书呆。 “娘娘,九皇子殿下回来了,”把书玙带过来、给德妃请了安就出去再没进来过的青萍从轻轻的掀开帘子,小声回禀道。 书玙看到,直到刚刚还一直专心哄孩子的德妃原本柔和的表情瞬间变得张扬明媚起来,倒是和九皇子杨靖泽前呼后拥的带着一大批随从去上学时候的表情有些像,虽然张扬却丝毫不讨人厌,只是让人觉得这人的个性极为爽快潇洒。 德妃的容貌并不是极美,但是从她身上,书玙能感觉到那种和其他的宫人们完全不同的那种爽利活泼劲,相处起来,总能让人觉得有一种不受拘束的舒服。在书玙看来,德妃身上这种随性自在,远比什么倾国倾城的容貌更为珍贵也更加的吸引人。 若是德妃的位分低,她这种爽利性子可能为其他宫妃所不喜,甚至会招来祸患、她也完全的施展不开,但她现在已经位列四妃了,再上面的皇后又是个速来低调的摆设,这样一来,德妃在这后宫中圣宠不衰也就显得尤为自然了。 就是在卓府那个后院里,丫鬟们心思百转千回,总有那么几个人想要攀高枝儿成为主子、见到卓夫人那样真正的主人后又只能兢兢战战的,还有那么几个从外面买来的疑似因为家道中落而苍白可怜、身上总是不知不觉的流露出消极的气氛,更多的虽然忠心耿耿每日的活计也做的不错、却因为生于那如同囹圄般的小小后院见识浅薄。 而到了这座禁锢了无数寂寞红颜枯骨的华美皇宫中,那些个宫女们活得一板一眼没有丝毫活力,宫妃们人前言笑晏晏甜言蜜语中夹杂着毒辣的唇枪舌剑、繁华背后却大多各有各的无奈心酸。 当周围所有人都活得小心翼翼又疲惫不堪的时候,像德妃这样爽朗精神、她自己活得快活也让身边的人感觉舒坦的就显得格外的吸引人。 “儿臣见过母妃,”书玙微微侧着头,看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小胖子步履匆匆的从殿外跑进来,声音清朗明亮。 “快起来吧,”从刚刚青萍进来禀告的时候,德妃就从软榻上站了起来,看似一点也不费力的将那个小胖子扯到了自己怀里,笑容自然明媚,“在娘亲这里还整这些多余的礼数作甚,我让人把书玙从你寝宫里带过来了,等下你们两个一块陪我吃个晚饭。” “知道了娘!”九皇子中规中矩的对着德妃行了那么一礼后,也迅速变得悠闲坦然,话语间一点也没有中午初见书玙时候的规矩严谨,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精神劲儿,“娘,别拍我头,你又这样——衣服挺整齐的,不用帮我整,衣领扯着我脖子了!” 这母子二人分开还好,站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一个胖乎乎的看着就结实——就是小孩子里那种个头大看着就不好惹的体型,一个身形优美举手投足间都是风情,可是,那种相似的张扬和悠然自在却如出一辙,加上母子二人间刚刚一碰上就亲密无间又自然而言的打闹,看得书玙忍不住在心里啧啧称奇。 德妃很快叫人摆了饭,留了青萍负责布菜,然后便将其它的宫女内侍全都赶了出去。德妃安排座位的时候并没有遵从宫里一贯的规矩,完全不顾什么有卑右尊,她就像个大家长一样,将两个小孩安置在自己身边两侧,方便自己给他们两个小的夹菜,小孩子不老实吃饭的时候还能顺手接过碗来喂上几口。 吃饭的时候虽然只有三个人,但是桌上的气氛极为热络,德妃像个寻常的母亲一般,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开怀的和孩子絮絮叨叨,书玙被问到的时候就说喜欢吃什么哪个菜看起来漂亮,至于九皇子杨靖泽在自己母亲身边更是自由惯了,德妃说什么他就跟着说,偶尔撒个娇耍个赖的把德妃哄得眉开眼笑。 负责布菜的青萍安安静静的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只是特别有眼色的将德妃看上的菜色递到她身边。 德妃自己一点架子也没有的挽着袖子,丝毫没有身上穿着繁复华美的宫装的拘束感,喂起小孩子来更是亲力亲为,一直询问着九皇子杨靖泽和书玙各自想吃什么,要不要吃点这个,尝尝那个的,然后大体根据着两个孩子的回答是什么,她就言语轻快的哄着两个小孩多吃菜,偶尔趁着两个小孩嘴里都含着东西没空说话的时候,自己伸手扒拉两口饭。 就这么热热闹闹的,一顿饭吃了好久,平素习惯吃个八分饱就好的书玙都被德妃一勺子一筷子的喂得肚子撑起来、一点东西也咽不下去了,德妃看他实在是不行了才肯罢手。书玙也算是终于闹明白,看样子是天天早起晚睡生活习惯极其规律的九皇子杨靖泽那么大的块头是怎么来的了……要是天天这么跟德妃一起吃饭,他觉得,用不了几个月,他自己就是第二个胖子…… “小孩子就是要多吃一点,身子骨才会长得结实。”等到三个人都吃完了,德妃放下手中的纯银细雕描花筷子,用帕子轻轻的掩了掩嘴,最后掷地有声的总结道。 书玙摸了摸吃得饱饱的撑得鼓起来的肚子,看着桌上吃剩下的杯盘狼藉,扭头看了看歪着身子靠在德妃怀里肚子鼓起来显得整个人更胖得圆乎乎的九皇子杨靖泽,突然之间就有些心有戚戚焉了…… 第三章:皇宫生活(下) 翌日清晨,睡得正香的书玙隐隐约约意识到身边有人吵吵闹闹的,潜意识里想要用被子把头蒙住翻个身继续睡,结果直接就被人把被子扯开了…… “喂,醒醒,起来了!”九皇子把刚刚在书玙床边想要叫醒书玙的宫女推开,然后毫不留情的拽开了书玙一个劲往头顶扯的被子,慢慢的盯着书玙稍微有些松动的睡颜,然后继续大声对着书玙说话:“今天你要跟我一起去学舍的,快起来!” 被耳边的声音吵得不行,加上有人上手使劲摇晃,书玙懵懵懂懂的睁开眼睛,睡眼惺忪的使劲了两下,想要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人一大早的就开始折腾。 “终于醒了?”九皇子盯着眼神一片迷蒙的书玙有些好奇的自言自语道。 “回殿下,卓公子怕是还迷糊着呢……”旁边的宫女小声说道。 从没起过这么早的书玙觉得自己脑子里面一片乱哄哄的,一边的太阳穴还一阵一阵的疼…… 书玙伸手按住了额头,使劲闭上眼睛再睁开,依旧睡意朦胧的。扭头看看窗外,窗户上都是灰蒙蒙的,外面的天色也就刚刚见亮,估计太阳都还没怎么出来…… “现在几时了?”没睡醒的书玙觉得头痛欲裂,嗓音有些颓唐的问道。 “已经是差半刻卯时了!”那个宫女立刻轻声回答道。 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书玙想了有好一会儿,终于把时辰换算过来,现在大概是还不到早上五点的时间。书玙一边不住的打呵欠,一边转过头来,有些神色茫然的看向抢了自己被子的九皇子杨靖泽。 “殿下?”书玙的声音空茫而疑惑,似乎是还不明白为什么九皇子会一大早就出现在自己旁边。 九皇子撇了撇嘴,转身找了把椅子坐下,十分笃定的挑眉问道:“还没睡醒?” 书玙直直的看着他,惺忪的琥珀色眼睛里神色迷离,没吭声。 九皇子扬了扬下巴,随意的挥了挥胖乎乎白嫩嫩的手,让宫女伺候书玙穿衣,“把他弄起来,用凉水洗洗脸估计就清醒了。”说完,九皇子起身走了出去,立刻有宫女走上前来,把书玙从床上拎下来,手脚利落的给他套上衣服,然后按照九皇子刚刚的吩咐,用冷水打湿了毛巾,然后给书玙擦脸。 被凉丝丝的冷水冰得打了一个寒战,书玙皱着眉从那个宫女手中接过毛巾,自己动手用冷水洗了洗脸,然后用青盐刷牙,把身上的衣物都整理好后,微微皱着眉从屋里出去往九皇子所在的中庭走。 “书玙见过殿下,”一大早就被人从被窝里拖出来,然后大脑里面还激灵灵的疼着,书玙又使劲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看着外面依旧灰蒙蒙的天色,觉得这一天的开始简直糟透了。 “总算醒过来了,”九皇子咽下刚刚吃进嘴里的东西,看着书玙打趣一般的笑道。他面前的桌上摆了白粥、各种点心和几样小菜,“来吃点东西,”九皇子随意的对着书玙招呼了一句,“你喜欢吃什么东西,让人给你拿。” “谢殿下,”书玙坐在了九皇子下首的位置,看着碧瓷碗中的白粥,只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从盘子里拿了一个豆沙卷,书玙顿了顿,食不知味的简单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微眯着眼睛,眼神似乎还有些发直。 没什么胃口的书玙随便吃了点东西就饱了,安安静静的坐在椅子上等九皇子吃完之后,便准备前往学舍上课了。依然是昨天那样浩浩荡荡的一大批人,身为九皇子伴读的书玙本来个头就小,被呼啦啦的人群这么一挡,稍微离远两步几乎就找不见了。 时不时回头的九皇子眼看着自己的伴读书玙从自己的视线里渐渐消失,不禁微微皱起了眉,索性转身从人群中把个头小小的书玙小豆丁拽出来,直接放在自己身边,省得一会儿不小心再把人给弄丢了。 等到一行人到了学舍,也不过才卯时三刻。殿中的座位上已经零零散散的坐了几个人,书玙被九皇子拉着直接找到了座位,短短的时间里,书玙侧着头飞快的将殿中的情景扫了一遍。而原本跟着九皇子的一大群人则是在大殿的门口就已经散开了,没有一个人跟着往里面走,只留下了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守在大殿外面候命。 至于更早到的那几个人,从衣饰上看,应该都是各位皇子的伴读,等到九皇子走近后,那几个人纷纷起身行礼,算是证实了书玙的猜测。不过,九皇子居然是众多皇子中到的最早的一个,这不得不让一早起来困得不行的书玙稍稍侧目。 “看什么,这是为了让你好好背书!”九皇子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从桌子里翻出了一本《尚书》递给坐在他身边的书玙,还翻了翻,找到了一个已经很靠近书尾的页数,用胖乎乎的手指头指了指上面的一篇,“林侍读昨天已经讲到这里了!”然后将书塞进书玙怀里。 书玙抱着那本《尚书》,看了看九皇子挑起的眉和他圆乎乎的脸,然后转过身来,低下头默默的开始背书,小巧白嫩的手指按在书页上,有些可怜巴巴的样子。 九皇子收回自己的视线,也翻开了一本书开始闷头背诵。 时间在九皇子和书玙两人的闷头背书中飞快的过去,等到林侍读独自一人走了进来,书玙抬起头,小心的四下张望着,发现其它几个座位上也出现了几个身影,不过每个有人的位置之间都距离很远,看样子是诸位皇子们有意的彼此间拉开了距离。 德妃之子杨靖泽在皇子中虽排行第九,但是排行上面的几位皇子中,有两个是周岁大小就去了的,也就是说,现在皇宫里的每日进学的皇子其实一共是七位,至于更小一点的两个皇子,还是个奶娃娃,不提也罢。书玙暗自数了数,座位上零零散散坐下的人群,竟然正好是七处。看样子,这皇宫里年纪稍大一点的皇子是一个不差的都到齐了。 林侍读一上来,就点了人背书,那人虽磕磕巴巴的,但是好歹是把文章背下来了,书玙抱着《尚书》,侧着头往那个上来就中枪的人方向望过去,看他身边那位皇子,大概有十多岁了,但是具体是大皇子还是哪位,书玙就分不清了。 等到那个伴读磕磕绊绊的背完,林侍读不苟言笑的挑了几个错处出来,便让那人坐下了,倒是没有抄书体罚之类的,书玙见状有些放下心来。这个林侍读虽然表情肃穆看上去也一板一眼的,但是到底不算太过严厉,在他手底下的日子应该还能过下去…… 说起来也巧,在座的诸位皇子里,九皇子杨靖泽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之前,他的伴读礼部尚书长子徐永康,当初挑选时就特意留了个比杨靖泽大一岁的,偏偏徐永康病休了,这会儿德妃挑的书玙,愣是比九皇子杨靖泽还小两岁,如此一来,书玙不但是学舍在座的所有皇子伴读中年纪最小的一个,而且,与那些排行靠前的皇子伴读们年龄差距也相当之大——空荡荡的大殿中,举止刻板但教书认真的林侍读仅有的几个投向人群中的眼神都落在了能比别人矮半个身子的小豆丁书玙身上…… 初时还不显,后来就始终被各种人围观问话逗趣的书玙有些闷闷不乐,好在讲完书后,林侍读见书玙年纪实在是小,那双白嫩的小手估计连粗一点的毛笔都抓不住,索性留给他的作业都比别人少去了一半…… 估计林侍读也觉得,书玙年纪小不说,又是中途插班进来的,听不懂他讲课也是能够理解的。反正伴读么,其主要任务就是陪着皇子们读书,偶尔还能当当代替皇子被罚的角色。至于当伴读的能不能学好功课,倒是其次了。 书玙成为九皇子伴读在学舍的第一天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去了,至于平静下面的暗潮汹涌,连卓府后院里的宅斗都理解无能的书玙,对于皇宫这里的波诡云谲、暗潮涌动,更是一无所觉。 毕竟书玙还只是小小年纪,又是衣食无忧的卓府嫡子,从未经历过捧高踩低世态炎凉,小孩子就算看事情只看表面倒也正常。若是有人当面挑事嘲讽,书玙肯定知道,但是,那些关切热络、交浅言深背后的目的或是双冠意,不善此道的书玙自然也就直接无视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还没来得及把作息时间调整过来的书玙被每日天还没亮就得早起折磨的疲惫不堪。小孩子本来就每天睡觉时间多,尤其天刚蒙蒙亮那会儿,正是睡得最舒服的时候,每天一大早卯时不到都被九皇子从被窝里拖出来的书玙很快就有了重重的黑眼圈,琥珀色的大眼睛里睡意朦胧,早饭时嘴里叼着点心有时候都能困得上下眼皮黏在一起就那么坐着睡着了…… 九皇子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每天都坚持把犯困的书玙弄醒然后拖去学舍背书,倒是德妃,看着人家原先虽然个头小小的,但是白白嫩嫩的孩子才进宫给自己儿子做伴读没几天,就整得那张漂亮的小脸一脸憔悴,黑眼圈重的都快成熊猫了,干脆勒令九皇子杨靖泽,每天早上要晚一点去学舍,赶上林侍读讲书之前就行了,尽量让带着黑眼圈的书玙多休息一会儿,那么小的孩子,别整天硬挺着累出病来…… 算是被德妃救了一命的书玙身体本身的作息时间也渐渐的调整了过来,每天晚上吃完饭稍稍活动一会儿,躺倒床上几乎是脑袋挨上枕头就睡着,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起床,休息过来,又习惯了早起之后,书玙倒是恢复了精精神神的样子。看得德妃长舒了一口气,始终嘴硬说书玙太过娇气每天赖床不是好习惯的九皇子见状也跟着脸色缓和了不少。 认真读书的日子就这样流水一般的过去了。每逢休沐日,林侍读放假回家,皇子们也跟着能够休息半天,书玙则是在休沐日前一天晚上被卓尚书顺道带回家去住一晚,然后隔日晚上再被马车送回皇宫里来继续他的伴读生涯。 第四章:风波渐起(上) 盛德十九年二月二十三日,是书玙的十岁生日。 书玙看着桌案上自己练习时写下的大字,一时间心头思绪四起,十年了,自己来到这个古老落后的世界,竟然已经生活了十年。 书玙闭了闭眼睛,静下心来,继续写手上的字。几乎每日不间断的练了整整六年,书玙的字也算是小有所成了。只是,这一世的六年时光,毕竟还是比不得上辈子的二十余年,即使书玙自己能够沉下心来,不为外物所动,可是,他的身上依然有着上辈子刻下的属于时代的印记。 即使他不说,即使他的行事都遵从着这个古旧的时代的规则,可是,那种几乎刻在骨子里的印记依然存在,甚至随着他的逐渐长大,反而愈发鲜明起来。 这个时代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在面对皇帝时,举止恭顺有礼,眼眸深处却只是顺应这个时代的不得不卑躬屈膝、而非相信真龙天子乃是人上之人。 前几日,卓尚书托人递过话来,问书玙的十周岁生日,要不要跟九皇子告个假回府一日,卓夫人也好摆上一桌宴席小小的庆贺一下。 书玙想了想,还是婉言拒绝了。自己成为九皇子杨靖泽的伴读已经五年时间,九皇子如今已经是十二岁了,再过三年时间,九皇子到了十五岁就可以开府出宫居住,而自己这个已经安安稳稳的做了九皇子五年伴读的人,不出意外的话,剩下的三年时间里,将继续将九皇子伴读的这个身份保持下去。 若是九皇子无心皇位,到了岁数就老老实实的出宫开府甘心做一个闲散王爷,那么书玙这个伴读倒是没什么,可是偏偏,九皇子杨靖泽和他的母亲德妃都不是甘于现状的人,对此,书玙心知肚明,到时候,自己这个卓尚书府嫡子势必会贴上九皇子的标签。 已经过去的五年时间里,书玙在皇宫中、跟随着九皇子的时间,要远比只有逢年过节再加上休沐日才能回到卓府的时间长,不过对于书玙而言,这两处都只是居住的地点而已,都谈不上有多少归属感。 对书玙而言,皇宫和卓府唯一的不同也不过是,在卓府里,他和现在已经十二岁的嫡姐淑瑜关系最为亲密,姐弟二人相处的时候,把那些个丫鬟婆子们轰走后,说话谈笑都极为悠闲自得。而在皇宫里,和待人接物极为爽利肆意的德妃相处起来,要远比面对眼神深沉永远维持着贤惠沉稳的处事路数的卓夫人来得轻松,至于九皇子,说句实话,反正就是陪着一个小孩子读书而已,书玙自己是个能静得下来的性子,认真读书的时候,完全可以无视九皇子的存在,换句话说,有他没他都一样…… 生日这一天,书玙的言语行事和平日里没有丝毫不同,依然是兢兢业业的上午陪九皇子读书,下午则是陪着练习骑马射箭,从练武场回来后,要先陪着九皇子去给住在怡和宫的德妃请安,然后不出意外的德妃留饭,饭后随着九皇子回自己的寝宫。 只是在晚上回到自己的房间时,书玙有些意外的接到了卓尚书白日里托人送来的一封书信,打开一看,写信给他的人,竟是淑瑜。 大约是小时候最初随意练字的时候养成的习惯和底子根深蒂固,即使完全不是一个教书先生给开蒙,后来书玙做了九皇子的伴读,姐弟两人就更加不在一起了,可是淑瑜的字和书玙的,仍旧极为相似。 若非刻意,淑瑜的字从来是笔锋凌厉姿态舒展,简直是不带一丝女气。完全没有当下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们那种柔柔弱弱、工工整整,字体极为娟秀柔美的样子。书玙也是一样,这辈子,虽然每天读书写字用的都是毛笔字,可是他在用毛笔书写时,还是免不了带上了几分用钢笔写硬笔书法时候的特点,字迹规整,笔画偏细,笔锋硬朗却流畅。 淑瑜在信中写道,自己给书玙准备了生辰礼物,可惜他不肯和九皇子告假,自己又不愿假他人之手将礼物转交给他,无奈,只得紧赶慢赶的熬夜修书一封,一大早又爬起来赶在父亲上朝之前,求了父亲许久才请动父亲在下朝之后,将这封信摆脱皇宫里的宫人转交给他。 看着熟悉的和自己相似的字迹,就像是看自己写给自己的信一样,书玙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加上淑瑜信函里的言语也是极为率真开朗的,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关心和俏皮看在书玙眼里,更是使得他嘴角眉梢都染上了几丝笑意。 至于淑瑜提到的送给他的生辰礼物究竟是什么,淑瑜在信里没说,只是小小的埋怨了书玙几句平日里很少能够回家也就算了,偶尔书玙在休沐日回去,她也经常因为要跟着罗师傅学习,姐弟两人都不能见面。 对于淑瑜说是埋怨更像是撒娇的话语,书玙几乎立刻的就在脑海中想好了要怎么给淑瑜回信,下次见面之后怎么跟淑瑜告罪讨饶哄那个小萝莉开心。 淑瑜的信不算长,大概是由于时间紧迫,后面的字体显得略有凌乱,却不掩其中的亲近关心意味。书玙很快便将整封书信看完了,长长的舒了口气。书玙坐在桌案前,想要提笔写回信,写好开头的问候语之后,书玙看着那几个字顿时心生迟疑,思来想去的犹豫了好一会儿,书玙最终还是默默的放下了手中蘸了墨的毛笔,起身将自己才写了几个字的那页纸丢掉,然后认真的将淑瑜写给他的信重新装进信封收好。 彻底放弃了打算回信的想法之后,书玙看着冬日清冷的月色下投影斑驳的窗户,微微怔了一会儿,面色沉静如水…… 书玙十岁生日那天,就这样平平静静的过去了,除了淑瑜的书信外让书玙独自默默的在心中感动了一下之后,再无一丝波澜。 三月初六是太后的生辰,今年又恰逢是整十的年岁,是以皇帝早就提前下令,要给太后贺寿,今年更是要大庆。 眼下不过还有十余日的时间,皇宫里掌管宫务的德妃三人忙得都停不下身来,就连其他不需要操持主事的那些妃嫔答应们,也都一个个的卯足了劲费尽心思给太后准备寿礼,只求能一鸣惊人独占鳌头,只求能够赢了太后的眼缘,或是让皇帝注意到自己。 九皇子的礼物是德妃一早就给准备好的,个头虽然不大但是很是贵重,又极为精致讨巧,一看就知道是用了心思的。不过德妃也说了,若是九皇子得了什么有趣的玩意或是新巧的点子,不妨也在礼物上再添上一点,孙儿孝敬祖母,再怎么奢侈尽心竭力都不为过。 九皇子对于德妃的话,自然是听得,先是花了大工夫,认认真真工工整整的抄了一卷为家中老人祈福的佛经,放下笔后,又左思右想,有没有其他不错的点子,最后还找来了书玙也跟着一起想,看能不能出出主意。 书玙看着九皇子身边已经整理好的厚厚一叠抄写的佛经,看向九皇子的时候,眼神里都带着几丝敬意。这孩子才十二岁吧,这耐心,这劲头,这书法,简直了…… “你在看什么呢,书玙?”九皇子坐在软榻上,挑了挑眉,慢条斯理的吩咐道,“今天若是想不出主意来,可就不放你出这间书房了。” 书玙闻言,只是轻轻的弯了弯嘴角,对于九皇子刚刚的话,也不回答。 十二岁的九皇子已经脱离了五年前那个小胖子的形状,每日的骑射功课上训练量对于十多岁的小孩子而言已经是很足够的锻炼了,加上这个年龄的少年,差不多正是到了青春期的时候,个子也像抽条的柳树一样开始迅速的拔高儿,每天的饭量并不见少,身上的肉倒是眼看得见的瘦了下来。 九皇子抄写完之后的佛经还放在桌案上,书玙将那本佛经拿起来,淡琥珀色的漂亮眼珠转了转,心里有了主意,笑着问道:“殿下,太后她老人家可是喜爱读佛经?” “没错,皇祖母平日里除了喜欢佛经,也没听闻有什么别的爱好,”九皇子点点头道。 书玙起身从九皇子的案上拿出了两张纸,然后在其中的一张上,写了一个偏大的寿字,轻轻的吹了吹,等到那个大字晾干后,又将第二张纸覆在那个寿字上面,在笔筒里寻了一支较为小巧的毛笔,然后照着下面寿字透出来的轮廓,写了几个小小的寿字,正好也组成了一个大个的寿字摸样。 “殿下,请看——”书玙将上面那张由许多个小字组成的寿字拿给了九皇子。 九皇子看着那个书玙刚刚写成的“寿”字,面露惊异,略微沉吟了一下后,伸手点了点上面小巧的“寿”字,有些不确定道,“若是我用佛经替换掉那些个小字,看上去,会不会显得有些杂乱无章?” 书玙想了想,看着手上的“寿”字轻轻的摇了摇,又补充了一句:“殿下若是将佛经抄写在上面,只要抄写佛经的字体够小,组成的那个寿字够大,就是用不一样的字堆叠而成,看起来也会是极为工整的。” 九皇子闻言微微颔首,十二岁的少年漆黑的眼珠专注的盯着那个寿字,半响,抿了抿嘴唇,下定了决心,“我知道了,就这么办吧!” 见他的视线转向了那叠已经抄好的佛经,似乎有将那份佛经弃之不用的意思,书玙赶忙道:“殿下,那个‘寿’字形状的佛经不过是看着新奇,又恰逢太后做寿,应景儿而已,若是真的读起来,还是这样工工整整抄写的看起来舒服。殿下既然有心,不妨将两份佛经一同送给太后祝寿。”毕竟,人家做策划的时候,都讲究吸引眼球和持续性同时具备。 九皇子微微挑眉,觉得书玙这么说倒是也有道理,便也照办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九皇子又开始了每日稍有空闲时间就专心抄佛经,书玙倒是清闲了下来。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皇子伴读,又年仅十岁,单独献礼是完全轮不上的,而卓府给太后献上的那一份自然有卓尚书和卓夫人操持,怎么着也用不到他一个小孩子。 太后的寿辰,在三位执掌宫务的后妃依然紧锣密鼓的筹备中,一天比一天的邻近。皇宫里也越来越流动着一股喜庆却又紧张的气氛,就连每日忙忙碌碌的宫女内侍的脸上,似乎也开始被旁人传染的带上了一丝面临大事时候本能的惶惶不安。 书玙看着众人虽不同却又相似的表情,摇头笑了笑,却也只能在心里暗叹一声,皇权至上的时代,似乎本就应当如此。 即使他早就适应了在这个古老的年代生活的方式,作为一个小小的皇子伴读,处处跟随在九皇子杨靖泽背后听令行事,习惯于对皇宫里每一个地位高于自己的“主子”屈膝跪地,然而在他的心里,却依然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会让自己的行为举止遵从于这个时代的规则,却永远无法让自己认同,对皇权膝盖着地,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终于,日历翻页到了三月初六那天,太后的寿辰到了。 第四章:风波渐起(中) 九皇子一大早就起身去了长乐宫给太后祝寿,因为没官没爵年纪又小的书玙根本没资格参加太后的寿宴,九皇子自然也就没和平常一样去把赖床不起的书玙揪起来。 一整天都不用上课,自然也就不用早起的书玙抱着被子蒙头睡到了自然醒,悠然的起身之后,看到九皇子的瑶华宫里仿佛都比往日要来得安静,几乎皇宫里的所有人都在为太后过寿的事情忙碌,空旷的宫殿里似乎只剩下了当值的宫女内侍们。 书玙对这难得的清静倒是乐见其成,洗漱过后,书玙也没管侍候的宫女,自己一个人寻路摸索到瑶华宫的小厨房里,想要随便找些点心下肚。 小厨房里也是静悄悄的,书玙轻轻地推开门,发现厨房里几乎没有开火,只有一个灶台下似乎还有些快要燃烬的木柴,咕噜咕噜的烧着热水在温着上面一个小小的蒸笼。 书玙进了厨房之后,直接往放着点心盘子的台子那边走去,绕过那个还在散发着热气的小蒸笼的时候,书玙看到灶台的一侧正靠坐着一个小宫女,不禁微微一怔。 那个小宫女似乎是睡着了,微微低垂着头,下巴抵在膝盖上,长长的刘海差不多盖住了半张脸,黑色的头发简单的梳了两根辫子,上面簪着两朵小巧简单的粉色绢花,除此之外似乎就再无其他首饰了。 书玙见状,自然也就放轻了脚步,走到放着点心的台子那里之后,微微踮着脚尖小心的端了一盘玫瑰桃酥。书玙知道,瑶华宫小厨房里的点心都是当天做的,伸手摸了摸盘子里的点心,已经有些放凉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是三月初的节气,刚刚入春,天气还是很冷。 书玙背靠着小厨房的台子,左手端着点心盘子,右手拿起一个玫瑰桃酥径直放进了嘴里,刚刚咬下一口来,抬头就正好和一双乌黑发亮的眸子对上——那个靠坐在灶台旁边的小宫女已经醒了。 小宫女想要发出一声惊呼,却自己伸手捂住了嘴,黑漉漉的眼睛愣愣的看着书玙。觉得这个小宫女的反应着实有趣,书玙弯了弯嘴角,将右手里拿着的桃酥先放回盘子里,然后友好的稍微摆了摆手,轻声说了句:“真是不好意思吵醒你了,打扰了……” “不打扰……”小宫女眨着眼睛,愣愣的回了一句,逗得书玙嘴角的弧度又向下延伸了一点。 等到那个小宫女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站起身来,书玙才发现,这个小宫女看起来大概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脸上还带着丝稚气,个头可能还不及刚刚十二岁的淑瑜。 看到书玙左手端着的那盘子桃酥,小宫女又愣了愣,仔细的盯着书玙看了又看,打量了好半天,发现他身上的衣物也很是华美之后,又见他也就十来岁的样子,那个小宫女总算是恍然大悟,压低声音惊讶的叫道:“你是殿下的伴读,卓公子?!” 书玙咬着玫瑰桃酥点了点头,对于小宫女惊讶的反应,一脸不以为意的样子。 反倒是那个小宫女自己觉得自己有些大惊小怪的,攸的脸就红了,她赶忙转过身去,慌慌张张的来了一句:“那边台子上放着的都是点心师傅一大早就做出来的,怕是早就放凉了,就这么吃小心肚子疼,我给你倒杯热水吧!” 一边急急忙忙的说着,那个小宫女一边用双手轻轻的拍了拍自己红透了的脸颊,然后手脚利索的将一直用热水温着的小蒸笼拿开,然后用长柄的大勺子舀了慢慢一勺子热水灌进了旁边的一个茶壶里。 书玙感兴趣的看着小宫女在灶台旁边的动作,只见她三两勺热水就把一个茶壶装满了,然后又从另一边的水缸里舀了两瓢冷水加进灶台上的大锅里,随后又将那个小蒸笼放回到了灶台上盖好,最后蹲下身来看了看灶台下面快要燃烬的木柴,用烧火棍熟练的扒拉了两下,又拿了几根劈好的木柴扔进去,继续温着灶台上面的那个小蒸笼。 把灶台那里打理好后,小宫女起身,端着茶壶走过来,又对上了书玙饶有兴趣的眼神,这下那个小宫女倒是没有羞赧的脸红,反而是一副大大方方的样子,从旁的柜子里翻出一个茶杯来倒上热水,放到了书玙旁边的台子上。 “这些都是开水,有些烫,一会儿稍稍放凉一点就可以了,最好还是趁热喝,别吃一肚子凉的东西,会不舒服的。”小宫女笑了笑细心的说道。 书玙嚼了嚼嘴里的玫瑰桃酥,把刚刚剩下的半口先咽了下去,然后扬眉笑道:“多谢了。” 再然后,书玙捧着茶杯里的热水,间或轻轻的吹一下,等着稍稍放凉一点可以入口的时候。挨着吃了三四块玫瑰桃酥,喉咙里甜得发腻,倒是真有些渴了。 那个小宫女也没再吱声,安安静静的找了个小板凳坐下,低着头似乎很是认真的看着面前的灶台和上面温着的蒸笼。 书玙捧着茶杯,稍稍凑到了嘴边,一小口一小口的抿了一点热水,杯中的白水还有些烫,但是慢一点也能喝下去了。 书玙的视线从自己鼻尖下的茶杯渐渐移到了那个坐在灶台旁边,抱着膝盖的小宫女身上,然后又收回视线,默默的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中油然生起一丝概叹…… 喝完热水,书玙放下手中的茶杯,看着那个还坐着的小宫女,打了一个招呼,“我吃完了,要回去了。” “恩?”小宫女仿佛被猛然间惊醒,她有些茫然的转过头来,看到书玙已经放在台子上的茶杯和他自然的垂在身侧空着的双手,转瞬间意识到他的意思,忙不迭的起身笑着点点头,“恩好,茶杯我会收拾的。” 书玙也点了点头。 站起身来的小宫女看了看书玙放在身后台子上的盘子,里面还剩下了几块桃酥,有些试探意味伸手指了指,疑惑的开口问道:“那些,你不带走吗?你可以拿回去慢慢吃……” 书玙闻言轻轻的摇了摇头,微笑道:“不必了,我已经吃饱了。” “哦……”小宫女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等到书玙从小厨房里走后,才走过去,手脚麻利的将茶壶、茶杯、盘子收走洗好,然后一一放进对应的柜子里。 从小厨房里出来,书玙没有回房,直接转身去了九皇子的书房里。案上早被宫女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书房里每个角落都被清扫的干干净净,书架上的书籍也码放的整整齐齐,只有九皇子平日里喜欢靠坐着的那张软榻上,在最顺手的位置翻扣着一本书,应该是九皇子这两日正在看的一本。 书玙拿过脚蹬放在高高的书架前面,踩着脚蹬伸长了胳膊才面勉强够到上面一本《永兴风物志》。自从书玙得知当今皇帝登基改年号为盛德,而先皇年号为永兴之后,他便对九皇子书房里书架上放着的这本永兴年间的风物志起了兴趣。 风物一般指风景和物品,一般是区分于地理范围的特色,多喻指当地独特的大气候。而《风物志》,则多为记录山岩之景、河川走势,风土人情的杂记。通篇多以笔者游历大好河山时所经历的地点事迹为主,内容随性、包罗万象。 可惜《风物志》之类的书籍和《四书五经》等比起来,多被视为闲书杂书,也就比普通民间市面上流传的话本册子高出那么一丁点的地位。虽然九皇子的书房这里就这么明晃晃的摆着一本,可是书玙碍于自己伴读的身份,总不好当着九皇子的面看闲书…… 这还是书玙不知道,瑶华宫里面的一静一动,德妃那里每日都有人详细回禀,否则恐怕直到今日,书玙也不会动手从书架上取下这本《风物志》来。 一整天的时间,书玙都扑在了那本书上。直到暮色西沉,书房里的光线渐渐有些弱了,书玙才舍得放下那本《永兴风物志》,小心翼翼的将其重新放回书架上原来的位置后,又在书房里静坐了一会儿,看着桌案上透过窗纸,影影绰绰愈发暗淡的夕阳余晖,半响,才起身回房。 到了晚上,太后所居的长乐宫里还有一场晚宴,朝堂上的大臣和命妇们傍晚时分便可以离开皇宫各自回府了,只有皇帝的心腹重臣或是素有才学在清流中享有盛誉的几位才被特意留了下来,也是为了给长乐宫中的太后寿辰撰写利于歌颂的诗词曲赋。 九皇子两篇亲手抄写的佛经在献给太后的寿礼中算是拔得头筹。看着厚厚的一叠纸上密密麻麻却每个字都写得整整齐齐的梅花小楷,还有那份别出心裁以完整的佛经组成的“寿”字,太后的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把九皇子搂在身边,连连夸奖他的孝心,“才那么半大个孩子,平日里又要跟着侍读在学舍里上课,早起晚睡的,恨不得抓着吃饭的空给我这个老太婆誊写这么多的佛经,可苦了我们阿泽喽……” 德妃一身华美繁复的宫装,一边吩咐着宫女内侍们,依然是爽利的插了一嘴,“母后您可别夸他,等下都该找不着回宫的路了,阿泽是您的孙儿,孝顺祖母可是应该的!” 太后被德妃的“牙尖嘴利”逗得直乐,抱着九皇子连声笑道,“找不着回瑶华宫的路可正好,我们阿泽就在我这长乐宫住下,谁来接我也不给!” 第四章:风波渐起(下) 直到深夜,酒过三巡,华美的诗篇词句也传下来不少,各个宫的主子们也都玩得差不多了。皇帝担心太后的身体,笑着关心了几句之后,便请太后先回正殿休息了。 九皇子杨景泽本来就被太后所喜爱,这次太后的寿辰,他献上的寿礼又格外的对上了太后的心思,这一整天,太后都是看见九皇子就喜欢的不行。晚宴快要结束的时候,九皇子被笑眯眯的太后拉着不放,索性便跟着提前离席,扶着太后的手臂,言语轻快的打趣哄老太太开心,“阿泽送皇祖母回宫,这么晚了,皇祖母早该休息了,要是累着了,岂不是让父皇也跟着担心。” 太后轻轻的拍了拍九皇子扶着自己手臂的手,脸上挂满了笑容,“瞧瞧阿泽说的,我要是不赶紧回去,让皇帝担心,还成了我的不是了。” 看着九皇子扶着太后,两人说说笑笑走远的背影,还坐在宴席中的众人眼神各异,晦暗不明。灯火阑珊中,太后的寿宴完美的落下了帷幕。几位朝堂重臣、各个宫的妃嫔、皇子、公主们纷纷起身回去。 九皇子陪着太后回了主殿,等到长乐宫的大宫女伺候着太后躺下歇息了,九皇子这才起身回去自己的瑶华宫。 身边依然是浩浩荡荡的带着一大批人,几个宫女内侍手中都提着灯,穿过深夜里阴影交错、黑魆魆的的几道宫墙,走了好一会儿,九皇子一行人总算是到了瑶华宫附近。 前面已经有人回去瑶华宫里面通知过了,此时,瑶华宫的门大开着,院中的屋子大都掌了灯,烛光灯影,摇摇绰绰,宫女内饰们急急忙忙准备伺候九皇子安置休息,让原本宁静的宫殿里瞬时间变得热闹起来。 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早早就躺在了床上准备睡觉的书玙,在半梦半醒之间被院中传来的声音惊醒。 书玙眯了眯眼睛,从床上坐起身来,伸手稍稍拉开床幔的一角,屋子里一片昏暗,只有窗边有一小片投下来的微微光晕。可是即使隔着紧闭的窗,依然能隐隐约约的看到外面灯火通明。 轻轻的揉了揉额角,书玙又把床上的幔子稍稍扯开一点,好方便自己下去。 房间里的门突然被推开。 书玙坐在床上,手上还轻轻的扯着垂下来的床幔,透过掀开的帐子的一角,淡琥珀色的漂亮眸子和推开门正走进来的人黝黑的眼睛直直的对视。 “你这是已经睡下了?”九皇子杨景泽看着书玙身上有些散乱的白色里衣,加上那分明是放下之后又掀起来的床幔帘子,笑着挑了挑眉问道。 三月初的夜里,风还有些凉,九皇子就那么悠然自得的站在门口,手上还扶着门,一阵夜风吹进来,坐在床上只着白色里衣的书玙被冻得打了个寒战。九皇子微微一怔,抿了抿嘴唇,嘴角的笑意依然消失不见,他立刻转身关上门,然后就那么背靠着关好的门板,静静的看着书玙那边。 想起外面院子里还在忙忙碌碌的宫女内侍们,九皇子突然间恍然大悟,追问了一句:“刚刚外面太吵,把你吵醒了?” 书玙摇了摇头,浅浅的笑了笑,“没,多谢殿下关心,书玙只是渴了,所以起来想要倒杯水,不成想正好看到殿下推门进来,有些吃惊罢了。” 九皇子扬了扬眉,也没继续就书玙是不是被外面的人吵醒的这个问题多加追究,他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吧…… 书玙只着白色的里衣,起身踩着鞋子慢慢的走到桌子旁边,倒了半杯早已经放冷的茶水,手中拿着杯子刚刚凑到唇边,却又被几大步就走过来的九皇子攥住了手腕,“茶水已经凉了,”九皇子定定的看着书玙,沉声说道。 书玙看着九皇子攥住自己不放的手,又瞧了瞧自己手上的茶杯和里面的半杯冷掉的茶水,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浅浅的笑了笑,“不妨事的。” 九皇子却对书玙的回答置若罔闻,他毫不费力的从书玙手中夺走了那半杯茶,重重的放在桌上,深深的看了书玙一眼,然后叫来了一直在外面候着的宫女,“送一壶热水过来。” 吩咐完外面的人,九皇子看着书玙微微挑眉,“夜里最好别多喝茶,本来就天天早上赖床起不来了,还敢晚上喝冷茶水,就不怕夜里睡不着,明天早上更难熬?” 书玙十分乖巧的站在桌边听着九皇子的教导,微笑着点头称是,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身上也跟着抖了一下。 九皇子见状眉梢微皱,一把拽过书玙的手,触手只觉得一片冰凉。九皇子刚刚从外面进来,一身可以在外面穿的厚厚的衣服,进了屋里之后,只会觉得十分暖和。而书玙却是从床上的被子里爬起来,身上又仅仅只有一身薄薄的白色里衣,在屋子里站了这么半天,身上会冷着也就理所当然了。 “你去床上躺着!”九皇子皱着眉直接命令道。 书玙原本只是想下来喝口水就回去继续睡的,哪成想九皇子偏偏又跑了过来,一时间也就没顾得上自己就穿着一身里衣,连个外套也没披就站在屋子里这么半天。听到九皇子的命令,自然是立刻听从,乖乖的回去床上钻回了还暖着的被子里,感觉瞬间浑身都暖和过来的长舒了口气。三月天的夜里还是很凉的,但愿明天不要感冒才好…… 九皇子看见书玙乖乖的躺回去又盖好了被子,然后躺在那里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微笑着看向自己,不禁冲书玙挑了挑眉梢。 正在这时,屋外有人轻轻的敲了敲门,“殿下,一壶热水好了,是小厨房那边刚刚烧开的,”是刚刚那个宫女的声音。 九皇子转身往门口走,开了门,在那个宫女惊愕的眼神中,直接从她手里接过那壶热水,然后反手“啪”的一声,又把门给带上了。 那个宫女空着手站在门外愣了片刻,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微微低着头退下几步,低眉顺眼的站在那里候着。 九皇子把盛着满满一壶热水的茶壶随手放在桌子上,然后端起那半杯冷掉的茶水,面无表情的走到门口,开门,泼水,收回手,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那个站在外面候着的宫女被冷茶水洒在地上的声音吓了一跳,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有些惊恐的看着九皇子的一系列动作,一直到九皇子又把门关上了,那个宫女还是愣愣的看着关好的门,眼神里的惊恐下去,变得有些复杂…… 躺在床上的书玙透过掀起的床幔一角看着九皇子的动作,从他站在门口接过宫女拿来的热茶壶,然后是把茶杯里的冷茶水倒掉,直到现在,九皇子正面色平静的站在桌子旁边从茶壶里往杯子中倒水,书玙怔怔的看着他,也有些被惊吓到了。 等到九皇子拿着刚刚倒好的一杯水走到书玙的床边,甚至还伸出手来,做出把杯子递给书玙的姿势,书玙愣愣的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接过杯子,脸上还是反应不过来的怔怔的表情,心里却是已经纠结成了一团。 这可是九皇子亲手倒的热水,这个皇宫里,除了德妃,之前怕是没有第二个人享受过吧…… 书玙用另一只手撑着床褥坐起身来,直到手中的茶杯渐渐发烫,才猛然间惊醒过来。毕竟是刚刚烧开的热水,就算是只倒出来了半杯,茶杯还是会变烫的。 “谢殿下……”书玙想了好久也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只得有些讷讷的轻声说了一句,然后便是低垂着头,轻轻的吹了吹杯中还有些烫的热水,打死也不打算抬头让九皇子看见自己一脸纠结的表情了…… 这下可好了……书玙忍不住的心中苦笑道,本来就是打算起来喝口水就继续睡觉的,结果九皇子过来闹这么一出,整得他半点睡意都没了……而且,看九皇子这还是不打算要走的意思? 又过了一会儿,等到水稍稍不那么烫了,书玙低着头慢慢的把那半杯水喝完,还没等他想好事自己起身下床把杯子放回去桌子上,还是直接就放在窗边的小榻子上,九皇子已经顺手接过了空着的杯子,将杯子放回桌上之后,重新走到床边,正好将书玙脸上的惊讶尽收眼底。 九皇子挑了挑眉,也没再打去书玙,轻轻的伸手推了推他,“里面去一点,给我腾点地方出来。” 书玙低低的应了一声,“哦,”然后抱着裹在身上的被子使劲往床里面挪了挪,整个人几乎就贴上了里面的墙板。 九皇子也没多说什么,坐在床上自己动手脱了外套鞋子,然后躺在了床上,顺手把床幔被掀起的那一角放下来,帐子里顿时一片昏暗。 书玙万分纠结的在背对九皇子的地方扯了扯嘴角,尽管心里万分的不甘愿,还是主动的将自己的被子分出了一多半给突然就赖上床来而且这是明显就不打算再走的九皇子。 九皇子显然是个不知客气为何物的,还扯了扯被子,把自己盖得舒舒服服之后,便闭上了眼睛。 被子差不多都被抢走了,觉得有些冷的书玙嘴角扭曲了一下,还是没敢把被子再抢回来,稍微挪了挪,往九皇子那边靠了靠,觉得背后靠紧了一个热源,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安安静静的闭上了眼睛…… 窗外,月色如水。 ——卷一·卓家书玙·完—— 卷二:京都之局 第五章:长大(上) 翌日一早,九皇子依然是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开始转醒,天气还很凉的三月初的清晨,九皇子半睡半醒间感觉就在自己身边有一处十分温暖的热源,下意识的往领口拽了拽被子,忍不住就往身旁的那处热源上挨了挨。 九皇子闭着眼睛,手脚并用的把那个靠上去舒舒服服十分暖和的热源往自己怀里揽了揽。然而,霎时间,九皇子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猛地睁开眼睛,漆如墨染的黑瞳里没有一丝刚刚睡醒时候的迷蒙茫然。 果然……九皇子抿了抿嘴唇,看着蜷缩着身子,面色一片病态的潮红却紧紧闭着双眼不发出一丝声响的书玙,手指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半响后,他才把手摸到书玙的额头处,掌心一片滚烫。 九皇子立刻用厚厚的被子把书玙严严实实的裹紧,然后动作利落的穿好自己的衣物,下地后几步走到门口,板着脸推开房屋的门,面色阴沉的命人去请御医。 守在门口的两个内侍,一个急急忙忙的领命去找御医了,另一个则是跟九皇子请示过之后,去了德妃的怡和宫递个话,说卓伴读病了的事情…… 九皇子吩咐完之后,直接转身回屋,坐到了床边,忍不住又把手放到了书玙的额头上,想要知道他是不是稍稍好一点了…… 看着睡得昏昏沉沉的书玙,九皇子的脸色愈发复杂起来,就那么定定的看着书玙沉静的昏睡样子,看了一会儿之后,又忍不住伸手轻轻的替他掩了掩被角。 “见过殿下,”屋外传来宫女细微的声音。 “怎么了?”九皇子又伸手探了探书玙的额头,然后才慢条斯理的起身,打开门后,有些神色不豫的盯着低垂着头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口的宫女。 “殿下,您身上的衣物……”那个宫女见到九皇子的脸色不怎么好看,有些害怕的小声嗫嚅道:“奴婢伺候殿下洗漱……” “等一会儿我回自己房里再说,”九皇子扯了扯嘴角,不怎么在意的说道。 “是……”那个宫女立刻低头应下。 关好门,不让外面的冷风吹进来,九皇子重新走回来书玙的床边,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他。 “该不会是昨天晚上从床上跑下来喝水那么一会儿冻得吧……”九皇子坐在床边,手有些没处放,最后直接搭在了书玙盖着的被子上,隔着厚厚的被子,依然能察觉出被子下面那具瘦小的身体,温度隐隐约约间有些烫人…… “说你笨……你还真就成了个笨蛋了……怎么就这么莫名其妙的生病了呢……”九皇子盯着书玙的睡颜,半响,有些面无表情的自言自语道,语气里似乎还有那么一丁点抱怨的意味。 “晚上下床喝个水都能把自己弄得发高烧,你将来可怎么办啊……”九皇子一手搭在书玙身上,一手拄着床板托着自己的下巴,整个人有点像半趴在床边的姿势,忍不住又喃喃自语的问道。 可惜他说话的声音太小了。发着高烧,只觉得头痛欲裂,身上一会儿冷一会热,整个后背都被冷汗给打湿的书玙只是恍恍惚惚间觉得有人在自己身边说话,可是,那个人说了什么,自己却一句都听不真切。 “幸亏我昨天留下来陪着你了,不然你病了都没人知道……烧得那么厉害你居然还睡得这么死……”九皇子一边嘀嘀咕咕的念叨着,一边伸手轻轻戳了戳书玙因为还在发烧而显得一片红彤彤温度烫人的漂亮脸蛋。 “青萍见过殿下,”门外传来怡和宫的大宫女青萍的声音。 九皇子听出了门外是谁,心中暗想应该是那个内侍已经告诉了母妃自己这边书玙生病的事情,青萍应该是母亲担心自己派过来的。想清楚之后,九皇子有些意兴阑珊的转身扬声说道:“进来吧!” “御医还没过来么?”等到青萍走道了书玙的床边,大大方方的站好,眉宇间有些担忧的望着书玙的时候,九皇子才有些皱眉的问道。 “太医院和瑶华宫距离毕竟是有些远了,”青萍低声劝道,“想必过一会儿御医就会过来了。” “嗯,”九皇子有些冷淡的应了一声。 青萍知道,九皇子殿下这是对自己的劝慰没怎么在意的样子,不过只要殿下暂时冷静下来就好,等会儿德妃娘娘自然会过来安抚。 看到书玙的额头上有些出汗,脸上的潮红色却一直未曾消退下去,青萍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说道:“殿下身体要紧,还是让奴婢来照顾卓公子吧……” 九皇子转过头来,盯着青萍恭顺而面带忧色的脸庞,半响嗤笑了一声,再没有说出丝毫其他的话语,只是径直重新转过身去,专心致志的看着沉睡中的书玙。 青萍的手指微微的颤了颤,她知道,自己刚刚那句话怕是惹怒了九皇子。可是,她却不得不说……要不然,等会儿触怒的就是德妃娘娘了。怡和宫一大早就收到了九皇子这边送过去的消息,知道卓伴读生病了,自己身为怡和宫的掌事大宫女,德妃娘娘派自己来,除了有探病的意思外,更重要的却是看看九皇子殿下是否无恙……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九皇子只是安静的看着书玙,时不时的伸手摸摸书玙的额头感觉一下他的体温。房间里多出了一个人之后,他连自言自语的兴趣都没了。 而青萍更是一语不发,连呼吸声仿佛都放轻了些,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避免再度触怒现在明显心绪不宁的九皇子。 又过了一会儿,御医总算是在内侍的带领下进来了。 “见过九皇子殿下——”那个御医还在行礼,就被九皇子冰冷的视线制止住了。 “免礼,过来看看他怎么样了!”看到御医来了,九皇子稍稍放下心来,却仍旧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 御医恭敬的点头称是,走到书玙床边,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个人面色潮红,额头还有些止不住冷汗,心道这可不就是发高烧么,不过…… “请九皇子稍稍让开——”御医拱着手还没说完,九皇子已经动作利落的起身让开了,“你去看他!”九皇子面色不豫的命令道。 “是,”御医应下后,又靠近了一点,弯下腰伸手掀开了书玙的眼睑简单地看了看,然后掐着书玙的下巴,手上稍稍用力让他张开嘴,仔细的打量了下书玙的喉咙处看看是否有肿胀。 就算发着烧陷入沉沉的昏睡中,这么被人又掐又按的,书玙也早就被惊醒了。感觉嗓子里肿的都说不出话来,还时不时的传来一阵阵的干疼,加上刚刚被人掐着下巴什么的,书玙虽然手上无力,却仍然挣扎着一把挥开了御医的手,忍不住的直接趴在床边干呕。 看到书玙醒了,加上他扶着胃部的动作,御医反而放下心来,微笑着捋了捋自己长长的胡须,轻声笑道:“就是夜里可能没盖好被子晾着了,有点冻着发烧,喝几碗药祛祛寒,捂在被子里发发汗,等把热退了就没事了。” “可是他很难受的样子——”九皇子微微皱眉。 一直站在一边的青萍早在书玙伏在床边干呕的时候,就匆忙上前扶住他,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等书玙觉得稍微好些了,青萍便扶着十分虚弱无力的书玙重新躺下,又给他盖好被子并且一一重新掩好被角。 “身体发虚,喉咙里又都肿了,感觉身上不对付的时候,有些干呕也是正常的,”御医耐心的解释道。 “嗯……”九皇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书玙,沉吟了片刻后,闷闷的应了声。 趁着御医在桌子上写药方的功夫,青萍有些担忧的瞟了一眼重新躺下,紧紧闭着眼睛看得出有些难受的书玙,然后在御医后面跟了过去,从他手中接过了药方。 “殿下,奴婢去小厨房盯着给卓伴读熬药。”青萍将御医送出去之后,微微低垂着头毕恭毕敬的解释道。 “去吧,”九皇子简单的点点头算是应了。 等到青萍端着一碗中药过来,九皇子瞥了一眼碗里黑乎乎的药汁,还有远远就能闻到的苦涩的药味,抿了抿嘴唇,伸手晃了晃书玙的身子,把他摇醒后,直接扶着他坐起来,然后用一根手指指了指青萍端着的那一碗药,言简意赅的说道:“你生病了,喝药。” 书玙睁开淡琥珀色的眼睛,里面湿润润的,看着十分可怜的样子。书玙眼神迷蒙的看着那一碗黑乎乎的东西,嘴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觉得胃里再度翻滚起来,一把推开九皇子扶着他的手臂,继续弯下身子止不住的干呕。 九皇子的眼神冷了冷,朝青萍微微颔首示意,等到书玙结束了这一阵干呕之后,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然后不容拒绝的沉声吩咐道:“好一点了没,先把药喝了,然后再躺下休息。” 书玙的眼神微微动了动,有些可怜兮兮的看向九皇子,九皇子被他淡琥珀色的眼睛看的心下一颤,立时错开视线,稍稍冷静下来之后,再度看向书玙时,深邃的黑色眼睛里只剩下了不为所动的坚持。 也许是书玙的眼神太无辜,在一旁端着那碗苦药的青萍都有些不忍了。 可惜,没有人能改变九皇子的意思。就连马上面临被逼着灌药的苦主书玙,也没敢真的和九皇子吭声说不想喝药。 毕竟,书玙自己心里也清楚,现在这个身体生病了,而这个时代,只有堪称国粹的中药汤剂…… 沉默片刻,书玙的眼神无辜、可怜、还带着些刚刚醒来的泪痕看向九皇子,然后万分悲壮的伸手从青萍那里接过白瓷碗,将里面的药汁一饮而尽…… 第五章:长大(中) 九皇子看到书玙重新躺下了,闭着眼睛没精打采的样子,眼神动了动,转而对青萍吩咐道:“你照看下他。” 青萍低声应了,又补充了一句:“娘娘听闻卓伴读生病的事,很是担心,等会儿应该也就过来了。” 九皇子扬了扬一边的眉梢,瞥了青萍一眼,微微扯了扯嘴角,也没说话,直接自顾自的推门出去了。 青萍一直低眉顺眼的站在那里,等九皇子从外面带好了门之后,才凑到床边,伸出手来轻轻的探了探书玙汗湿的额头,“还是有些发热……”青萍喃喃自语道,“好好睡一觉吧,喝了药睡醒了应该就无事了。” 书玙闭着眼睛,感觉到有个冰凉的手碰到了自己的额头,也没多余的力气说话,只是捂着有些涨又有些难受的胃里,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如同睡着了一般…… 九皇子转身从书玙那里回了自己的主殿,由宫女侍候着很快换了一身衣服,简单的洗漱后又随便吃了些早点。等到吃完早饭放下筷子以后,九皇子看了看平日里跟在自己身边的几个宫女内侍,伸手指了指几个身份稍微高一点的,“你们几个,还有你,今天都留下,看顾着书玙那边,他若是退烧了或者又不舒服了什么的,随时去学舍那边给我送个行,知道没?” 那几个宫女内侍齐声应了。 九皇子从椅子上起身,又往书玙的房间里看了一眼,见他闭着眼睛好似又睡着了,便只是伸手轻轻的探了探他的额头,感觉似乎不像早起那么烫了,紧抿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只是缓缓的舒了口气,一言不发的转身又离开了。 九皇子比平时略晚了一刻钟,好在还是赶在了林侍读前面到了学舍。给发烧的书玙向林侍读请了假之后,九皇子索性一个人在大殿的桌椅旁坐下了,和别处三两个人坐在一起的场景比起来,尤其显得有些孤孤单单的。且不说其他几位皇子和伴读们之间的窃窃私语,就连在上面讲书的林侍读,空闲时都忍不住往书玙空着的那个位子张望几眼。 等到书玙又一觉醒来之后,虽然因为喝了药捂着厚被子又出了汗,身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头发上也被冷汗打湿弄得潮乎乎的,好在体温是降下来了。脸色虽然还有些虚弱的苍白,不过淡琥珀色的眼睛转了转,看上去精神多了。 一直守在旁边的青萍也稍稍松了口气,当下,笑着说道:“卓公子可是饿了,现在要喝点粥么?小厨房那边一直温着,就等公子睡醒了呢。” 书玙眨了眨眼睛,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青萍笑着起身,打算去小厨房里把吃的东西给端过来。出了屋后,心思微微一动,又吩咐了一个一直守在外面的宫女,帮书玙找了干净的里衣换上,顺便也把书玙之前盖着的被褥都换一床新的,省了觉得身上不舒服。 换了干净的衣物后,书玙直接将外套什么也都穿了起来,虽然站起来还有些轻飘飘的头重脚轻,时不时的还会觉得有些反胃。书玙坐在桌子旁边,一只手拄着桌子托着下巴,另一支手上拿着勺子,强挺着慢慢的把一碗没什么味道的白粥都吃下去了。放下勺子,缓了一会儿之后,书玙扶着桌子慢悠悠的站起来,重新躺回到床上。 刚刚躺着的时候还不显,就起来了这么一小会儿,那种虚软无力和头晕反胃的感觉就又上来了。 看到青萍有些担忧的样子,书玙无力的摆了摆手,清了清还肿着的喉咙,声音有些沙哑的说道:“醒了,没事,我再躺一会儿。” 青萍咬了咬嘴唇,给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又闭上眼睛的书玙理了理被角。 躺在床上,书玙漫无边际的想着自己昨日晚上还念叨着别冻感冒了,结果今天一早醒来,这下可好,人是没感冒,他直接发烧了…… 不知过了多久,书玙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期间,德妃娘娘过来的时候,见他正睡着,便摇了摇手,示意旁边伺候的人都安静下来,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觉得书玙脸色虽然还有些虚弱苍白,但是已经渐渐的透出健康的粉润了,便也放下心来,坐了一会儿就径自回宫了。 等到九皇子中午回来,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书玙迷迷糊糊睡着了的样子。摸了摸他的额头,一点也不烫了,迟疑了一下,九皇子看书玙睡得正香,便努力忍住没把他给弄起来…… 回头又吩咐了小厨房那边,多准备点好消化的吃食温着,等书玙醒来若是饿了直接就可以拿去吃。 几日之后,病了一场的书玙身体彻底恢复了过来,给林侍读那里补上了之前几日的作业之后,生活才算是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对书玙来说,在皇宫里给九皇子做伴读的时光单调规律却也充实,就这样日子如流水般,一天天的过去了…… 时光飞逝,日月如梭。 盛德二十三年冬,皇帝为贤妃所出的三公主选了太常寺卿刘说的嫡长子刘轶为驸马,刘轶身形俊朗,一表人才,又是新科榜眼,说起来两人也算是般配。 书玙对这些本来并不怎么介意,直到从德妃那里听闻,贤妃所出的三公主是六月的生日,今年正好是十七岁的时候,脑子里猛地一震,书玙终于意识到自己差点忽略的究竟是什么了——自己今年是十四岁了的,而年龄是比自己大了两岁的淑瑜也不过才十六岁,放在上辈子,十六岁还是个大概正卡在高二准备文理分科的学生,而在这里,十六七岁差不多就可以嫁人了…… 同九皇子一起给德妃请过安后,从怡和宫出来,虽然面上不显,书玙的脑子里却还在轰隆隆的不断回响,仅存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自己看着好不容易才长这么大的小萝莉淑瑜已经十六岁了,而十六七岁差不多就可以结婚了结婚了结婚了…… 而且,书玙不清楚的是,这还是皇室公主或者名门闺秀,父母舍不得总是要多留上一两年才肯嫁人,反正公主或是名门贵女总是不愁嫁的。若是小门小户、寻常人家养大的女儿,十三四岁差不多就都订了亲,等到十五岁刚刚及笄就可以直接嫁人了…… 一路上,书玙的脑子里都还在纠结着这个问题,直到进了瑶华宫,书玙本能的跟着九皇子,一起到了他的书房里,书玙都没从十六七岁就要考虑结婚这个事情的冲击中缓过来…… 上辈子的书玙并不是个热爱历史的人,他只是隐隐约约有这么个模糊不清的印象,古代人结婚是很早的,理所当然的怀孕生孩子的岁数也都跟着提前了,所以女人分娩时候的危险程度也就随着增加。 但是,对于上学上到研究生毕业差不多就已经二十五六岁,然后起码又要工作几年稳定一下自己的生活水平,以至于对上辈子年近三十还没来得及结婚更别提养孩子的书玙而言,古代人结婚早只是个概念问题,具体早到什么时候,从他自己和他身边的人群推算,放谁身上,也不会想到能直接提前了十几年吧…… “想什么呢?”九皇子坐下之后,看着书玙淡琥珀色的眼睛里依然没有焦点,挑了挑眉问道。 书玙被惊醒,微微一怔,转过身来有些茫然的看着他。 “怎么还呆呆愣愣的了……”九皇子瞅着还在发怔的书玙有些气乐了,抿了抿嘴唇,又开口重复着问了一遍,“一路上都在想什么呢,看你眼珠子都不动一下的。” 书玙微微苦笑了一下,逐渐长开的脸上已经稍稍带了些他的生母昙姨娘的影子,五官精致漂亮,眉目如画。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更是有些让人惊心动魄的意味。 也就是九皇子和他差不多算得上是从小一起长大,任是书玙那张脸再怎么越长越漂亮,已经连续看了十年,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偶尔还会抵足而眠早上醒来刚一睁眼看到的就是那张漂亮脸蛋,九皇子自然是早就习以为常了。 “我在想三公主大婚的事情……”书玙觉得如果照实说自己在想淑瑜已经十六岁了、说不定哪天卓夫人就也给她定亲的事情好像有些不太合适,索性直接将给自己带来巨大思想冲击的事情源头说出来了。 “三公主的婚事?”九皇子嗤笑了一声,“三公主是贤妃所出,驸马也是太常寺卿刘说家中的嫡长子,我记得,刘说的正室夫人好像是永宁大长公主的次女吧,可惜刘说本人是个从来不揽事的……”说到这里,九皇子的神色渐渐认真起来,漆黑深邃的眼睛里略带惊讶的看向书玙。 书玙淡琥珀色的眼睛清澈如水,毫不在意的和九皇子对视,还眨了一下。 “永宁大长公主是先皇胞姐,当年是嫁给了抚北大将军,她的长女后来得封一品安国夫人,次女却是普普通通,少有人问津……”九皇子微微皱着眉,有些喃喃的自语道,“三公主的驸马,贤妃这次选的人倒是有点意思……” 书玙眨了眨眼睛,隐隐约约间,他好像也明白,九皇子在说什么了…… 第五章:长大(下) 十一月初八是休沐日。初七的傍晚,书玙在学舍散学后,和九皇子打过招呼,便从学舍直接走到宫门口,打算与顺路来接他的卓尚书一起,乘坐马车回家。 “父亲,”书玙站在马车前先给卓尚书请安,然后在小厮机灵的搀扶下,踩着矮凳上了马车。 看着书玙行礼以及上车时候的沉稳,卓尚书满意的点点头,叹了一句:“你给九皇子做伴读,不比其他人,要常年出入宫中,每时每刻预见的都是贵人,须得时时小心,谨言慎行。就算德妃娘娘待小辈关切,九皇子对待你也算亲近,但不可忘记九皇子行事速来特立独行,一切随性而来,你跟在九皇子身边,有些事总是避无可避,却也万不能和在家中一样悠闲随意,总要权衡再三方可。” “书玙明白,父亲教诲,书玙自当铭记在心。”书玙看着卓尚书的一脸喟叹,当下便乖巧懂事的答应下来了,心中却有些不以为意。九皇子行事随性、特立独行?他这个几乎和九皇子形影不离的伴读都没觉察出来,不知道卓尚书是从何人那里得来的这般结论…… 卓尚书看着素来孝顺听话、仿佛没有任何棱角的嫡子书玙,再想想家中的几个心思各异的庶子,饶是沉稳老辣的卓尚书,面对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的自家后院,也有些无从下手的无措感。 卓夫人打理家事井井有条,又素有贤惠之名,可惜却没有生下儿子。书玙虽然养在了卓夫人名下,有着嫡子之名,可是他毕竟是昙姨娘所出,被卓夫人抱养过去这件事,又众人皆知,偏偏还不是长子,如此一来,卓府中的几个兄弟姐妹,除了淑瑜之外,另外几个孩子之间的嫡庶之别本来就有些说不清楚了…… 将来就算论及婚事,书珉和书珀几个庶子,只能娶同样门当户对人家同是庶出的女儿,或是门第稍微低一点的嫡出小姐,也是可能的。可是到了书玙这里,这个身份就有些尴尬了。若是高门贵女,人家嫡出的女儿怕是会对书玙的身份有些挑拣,若是换成门第稍微低一点的或是庶女,又觉得有些委屈了书玙…… 马车上,卓尚书的态度还算温和,也没有摆出平日里一贯的严父模样,随便考了书玙一些书,觉得文章背得还行,理解解释也都有理有据,虽然是给皇子做伴读的,但是真才实学总没掺假,见书玙在宫里多多少少也确实努力学了些,卓尚书的态度也就愈发温和了。 回府之后,书玙先去西苑的正屋给卓夫人请了安,又听卓夫人神态温和的关心了几句,然后才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问过守在屋里侍候的大丫鬟红佩,得知淑瑜这几日回屋都有些晚,书玙免不了有些意兴阑珊,却也没有办法。 将屋子侍候的丫鬟婆子都赶了出去,书玙坐在椅子上,胳膊拄在桌子上单手托着下巴,仔细回想刚刚回来的一路上卓尚书在马车里所说的每一句话,想起卓尚书评价九皇子的话,又想起前几日九皇子提到的三公主的婚事,只觉得朝堂之上,后宫之中,都是一团乱麻…… 到了饭点,淑瑜才披着一件深灰色的毛皮大氅,直接进了屋来。已经十六岁的淑瑜身形窈窕、亭亭玉立,加上她的性子活泼爱笑,弯着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当真是明眸皓齿,让人如沐春风。 晚饭是摆在卓夫人屋里,淑瑜进屋之后,大大方方的给卓尚书和卓夫人请了安,看到书玙也在,朝他调皮的笑了笑,然后将毛皮大氅摘下让旁边的丫鬟收了下去。 “姐姐可算是回来了,”书玙见到淑瑜,看着她笑容明媚,原本一团乱的心情也稍稍放松了些。 “这话该我说你才是,”淑瑜屏开卓夫人屋子里的大丫鬟,自己走上前去,十分亲密的扶着卓夫人坐下,还不忘扭过头来笑着打趣书玙两句,“外祖母年纪大了,我每日不过是去外祖家给祖父祖母请安问候,可不像你,若非节日休沐的,整天拘在皇宫里,连自己家门口都看不见。” 书玙心下微微一动,他还记得,这些年来,淑瑜似乎是一直跟着罗师傅学习,起初他还以为,那个罗师傅是卓夫人单独请来,给淑瑜开蒙叫她读书识字的。后来才发觉不对头,没有哪家给儿女开蒙的师傅会教这么多年都不换人的。 更何况,刚刚在他自己屋里,问到红佩淑瑜是否还没从师傅那里放学回来时,红佩并没有否认……那么,淑瑜为何现在当着卓尚书,又说自己是去外祖家给两位长辈请安…… 觉察出这件事里面有些微妙的书玙,深色间略带深意的望了淑瑜一眼。 淑瑜发现后,回给他的只是单纯而明媚的一笑。 晚饭是一家四口一起吃的。书玙和淑瑜其实都不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可惜碍于卓尚书和卓夫人也在,两人便都规规矩矩的,一声不吭的闷着头吃饭。 书玙很快就放下了碗筷,在卓夫人一句“书玙好不容易赶上休沐日能回家一趟,今天在皇宫里进了一天学肯定累了,不如早些休息,若是有事,不妨明天白日里再说”后,便起身先行离席了。 虽然举止优雅,可是淑瑜吃饭的速度却也不遑多让,她自己吃完之后又笑眯眯的给卓尚书和卓夫人夹了几筷子对他们各自胃口的菜,然后才说:“爹、娘慢用,书玙可算回家了,瑜儿过去看看弟弟。” 然后,便在卓夫人温和慈爱的吩咐丫鬟过半个时辰再给姐弟两个聊天的屋里上果盘,免得积食中,又听着卓尚书轻轻的感叹了一句,“瑜儿和书玙姐弟两个倒是手足情深,看了就让人心里熨帖”,这才慢条斯理的起身出了门,带着两个小丫鬟往书玙的屋里走去。 “弟弟,”淑瑜人未到而声先至,扬起里屋门上的帘子,神态优雅、面上笑容明媚的站在那里。 “姐姐快请进,”书玙舒服的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个元青花茶杯,单手支颐,微微侧着头也笑了笑,倒是没有起身去迎。 淑瑜也不在意,挥挥手,示意屋里的丫鬟还有跟着自己过来的两个都下去外屋里候着。然后才举步轻移,围着桌子,挑了书玙正对面的椅子坐下。 “刚刚吃饭的时候,你可是想和我说些什么?”淑瑜拿了茶壶旁边另一个茶杯,也不倒水,就那么用一根手指扶在桌面上把玩着。 “傍晚我刚刚回来的时候,就问了红佩,姐姐多久才能回来,她告诉我说,罗师傅治学严谨,姐姐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书玙还是一副轻松的样子,语调平和好似毫无深意,还有些调皮的朝着淑瑜眨了眨眼睛。 淑瑜稍稍睁大了眼睛,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她的手指按在元青花茶杯上,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指尖纤细白皙如美玉,然后才以手扶额笑容甜美的说道,“红佩忠心耿耿,怕是整日忙里忙外的,院里前前后后有些事不小心记混了吧,明日我和娘说,红佩这边的差事,再派个大丫鬟过来也帮衬着些。” 书玙闻言,心下了然。红佩是卓夫人的心腹,自然知道不少卓夫人的事情,而教导淑瑜的那个罗师傅,还有淑瑜说了今天是去外祖家,想必两者之间应该是有些关联的,而这也应该是卓夫人的什么安排才对。 想清楚里面的蹊跷之后,便也不再追问,书玙静静的看了淑瑜一眼,淑瑜也笑靥如花的看着他。姐弟两人同样是淡琥珀色的眼瞳,只是一个举止清幽,一个神情明媚,却都是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清澈单纯。 “弟弟明日若是得闲,可愿意陪姐姐一起,去沈府探望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舅舅一家?”淑瑜终于松开手指,把茶杯平放在桌子上,拎起茶壶倒了一杯水,又给书玙也倒了一杯,然后小小的啜了几口温热的庐山云雾茶,这才又说道:“今日在外祖母那里,舅舅家里的大表哥对我说,知道弟弟是皇子伴读,平素都在皇宫里不得闲,亲戚间都鲜少见面,明日休沐,弟弟若是方便,大家也能见个面聚一聚,外祖母也能见见外孙。” 书玙闻言,微微挑了挑眉,心道,自己对于卓夫人的娘家沈家来说,算是哪门子的外孙或者亲戚的。沈家老爷子和老夫人的外孙、外孙女的,卓夫人嫡出的淑瑜自然是,这没得说。至于自己么,得多实诚的人才会把这种客套话当真…… 书玙重新端着茶杯,身形专注的看着杯中的茶水,已经温热的茶倒出来后,只有些淡淡的雾气,茶香在手中氤氲开来,书玙的深色间有些莫名的意味。 “姐姐觉得呢?”书玙只是握着杯子,却始终没有喝茶,“姐姐觉得,书玙该不该去拜访外祖家?”书玙说道“外祖”两个字的时候,刻意的咬着字用了重音。 淑瑜微微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来轻轻的摇了摇,没直接回答,只是说了一句,“我听说,舅舅家的二表哥和三皇子一见如故。” 书玙扑哧一下乐了,拜九皇子前两日和自己唠叨三公主的婚事一事所赐,他记得,三皇子杨靖澜生母宋美人出身不高,在当今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被送入了太子东宫,后来皇帝即位,宋氏又生下皇三子之后,才被晋封了美人,后来就一直在这个位置上了…… “姐姐,书玙身体不适,明日怕是不能去外祖家给两位长辈请安了,老人家身子弱,要是不小心过了病气可怎生是好。”书玙眼睛都不眨一下,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有些苦恼的说道。 淑瑜笑容明媚,“姐姐记下了,书玙记得好好休息,外祖母慈爱,外祖父更是明理之人,弟弟可要快点好起来,别让外祖母跟着担心。” 第六章:朝中事(上) 翌日,书玙借故身体不太舒服,除去一大早起床给卓尚书和卓夫人问候过之后,打算干脆一个人在屋里连门都不出的待了整整一天。 淑瑜在用过早饭后,专程跑来看了书玙一眼,笑眯眯的和自己的弟弟打过招呼之后,才乘坐马车去了外祖家。 在书玙眼里,淑瑜在身份上是自己的姐姐,可实际上也还只是个才十六岁的还是个小孩子。小姑娘淑瑜明眸善睐,很是爱笑,看了就让人心情松快。可是,哪怕仅仅只是根据昨晚两人的聊天,书玙也能看得出来,这个不过才十六岁的小姑娘,有着绝对超出常人想象的深沉心思。 就算是卓夫人,素有贤惠之名又丝毫不落正妻的地位,可她每日忙碌的也不过是卓府后院这一亩三分地,最多不过再加上亲戚往来、身为外命妇给皇宫宫妃请安罢了。 可是淑瑜不是,甚至于,淑瑜看人、看事情的角度,和浸银官场多年的卓尚书、还有身为天之骄子的九皇子他们一样,其实都是从朝堂之上的大局来看,而这是远非一个普通的官宦家的小姐所能否极的高度。 思来想去的都快把自己的脑子搅和成一锅的浆糊了,回过神来,书玙有些失笑的摇了摇头,他这些日子也真是的,老是下意识的就在考虑这些事情,果真是在皇宫里待久了,这真是皇宫里的气氛又有些古怪,自己脑子里的那根弦怕是早就绷紧了,稍微有个风吹草动的,就会往前朝政事的方面上想…… 书玙称身体不舒服的自己屋里走神,更是歪打正着的直接避开了卓府里的两个庶兄书珉和书珀,让犹豫良久、思考再三才想来和书玙见一面说说话的两人仿佛一记重拳却打到棉花上一般,对双方都是个不痛不痒的结果。 吃过午饭后,书玙看着丫鬟把碗筷收拾好了,就独自一人待在自己房里,捧着一卷古籍有些恹恹的看着。其实他还算爱看书,可是,他更喜欢看风物志、游记之类内容包罗万象,行走于山川秀色的人文轶事,或是街头话本都行,那些中规中矩的四书五经,用来上课学习还好,真用来消遣就实在是有些倦了。 可惜,他的房里不可能有自己感兴趣的哪种类型。更别提,大多时候他都在宫里给九皇子当伴读,根本就不在这里住,这里的书架自然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上面永远只摆着都没被人翻过几次、还差不多是崭新的书籍。 看着书上的字,书玙舒服的半靠在床上,意兴阑珊间,脑海中不觉又想起了昨晚和淑瑜聊天的时候,她提到的关于沈家的事情。 虽然淑瑜说到的事情并不多,可是,只要把那些事情稍微整理串联一下,就能发觉里面的暗藏玄机了。更何况,就在前几天,书玙还从九皇子那里了解到了三公主选驸马背后的一些人和事,虽然这两拨人的手法风格迥然不同,但是目的却又都是相似的。 将书轻轻的盖在自己脸上,连视线都被遮掩住了,不知不觉的,书玙在一片黑暗的环境中,又开始认真的考虑着所有的这些事情之间的关联。 当今皇帝尚未立过东宫太子,虽说一开始也有无一子是皇后所出嫡子的缘故,也就没法在已有的众多皇子中挑出来一个身份上能压得住的。而现在皇帝也已经不再年轻了,皇后更是在生完五公主伤了身子之后,就深居简出,连同宫务都交由四妃共同打理。 换句话说,皇帝想要一个嫡子已经是不可能了,如果不废掉现在的皇后另封,那么皇宫里的所有皇子便都是庶出。没有嫡庶之分后,所有的长幼有序对于不是一母同胞的皇子们而言,直接就是个笑话。 这种情况下,皇帝没办法立东宫太子,也不能立。现在这个当口,立谁为东宫太子,谁就是现成的靶子,任是谁,都要上去摇晃两下再拆几块砖。那么多的皇子还有各自的母妃以及外戚家族,毕竟是人多势众,就算是有了东宫太子的身份,也几乎是扛不住的。 而现在皇帝既然坚持不立太子,那就是有了保全自己那么多儿子的念头,让他们没有一个明确的靶子,就算有争斗,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顶多给人上上眼药,掀不起什么滔天巨浪。 如此一来,不出意外的话,皇帝将来一旦要立太子,恐怕就要用尽手段的直接助自己挑好的储君人选登基为帝,一举定乾坤了! 书玙仰躺在床上,稍稍眯起眼睛,他固然看不透皇帝的行事手段,也猜不到皇帝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动作安排,可是,这种皇权更迭之间的总体局势,他倒是能分析出一二来。 想到这里,书玙将翻扣在在脸上的那本古籍拿起了合上,然后揉了揉被压的有点红印子的脸,径直起身往桌案旁边走,取出一叠纸来,从笔筒中翻出一根极细小的毛笔,蘸了点墨开始勾人物关系图谱。 三公主和四皇子一母同胞,母亲是贤妃。三公主的驸马虽说是当科榜眼又是太常寺卿的嫡长子,可是仅仅当朝三品官员嫡长子这个身份对于堂堂一个公主而言,毕竟还是稍微低了那么一点。 既然贤妃和三公主都对驸马很是满意的促成了这段婚事,暂时先撇开三公主的心意不管——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女孩,又长在深宫,估计见了驸马刘轶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看对眼了可能就愿意了——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每个朝代总有那么几位比较特立独行的公主热衷于权势和前朝政事,也有足够的眼光和手段去那么做,可是,毕竟不是每个公主都有汉朝馆陶公主、唐朝太平公主那样的魄力的…… 那么,四皇子和贤妃娘娘为三公主选的这个驸马,最为看中的,应该就是刘轶背后能搭上话的亲戚和势力了——比如刘轶的姨母一品安国夫人,比如他的外祖母永宁大长公主,还有外祖父,已经荣养但是在北地军中威名犹存的抚北大将军…… 而三皇子杨靖澜生母宋美人位分不高,出身也不高,倒是个干干净净没有外戚的,不过,也就注定了没有母族势力支持,和四妃之子想比,自然就弱势了太多。 淑瑜昨日说,她的舅舅家二表哥和三皇子一见如故。这里头,三皇子的目的,还有沈家的心思倒是有些难猜了。若是真的“一见如故”,三皇子无心皇位,沈家也是纯臣,那么倒是真省了心了。 若是并非如此的话,三皇子母族势单力薄,就算再加上一个沈家,恐怕也难以和四皇子以及贤妃的娘家等人抗衡。更何况,沈家就算真的支持三皇子得了从龙之功,这其中总是要有一个纽带的,对于家中女子尚没有宫妃身份的沈家,三皇子现在所能许诺的,也就是他的正妃身份了…… 还有皇后、淑妃、德妃等人以及包括九皇子在内的几位皇子,他们之间的关联牵扯,书玙现在还看不透彻。不过,随着皇子们一个个渐渐长大,只消多分析一下他们和几位公主的联姻对象,总是能最快的看清局势…… 拥有共同的利益是维系关系的最好方法,而在这个时代,联姻则是利益关系中最直观也最有效的法子…… 等到书玙拿着纸笔将自己脑子里混成一团的人物关系一一写在书面上清楚的梳理好后,看着上面不过是以三皇子、四皇子,几位一母同胞的公主还有他们的宫妃生母为中心,通过联姻和亲戚这种媒介,竟然愣是把朝中小半的官员都覆盖的差不多了。 饶是早有一些心理准备的书玙,看着这繁杂交错的人物关系和朝堂之上各个派别的势力划分,也有些惊讶的怔住。 这还没把皇后、淑妃、德妃以及几位皇子公主放进去。皇后在后宫中虽然行事低调,又不理宫务,但是母族势力却很是显赫。育有两子一女的淑妃,也是不遑多让。至于九皇子和德妃,毕竟是自己目前的主子,而且不出什么意外变故的话,身为九皇子伴读又已经安安稳稳干了十多年的自己,差不多也就钉死在了九皇子这棵树上,索性自己就不腹诽这二位了…… 沉默的看着自己画在纸上、标注分明的人物关系图谱,书玙微微叹了口气,找出火盆,宁可在屋里忍着烟熏,也干脆利落的将几张纸都烧个干净。这种东西,整理清楚后,还是记在脑子里吧,弄出白纸黑字来,总是让人觉得不靠谱…… 因为书玙的缘故,又去了外祖家的淑瑜在太阳落山之前,就从沈府回来了,用的理由还就是书玙有些不舒服这个。淑瑜对着自己的外祖母自然是搂着老人家的胳膊撒娇,明明笑靥如花,却也难掩忧色的说道:“弟弟的身子虽然不怎么严重,没病没灾的也能继续回宫里给皇子做伴读,可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就是放心不下他,还是要早些回去家里看看弟弟没事还好。” 年岁大了,就喜欢听这些一家人和睦、兄弟姐妹手足情深之类吉祥话的沈老夫人拍着淑瑜的手,笑眯眯的夸她疼爱弟弟、是个懂事的,然后自然松口放人回去了。 在书玙的屋子这边,淑瑜留了一个丫鬟守在门外,姐弟两个只是匆匆见了一面,抓紧时间说了一会儿话,却多是些天冷了注意添衣,夜里睡着了小心着凉之类的关切话,并没有太多的其他内容。两个人似乎是心照不宣的笑了笑,都没有多提一句昨晚说道的那些事情。 至于红佩,忠心总是好的,只是对于她在书玙身边侍候,关于淑瑜的事情还说错了话的问题,卓夫人皱着眉头,多少有些放心不下,索性将红佩叫了回来,跟在自己身边,然后另外派了两个府里的家生子过去书玙屋里侍候着。 第六章:朝中事(中) 等到书玙重新回到宫里,已经是晚上了。 到了瑶华宫后,书玙还没来得及回自己的房间,看到书房的窗里亮着,影影绰绰的映出一个低头伏案的人影来,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身先去了书房。 九皇子正坐在书房里,微微低着头,一个人看着桌案上的书信,神色间有些凝重,似是在想些什么。屋里安安静静的,只有他一个人和微微摇曳晃动的烛火。 “殿下……”书玙走进书房里,回身摆了摆手,示意外面守着的宫人关好门,别吵着九皇子。 听到是书玙的声音,九皇子抬起头来,眼神平静而深邃,神色里却多少还带着些倦意。 “书玙见过殿下,”书玙微微低垂着头看着自己脚下。 “过来,”九皇子看着书玙低垂着的头,不觉心里闪过一丝隐隐的烦躁,觉得自己的情绪有些不对,九皇子伸手揉着额头,皱了皱眉,十分干脆的说道。 “是,”书玙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嘴角浅浅的弯起,带着些温和的笑意。他走到了九皇子身边之后,自动自发的伸出手来,帮他揉了揉额角,语气里除了关心,难得还带上了一丝笑意。 当书玙的手指轻轻的按上来的时候,九皇子便舒服的往椅背上靠了靠,闭上眼睛微微仰着头。等到九皇子敏锐的从书玙刚刚的口气中觉察出里面掺杂的轻快笑意,立时睁开了眼睛,一把手抓住书玙按在他太阳穴处的手,微微皱着眉仰头盯着书玙。 书玙的脸上一脸无辜,淡琥珀色的眼睛里清澈如水,只是平静的看着他。两人的瞳孔中俱是清晰的映射出对方倒立的身影。 直到许多年后,瑶华宫的一切早已时过境迁,彼时杨靖泽早已经从九皇子变成了万人之上的皇帝,手握无上权柄、孑然独立于那寂寞的高台之上,倏忽间想起曾经那天夜里,书玙清澈漂亮的淡琥珀色瞳孔中映出的自己的身影,也是那时,仿佛在他的眼中,不过十六岁的自己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两个人默默的彼此凝视了一会儿,还是九皇子先扛不住了,有些不自然的松开钳制住书玙的手,然后稍稍坐直了身子,把视线移回到面前的桌案上。 看到九皇子的视线转过去了,书玙眨了眨眼睛,微微挑眉,嘴角忍不住又露出一个有趣的笑意。 原本在家里待了一天,脑子里思来想去的都是那些皇子之间的势力斗争,说不出的心烦意乱,一直到刚刚回宫的时候,才一看到皇宫的城墙,他的心情就变得更加纠结了。 再看到九皇子神色沉静,才不过十六岁的少年人,却是一脸的年少老成,加上面上挂着明显的倦意,书玙的心里真是百感交集,突然就觉得自己之前因为联想到朝中事的纠结烦闷颇有些自讨没趣的意思。 等到看着九皇子跟自己对视的时候,挺不住先一步移开视线,莫名其妙的,心情竟然轻松多了…… 两个人这么简简单单的闹了一出之后,九皇子的脸色似乎也变得好了些,不见了最初的凝重和阴沉。 “帮我倒杯茶,”九皇子伸手从桌案上的信件里翻了翻,随口对站在他身后的书玙说道。 “已经是晚上了,喝茶不太好……”书玙都已经转身走到桌旁,手里拿起了茶壶,也将翻扣着的茶杯整了过来,倒出来半杯茶水之后,突然神来一笔的说道。 在书玙没看到的那边,九皇子挺直的背脊蓦地、十分微妙的僵硬了一下。 “那算了吧……”九皇子有些喃喃的扭头,“去门口叫人,倒杯水来。” 书玙觉得九皇子可能也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那场发烧……觉得有些好笑的挑了挑眉,转身走到书房门口,拉开门探出头来对着外面候着的内侍说了一声端一壶热水来。 端着一个托盘送来一壶热水的是个青衣宫女,微微低着头,很是拘谨的样子。 九皇子坐在桌案前,仍旧在埋头于书信中,书玙站在桌边等着,看着那个自始至终也没抬头的宫女将茶壶放在桌上,然后行礼退下。 青衣宫女走在书房门口的台阶上时,书玙正要伸手关门,那个宫女也在侧开身子后伸出手想要把门关上。两个人的手同时按到了一扇门上,那个青衣宫女微微一震,下意识的抬头,正好对上书玙温和的笑容。 看到青衣宫女的脸,书玙有些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竟然是他小时候被冻得发烧那天的白天,自己在厨房碰到的坐靠在灶台边上睡着的那个小宫女,她的脸型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的,妆容简单,容貌清秀也许,但是估计扔到人群里就找不到了…… 当年的那个小宫女看到书玙好像在皱眉的样子的时候,黑漉漉的眼睛霍得睁大,有些受到惊吓一样,忙不迭的松开想要关门的使劲低头福了一礼然后转身跑了…… 书玙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扯了一下嘴角,自己……有那么吓人么…… 稍稍摇摇头不再想其他,书玙转身回屋,给九皇子倒了杯水,还直接端到了桌案上。九皇子一直盯着手上的一封书信,自然没有注意到刚刚门口发生了什么事情。 九皇子眼角的余光瞥见书玙拿了杯水过来,只是“嗯”了一声,继续对着桌案上的东西皱眉。 书玙见状,想了想,觉得现在打断九皇子,然后跟他说自己要回屋去休息了,好像有点不太合适……于是,便安安静静的从软榻上随便拿起一本书来,坐在紫檀木的圆凳上,权当打发一下时间了。 夜色愈加深了。 书房里的灯火纷纷摇曳,随着它的晃动,房间里的光线也有些明明暗暗的变化。书玙深深的觉得用蜡烛看书实在是太费眼了!所以,他只是把书翻开之后,就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有些对着书页走神的意思。 “书玙——”九皇子突然开口道。 “殿下?”被叫到名字的书玙下意识的合上书站起身回过头去看着九皇子,不知道他有什么吩咐。 “来看看这个,”九皇子扬了扬手上拿着的一封信,神色间有些难掩的疲惫,也有些意味不明。 书玙轻轻的放下书,走过去从九皇子的手中接过了那封信,打开之后,视线先扫过最左面的落款,看到那个名字,顿时便是止不住的心惊。 落款处的澜应该是指三皇子杨靖澜,沈三却应该是沈家的二公子,也就是淑瑜口中提到过的那个舅舅家二表哥。 书玙会这么想,也是因为知道卓夫人的大哥沈德方有两个嫡子和一个滴女,这三个亲兄妹之间,沈家小姐行二。 只是本朝习惯,和卓府一样,沈家的儿子女儿之间排行也是分着算的,沈易从和沈易恒兄弟里,沈易恒虽然被人称为沈家二少爷,可是他若是用了沈三这个化名,倒也说得过去。 书玙想问这封信是从哪里来的,又觉得这种暴露己方实力的问题实在是不好当着九皇子的面追问,尤其考虑到卓夫人——自己的嫡母原本就是沈家的嫡出小姐,和她的大哥沈德方一母所出。 九皇子将信递给书玙后,就一直在打量着他的神色,看到书玙脸上瞬间闪过的惊愕表情,九皇子反而有些皱眉。信才拿到手上,也就刚刚瞥了一眼,什么内容都没来得及看,书玙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大?莫非,他看得懂其中的深意,或者是,早就知道这件事情…… 全副心思都在手上的这封信上,书玙自然不会注意到九皇子内心的想法。很快的将信的内容大致浏览了了一遍之后,书玙最初的震惊已经稍稍下去了些。 九皇子喝了口水,杯子里的热水已经有些放凉了,他的手里握着茶杯轻轻地皱了皱眉,仰起头稍稍示意了一下:“你怎么看?” 书玙略微迟疑了一下。 他虽然没有看到九皇子深邃的黑色眼睛里刚刚反复变换的神色,却也知道,自己现在在九皇子身边的位置,随着沈家同三皇子的亲近,已经有些尴尬了。 沈家同三皇子亲善,并且,双方其实并没有太过掩饰这种亲密。至少,淑瑜已经从沈家得知了此事。甚至,沈家二表哥打的是和三皇子偶遇后一见如故的幌子,那么,当时所谓的“偶遇”情况想必也不是只一两个人见到了。 自己的嫡母卓夫人娘家沈家等于提前站队到了三皇子那边,但是家里,卓尚书虽然对九皇子的品性有所“误解”,却也没有说过一句三皇子的好,换句话说,虽然卓尚书的态度还么有彻底的明确,可是不难发现,他看中的,并非三皇子和九皇子这两位。 其实对于卓尚书的这个态度,倒是也不难理解。 三皇子非嫡非长,生母位分又低,在后宫也不怎么受宠,在朝堂之上更没有有力的外家支持。估计朝堂之上除了心思极为古怪、想要剑走偏锋奇货可居的,都不会选他。 书玙并不怀疑沈家掌权人的智商,他只是觉得,可能三皇子身上还有一些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而沈家可能恰好就是注意到了那些,才对三皇子另眼相看。 至于九皇子,生母位份高,外家在朝中的势力也不低,可是,他的年纪毕竟比皇帝的头几个皇子小了一大截。当那几个年长的皇子都已经成人了,在宫外开府并且开始参与朝政的时候,九皇子还是个仍然养在宫里的小孩子。 而母族的身份地位和九皇子差不多的,还有淑妃娘娘所出的大皇子,更何况在没有中宫皇后嫡子的情况下,大皇子还占了“长”这一条。 不过淑妃有两子,除了大皇子杨靖淳,还有一个六皇子杨靖浔,两个儿子她都养的好好的…… 不过在书玙看来,淑妃有两个儿子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不是书玙故意纠结,实在是在众多皇子面临夺嫡之争的时候,就算是一个妈亲生的两兄弟,利益一旦发生冲突,若是没有人主动避让,那么其间的纷争碾轧并不会比异母兄弟之间来得委婉…… 要是兄弟两个一心一意,其中一个愿为人臣,那还一切都好说。 若是两个人两条心,原本相当于重要助力的淑妃娘家,万一那些人里再有些不同的心思,好好的一股劲很可能被亲兄弟拆成两股,倒时候由于太过了解对方,反而会更加的相互制肘,互相拉后腿…… “局面未明,还是要再等等看才好……”想了半天,书玙终于说了这么一句玄之又玄的废话来交差…… 眼看着九皇子危险的眯了眯眼睛,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书玙看着九皇子,也跟着眨了眨眼睛,希望九皇子能看到他真诚的眼睛…… 书玙万分坦诚的解释道:“书玙同外祖家并不算亲密,毕竟,书玙是殿下的伴读,平日里多身在宫中。”换句话说,就是你应该知道,我就算想和沈家勾搭我也身陷这瑶华宫我是真不方便啊…… “沈德方教子极严,行事又素来稳妥,没有沈德方的默许,沈家那两个兄弟绝对不会那么大张旗鼓的和一位皇子交往过从亲密——”九皇子用一种极为挑剔审视的眼神从上往下的细细打量了书玙一遍,“书玙继续说。” 书玙深切的觉得九皇子的眼神就像上辈子曾经强拉着自己出门陪她逛街给她拎包的老妈的眼神——尤其是在挑挑拣拣看上一件衣服后上手摸摸是什么料子时候的样子…… “既然沈家行事素来稳妥,”书玙重复了一遍九皇子刚刚的话,最后还是心里一横把自己的猜测说了:“那么,沈家定然是觉得三皇子殿下有这个价值。” 杨靖澜的什么价值能引得沈德方这个老狐狸这么早就开始站队?九皇子没说话,只是眉梢微挑,但是脸上带着怀疑的表情分明就写着这几个大字。 书玙用坦然而清澈的淡琥珀色眼睛一脸无辜的望着他,你一个和三皇子异母兄弟的堂堂皇子都不知道,我一个整天只能跟在你后面转的小小伴读上哪里知道去? 第六章:朝中事(下) 昨晚睡得有些晚,一大早又不得不起来洗漱、用饭、然后赶着时间去学舍里进学,有些没睡醒的书玙走在路上还有些没精打采的,看的九皇子一个劲的皱眉。 进了大殿里,书玙下意识的环顾了一下,发现还是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坐着,颇有些冷清的意味。 书玙有些好笑的摇摇头,再过些日子,差不多也就来年春天,九皇子也就能到了能出宫开府的年纪,可以拥有自己在宫外的王府,更重要的是,出宫开府,九皇子就不必再每日来学舍听先生讲书,也就意味着自己这个伴读长达十多年的工作总算可以卸任了! 书玙看着那两个仅剩的、足足比九皇子小了四岁和六岁的十皇子和十一皇子,颇有些同情那两个小家伙。 等到明年九皇子不用上课的时候,整个学舍里,就剩下一个侍读和两个小皇子……书玙在脑子里想象着,颇有些忍俊不禁的意味,那场面,估计已经不是单独一个空旷可以概况的了…… 九皇子稍稍侧过头来,看道书玙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诙谐的笑意,忍不住微微挑起一边的眉,这时候看着,倒是比早上半睡不醒迷迷糊糊的样子精神多了…… 把昨日里留下的功课作业交给林侍读让他检查了一遍,又被一板一眼的先生拎起来背了几段书,书玙重新坐下的时候,看到那个年级最小的十一皇子一脸好可怕的表情睁大望着自己这边,书玙忍不住坐直了身子,掩饰自己忍不住的笑意。 看着十一皇子,书玙倒是有些想起了当初的九皇子。当初那个张扬霸道的小胖子,功课倒是做得极为出色,从来不会被先生责罚,自己这个最大作用就是替皇子挡罚的伴读,倒是捡了个大便宜,这么久从来没有挨过先生的板子…… 不过,那个十一皇子可比当初的九皇子看上去可爱多了…… 皇宫里学舍的进学时间一如既往,卓府的后院,却颇有些平地起波澜的意思…… “娘亲找瑜儿来么?”淑瑜的嘴角永远带着明媚的笑容,十六岁的少女容貌精致明艳,身姿如同柔韧的柳条般轻巧。 卓夫人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支珍珠嵌红宝石簪子,平素永远沉静的眼神竟然有些迷离和茫然。 淑瑜进门之后,卓夫人仿佛被惊醒了一般,她猛地抬起头,看到是自己的女儿之后,才缓缓的舒了一口气,柔声说道:“瑜儿坐到娘身边来,” “娘亲有什么心事么?”淑瑜走过去,乖巧的半倚在卓夫人的怀里,两个一直跟在卓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红珠和红簪低着头一同悄悄的退了出去。 “瑜儿也长大了,”卓夫人的神色间有些感概,她轻轻的伸手摸了摸淑瑜的头,然后拍了拍她的后背,眼睛里明明是身为一个母亲的慈爱笑意,却慢慢的沁出了眼泪。 淑瑜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擦了擦卓夫人眼角的泪痕,冰冰的,凉凉的,让她的手指都有些忍不住的颤抖。 “娘亲……”淑瑜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用低低的声音说道。 卓夫人自己用帕子试了试眼角,然后努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瑜儿也是个大姑娘了,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淑瑜惊愕的抬起头看着卓夫人。 卓夫人的眼睛里还有些红红的,脸上强挤出来的笑意,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淑瑜的心思瞬间百转千回,脸上的惊愕仿佛没有出现般,迅速变成了一副笑靥如花的样子,她一头扎紧卓夫人怀里,声音轻快还带着小女儿般的羞涩娇意,“瑜儿才不要嫁人呢,瑜儿要一直陪着爹爹和娘亲。” 淑瑜感到卓夫人的身子在自己提到“爹爹”二字之时,蓦地僵硬了一下。 大致对整件事有些谱的淑瑜伸手轻轻的拍了拍卓夫人的背部,像是在安慰。 淑瑜动作灵巧的从卓夫人的怀里钻出来,双手背在后面回头朝母亲笑了一下,然后走到桌边,给卓夫人倒了一杯还冒着热气的顾渚紫笋,双手端着递给她。 卓夫人的手指有些微微的颤抖,她慢慢的接过茶杯,握不稳的手指连带着杯中的茶水都在颤动,荡起一道道波纹。 淑瑜伸手握住了卓夫人的手,明明是一只白皙如玉,纤如青葱的手,手指间也不见用力的样子,却瞬间帮卓夫人端平了手中的茶杯。 “娘有心事,”淑瑜扶着卓夫人的手从善如流的微微侧着身子坐下,脸上娇美的笑容明媚如春花,“都叫了瑜儿来,娘何不将心里的事说出来,也许瑜儿能想出什么解决的法子不是?” “女儿家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卓夫人喝了一口茶之后,似乎稍稍平静了些,她突然有些感叹的说了一句,语气复杂,一时间让淑瑜也辨别不清卓夫人的心思。 淑瑜微微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卓夫人这是在回她刚刚撒娇说不嫁人的那句话。当下弯起嘴角,重新一脸笑意故作娇羞地把头埋进卓夫人怀里,继续撒娇道:“娘这是打趣瑜儿呢啊……”淑瑜脸上的笑容依然明媚,就连淡琥珀色的眼睛里仿佛都弥漫着无尽的笑意。 “瑜儿已经十六岁了……”卓夫人怜爱的摸着淑瑜的头,话语里轻飘飘的,满是说不清的复杂滋味,“老爷说今早上朝前,和我说,还不急瑜儿的婚事,想要多留瑜儿在府里一两年,然后再嫁人也不迟……” “那不是很好么?”淑瑜仰起头,琥珀色的眼睛笑得亮亮的,认真的看向卓夫人。 “真是个傻丫头……”卓夫人有些嗔怪的敲了一下淑瑜的头。 “娘……”淑瑜拉长了音和卓夫人撒娇,抱着头想要躲开。 卓夫人怕她一个不小心从软榻上栽下去,赶紧伸手按住她。 淑瑜还是笑嘻嘻的模样,和小时候一样,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冲着卓夫人没完没了的笑。半响,卓夫人都忍不住了,破涕为笑的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眼泪。 “娘最疼瑜儿了,瑜儿知道的,”淑瑜稍稍收敛起脸上的笑意,认真的望着卓夫人的眼睛,“娘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瑜儿,瑜儿已经长大了,瑜儿也可以帮着娘的……” “刚才还跟个小赖皮似的在娘身边闹呢,”卓夫人点了点淑瑜的鼻子。 “……”淑瑜只是调皮一笑。 “淑妃娘娘育有两位皇子,皇长子和皇六子。大皇子的王妃是淑妃娘娘的娘家侄女,赵家嫡出的姑娘。”卓夫人声音低低的,却言语清晰,娓娓道来。 “你爹说,皇帝陛下近来有意为几位年长的皇子选妃,大皇子已经有了皇子妃,二皇子和五皇子早殁,剩下的三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最小的也已经十八岁了。” 淑瑜的心里转了转,她知道卓夫人说得肯定没错,而偏长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前几年已经抬了侧妃,这次皇帝亲自示意,要定下的,定然只能是正妃的人选。 而其中最为年幼的六皇子,则是去年年初就已经开了府,只是一直拖着没办婚事而已。 皇帝究竟意欲为何,倒是难以分清了,只是若是三个皇子差不多的时间迎娶正妃,场面未免过于繁琐了些……这样想来,倒是随便先封个侧妃的可能性比较大了。 按照爹爹的想法,他既然跟娘说,想让自己晚上一两年嫁人,应该也是如此意思了…… 三皇子和外祖沈家的二表哥私交不错,舅舅在自己面前也摆明了一副看重三皇子的架势。爹爹虽未明确表态,可是淑瑜隐隐约约也能猜到,卓尚书属意的,应该是淑妃一系…… 爹爹给自己选中的,莫非就是六皇子日后的正妃之位么…… 淑瑜的眼神微波流转,却心下通明。 “瑜儿,”卓夫人抓住了女儿的手腕,有些不自觉的用力,更加压低了声音说道:“瑜儿,觉得你舅舅家的二表哥如何……” 淑瑜愕然的抬起头看向卓夫人。 卓夫人的眼圈微微有些泛红,眼睛里也满是血丝,原本端庄的脸上竟然带了一丝狰狞的意味。 “没有人能把我的女儿当做阿谀逢迎的工具送出去……”卓夫人的声音极低,若非淑瑜的耳力极佳,几乎没有听清。 “娘亲……”淑瑜从卓夫人抱得几乎勒人的怀里钻出来,张开手臂反而抱住了卓夫人,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后背,同样压低了声音却语调轻快,“娘亲别担心瑜儿,瑜儿无事的……” 在淑瑜的安抚下,卓夫人狰狞狠厉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她看向淑瑜的眼神无比的温和慈爱,最初的震惊和绝望之后,还有些不顾一切的决然,“若是……若是瑜儿属意易恒那孩子,瑜儿的婚事,为娘纵使拼着不要这张脸皮把你外祖母请过府来,总是能把这门亲事定下的,那时你的亲舅舅家,总能……总能靠得住些……” 淑瑜没有做声,只是微微笑着低垂下头,继续顺着卓夫人的后背轻轻的安抚着,爹爹看中淑妃一系,希望自己可以成为六皇子正妃。娘亲以为,爹爹纵使看中自己这个女儿,也敌不过他的官位和权势……这点,淑瑜倒是也有些自知之明…… 只不过……想到外祖沈家,淑瑜脸上的笑容不禁愈发明艳起来,娘亲却是不知,舅舅的心思,和爹爹又有哪怕一丝的不同…… 皇帝在朝堂之上露了口风,要给几位皇子选妃,舅舅那边就偏偏挑这个时候,告诉娘愿意让二表哥娶自己…… 这一个个的,还真是扒拉着算盘啪啪直响,个个都打的好主意…… 最终能真正靠得住的,其实又能有谁…… 第七章:入局(上) 腊月初八,已是一年之末,天子需得蜡祭农神。合聚万物而索飨之,并以祷祝和祈求。 一则庆一年之丰收,二来,也祷祝祈求上苍保佑,来年风调雨顺,土地肥沃,昆虫不作,灾害不生,再来一个好收成。 蜡祭农神之后,皇帝一行人回宫,众位随侍的皇子也跟在皇帝后面,一同回了皇宫。 那几位年长的早已出宫开府的皇子也是如此,毕竟是腊八节,今年又年景好,一直风调雨顺的,粮食丰收,国泰民安。 蜡祭之后,按照皇帝的习惯,通常会在晚上皇宫里举办家宴,今年粮食丰收,各地又无水患干旱等灾情,皇帝治下已呈盛世之态,皇帝一整天的祭祀之后,同样辛苦了一天的皇帝都神色矍铄,龙行虎步,众人自然皆看在眼里, 皇宫里的所谓“家宴”,虽说是家宴,可是毕竟少不了皇帝御赐的几位重臣入席,还有擅长吟诗作赋的文人墨客记以及史官录腊八家宴当晚的情景。 家宴要到晚上才开席,众位年长的皇子既已进了宫,自然就趁此机会,先去长乐宫拜见太后。 九皇子在太后的长乐宫里,陪着太后撒娇打趣了好一阵,才跟在几位皇子后面,在太后的依依不舍中出了长乐宫。 “皇祖母果然是最疼九弟,看刚刚出来的时候,皇祖母还拉着九弟的手舍不得放人,我等实在是拍马也赶不上啊!”大皇子仪表堂堂,五官端正,眉宇间自由一股浩然正气,含笑说话间,更是让人觉得爽朗大方。一句话虽然是赞叹,偏偏让人一下子就能分辨出其中的冷嘲热讽之意。 被直接点了名的九皇子微微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仿佛没有意识到大皇子的嘲讽般,只是温和道:“大哥若是有空,多来陪皇祖母聊聊天,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好抄写几卷佛经给皇祖母祈福,想必老人家也会拉着大哥的手,生怕大哥写字累着了!”这却是在讽刺大皇子不孝敬太后了。 大皇子被挤兑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很快便又是一张端正温和的面容,看着前方马上到了长乐宫的宫门,便转了话题说道:“我和六弟要去拜见母妃——” 刚刚在大皇子在刚刚出了太后寝宫的时候,就阴阳怪气的和速来得太后宠爱的九皇子对上,六皇子就有些皱眉。 看待大皇子,是觉得自己这个一母所生的大哥实在有些小家子气,居然跟一个还没出宫开府的小九没事找事的呛声,九皇子他再得太后喜欢,目前也不过是个还养在宫里,连朝上的大臣恐怕都不认识的小孩子,得宠又能怎样? 而九皇子当下直接的反言把大皇子的话呛回去,反而让六皇子觉得,小九此人性格直率,容不得一点委屈,加上年纪在他们兄弟之间本来就小,和更小的那两个小十小十一一样,几乎构不成丝毫威胁…… 对于这种构不成威胁反而能够拉拢势力的兄弟而言,六皇子觉得,大哥那么没事找事的得罪人,也实在是太愚蠢了些…… 不过,在其他几位皇子面前,就算六皇子看不上大皇子的所作所为,他们两个毕竟一母所出,总不能闹内讧给外人看笑话…… 其他几位皇子,刚刚笑容满面的从太后的殿里出来,还没出长乐宫的宫门,就见了这么一出,虽然面上不显,却也自然是心思各异。 当下,六皇子也只得对九皇子友好的笑了笑,“几位哥哥弟弟,我先同大哥去看望母妃,失陪一步了。” 剩下的几位皇子都点了点头,九皇子脸上的笑容似乎也变得真诚了些,对上六皇子笑着安抚的眼神时,微微颔首示意。 等到六皇子转过身去同大皇子走远了,才微微垂眸,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冰冷嘲弄般的笑意。 随后,其他几位皇子也都相继说要去各个宫里看望各自的母妃,宫殿临近的,说说笑笑的,就一起走了。 众位皇子离开长乐宫散了之后,大都抓紧时间又去了各自母妃的宫里请安。 唯独九皇子,看看天色还早,想着此时德妃应该还在忙忙碌碌的指挥着宫女内侍筹备宴席,自己便是去了怡和宫,怕是母妃也没什么空闲,便叫了一个宫人给德妃带过一句话过去后,便先行回了自己的寝宫瑶华宫。 反正晚上的家宴还能见面,倒时候和母妃坐在一起再聊天就是了。总算腊八的宫宴顶着个家宴的名头,除了皇帝、太后、皇后三位有固定的上座之外,其他人倒是真的如同一家人一般,三三两两的就近坐聊聊天也是可以的。 等到九皇子回到了自己的寝宫,进了书房之后,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英俊的面上仿佛还带着冰般,和刚刚在长乐宫太后身边笑容满面的样子判若两人,足以见得刚刚和大皇子之间敷衍的意思之明显。 刚刚进了书房,九皇子就发现书玙并不在屋里,这才突然想到,今日是腊八,皇子们不用去学舍跟着林侍读进学,加上皇帝亲临太庙,蜡祭农神,虽然不用上朝,满朝文武却多要列队在太庙外候着祭祀结束,晚上宫里又有“家宴”,一整天都不得闲。 自然,书玙等伴读今天虽不是休沐,却也差不多了,反正皇子伴读年岁都不大,又都没有朝堂之上的官职,一整天都没他们的事情,掌管宫务的后妃们自然在请示了皇帝之后,便额外的给了皇子伴读们一天的假期,让他们各自回家待着了…… 一时间,九皇子微微皱着眉,脸上倒是流露出了几分懊恼之色。 且说卓府这边,直到半下午快傍晚的时候,正在自己房里临帖的书玙才等到终于等到不请自来的淑瑜。 淑瑜没用丫鬟,直接自己动手掀开书玙里屋门上挂的帘子,走进来的时候步履轻盈,亭亭玉立、笑靥如花的站在那里。 “弟弟,”淑瑜的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容来。 “姐姐今日气色倒是不错,”书玙没有起身更放下手中的毛笔,只是坐在椅上稍稍歪过头来,粗略的打量了淑瑜一眼,笑着赞叹道,然后又低下头,手腕运笔从容,不慌不忙的写完一个字。 淑瑜今天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软烟罗长裙,袅袅娜娜的样子,清浅的颜色仿佛完全是陪衬般,越发衬得她明眸皓齿,很是娇美。 比不得你人美如玉……其实,淑瑜是很想说这一句的,只是,想着这人是自己的弟弟,又哪有男人喜欢被人夸漂亮的,便自然而言的压下不提了。 书玙小时候还不显,毕竟,谁家娇养的小孩子不是粉嫩粉嫩的,面容稍微柔和一点的,单看长相,不看衣物和举止,都有点分不清性别。三四岁的小孩子家家的,玩起来的时候,又哪有男女之分。 等到长大了之后,淑瑜才意识到,自己这个弟弟,实在是漂亮的有些过头了。淑瑜自认为,自己的容貌已经算得是上乘,可是,看看逐渐长开了的书玙,黑发入墨,脸型柔和,眉眼精致,面无表情的时候冰姿雪魄,眉眼弯弯的笑起来时却能让江雪融化。 淑瑜走到书玙身边,微微侧着头看他刚刚伏案临的字。等到书玙放下了笔,淑瑜才伸手拿起了那张大字,忍不住有些啧啧称奇的轻笑道,“还真是巧了,你我姐弟二人鲜少在一起读书,小时候的自己相似也就罢了,等到长大了,这临摹的帖子都是一家的。” 书玙一直知道,淑瑜和自己的字很像,从她上次在自己生日之时,托卓尚书转送到宫里的那封信,就能猜到,估计两个人临摹的字帖是同一风格的。 虽说字由心生,笔如其人。 可是偏巧,书玙和淑瑜两个人小时候是几乎天天在一起。书玙虽然小,可是两辈子加起来早就定下了的性子从来没变过,而小时候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淑瑜,则是不可避免的受到了书玙的影响。 等到稍微长大一点了,书玙又进了宫做了皇子伴读,两人虽然不会天天在一起了,可早就定下的心性倒是从未变过。尤其是淑瑜,卓夫人自始至终便都是由着她的性子来,从未被磨灭的天性里,或多或少的,让淑瑜的眼界要比寻常闺阁女子宽上太多。 就连这临帖练字,也是学的自在随性、张扬肆意的笔法。 “弟弟这是有心事,”淑瑜看着手中的大字,用笃定的语气轻轻的说道。 “姐姐的笑比平日里还要明媚三分,”书玙没回答,反而轻声笑道,“看来,姐姐也是有心事了。” 淑瑜稍稍歪过头来对着书玙微笑,毫无闺阁女子的娇羞,大大方方的说道:“谁家女儿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不得倚门回首,含羞嗅青梅,心中甜蜜,暗里忐忑?” 我觉得你心里一点都不忐忑……更不羞涩…… 书玙被淑瑜要嫁人了这个话题哽了一下,心中暗暗道。 “都说伴君如伴虎,弟弟这还没伴君呢,不过皇子们都长大了些,就已经是坐立不安,如坐针毡了。”书玙面对淑瑜的时候,倒也坦率,有些叹息的笑道。 第七章:入局(中) “龙生九子,”淑瑜放下手中的大字,轻轻的拍了拍书玙的肩膀,然后收回手,转身走到桌边,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举止是否得体似的,用脚把桌子下面的凳子踢了出来,然后自己稳稳当当的坐下。 书玙听到了身后淑瑜摆凳子的声响,也没回头,他还在考虑,淑瑜刚刚那句“龙生九子”到底是什么意思,究竟是单纯的说“龙生九子各有所好”还是特意的在说九皇子其人。 微微叹了口气,书玙一向很有自知之明,他能看得清现在大面上的局势,但是从来不擅长从别人藏得很深的话里挖掘出其中真正的意思,这还是和他说话相对直接坦率的淑瑜,就来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四个字,他就有些分不清了。 “还是请姐姐明示吧,”书玙索性不猜了,这要是猜错了,等下他和淑瑜之间的所有话,都可能陷入两个人彼此自说自话的误区里。 淑瑜甜甜一笑,“不算年纪还小的十皇子和十一皇子,排行前九的几位皇子,这一两年差不多都成年了,夺嫡之争,还有的看。我猜,父亲比较倾向于和六皇子亲近。” 言下之意,淑妃一系虽然人多势众,可是,毕竟有两个嫡亲的皇子放在那里,卓尚书最为看重的,还是六皇子,而非身为皇帝长子的大皇子。 对于这件事,书玙倒是有不同的意见。虽然他是刚刚才从淑瑜口中得知了卓尚书的真正想法——亲近淑妃一系。 “大皇子毕竟占着长子之位,虽说没有皇后嫡子的情况下,长不长的,已经不是太大的阻碍了。”书玙扶着椅子转过身来,后背随意的靠在桌案上,按在椅背上的手指下意识的轻轻敲打着节拍。 淑瑜抿了抿嘴唇,随即又是笑靥如花,“可是,其他人终究比不上这上面的一个名正言顺。” 她没有说出来的一句是,六皇子和大皇子一母所生,淑妃娘家又势大,以后若是大皇子继位,六皇子终究会是个相对稳妥的地位,卓尚书的性子速来谨慎,看中六皇子,也算理所当然了。 书玙却是慢慢的摇了摇头,“不,不会,在皇权之争上,谈什么名正言顺,都是彻头彻尾的笑话,只要能够登基,不管是谁,那个人都是名正言顺。” 稍稍沉默了一下,书玙还是说道:“就算是当朝太祖,开国皇帝,对于前朝来说,最初也不过是个妄图撼动王权的一个暴民而已。可如今呢?” 淑瑜低下头咬了咬嘴唇。她知道,书玙说的才是对的,可是,这件事对她的观念产生的冲击,不可谓不深。 当初的开国皇帝,在前朝看来是个反贼、是个暴民,而如今,和前朝有关的人是前朝余孽,太祖皇帝的地位却几乎和圣人一般。就是那些御史想要弹劾皇帝,也得多以太祖皇帝当时的政令来作为对比的榜样。 淑瑜毕竟是个长在古代的小姑娘,她的周围能接触到的所有人,除了书玙之外,都是皇权的拥护者。一直以来的在潜移默化之中,淑瑜就算有着寻常闺阁女子万万所不能及的眼界和思维,可是,她依然局限于这个属于王权的时代,在她的思维方式里,几乎不会去质疑上位者的对错。 “所以呢?”淑瑜漂亮纤细的手指握住翻扣着的元青花茶杯,指尖用力,几乎要将其捏碎。 “所以——”书玙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一派平静的说道:“淑妃娘家势大,大皇子的王妃是淑妃的亲侄女,承宣布政使司掌赵晋嫡出的姑娘,而六皇子,还未娶妻。更何况,现在赵家官位最高的,是淑妃的堂兄赵俨一脉,赵家,可不是只有一个嫡出的女儿。” 淑瑜的心思转的也快,“弟弟的意思是,从将来六皇子的亲事上,差不多就能看出赵家真正支持的,是哪一位了。” “我猜的,”书玙轻描淡写,说道:“若是赵家一心支持大皇子,那么六皇子的亲事,自然是相对高门大户的嫡出小姐,但是,却后劲不足,明面上看着好看,实际能给夫家提供的助力却是不堪。” “当朝太尉赵俨最小的嫡女赵令颐,今年不过十四岁,”淑瑜突然说道,毕竟,她对那些高门大户的官家小姐,总要比书玙更清楚些。书玙可能知道哪个重臣家中有嫡子嫡女,但是更详细的名字年龄之类的,他就不知道了。 “哟,年龄还差不多,”书玙笑了一下,心里却在不住的腹诽,那是一个才十四岁的小姑娘,才十四岁啊!十四岁什么的,定亲结婚什么的,实在是太凶残了…… 书玙腹诽之后,面上还是一派悠闲笑容,“看看吧,六皇子的亲事差不多也将近了,赵家嫡亲小姐若是不嫁给皇子也就罢了,若是嫁入皇家,她的夫君是谁,那个人,差不多就是赵俨心目中的未来东宫了。” 淑瑜淡琥珀色的眼珠一转,巧笑倩兮道:“父亲说,皇帝这次是要给三皇子和五皇子娶王妃,六皇子估计这次只是先抬个侧妃而已。” “是啊,赵家小姐年纪还小呢……”书玙扯了扯嘴角,懒懒散散的说道。 淑瑜抿嘴一笑,手上玩着自己衣摆上的一朵花,然后微微低垂下头,好似羞涩一般的小声说道:“父亲和娘说,过一两年之后,再谈淑瑜的亲事——” 不用淑瑜说完,书玙也能明白她又重复一遍这些话的意思了,“两年之后,十皇子和十一皇子还是个小孩子,另外七个年长的皇子,可就都长大了,那个时候,夺嫡之争的局势,多多少少也会明朗一些。” 书玙若有所思的说完这句话,淑瑜已经抬起了头,明眸善睐,眼波如水,哪有半分女儿家羞涩之意。 “两年的时间还是有些短吧,皇帝如今春秋鼎盛,到了两年之后那个时候,真的能定下东宫太子之位?”淑瑜笑着微微挑眉。 “看局势,”书玙也不含糊,只是有些模棱两可的说道,“也看众位皇子之间,相互碾轧的效率了……” 淑瑜的手指收紧,眼眸低垂,掩去里面的一丝复杂。她已经大致猜到书玙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若是淑妃一系真的占据上风,大皇子自然不必多说,而皇帝若是当真封了六皇子为东宫太子,凭借赵家嫡出小姐的身份,十六岁入东宫为太子妃,也是一桩美谈。至于姐姐,”书玙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让人看不清晰,“想必在父亲心里,太子良娣的身份,也配得上姐姐……” 不出意外的话,太子良娣,就是未来的四妃之一了。 淑瑜眼神沉暗,面上却不露丝毫,只是甜甜一笑。 凭借淑瑜的头脑,她自然知道,只要有赵家嫡出的小姐在,自己无论如何也成不了东宫太子妃,不过太子登基,有太子良娣变为四妃之后,她只有一个机会才能反转战局——必须生下皇子,并且,必须辅佐自己的孩子成为下一任帝王,只有那样,她才能洗脱最初为妾的耻辱。 只可惜,用自己的一生去赌一场筹码都还没有拿齐的惊心赌局,未免也太可笑了些…… “父亲真是好算计,”淑瑜轻叹一生,除了最初的惊颤之后,淑瑜又变得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般,眼波流转,笑容明媚。 “若非姐姐今日提醒,书玙还真不知道,父亲竟然已经和淑妃一系有过如此多的联络,”书玙用手指轻轻敲着椅背,淡琥珀色的漂亮眼睛亮亮的。 姐弟二人一个坐在桌边的凳子上,手倚圆桌,另一个背靠桌案,坐在椅子上,两人相视一笑,同样颜色浅淡的瞳孔远远的映射出对方的身影。 “话说,姐姐觉得九皇子如何?”书玙嘴角含笑,精致的五官美得令人心惊,突然天外飞来一笔的说道。 “愿闻其详,”淑瑜轻轻的说了四个字,笑着应道。 淑瑜是卓府嫡女,卓尚书可以这样简简单单的把她的婚事当成和皇子间交易的工具,虽说卓尚书也许心里真的认为,自己的女儿若是有朝一日,终能够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那样才是对淑瑜好。可是,却也不得不承认,无论如何,卓尚书总有以淑瑜的婚事为代价,给自己的仕途借势的意思。 卓夫人尚有娘家依靠,她嫡亲的女儿淑瑜尚且如此,更何况虽然养在卓夫人名下,仅仅只是有嫡子之名却并无外祖家可以倚靠的书玙? 既然卓尚书已经认准了淑妃一系,那么和九皇子朝夕相处,做了十余年九皇子伴读的书玙,已经是注定了的九皇子一脉。 若是九皇子不争皇位,书玙这些年的辛苦不过是白费,尚能凭借卓府的出身得以保全,做一个闲人。若是九皇子的心思不小,亦有夺嫡之心,那么对于卓尚书而言,注定站在九皇子身边的书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弃子! 第七章:入局(下) “如今,父亲的心思差不多已经定下来了,嫁与六皇子,我猜,姐姐必然也是不愿的。”书玙看向淑瑜,只见她毫无羞涩,十分坦然的望着自己点点头。 “姐姐的婚事虽然被父亲要求,推迟一两年再议不迟,可是,大哥的婚事,明年年初,差不多就能定下来了吧,”书玙若有所思。 “可是新娘子会是哪家姑娘,却是暂且不得而知了。”淑瑜微微一叹。 “反正离不了淑妃一系的官员,若是赵家有年龄相仿的庶出小姐,想必父亲定然会无比欢喜。”书玙毫不在意的随口说道。 书玙看着地面,然后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抬起头继续解释道:“弟弟刚刚所说,让姐姐考虑嫁与九皇子,也是因此。这偌大个卓府,姐姐是母亲嫡出的小姐,你的出身,自然没有一人敢置喙,而其他人,甭管受不受宠的,谁又能比谁高出两分?弟弟已经和父亲不是同路了,这卓府将来谁能当家作主,犹未可知。” 淑瑜只是浅浅笑了笑,没有答话。她没有说什么你是记在母亲名下、是卓府嫡子的安慰言辞,因为她自己也知道,书玙说的是对的,嫡亲不嫡亲的,在没有长辈宠爱和成为明确既定的继承人,什么都是虚的。 将来书玙站在九皇子和德妃那边,卓尚书却支持淑妃一系的大皇子或是六皇子,眼看着,庶出的卓书珉和卓书珀两人也要定亲了。若是书玙如同自己一样,是卓夫人所出,哪怕看在外祖家的面子上,书玙的地位也不容别人质疑。 可他偏偏不是。既然卓夫人能抱养一个小孩子在身边充当嫡子,那么,在卓尚书的安排下,自然也就能将庶长子和庶次子之类的,记名养在卓夫人名下,反正都是掺了水的嫡子,谁又能比谁高贵些? 到时候,卓尚书随便找个理由,就凭他是父、书玙是子,一句“忤逆长辈”就能压得书玙无法辩驳。倘若真有那么一天,这卓府究竟能落在谁手里,还真是犹未可知! 至于自己么……虽然书玙和自己不是一母同胞,可是,从小到大姐弟二人就特别合得来,书玙他又是卓夫人养大的,毕竟还有养恩在。这卓府将来由书玙当家,总比交给那几个亲娘还活着的妾生子手上好太多…… 就算等到有一天自己要嫁人,倒时候要离了卓府,也总是要有娘家依靠的。把娘家交到信不过的人手里,这种事,谁也不放心…… 慢慢的小口啜了一口茶,淑瑜手上把玩着一个茶杯问道,莞尔问道:“弟弟为何这般看中九皇子?” “姐姐也知道,书玙是九皇子的伴读,我和他自幼相识,至今也有十余年了,弟弟将来的仕途已经注定和九皇子绑在一起,密不可分。”书玙手扶在椅背上,有些懒散的弯下腰,让下巴舒服的搭在手背上。 “那倒是不一定,”淑瑜眼珠一转,看着书玙的眼睛,笑容十分甜美的说道,“如今摆在弟弟面前的,也是三条路可走,”说着,淑瑜伸出手来,摇了摇手指,做出一个三的样子。 “第一,正如刚刚弟弟所说,忠于九皇子,若是九皇子最终荣登帝位,弟弟作为天子近臣,自然前途无量。”淑瑜身处一根手指摆了摆手。 “还有另外两条呢?”书玙颇感兴趣是挑眉。 “这第二么,自然是处江湖之远,九皇子马上也到了出宫开府的年纪,届时,弟弟自然可以借机和九皇子拉远关系,哪怕躲在家中闭门不出,甚至称病,直到东宫既定,一切尘埃落地,弟弟再出仕也就是了。” 淑瑜没说上面两个出路的缺点,书玙自然也就没追问,只是示意她继续。 “还有第三,”淑瑜先是明媚一笑,然后才故意压低了声音,轻飘飘的说道:“自然是一身反骨,趁着还和九皇子关系热络,赶紧找个下家投诚呗!” 书玙闻言,骤然失笑。 “姐姐睿智卓识,书玙自叹不如,”书玙扶着椅子背,整个人笑得都趴在了上面,还是忍不住的笑。 “小心点,可别摔着了。”淑瑜含笑看着她,言语间却只是打趣的意味,毫无正色的继续说道:“姐姐说这些可是认真的。” 书玙只是笑,也不回话,随意的摆了摆手。 “九皇子在诸位有心夺得帝位的皇子中,年龄算是轻的,或许在众位年长的皇子眼中,九皇子并无上位可能,在他背后,德妃娘娘的娘家也算势大,不知道要多少人都眼巴巴的瞅着,渴望把这一份助力抢到手里呢。”淑瑜无奈的瞥了书玙一眼,虽然眼睛含笑,却还是故意做出一副唉声叹气的样子懒散道,“弟弟觉得呢?” “我觉得?大概,英雄年少?年少有为?”书玙边说边笑,自己都觉得自己说得这两句像个冷笑话。 淑瑜撇撇嘴,等他笑够了再继续说。 过了一小会儿,书玙稍稍咳嗽了一下,才坐直了身子,看着淑瑜的眼睛认真道:“我对九皇子的性子也算了解了,不管是他,还是德妃娘娘,都不可能甘心为他人做嫁衣。” 略微考虑了一下,书玙又继续慢慢分析道:“姐姐刚刚所说的三条路,在我看来,第一条路是险路,稍有不慎,便是落入悬崖粉身碎骨,可若有幸走到终途,却是绝顶风光独好;这第二条么,对书玙而言倒是再安稳不过了,只是,将来怕是要在大哥二哥等人的挤兑中低着头夹紧尾巴过日子;至于第三条路,和第一条其实相似,只是,还得防着一旦暴露身份,可就是两边不讨好,人命微薄……” “弟弟是认准了第一条了?”淑瑜坐在凳子上,单手托腮,微微侧着头说道。 “书玙自认不愿夹着尾巴过日子,莫非姐姐有不同的思量?”书玙只是莞尔一笑。 “我呀,也许会选第三个吧,”淑瑜巧笑倩兮,“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每一刻,都担心自己落入无尽深渊,可是,让我步步惊心的旁人,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同样过不得一日安宁。” 此番言语不过是姐弟二人当时的闲谈,数年之后,当书玙真得在一条道上走到穷途末路之时,在众人眼中,他是不识好歹、恃宠而骄,唯独在面无表情的淑瑜眼中,只余下一抹了然的笑意。 而曾经笑靥如花、明眸善睐的淑瑜,则是踩在万丈深渊的边缘之上,一步生,一步死,却也让旁人心惊胆战。 初时不过是笑言,过尽千帆、尘埃落定之后,姐弟二人曾经的笑谈,却是一语成谶。 从卓府的马车上下来,书玙站在宫墙之外,看着巍峨耸立、绵延不断的重重宫殿,映衬在如血夕阳下,听不到一丝热闹的声响。除去那些面无表情、直直站立的侍卫外,这座华美的皇宫,更像一座巨大而精致的坟墓。 无数美丽的女子穿着华美的宫装,亦或是穿着官服满心抱负的男人,踩在大理石铺就的石砖上,拾阶而下,踽踽独行,直至万劫不复…… 隔着不过两条街道的距离,一处是寻常人家,垂髫稚子,市井喧嚣,另一处是皇权社稷,宫娥笑靥,奢华死寂。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书玙微微低垂着头,心里蓦地有了些发冷的意味。 战场之上,万军厮杀,血染千里,累累白骨对天哭;宫墙之内,杀机暗藏,寂寞生,寂寞死,奢靡的繁华背后,冤魂泣血,谁又能比谁心软哪怕半分? 在侍卫们检查过后,只身一人走入了宫墙之内。书玙自始至终低垂着头,一副谦卑恭顺的样子,直到进了瑶华宫。 “唉哟,卓公子,您可回来了,”一个内侍正无聊的在瑶华宫门口站在,脸上的表情倦倦的,看到书玙出现的瞬间,脸上便换成了一副堆笑讨喜的模样,凑上前去笑道:“殿下可等您很久了,这不是,让小的一直在这宫门口候着,就等您回来了,直接告诉您一声,先去书房那边。” 书玙看了那个内侍一眼,不动声色的递了些打赏的碎银子过去,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这就过去,多谢。”反正那些银子都是德妃赏给自己的,再花在九皇子和德妃寝宫伺候的宫女内侍身上,也算便宜。 那个内侍笑着应了,然后在前面带路。 书玙轻轻的推开门,看到书房里的情景,微微一怔。 九皇子似乎是累了,把胳膊枕在头下面,侧卧在书房的软榻上,安静的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书玙轻轻的掩上门,也没做声,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屏风后面,抱了一床薄薄的毯子,然后走到软榻旁边,动作轻巧的盖在九皇子身上,这位要是因为不小心睡觉冻得感冒发烧了,折腾起来,遭罪的可是别人。 书玙蹲下身子,目不转睛的盯了九皇子一会儿,听着他轻轻的呼吸声,确认这人是真睡着了,而且睡得还挺沉。 小心的替九皇子掩了掩被角,书玙起身从书架上随便抽了一本游记之类的杂书,然后走到桌边,坐在椅子上低头翻看。 安静的书房里,似乎只有书玙轻轻的翻过书页的声音,手指尖动作优雅,不疾不徐。 不知过了多久,九皇子醒来后,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书玙低头看书的隽雅侧影。 第八章:惊风骤雨(上) 阳春三月,春意盎然。 几位皇子在宫外的王府是早就准备好的,整个冬天的时间,精心布置过后,九皇子总算赶着初春的日子从皇宫里搬了出来。 且不说德妃娘娘和太后的不舍,不管怎样,九皇子在宫外开府后,总算可以不必再去学舍里上课了,而作为他的伴读的书玙,也终于能够抛开已经顶了十多年的伴读身份。 九皇子手里拿着一封信,随意的瞟了两眼之后,递给了书玙。 书玙默不作声的伸手接过来,打开看了一下落款后,才去看正文。 “殿下开府,大皇子作为兄长邀请众位皇子殿下过府一聚,算是家宴,也算是给殿下庆祝。”书玙神色平静的总结道。 “三月十六,也就几天时间了,”九皇子笑了笑,“到时候,你和我一起过去吧。” 书玙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已经被九皇子轻笑着打断了:“说起来,除了一起在皇宫里听侍读讲书的时候,估计你也没多少时间和我那几个哥哥见面,这次正好接触一下,好好认识认识,是狼是羊,总的自己分辨一二。” “书玙明白了,”书玙低垂着头称是,不再提自己并不想去的事情。 其实,他比较倾向于给九皇子做幕僚的身份,现在,卓尚书还在朝堂之上,自己此时出仕,免不得就会跟他对上,与其在朝堂之上步履维艰,还不如暂时退避一二,等到东宫既定之后,再谈出仕也不迟。 三月十六那日,天空如洗,万里晴空。 大皇子一脸喜色的站在花园里迎着自己几个年纪小的兄弟,侍女们也都在花园里已经摆好的桌椅宴席。 书玙安安静静的跟在九皇子后面,看着几位皇子一副兄弟情深的笑谈,颇有些冷眼旁观的意味。 “九弟可算是来了,”大皇子一脸正气的扬眉笑道,语调也是毫不见外的亲昵,“自从九弟出宫开府,这还是咱们兄弟几个第一次一起坐坐呢。” “劳烦大哥久候了,”九皇子微微扯了扯嘴角,笑过之后,又是一脸严肃。 四皇子挑了挑眉,打趣了一句:“瞧瞧,九弟年纪不大,这整天动不动就板着脸,一脸年少老成的样子,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从来气质儒雅,待人温和有礼的三皇子看着四皇子,再看看九皇子,只是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没说什么。 大皇子的王妃赵令芸见九皇子也不说话,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变冷,忙打了个圆场道,“你们都是做哥哥的,九弟年纪还小,怎么就围着他拿他一个小孩子打趣。” 书玙微微抬起头,快速的瞥了赵令芸一眼,心道这个女人不简单,明明是一句解围的话,却偏要着重强调九皇子的年纪,是在特意给别人造成错觉么…… “嫂子说的时候,”六皇子在心里骂了大皇子和四皇子一句之后,也跟着打圆场,“都别站着了,快入席吧。” 几位皇子也没按照年龄次序,随意捡关系要好的挨着落了座,书玙本想躲去旁边,却被九皇子扯住了手腕。 “殿下?”书玙微微皱眉。 九皇子仍旧不吭声,半响才松了手,其实他心里也知道,这里坐着的都是皇子,赵令芸那是王妃,又是大皇子王府中的当家主母,她坐在这里可以,书玙却不行,“等会儿就回去,”九皇子压低声音说道。 书玙只觉得九皇子的反应有些反常,见另外几位皇子的眼神都瞟了过来,也没再多说话,安静的退下了。 “说起来,九弟和这个伴读相处倒是不错,”只比九皇子大一岁,不过早出宫开府一年,就整日招猫逗狗,浪荡成性的八皇子杨靖洺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盯着书玙的背影,意味深长的轻笑道,“卓书玙那张脸长得还真是不错,比九弟的第一个伴读——那个叫徐什么的来的,卓书玙可是漂亮多了,男生女相的,甭说九弟,就连我看了都喜欢。” 砸了咂嘴,八皇子还有些遗憾的说道:“我老八说话实在,几位哥哥弟弟们也别介意,以前在学舍的时候,光挨林侍读罚抄书了,这么漂亮的人居然没注意到。九弟也真是的,之前也不介绍介绍,今天这要不是大哥摆了家宴,这等倾城颜色竟是险些被错过了。” 九皇子横了八皇子一样,知道他的脑子就是个棒槌,风流成性浪荡不羁的,嘴上虽然没个把门的,但是差不多说说也就算了,有主的人八皇子倒是从来不会动的。 被九皇子横了一眼,八皇子也不介意,整个人没骨头一样靠在椅背上哼着小曲,仍是一脸笑嘻嘻的,还冲九皇子眨了眨眼睛。 九皇子收回视线,懒得看他。 说起来,八皇子生母出身同样不高,他自己为人又是个不求上进的,从来不犯大错却也整日沉迷美色吃喝玩乐的,完全无法给任何人构成威胁,反而在兄弟几个里人缘混得不错。 就连九皇子对他也是一样,换成别人刚刚那么说话,九皇子绝对挂着讥讽的笑容,冷嘲热讽给堵回去了,而八皇子这么说,九皇子知道他是纯粹的打趣加嘴上沾点便宜,愣是懒得回话,省得八皇子后面还有一堆荒唐话候着。 在王妃赵令芸和八面玲珑的六皇子的圆场下,再加上八皇子时不时的嘻皮笑脸、再涎着脸调戏两下大皇子府上的侍女,就算大皇子和四皇子几乎把矛盾摆到了明面上来,三皇子温和儒雅一直微笑,九皇子活像所有人都欠他钱似的板着脸,这顿饭最终还是在忽冷忽热的气氛中,安全的结束了。 心里压着一股子火的九皇子回了自己府上之后,那冰冷的脸色才算稍稍缓和了些。 虽然没看见,但是就在一边候着,总能听到几位皇子高声说话的书玙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又不知道怎么劝。 他的心态很好,就算被八皇子点名道姓的说什么男生女相,书玙也没控制不住自己,虽然心里不爽是肯定的,可是,知道自己总不能跟人吭声回去,就这么保持冷静忍了一下午,书玙反而不太在意了。 就像六皇子笑骂八皇子的时候说的,那就是浑人,脑子里除了浆糊就是棒槌,跟他计较没意思,八皇子他肯定是不在乎,反而会弄得自己一身污水说不清楚。 “今日别回卓府了,”九皇子摆了摆手,抬起眼看了一下属于,然后平静说道,“今天我那几位你也都看见了,心里有什么谱没?” “……”书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对几位皇子的印象,更多的是根据平日里他们的行事风格和姻亲安排上推测出的,潜意识里对他们的印象早都已经形成既定事实了,现在又这么见了一面,其实意义不大。 “算了,先吃饭吧,”九皇子看书玙有些微微皱眉,也没为难他,直接吩咐侍女道。 书玙微微低垂着头,简单的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说道:“大皇子行事有些张狂,怕是不得人心,王妃倒是心思剔透之人,可惜了……” “三皇子儒雅温厚,生母又并非名门望族之女,换句话说,三皇子毕竟年长,却过于谦逊,若是说他没有什么心机城府,书玙是不信的。” “四皇子和大皇子针锋相对,淑妃和贤妃一系争端已成定局,怎么处理这其中的关系,端看殿下的心思了。” “六皇子倒是机敏,不过,他和大皇子看似亲密,实际是否兄弟二人一心,还犹未可知。” “七皇子和八皇子出身皆低,七皇子老实低调,在朝堂之上也从来没露过脸,看着像是真的没有什么旁的心思,八皇子风流纨绔,把自己的缺点和把柄都摆在了明面上,倒是唯一一个干脆利落懂得享受生活的……” 说到八皇子,书玙都有些羡慕他了。虽然看似顽劣不堪,据说当着皇帝的面也是这么一副懒懒散散不成气候的样子,整天把皇帝气得指着鼻子骂他没长进。 可是,八皇子倒是目前就可以肯定不管将来谁荣登帝位,都会被新皇善待能得以善终的一个…… 书玙低着头说完了,才看到九皇子用一种惊异而复杂的眼神细细的打量着他。 书玙眨了眨眼,没敢继续吱声。 九皇子盯着书玙的脸盯了半响之后,才宛若叹息的柔声轻道:“书玙如此聪慧,常人不及。” “殿下谬赞,书玙愧不敢当,”书玙闻言立刻低下头,低声说道。 “你怎么会不敢当呢……”九皇子的手指轻轻的抚在书玙的脸上,悄声低语里却夹杂着些莫名的意味。 书玙的身子颤了一下,稍稍一让,头低的更低,心里却在不住的腹诽,觉得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是错,索性一句不说了。 九皇子的手碰到书玙发上的桃木发簪,见书玙避让,便十分自然的收回了手,微微挑眉道:“你头上那根发簪是怎么回事,并非檀木吧?” “回殿下,是桃木……”书玙立刻回答道。 “桃木那种东西……而且上面还有刀刻的痕迹……”以前从没细打量过,今天难得仔细看了看,九皇子觉得有点惊讶,书玙年纪还小,未行冠礼,用简单的木簪束发倒是没什么,可是,那根木头簪子且不说桃木低廉,就连做工,也实在是粗糙,完全配不上书玙这样的品貌。 “殿下,桃木避邪……”书玙硬着头皮说道,“这是书玙的姐姐在书玙生辰之时,送的礼物,且这根木簪乃是家姐亲手所制,家姐一番手足情谊,书玙实在是舍不得……” 更别说,这根木头簪子虽然看着粗糙,可是两头确实是可以拧开的,簪子也是中空,放点银票迷药什么的,都方便得很…… 尤其淑瑜把礼物给他的时候,木簪里面就已经放了几小包颜色诡异的药粉…… 淑瑜是从哪里弄来的这种东西,书玙从来没问过,但是,这个秘密,他却已经保留了好几年…… 听说是书玙的姐姐送的生辰礼物,九皇子收回了手,只是淡淡的说送书玙几柄玉质的簪子,这种饱含姐弟手足情谊的珍贵礼物,还是妥善的收藏起来比较好…… 书玙只得笑笑,心中却是不以为然。 第八章:惊风骤雨(中) 七月初,天色阴沉,仿佛随时要下起一场大雨般。 书玙有些感冒,派人给九皇子府上送了信之后,便一个人躲在家里,半躺在床上看书。 在临近傍晚时分,淑瑜才姗姗来迟,让丫鬟们退下之后,笑靥如花的淑瑜从桌子下面拎了一个圆凳走到床边,慢条斯理的在书玙旁边坐下后,书玙终于放下书来。 “姐,”书玙声音有些沙哑的笑了笑。 淑瑜收起脸上的笑容,微微蹙起好看的眉,伸手轻轻的探了探书玙的额头,“似乎不烧,”然后帮他掩了掩被角,掩口笑道:“都这么大的人了,大夏天还能差点发烧”。 书玙抽了抽难受的鼻子,用有些沙哑的嗓音也跟着笑道,“姐姐就别打趣我了,看外面的天色,夜里估计要下大雨吧,我应该晚上不小心淋了雨,明天再去生病的。” 淑瑜被他这一句扯皮逗得直乐,姐弟二人又说说笑笑了一会儿,淑瑜才转向正题:“六皇子和赵令颐的婚事,差不多已经有谱了,今天去了永和公主办的赏花会,听公主和几位夫人提起了这件事。” “赵令颐也在场?”书玙微微皱眉。 “不在,”淑瑜微微莞尔,“若是太尉夫人和赵家小姐都在,公主和那另外几位夫人们怎么会说起这些。” “哦?我还以为,赵家嫡出小姐的婚事,太尉夫人不会瞒着呢。”书玙坦然道,至今,他仍旧是理解不了后院那些女人们的想法,做事完全不按逻辑…… “笨死了你,”淑瑜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的戳了戳书玙的额头,“平常不是看朝廷上的事情看得挺明白的么?” “……”书玙只是不解的看着淑瑜,虚心表示求教。 淑瑜又使劲点了他一下,才解释道:“皇后以病弱为名,把宫务交给了四妃,但是其实是淑妃、德妃、贤妃三人打理,现在,淑妃所出的大皇子和六皇子明显比其它皇子占据优势,德妃和贤妃为什么不联手?” “没法分赃……”书玙扯了扯嘴角,理所当然的说道。 分赃……对于书玙把东宫太子之位称作要被分的赃物什么的,淑瑜觉得自己下面要说的话都被他这四个字给堵住了…… 淑瑜气不过,丢了一个白眼给书玙,舒了口气,然后才继续说道:“就像你之前说过的那样,赵太尉嫡亲的小女儿,年纪尚小,是要准备着等东宫太子出来后,直接入主东宫成为太子妃的。” 略微停顿了一下,淑瑜扯了扯嘴角,“但是,承宣布政使司掌赵晋,赵太尉、和淑妃都是赵家人,淑妃的大皇子已经娶了赵家的一个女儿赵令芸,赵令颐想要成为太子妃,她能嫁的那个皇子就必须不能是大皇子,换句话说,大皇子和六皇子之间的争斗,早在数年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书玙听了却是忍不住的皱眉,下意识的问道:“若是这么看的话,那岂不是淑妃一系根本就不占据优势?” “淑妃的优势就在于,不管是大皇子还是六皇子,反正都是她的亲儿子,只要有人谁能上位,最后她都会和皇后一样,升为两宫太后之一,而赵家也是一样,赵家嫡出的姑娘里,赵令芸和赵令颐堂姐妹两个,都嫁入了皇室。你是没听到那些夫人们说起赵家闲话的样子,什么连脸都不要了,一心想着卖女儿做国丈呢……” “姐姐的意识是说,大皇子和六皇子,或者说是他们两个背后的淑妃和赵家,首先要保证被封为太子的是两人中的一个,但是具体是谁,赵家并不在意?”书玙仔细的想了想淑瑜的话,最后下结论道。 “赵晋和赵俨在乎,赵令芸和赵令颐想必也很在乎了,”淑瑜微微侧着头,娇美可爱的调笑道。 “姐姐更看好谁?”书玙用左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在床上靠躺了半天的自己清醒一下。他现在的身体有点血液循环不佳,右手正常,左手却像是在冬天一样,怎么捂都暖不过来,靠近微微有些发烫的皮肤的时候,隐隐约约都能感觉到手指间在散发冷气似的。 “六皇子吧,”淑瑜叹了口气,“大皇子为人太直率了些,六皇子倒是个八面玲珑的厉害人物,”稍稍停顿了一下之后,“赵令芸的爹比赵令颐的差太远了,大皇子除了占个长子之名外,完全比不上六皇子。” “赵令颐的婚事差不多定下来了,可是,六皇子并未被封太子,”书玙冷笑了一声,然后关心道:“姐姐呢?姐姐觉得,自己应该嫁给谁。” 淑瑜明媚一笑,柔声说道:“既然是弟弟追问,我就不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搪塞你了。” 书玙微微挑眉。 淑瑜看着书玙那张漂亮脸蛋,因为人有些没精神而染上三分虚弱、却愈发显得美得惊心动魄,不得不在心中感叹一句,如此无双国色,偏偏是个男人,真是可惜了。 “若是让我自己挑选,当然是有侯爵封号又家世简单的名门公子了,”淑瑜笑容甜美,却略带几丝惆怅的轻声说道,“不过也没关系,父亲若是想要我嫁给六皇子,一时半会儿这亲事怕是成不了的。” “为什么?”书玙不懂就问。 “因为六皇子还不是太子,”淑瑜斜睨了自己的弟弟一眼,“东宫太子同时迎娶太子妃和太子良娣,那是理所当然。六皇子娶了赵家嫡出的姑娘做正妃再抬一门侧妃,就是在打赵家和淑妃的脸。” “……”大概明白了淑瑜的意思,但是又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这么折腾的书玙露出一个苦笑,自己扶额。他看得透的是争权夺利,这些无关紧要的名声面子、后宫碾轧,果然他就算在九皇子身边做伴读,在皇宫里看了十多年也搞不清楚。 八月十五,一轮秋影转金波。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 中秋夜宴之上,皇帝,太后,皇后,后宫妃嫔和所有的皇子都各自落座。 皇帝看着淑妃特意请了旨接进宫来的自己侄女,那个一直跟在淑妃和太后身边、一脸娇憨可爱的赵太尉嫡女赵令颐,再看看和速来荒唐的老八、越长大越喜欢板着张小脸的小九一起说说笑笑,十足兄弟情深的六皇子,眼神里稍纵即逝的闪过一丝了然的神色,锋利的让人不敢直视。 “令颐今年多大啦?”淑妃拉着自己侄女的手,小姑娘有些娇憨腼腆的坐在旁边,对上笑眯眯一副十足的和蔼老太太样子的太后。 赵令颐举止优雅乖巧,漂亮的脸蛋也是娇俏可爱的样子,毫无她那个做太尉整天管军事的父亲威风凛凛气势汹汹的样子,小姑娘只是柔声回答:“回太后的话,令颐今年已经十五了。” “才十五岁,刚刚及笄吧?可不正是花骨朵一样的岁数么,”德妃爽利的笑着插了一句嘴。太后本来就喜欢德妃,反倒是对和皇后差不多月份生子的淑妃有些偏见,今天这是老太太看人家赵令颐小姑娘看顺眼了,否则平日里淑妃也不会坐到快挨着太后的旁边位置上。 “嗯,令颐的及笄礼是在五月初。”赵令颐有些腼腆的小声应道。 德妃动作利落,一点也不含糊的把自己手腕上的羊脂玉手镯取了下来,一把扯过人家小姑娘的胳膊,不容拒绝的就把那只看起来就知道很是贵重的镯子,一边往人家手上套着镯子,一边还口齿伶俐的笑着跟太后打趣:“母后您可别怪臣妾跟你抢着出风头,在您面前充大户,令颐这小姑娘看着就乖巧,臣妾可是看见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现在啊,就恨着怎么没早几个月看见,不然令颐及笄的时候,臣妾也能赶上添个礼单送支簪子。” 太后被德妃山大王似的霸道爽利作风逗得直捂着肚子乐,极为亲近的伸手使劲点了德妃额头上一下,“你呀,这赖皮猴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阿泽都要娶亲的人了,倒时候还不得让儿媳妇笑话你这当婆婆的。” 德妃小心扶着太后一边的手臂,故意的凤眼一横,“臣妾就这么个赖皮猴性子了,能逗得母后开心,臣妾乐意。” “真是你,多大了,羞不羞的,”太后一手拉着低头温婉状的赵令颐,另一只手被德妃扶着,老太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哎了一声,“阿泽今年都十七了,你这个做娘也不想着给儿子定亲,阿泽是还没定下亲事呢吧?” 德妃笑着咬唇,吃吃笑道,“阿泽这不是有母后你这个皇祖母惦记着呢,臣妾可不管是,就等着您这个当皇祖母的做主给阿泽说门亲事呢。” “阿泽真是什么都指不上你这个马上要当婆婆了还整天跟我这个老太太耍赖皮的,”太后十分亲昵的笑话德妃,“我这个当祖母的,还真就给阿泽的亲事做主了!”说着,还拍了怕赵令颐的手。 一直在旁边无聊的赔笑的淑妃陡然一惊。 赵令颐一直低垂着头,瞬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也是小脸刷白。 第八章:惊风骤雨(下) 正在这时,皇帝也走了过来,开怀道:“母后这是和德妃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在说小九的亲事呢!”提起这个乖巧懂事讨人喜欢的孙子,太后很是兴高采烈。太后喜欢德妃爽利的性子,连带着就对九皇子杨靖泽多有亲近,这相处的时间长了,九皇子又惯会哄老太太开心,太后就更喜欢这个孙子了。 “母后——”淑妃有些脸色苍白的开口,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些可怕的事情。 从刚刚德妃送给赵令颐的那个羊脂玉手镯开始,德妃就口中不停的在太后眼前重复着赵令颐已经过了及笄礼,可以嫁人的事实,又哄着太后说起九皇子杨靖泽的还没定亲的事,今天太后又对赵令颐看顺眼了,德妃的心思转得够快,这番完全称得上是随机应变然后跟着太后打趣就能话赶话的把局面推波助澜到这个地步,心机太深,手段也太毒辣了…… 淑妃一脸惊惧的看向笑容满面的德妃,仿佛是第一条认识她,而德妃只是回了她一个浅浅的笑容,好似耀武扬威一般,像一根硬刺恶狠狠的扎在了淑妃心上。 淑妃暗里几乎要咬碎银牙,德妃明明知道,赵令颐的亲事是早就商量好了订给六皇子的。赵令颐的婚事,也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不管是后宫妃嫔,还是王公大臣的夫人,赵令颐及笄礼的时候,她还特意送了份如意过去添礼,这明摆着的事情,还有谁不清楚的? 没想到德妃平时不声不响,竟然偏偏赶在自己向皇帝请旨将赵令颐召进宫来,就想趁着八月十五让皇帝给下旨赐婚的时候,撺掇着太后搅局…… 德妃这招……果然够狠…… “母后,臣妾——”淑妃手里的帕子几乎要被她用手指扯碎了,她使劲掐了一把赵令颐的胳膊,想要阻止德妃的阴谋得逞。 只可惜,满心欢喜只想着给自己的宝贝孙子说一门好亲事的太后根本不搭理她,太后喜欢的拉着赵令颐的手,笑眯眯的对皇帝开门见山道,“赵家这个小姑娘我看了就喜欢,这不,德妃的镯子都套到人家手腕上了,正要请你来,给咱们小九定下这门亲事呢!” 赵令颐被淑妃掐的疼得身子哆嗦了一下,却是咬紧了牙打死了主意不说话。她的姑母淑妃在这里说话没事,可是,这里太后和皇上、德妃在说九皇子的亲事,她一个云英未嫁的小姑娘,要是随便插了话,那就是往自己脸上扇巴掌! 她一个还没订过亲的闺中女子,这种时候能说什么?直接说自己不愿意推了婚事,那是看不起九皇子,看不起太后和德妃,被扫了面子的皇帝也不会放过她。若是说自己对六皇子心有所属,那更干脆,摆明了说自己不知羞耻,甚至还会连累自己的母亲被人嘲笑说她不会教养女儿,就算自己的父亲是当朝太尉,他们赵家也丢不起这个人! 皇帝瞥了一眼赵令颐手上那个通透的羊脂玉镯子,果真是德妃平时喜欢戴的,当下,似笑非笑的看了德妃一眼,德妃还是咬唇轻笑的模样,也不拘束,一双漂亮凌厉的凤眼勾人。 “既然母后和德妃都相中了赵家的姑娘,那成,朕回头就下旨,给小九赐婚,”说着,皇帝也笑着感慨了一番,“小九也长大啦,也该成亲收收性子,别整天就知道跟太后撒娇。”这句话,却是又把太后给哄得高兴到不行。 儿子做了皇帝,人又孝顺,还总爱哄着她这个当娘的老太太,就是小九这个亲孙子,也是随他父亲,亲近自己不说,那么大点一个孩子,还总想着让自己这个老太太高兴。可以说,太后这一辈子,除了正经的皇后没能生出个正宫嫡子的嫡孙来这一件事来,别的时候都过得顺遂称心。 不过,就算再称心如意,她也是从东宫太子妃、正宫皇后一步步走过来的。比起大多数的后宫女子来说,自始至终,她的地位都是尊贵无比的。太后这个性子看似单纯的老太太心里,可从来都是明镜似的。 做皇后的时候,四妃俱在,她却能始终独掌凤印,就算有了身孕产下皇子的时候,也没有在后宫放权一步。可是,这样的尊位下,她的前半生,包括自己的儿子在内,也都自始至终是后宫所有妃嫔的眼中钉肉中刺,在如今的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那就是个杵在那里谁都想上去踩一脚的活靶子! 就是这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被所有人围攻的架势下,最后的胜利者,还是她的儿子和她!古往今来,后宫之中,没被废过的皇后不算少,可是没被废又得以善终的,数量就有点可怜了。 像当今太后这样,从重臣嫡女,成为被明媒正娶的东宫太子妃,等到太子即位后理所当然入住正宫,做了半辈子皇后,又能辅佐自己的儿子成为下一任皇帝,最终走到太后这一个高位,一路荣华、屹立不倒的,却是数朝罕见! 要赐婚的话由皇帝说出来之后,淑妃的脸上终于半点血色也无。 赵令颐始终低垂着头,并未作声,细细看来,她的身子甚至有些止不住的发抖。 德妃眼尖,眼睛里闪过一丝讽笑,却视若不见,只是亲热的拍拍赵令颐的后背,凤眼扫了一下自己刚刚套在赵令颐手腕上的羊脂玉镯子,用长辈的姿态意有所指的轻笑道:“一个镯子的见面礼实在是轻了些,臣妾等会儿要是坐不住了先跑回宫里拾掇想送给令颐的礼物,母后你可别又笑臣妾猴性子。” “皇帝你看看她,”太后的手指指着德妃,不停地笑,“可不就是个坐不住的猴性子!” “母后说的极是,”皇帝也笑了笑,却是在笑淑妃和赵家的不自量力…… 德妃又继续笑着哄太后开心,一双凌厉漂亮的凤眼瞥见皇帝脸上笑容的时候,却是在心里默默的腹诽了一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借故分化赵家…… 往死里得罪淑妃和赵家的事,明明是在皇帝有意的默许下、太后一脸迷迷糊糊外加打着老人家疼孙子又偏心的由头话赶话偶尔提起,然后才是自己顺势推波助澜,给太后和皇帝搭把手而已,明明是三个人一起干的,可是到了最后,被人咬着牙恨的,可就自己一个。 不然,一向不怎么喜欢淑妃的太后她老人家,怎么这么巧就能看中了淑妃的侄女还硬拉着人家小姑娘不放手?大皇子成亲之前,赵令芸也被淑妃带进宫来过,最后求了皇帝的旨意赐婚,那个时候,可不见太后那么看得上赵家的女儿! 等到赵令颐和九皇子杨靖泽的婚事传出消息来,且不说九皇子究竟是个什么心思,反正书玙和淑瑜这边,姐弟两人是都愣住了。 “太后他老人家看顺眼了赵令颐,然后就硬拉着人家小姑娘给自己最疼的孙子做了孙媳妇……”书玙喃喃重复道,“这老太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第一次出手,可当真是天外飞仙一记绝杀……” “我可听说德妃娘娘在太后开口前,就把自己手腕上的镯子强戴在赵令颐手上了……”淑瑜笑容明媚。 赵令颐的婚事,早前一直被默认成六皇子,这回宫里真正下了圣旨,就变成九皇子了,宫内宫外简直是一片哗然,就连朝堂之上的大臣们,一个个的满面笑容里的看向赵太尉的眼神里,都透着股子你知我知大家都懂的微妙。 那些个公主、夫人们,真要八卦起来可是什么隐秘消息都敢围个圈往外说,甭管是从皇宫谁的嘴里露出的口风,反正,中秋夜宴当日的情景,在那些个夫人们口中,早就有鼻子有眼,一五一十清清楚楚的传出来了,详细的让人直以为那人是从头到尾一眼不错的盯过来的。 太后不过是一句看顺眼个小姑娘然后疼孙子想给她的宝贝小九阿泽定下个婚事,就彻底的将后宫乃至朝堂之上的几乎所有人打蒙了,更是彻底的打乱了朝中原有的势力布局。 赵家最后保谁弃谁还没弄个清楚,那边说着淑妃毕竟是赵家的女儿,大皇子更是赵家的外孙,令芸也是明媒正娶的大皇子正妃,那就是为了将来做皇后教养出来的!可是,也压不住赵太尉官位显赫,赵家以他为首,毕竟,赵令颐也是赵家嫡出的姑娘不说,单说要是自己的女儿能做皇后,总比捧个已经嫁出去的侄女贴心吧…… 其他派系的人,如同支持三皇子的沈家,自然乐得看淑妃和赵家一系的热闹,就是卓尚书这种原本和淑妃、赵家一路的人,也有些手忙脚乱不知道赵家这两派之争后,自己到底跟着谁走…… 朝堂上的乱局,加上淑妃和德妃两人之间的龃龉,带动的整个后宫都变得气氛古怪。这种仿佛一触即发的紧张,一直持续到大年夜时,皇宫里的又一次夜宴。 这次是宫宴而非家宴,除了皇亲国戚,不少朝中大臣也在皇帝的圣旨宣召之下,有幸进了宫享受御膳。 书玙此时还并未出仕,身上没有一官半职,还是被九皇子叫过去,然后从王府直接被拽进来的。 想起随时可能碰见因为九皇子的婚事和赵家的内乱而最近脸色有些发黑的卓尚书,书玙就想有多远躲多远……倒不是怕什么,只是,能避免的麻烦何必去没事找事呢…… 可是,偏偏,等到书玙被就一个棒槌脑袋里面还都是浆糊又喜爱美色不分男女的八皇子扯着不放中——书玙是看在八皇子没在大庭广众之下调戏他,举止还算讲究,有点半推半就的故意被八皇子扯到人少的角落里的,就为了等下方便躲避卓尚书以及宫里的任何人,摆脱八皇子后自己可以直接离席。 等到书玙顺顺利利的从八皇子所在的角落里脱身后,一点宅斗能力没有对于后宫里惯用的下作手段更是毫不了解的书玙,在顺风顺水了十几年从来没有掉进过坑的新年夜里,第一个跟头,就栽得惨烈无比——而且他其实还是自己倒霉撞上去被中了招的别人牵连的…… 第九章:夜尽天明(上) 书玙知道,那些大臣们最后肯定是要各自回府,而那些个皇子们等晚宴散去后,却是会被皇帝留在宫中。反正皇宫里最不缺的宫殿,诸位皇子小时候的寝宫,在新皇登基之前,都会一直留着不动。 对于去瑶华宫的路,在那里住了十余年的书玙闭着眼睛都能走过去,不过,进了瑶华宫的门之后,书玙还是迟疑了一下。 这里虽然还是九皇子的寝宫不假,可是,自己已经不是伴读了,再去自己曾经的屋子,似乎就有点不合适了,思忖再三,书玙还是去了书房,打算等九皇子在宫宴结束回来之后,再行安排。 书房的窗纸上,影影绰绰闪烁着烛光。书玙也没在意,只以为是宫人们点的。走进去之后,书玙稍稍安下心来,坐着等着便是。 一只纤细漂亮的手腕猛地被人攥住,顺势一拉,刚刚从外面走进来,身上还带着几丝夜里寒风的凉意的书玙一下子站立不稳的向前侧倒去。 软榻上虽铺着精致贵重的蜀锦垫子,可是书玙重心不稳又被人拉扯住手臂,软榻的面积又实在小了些,重重的摔在丝密光滑的软榻上,手腕和手肘撞在软榻边缘的木头上,瞬间便是一下磕碰的疼。 “嘶——”书玙吃痛的抽了口冷气。 因为左手腕被人握住无法自如的躲开,刚刚摔倒的时候直接就弄得左臂有些错位,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感不停的传来,书玙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左手一点力气用不上来,很可能一个错位便闹得左胳膊脱臼了。 还没等书玙理清头绪,那双刚刚攥着书玙手腕直接导致他手上的手臂已经再一次用力,不管不顾的将人囫囵的压到了软榻上。 为了顾及已经脱臼的左臂,书玙只得勉强自己尽力配合着那双手近乎粗鲁的拉扯动作,整个人侧着身子蜷缩的躺在软榻上,“哼……”书玙吃痛的闷哼,已经受伤的手臂再次被拉扯错位,简直是说不出的疼。 “殿下……”书玙忍痛说道,声音有些闷闷的味道。 被唤做殿下的九皇子却仿若未闻,他的身上酒气并不算浓,应该只是少饮了几杯,眼角只是有些微微发红,漆黑如墨的眼睛里却是克制不住的欲火。 书玙有些心惊的望着躺在床榻上的那个人。 两个人此时的距离很近,书玙能清晰的感受到对方呼吸的急促和身体的火热,就连气息里不算浓郁的酒气仿佛都带了一抹奇异的意味。 那人缓慢的眨了下眼睛,虽然睁着,墨黑的眼瞳里却似乎不甚分明。 书玙和他对视,琥珀色眼瞳里清晰的映着对方微微泛红布满血丝的眼睛,蓦地让人觉出一股冻彻心扉的恐惧。 “殿下——”卓书玙已经看出了九皇子的不对头,他似乎已经意识有些不清晰了,虽然人还醒着,可是,却给人一种完全失控后的压迫感,“九皇子殿下,”书玙还试图将人唤醒。 今日是新年夜,宫里置办了宴席,除了皇亲国戚,便是许多王公大臣也都领旨参加宴席,宫廷里好一阵觥筹交错。 书玙借着喜好美色的八皇子的“配合”,自然而然的先行离席,可是,书玙不知道的时候,在他被八皇子的拉扯中越走越远不久,发觉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对的九皇子立刻便以不胜酒力先行离席。 书玙回来瑶华宫之前,还跟八皇子浪费了一段时间,反而回来的比觉得不对就更显急促的九皇子更晚,不成想,书玙这个打算在书房里等人的,却是恰巧撞见了九皇子似乎是身体很有几分不妥的样子。 对于书玙的反应,九皇子置若罔闻。 已经脱臼的手臂又被扯了一下,书玙吃痛不禁发出一声闷哼,“杨靖泽!”他压低声音喊道,试图把已经陷入思维混沌的人唤醒,却收效甚微。 杨靖泽恍若未闻,一个转身将书玙压在身下,他的意识已经完全模糊了一般,顾不得书玙还脱臼着的手臂,就连书玙压低了嗓音的呼喊,即便是听到了,也分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冬天的衣服虽然有些厚实,却也架不住被人撕扯。书玙的外衣已经被人扯开,白色的里衣也在杨靖泽手里撕掉,露出勃颈处一片苍白的肤色。 空气里的冷意在屋子里依然弥漫,似乎只有杨靖泽身上是暖的。 书玙现在的样子着实有些狼狈不堪,可是他却顾不上这些,皮肤裸露在空气中,感受到的冬日冰冷的凉意只是小事,被动作失控的杨靖泽毫不留情的压在身下,偶尔被他有些滚烫的手指和唇瓣碰触到的冰冷的皮肤带来的感官刺激也只是无关紧要,唯独脱臼后不但没有得到处理,反而被拉扯上衣时再次扭伤的左臂处传来的一阵阵剧烈的刺痛让书玙整个人都想要蜷缩起来,额头上后背上早已变得汗涔涔满是湿意。 软榻旁的小几上的摆件在两人的拉扯挣扎下被碰翻,摔在地上发出几声清脆的碎裂声,零散的碎瓷片映着房间里烛台上本就有些虚晃的烛光,光泽冰冷。 通过糊地结实的窗纸,从院中看来,书房里似乎依然是一片暧昧的暗色。 书玙身上的衣物早就被扔到了地上,痛的湿涔涔的背部被压在光挂细密的软榻垫子上,布料光滑,却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湿滑凉意。完好的右臂和脱臼的左臂都被拉到了头顶,被杨靖泽一把手按住。 即便是这般狼狈不堪,书玙也没有大声喊叫的想法。 身为伴读,和皇子殿下衣裳散乱的滚到床上,大声喊叫惹得宫女和内侍过来,即使能解得一时之危,事后,也不过是九皇子被皇帝所厌弃,而自己,怕是要赔上这条命来掩盖皇家的丑事。 书玙从来都知道,不管愿不愿意,自己这个小小的伴读,在这座满是鲜血却华美的宫殿里,唯一的靠山仅仅只有一个九皇子杨靖泽。 谈不上忿恨或是怨念,所遭受的这一切,不过是他倒霉的自己撞进了九皇子的书房,而书房里面正好有一个出了大状况的九皇子而已…… 书玙感受到九皇子的牙齿在自己的脖颈处细细的噬咬,有些微微的酥麻和疼,却及不上左臂时时传来的疼痛的万分之一。他的呼吸灼热,喷薄在卓书玙的勃颈处,同样灼热的嘴唇无比轻柔的抚过白皙的勃颈处那些青青紫紫的斑驳痕迹,竟是有一种仿佛脉脉温情般的错觉。 书玙睁大了眼睛侧着头,望着仿佛近在咫尺的桌案和上面的笔墨纸砚,昏暗的夜里看不分明,上面似乎仅仅只是一团深暗的剪影形状。书玙的皮肤暴露在空气里,也染上了空气中的冰冷。杨靖泽的指尖灼热,却只是带来更强烈的触感而非丝毫的暖意。 杨靖泽似乎已经不再满足于此,他的眼瞳漆如墨染,眼角却带弥漫开的危险的红,瞳孔深深的盯着缓慢呼吸的书玙。他动作有些急促又理所当然的打开被压在身下的伴读的身体,有些灼热的手指顺着他腰线流畅的脊椎骨慢慢往下按,直到手指将臀部分开探入那个紧致的洞口。 异物的刺入让书玙感到了强烈的不适感,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他的嘴唇张了张,却终究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最终还是无可奈何的沉默下来。只有依然凌乱的呼吸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愈发明晰。 深入后茓的手指被紧致和灼热所包围,竟是难以比较哪边更热一点。随着手指一根根的深入,书玙的身体愈加僵硬,由于紧张无措,似乎连左臂的疼痛都停顿了下来。 杨靖泽看着自己的伴读这具柔韧和修长的身体,就这样衣衫半裸的呈现在自己面前,漆黑的眸色霎时变得更加沉暗。感受到身下这句身体传来的僵硬,只是在自己的伴读身后又简单的扩张了两下,这种状态下的杨靖泽显然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他似乎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便将自己火热的坚挺强势的插入了身下这具漂亮的身体。 那一瞬间身下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书玙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他已经分辨不清那种让人骨髓颤栗的疼究竟是来自于一直脱臼却被人按住愈加错位的左臂还是就那样被毫不留情的进入的身体后面。 痛到极致后,再多的痛也只是变成了麻木。 书玙的嘴唇被自己咬的煞白,额头上浸出湿冷的汗珠,整个人在最初痛不可遏本能的颤抖和发出几声闷哼后,便是在强烈到有些残忍的自控力下,只是几不可闻的呻吟。他张开嘴急促而又剧烈的呼吸着,却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感觉到下身被胀热填满,伴随着阵阵酥麻的疼痛,书玙感觉自己就像身体里被猛地打入了一个巨大灼烫的硬楔,紧紧的钉死他的身体,让他动弹不能。 灼烈而煽情的亲吻,从纤巧的耳垂、修长的脖颈,一直蔓延到瘦削而柔韧的后腰,骨肉匀称的流畅线条上覆盖着光滑冷白的皮肤,即便是在昏暗不明的夜色里,依然有着细腻的白瓷般的色泽。 杨靖泽完全沉浸在了欢爱的享受中,他的手肆意的在这具美妙的身体上抚摸揉搓,侵犯着另一个人的禁地,却和灼热的亲吻一起留下属于自己领地的标记。 大概是来源于那些帝王的血脉,不管平时再怎么礼贤下士、温和克己,和每一个帝王一样,那些皇子们的骨子里,依然有着强烈的侵略性和唯我独尊的暴戾。而那种骨血里浸透的暴戾和侵略,被太过热烈的情事诱发,此刻正毫不留情的在他身下的那个人无比熟悉的漂亮身体上慢慢上演。 强忍着疼痛,又要控制自己始终不发出大的声响,再多的克制隐忍也敌不过已经太过疲惫的身体本能的消沉。书玙的神智已经有些混乱了,这般热烈的情事,带给书玙的,似乎仍旧只有身体的疼痛和琥珀色的眼瞳中让人看不真切的雾气。 杨靖泽细细碎碎的亲吻和轻咬在书玙的身上留下了太多斑斑驳驳的痕迹,那些细琐的酥麻感觉和青紫印记明明银靡而勾人,却又因为身体的主人深陷于左臂和身后的疼痛而被完全无视。 随着身边的男人身下一个用力,再一次更深地没入体内的火热仿佛变得更大了一些,涨得身体内部紧热发痛,书玙喉咙里压抑不住而发出的细碎呻吟无疑是最好的催情剂,让身后的那个男人更加快了抽插的动作,直到滚烫的热液在书玙的体内喷洒至更深处…… 两个人的身体都有些止不住的颤栗,杨靖泽缓缓的舒了口气,松开手指放开了书玙被按在头顶的手腕。 书玙却是一动不动,体内太过灼烈的刺激和疼痛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有些混沌的状态,身体上说不清楚的疼,身下诡异不适的感觉和顺着小穴慢慢流出的混合着血液和白浊的液体,全都让他茫然而无措。 书玙终于在眼前一阵阵的恍惚和大片黑色中,渐渐的昏了过去…… 第九章:夜尽天明(中) 等到书玙终于睁开眼睛醒来时,窗外已是天色大亮。 房间里静悄悄的,除了他自己平缓的呼吸声,仿佛再无其他。 书玙稍稍动了动一下左臂,手肘处已经不像昨日那么疼了,虽然手指上还是有些发麻使不上力气,但是好在脱臼错位的关节处已经被接好了。不过显然短时间内,这只胳膊最好别怎么动…… 书玙有些困难的扭头,打量了周围一下,发现周围的布置虽然并不是自己平日里在九皇子府上的房间,但是风格却有些相似,绝非昨夜瑶华宫里的屋子,顿时便心下安定起来。 这里估计是九皇子的王府里的一个房间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九皇子都已经把自己带回府里了,为何不直接把自己送到自己的屋子里去…… 昨夜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书玙一概不知。这个屋子里静悄悄的,他又躺在床上,半垂着床帐,完全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 昨夜九皇子势必会在皇宫里留宿,今早恐怕还得去拜见太后德妃等人,那么,现在唯一不清楚的,就是自己是被九皇子派人送出宫的,还是等他在皇宫里折腾一圈之后,两人一同出得宫。 不过,不管怎样,自己都是昏睡的时候,被带出来的。看来,应该是九皇子清醒过来后有所安排,至于自己狼狈的样子,九皇子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掩盖,书玙一点都不担心。冬天的衣服本就厚实,随便披个大氅把人遮掩住说是醉酒睡着了或者是吹了寒风受了凉病倒了,然后把人扔到马车里,便几乎不会出什么乱子,很容易就能出宫。 九皇子昨天夜里的失控,下手的时候完全拿不准力道,书玙除了那张漂亮的脸,几乎全身上下的皮肤上都是被他弄得青青紫紫的淤痕,偶尔还有一两处见了血。然而,身上哪里都疼的结果就是,整个身体都有些麻木了,分不清哪里更疼。 身后昨夜被侵犯的那处除了和全身一样的疼之外,似乎还有些古怪的不适感,书玙皱了皱眉,动作缓慢的侧过身子继续躺着,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便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光洁的额头上也出现了一排虚汗。 自己的左手脱臼了,即使现在已经接上了,书玙仍旧不敢随便动,便伸出了并未拉伤只是有些淤青的右手臂,微微低垂着头凝神看着手腕处被九皇子抓紧印下的青紫,脑海中不觉浮现出昨夜的疯狂,想起杨靖泽漆黑的墨瞳,还有眼睛里弥漫的那些令人惊惧的神色…… 书玙看得出来,自己身上的白色里衣并非原来穿的那一身,而是后来新换的,自己的身体应该也已经被清理过了。 书玙微微的扯了扯嘴角,好在身体应该被清洗过了,并没有大汗淋漓后的黏湿感觉,否则他还真有些不知道怎么办。 身下躺着的床褥很是厚实柔软,身上盖的被子也还算舒服,不管是谁动手做的,九皇子总算还不是上完就扔的渣,书玙缓缓的舒了口气,稳定一下心神,便再度闭上了眼睛。 未过多久,门外传来轻巧的脚步声,那人把屋子的门轻轻推开,手里端着盆水脚步极轻的走了进来,动作轻巧的将浅浅的铜盆放在盆架上,然后往床榻这边走过来,似乎是要看看床上睡着的人。 “现在几时了?”书玙声音有些沙哑的问道,即便是特意放低了声音小声说话,喉咙里依然是止不住的干裂的疼。透过床幔上的帐子,那个侍女的身形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听声音的陌生,便知道不是平日里经常在九皇子身边侍候的人。但是这个时候,她既然能进来,肯定有九皇子的命令在里面,只是书玙也实在是认不得这突然出现的侍女是哪个。 “回公子的话,已经过了午时一刻,”那个侍女似乎是没想到书玙会突然开口说话,出于惊讶的身形微微一顿后,便站住身子,低眉顺眼的小声回道,“公子可要奴婢伺候起身洗漱?” 书玙刚想从床上起来,可是碍于身体的疲软,刚刚支起的右胳膊便又放下了,他略微迟疑了一会儿,身体上面的淤紫伤痕在习惯了之后,似乎已经不是那么的疼了,可是,身后不断传来的隐隐诡异感和疼痛,酸痛无力的腰部和近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却让书玙有些苦不堪言。想了想,书玙还是轻声吩咐道:“算了,不必了,你下去吧,我再躺一会儿。” “回公子的话,公子熟睡之时,已经有御医给公子诊过脉,开了药,殿下吩咐奴婢,若是公子醒了,便将药拿来给公子喝了。” “……”书玙深深的觉得,他真的不需要一大碗跟熬干树根一样诡异味道的中药…… “请公子好好休息,”那个侍女乖巧的微微福身,然后依然是脚步轻巧的退了出去。 书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觉温度还行,甚至在刚刚出过的冷汗后,还带着凉意。也没有头晕头痛的感觉,应该是没发烧。 书玙微微苦笑了一下,有些苍白的脸色上带了些淡淡的孱弱,却有一种让人惊心动魄般的美。这个身体倒是够禁折腾,书玙一脸苦笑的想道,昨夜的第一次就那么疯狂,还在软榻上又磕又摔的,结果除了身上那些青青紫紫一类用不了几天就能下去的淤痕,下身后面应该是有些撕裂出血了,还一直在疼肿着,估计短时间内很难恢复,竟是再没有其它的发烧之类不适病状。 约一刻钟后,那个侍女已经端着一个大的托盘过来了。 她先是把托盘放在桌上,然后直接端着一大碗黑褐色还散发着热气的中药走到了床榻边上,碗里放着一把白瓷勺。 书玙知道那个侍女是打算一勺一勺喂药的……于是,咬了咬牙,忍着疼用右手臂拄着床勉强坐直了身子,身体有些无力的靠在床栏上,然后有气无力的伸手,沙哑着声音说道:“勺子拿走,药给我,不烫吧,可以直接喝吧?” “可以……”那个侍女有点反应不过来,书玙说一句,她下意识的就跟着做了,从中药碗里拿出勺子,然后将中药递给了书玙。 书玙接过那碗中药后,看着黑褐色的汤汁,微微扯了扯嘴角,然后忍着那种苦涩的味道将其一饮而尽…… 那个侍女极有眼色的立刻接过药碗,把刚刚手里一直拿着的勺子放进碗里,然后随手放在床边的小榻上,空出手来后轻轻的扶着书玙重新躺下。 书玙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缓缓的舒了口气,直接闭上了眼睛。听见那个侍女脚步极轻的走路声,还有药碗放在托盘上发出的轻响,再然后,就是人走出去关好门,屋里再度恢复一片寂静。 喝过药后,书玙闭着眼睛,又有些昏昏沉沉快要睡着了的感觉。意识迷离间,仿佛有人将手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隐隐约约中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清。 好半响,书玙才慢慢的睁开眼睛,漂亮的淡琥珀色眼睛里还带着几丝茫然的意味。 “你醒了,”九皇子正坐在床边,看到书玙睁开了眼睛,便十分自然的收回了刚刚放在他身上的手。 书玙刚刚睡醒,浑身伤不说,又饿了一天,唯一喝进去的东西就是一碗苦涩的中药。意识迷离间,书玙还没来得及注意那些,便听到九皇子又开了口。 “现在,天色已经快黑了,身体感觉好点没。”九皇子伸手的摸了摸书玙的额头,觉得应该没发烧,轻声问道。 “……”浑身疼过之后,除了疼就只剩下麻木,又几乎水米未沾的书玙,实在说不清自己现在有没有好点。 半响,书玙才浅浅的露出一个微笑,有些沙哑着嗓音开口道,“书玙无事,多谢殿下关心。” 见他初时不说话,九皇子还有些微微的皱眉,等到书玙浅笑着开了口,九皇子反而一时间哑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两个人之间陷入了一阵短暂而诡异的沉默。 九皇子抿了抿嘴唇,然后恢复了平日的冷肃和沉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话语里连刚刚隐隐的温情都变得淡漠了几分,“昨日晚上的宫宴上,众目睽睽之下,有人在我的杯中下了药。” 书玙仰着头看九皇子,听他这么说,然后微微一怔,然后垂下眼睛,顺着九皇子的话语,轻声问道:“宫女,内侍,有没有查到可疑的人物。” 九皇子微微摇头,冷笑道,“母妃在宫宴之后,昨夜里能查出来的有不对劲的,已经全都杖毙了。” 人命卑贱。 书玙再一次深深的体会到,这四个字在一个皇权时代的意义。听着九皇子仿若无事一般的说着杖毙了那些个宫女和内侍,面上不显,心底里,却是缓缓的抽了口冷气。找不到证据,揪不出真正的凶手,便是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的冷酷和狠毒。 只有在这个时候,书玙才真正清清楚楚的意识到,自己和这些这个时代里、真正的天之骄子们之间,存在着一个不可逾越的鸿沟…… 第九章:夜尽天明(下) “你在想什么?”九皇子的手指轻轻的抚过书玙精致的脸庞,修长有力的手指慢慢的停留在书玙修长的脖颈处,上面还有一大片昨夜被噬咬的吻痕,带着些银靡而凌虐的气息,在洁白如玉的肤色下衬得愈发浓艳。 已近黄昏,日暮四合,天色本就有些暗淡了。床上帐子的帷幕一直被半放下来,挡住一半的视线,九皇子坐在床沿处的身子又挡住了大半的光线,书玙还躺在床上,床帐中的光线愈发幽暗起来,宁静的屋子里,只余两个人浅浅的呼吸声,视线交错中,空气里似乎都变得开始弥漫着暧昧。 书玙稍稍侧过头来,淡琥珀色的眼睛直直的看着正上面的床幔,不再与神色不明的九皇子对视,“若是找不到证据,杯中的药物,究竟是谁的手笔,殿下居然可有一些头绪?” 九皇子的手指缓慢的从躺在床上的那人优美而脆弱的勃颈处擦过,温暖的指尖,却在美妙而青紫斑驳的皮肤上带来了一丝淡淡的颤栗。 “淑妃,大皇子,六皇子,三皇子,贤妃,四皇子,”九皇子宛如耳语般的轻声说道,他慢慢的念出这几人的名字,“谁都有可能,可是,抓不到下药的那个人,就更无法顺藤摸瓜的找出背后指使的主谋了。” 书玙清楚的感受到九皇子手指间的动作,却避无可避。他只是垂下眼睛,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般,嗓音虽有些沙哑,语调却始终十分平静。 “因为赵家小姐的事情,淑妃和六皇子定然会对殿下有所不满。不过,大皇子却是少了一个心腹大患,毕竟,六皇子若是娶了赵家嫡亲的小姐,他们两人之间必然会产生冲突。可是如今,赵家小姐不会嫁给六皇子了,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内部矛盾,反而会压住,兄弟同心,一致对外,也不稀奇。如此一来,德妃娘娘给殿下定亲的安排,倒是福祸相依了……” “我和赵令颐的亲事,你就只是这么看?”九皇子的手指微微停了了一下,漆如墨染的双眸紧紧的盯着书玙,眼神里晦暗不明。 “前些日子,赵太尉夫人几次奉召进宫,在给太后请过安后,与德妃娘娘也是交谈甚欢。”书玙琥珀色的眼珠闪了闪,他觉得,九皇子这个问题实在有些莫名其妙,赵太尉有没有暗地里向他示好,谁还能比九皇子本人更清楚? 赵太尉夫人现在摆出了一副极为满意这件婚事的样子,虽然免不得被那些拈酸又或是看笑话的夫人们嘲笑,可是,这却是赵太尉向德妃一系发出的友善信号。 听着书玙明明白白的分析,看着他那张精致漂亮称得上是绝色的容颜、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情意的冷淡,九皇子的神色却是愈发的沉暗晦涩。 九皇子站起身来,稍稍走开了几步,站定之后,慢慢开口问道:“书玙,你觉得,那些人里,究竟谁是主谋?” 书玙在九皇子从自己身边走远一点之后,总算松下了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他缓缓的舒了口气,让自己的大脑冷静下来。书玙沉吟了一会儿,才用有些犹疑不决的语气,慢慢说道:“若是让书玙想来,还是三皇子的可能性最大……” “杨靖澜……”九皇子低低的重复了一遍三皇子的名字,然后锐利的眼神透过半掩的幔帘,继续盯在盖着厚厚的被子的书玙身上。那具线条优美、纤细柔韧的身体被厚厚的被子遮掩的丝毫不显,只有勃颈处稍稍露出被子,在稍稍有些凌乱的白色里衣的半遮半掩下,仅仅只是露出一小块苍白的肤色,却是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嗯,”卓书玙还躺在帐子里,嗓音沙哑的低低应了声,然后突然的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说起来,你可能还不知道,”九皇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微微抿了抿嘴唇,然后慢慢的说道:“皇后所出的五公主,不出意外的话,驸马可能是永宁大长公主的外孙,一品安国夫人之子武安侯。昨日,永宁大长公主进宫和太后说话的时候,隐隐约约就露出了想要给自己嫡亲的外孙武安小侯爷求娶个公主的意思。” 书玙倏的睁大了眼睛,脑子里飞快的闪过一条人物关系谱,将那些因为姻亲关系而联系在一起的家族思量了一遍后,眼睛里是掩不住的惊愕之色。 书玙考虑了一下,低声说道:“皇后和贤妃所出的两位公主,驸马居然都是永宁大长公主的外孙,这是要结盟还是互相牵制……不,不对,贤妃不可能和皇后联手,皇后母族势重,贤妃也是一样,她们两个断没有相互退让的余地……皇后此举,应该就是为了牵制住永宁大长公主了。皇后无子,她这么做的目的,也只能是为了母族地位卑微的三皇子了!竟然是皇后……三皇子,竟然和皇后是一个派系……” 九皇子对于书玙这么快的反应,心里并无多少意外。他从来就知道,书玙不仅是容颜出色,便是心思之机敏缜密,也丝毫不下于任何人……只除了在一些小事上,意外的迟钝…… “三皇子生母宋美人位分低微,将来三皇子若是能登帝位,成了太后,皇后定然也能压宋美人一头,总比本就位分高的四妃成了太后要容易掌控得多。”九皇子完全一副说别人的事情,自己毫不在意的样子。 书玙却是眉梢微蹙,他的手指纤细漂亮,在认真的思考间,手指下意识的缠绕着床幔上挂着的紫色流苏,深沉的紫色衬得他的手指更是白皙如玉,就连手腕内侧偶尔闪现出的青紫瘀痕,也都蓦地带了些银靡而诱人的媚色。 “这样一来,三皇子平素温文尔雅、性格温和,却是在扮猪吃老虎……其他几位皇子,除了出身较低、无心皇位的,便是母族势力庞大,唯一能够为皇后所用的只有三皇子,想必沈家也是早就知道这其中的缘故的,难怪沈家会一早就站在三皇子那边……” 书玙躺在床上,却思路极为清晰的说道,“三皇子正妃是皇后母族出身的女子,不过因为和皇后是远支,所以之前倒是没有引人注意……还有沈家小姐,三皇子背后的势力间相互碾轧,里面怕也是一团乱麻……” 这局面之乱,倒是颇有些意思……书玙垂下眼睛,右手慢慢的松开紫色的流苏,悄悄握拳。这争权天下的谋划,果真是万里河山一局棋。 “奴婢见过殿下,”正在这时,门外却传来之前那个侍女的声音。 书玙抬起头,从半掩的床幔中看过去,那个侍女带着两个手里端着托盘的人走了进来,面对九皇子,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柔声说道:“殿下,吩咐过厨房那边的饭食已经煮好了。” “都放在桌子上吧,”九皇子神色如常的说道。 “是,”那个侍女动作伶俐,轻手轻脚的将圆桌上的茶壶和茶杯收走,然后将碗筷和几份小菜从托盘里取出摆放好,最后小心的将一个盖着荷叶花纹盖子的白瓷盆放在桌子远离九皇子的一侧。 那两个端着托盘的侍女在手中的托盘空了之后,便不声不响的福了一礼退了出去。而之前出现过的那个侍女则是伸手揭开了白瓷盆的盖子,里面是煮得极为香甜的当归薏米红枣粥,还加了些蜂蜜调味。那个侍女用长柄的汤勺盛了两小碗粥放在桌上之后,才低着头安静的退了出去。 书玙闻到一股甜甜的香味,似乎是粥里放了红枣的味道。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虽然有身体难受,反而没胃口的缘故,可是时间长了,还是会饿的。加上书玙之前唯一入口的还是一碗味道苦涩的黑褐色汤汁,舌尖残余的,也只有那种苦涩的中药味,此时闻到甜甜的粥香,自然免不了意动。 九皇子走到床边,将半垂半掩的床幔在床栏上系好,然后一把揽起书玙的背部,手臂稍稍用力,几乎是将他抱在了怀里。 书玙霍然间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九皇子却是紧紧的抿着嘴唇,一只手揽着书玙的身子,另一只手拿过枕头垫在他身后,让书玙靠在上面,又轻轻的帮他掩了掩划落到腰部的被子,然后转身端了一碗粥过来,理所当然的坐在了床边,一手端着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红枣粥碗,另一之后穿过书玙的背后,直接将他揽进了自己的怀里,让他从刚刚靠着枕头改为靠在自己身上。 书玙简直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动作给整蒙了。 本来以为刚刚九皇子是要好心的扶自己坐起来,虽然他动作有点大,连带着动作太快的让书玙被拉扯的感觉身后剧烈的疼了一下,但是因为知道九皇子那就不是个会照顾人的家伙,书玙也就默默的咬牙认了…… 可现在九皇子这一副喂饭的姿势,书玙是真得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殿、殿下——”书玙难得迟疑的顿了两下开口。 九皇子却是不管这些,用小巧的瓷勺在粥碗里轻轻的搅拌了两下,然后揽着书玙后背的手臂用力稍稍收紧,让书玙靠在自己肩上,舀起一勺散发着甜香的红枣粥送到书玙嘴边,一边轻声说道:“先喝点粥吧,我派人给卓府送了信,说你这几日不回去。” 书玙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便没有多加迟疑,书玙微微张开口,含着勺子将粥咽了下去。 “有些烫……”书玙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是,两个人几乎挨在一起,耳聪目明的九皇子自然也就听到了书玙刚刚说了什么。当下,他拿着勺子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再度舀起一勺粥之后,便先在碗里凉了一会儿,然后才喂到书玙嘴边。 书玙再没有说什么,只是慢慢的将小半碗甜丝丝的粥咽了下去。似乎是因为盖着被子又被人抱在怀里,还吃了热粥,光洁的额头上微微浸出了几丝汗意。 ——卷二·京都之局·完—— 卷三:惊风骤雨 第十章:五更寒(上) 等到书玙吃完那半碗粥,九皇子松开紧紧搂着他的手臂,拿着空了的碗和勺子,想要去再盛,却被书玙伸手拉住了衣袖。 九皇子不明所以的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看着书玙微微挑眉,漆黑色的眸子里是掩不住的疑问。 “不必了,殿下,”待到九皇子站住,书玙就立刻松开了手,浅浅的弯了一下嘴角,淡琥珀色的眼睛在影影绰绰的烛光映照下亮得惊人,“我不……我吃饱了……”书玙刚刚把“我不想吃了,胃里不舒服”这句话说出两个字,便立刻果断的改口。 “……就吃这么一点?”九皇子看看手里拿着的那个碗,小小的瓷碗,才多半个手掌大小,刚刚因为粥热,那个侍女才盛了半碗,想来想去,九皇子不禁皱起了眉。 “……”书玙觉得自己没法解释了。他知道刚刚吃的那点,估计也就是个几岁大的小孩子的饭量,可是,他实在是吃不下去。 看着书玙“诚挚”的眼神,九皇子微微垂眸,紧紧地抿上嘴,转身将空碗放在桌子上,对旁边那几盘小菜和另一碗粥连看都不看一眼。 “身体还不舒服么?”九皇子在书玙惊愕的眼神中,大步走到床边,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问道。 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仿佛都能感受到彼此间的呼吸般。 书玙微微一怔之后,便是低垂下眼睛,错开刚刚和九皇子焦灼在一起的视线,“书玙无碍的。” 九皇子看着书玙低垂着头,看他黑色的眼睫细密纤长,微微投下的影子正好在眼睑处,略显苍白的脸色,却肌肤如玉,他的神情间带着些清冷的意味,明明就像一块永远温不热的玉石,却显得那么无辜和茫然。 九皇子刚刚放下的手忍不住在衣袖里握紧,明明修剪的很短且整齐圆润的指甲愣是在手指的使力下狠狠的掐进了掌心里,留下几个深深的痕迹。 看着书玙与平时无二、温文尔雅,回话时永远嘴角含笑的神态,经常低垂的悠长眼神,还有那张美得令人侧目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温和沉静,九皇子原本热络起来的心就仿佛被浸在寒冬深夜被凿开的冰水里,一点一点,每一寸温暖和柔软,都变得冰冷而凛冽。 起初,在九皇子的心里,自己的伴读一直是个温和知礼的重臣之子,有趣却也不过如此的存在。 两人幼时相识,相伴十年。 有时候,九皇子一个人也会想,自己和书玙几乎十余年的形影不离,便是再亲密不过的人,也不过如此了吧。 严冬酷暑,春去秋来,一朝一夕,便是自己的母亲德妃,也无法在这样近的距离每日陪伴自己。十年间,书玙从那个眉目精致细致可爱的小孩子,慢慢长成了如今容颜绝色的少年模样。 他小时候的一板一眼、彬彬有礼,早晨被自己从床上挖出来吃早饭然后去学舍时候的意识迷离、睡眼朦胧,坐在桌案前提笔写字时候的潇洒自如、悠闲宁静,此番想来,那些十年间一点一滴的画面,竟是如此的熟悉,每个场景、每个画面都历历在目…… 九皇子的手指轻轻地停留在书玙眉眼精致的脸庞上,书玙有些紧张的快速眨了眨眼睛,在九皇子的手指抚摸到他的眼角时,下意识的飞快闭上双眼。 九皇子低头,紧紧的盯着书玙的一举一动,看着他闭上了那双漂亮诱人的淡琥珀色眼睛,在自己的手指托着他的下巴微微用力时,书玙被迫稍稍抬起了头,白皙的脖颈处伸展开来,连同稍显凌乱的白色里衣半掩下,连着精致锁骨一起,形成一道极其优美的弧线,那是近乎极致的漂亮、却脆弱的仿佛只要手指间稍稍用力,就可以轻易的捏碎…… 九皇子的手轻轻地覆盖在书玙紧闭的双眼上,在书玙的莫名所以中,理所当然的挡住了他的视线,而后,九皇子也缓慢的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同的呢…… 九皇子有些困惑的慢慢想着。 十年的时间里,九皇子早就习惯了身边书玙的存在,从最初一个小小的伴读——不过是顶替病休的徐永康的另一个伴读而已,和那些身边侍候的宫女内侍比较起来,不过是跟着自己一起上课而已。 可是到了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九皇子的视线开始无意识的停留在书玙身上。十余年的朝夕相处,让所有的改变——哪怕本质上再怎样的截然不同,都如同温水煮青蛙一样,太过缓慢的变化,让置身其中的人,完全无从发觉。 九皇子和书玙朝夕相处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当九皇子越来越多的将视线集中到自己那个漂亮而优雅的伴读身上时,他自己和书玙,竟然都没有发现彼此之间,和过去有了哪怕一丝的不同。 直到那一夜的意外之后。 书玙不知道,九皇子在身体里的药性发作的时候,意识里其实还是清醒的。 当书房的门发出轻微的声响时,九皇子知道,那个推开书房的门缓步走进来的少年身影是书玙。 九皇子由于药物而微微发红的双瞳一眼不错的紧紧盯着书玙,看着他想要往桌边的椅子那里走,然后,九皇子的心里,就像突然之间被火点燃般,他的眼睛里,蓦地浮现出渴望甚至是贪婪。 那种发自心底的渴望和贪婪,远比杯酒中的药物来得更加猛烈而迅速。九皇子大脑仿佛突然间炸开了般,之前所有的冷静和自制力在看到书玙走进来的身影时,刹那间烟消云散。 他迫切的想要得到就在眼前的那个人,在心底里掩藏了太久以至于自己都不太敢确定的那个人的身影,在那一天的夜里,终于慢慢浮现。 记忆中的身影和近在咫尺的书玙终于重叠在一起。在那一刻,九皇子仿佛下定论决心般,径直伸出手来,紧紧的抓住书玙纤细漂亮的手腕,因为想要掌控,九皇子手指间的力道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仅仅只是被攥住了手腕的那一瞬间,书玙原本白皙如玉的手腕处,便隐隐约约浮现出近乎狰狞的青紫色指痕。 男人的本性是掠夺,毋庸置疑。 九皇子的骨血里都浸透着暴虐和侵略性,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对于自己喜爱而不得的存在,强取豪夺,于他而言,理所当然。 九皇子清楚的记得,那天晚上,就在自己书房的软榻上,他是怀着怎样一种因为想要得到而决绝的心情,完全的控制着自己身下的书玙,用手指毫不留情的撕扯开他的衣物,直到那具线条柔韧、纤细漂亮的身体以一种献祭般的姿态完美的呈现在自己面前,直至被暴虐的野兽一点一点,连一块骨头都不剩下的吞咽入腹…… 书玙在自己身下隐忍的呻吟和凌乱的喘息,于九皇子而言,远比酒中催情的药物,更加入骨三分。 他几乎是失控的亲吻、噬咬身下那具漂亮柔韧的身体,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个个青紫的吻痕,太过激烈的吮咬和抚摸间,牙齿和手指,甚至会稍稍刺破那层皮肤,浸出红色的血迹。 淡淡的血腥味不会打消一个深陷于热烈情事的男人的丝毫兴致,只会愈发激起他的骨子里的掠夺和暴戾。 那天夜里,酣畅淋漓的欢爱之后,九皇子终于知道,自己的心里,面对书玙的时候,那种想要迫切的望着他、想要让他的眼睛里只有自己的心思,来自于一个男人的独占欲。 在他还不自知的时候,他已经在疯狂的想要拥有书玙,想要进入他灼热而紧致的身体,想要让那张容颜绝色却宛若冰雪的脸上染上醉人的潮红和媚意,想要听他在自己的身下动情而失神的喘息和呻吟…… 他确实得到了,在那一夜对待书玙近乎肆虐的情事中。 直到书玙在他的身下遍体鳞伤,染着殷红血色的暧昧而银靡的吻痕遍布那具漂亮身体的每一寸的肌肤。 当书玙的意识陷入混沌,从激烈而令人迷醉的欢爱中清醒过来的九皇子,就那么定定的看着紧闭双眼的书玙,那一刻,他以为,他和他之间,终于是不同的。 直到一夜颠鸾倒凤后,面对第二天醒来后即使遍体鳞伤,依然笑容温和依旧、淡琥珀色的眼睛里一片平静的书玙时,九皇子才发现,自己那个伴读温和的笑容下,那颗心竟是凉薄如斯…… 九皇子缓慢的睁开眼睛,他微微蹙起好看的眉,仿佛带着一丝困惑般,微微俯下身子,依然用手蒙着书玙的眼睛,用冰冷的嘴唇慢慢的亲吻书玙还带着几丝甜意温热的嘴唇。 书玙的身体似乎只是微微的颤栗了一下,旋即便平静了下来,如同古井无波般的沉静。 九皇子终于松开了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般,慢慢的扶着书玙躺下,然后在书玙眼睛清澈漂亮,却略带复杂的眼神中,轻手轻脚的替他掩好被子。 “好好休息吧,”九皇子微笑而温柔的说完,漆黑如墨的眼睛深邃而不可捉摸,却唯独没有一丝的笑意。 书玙低垂着头,听着九皇子离开的声音,然后终于缓缓的闭上了那双无比通透漂亮的淡琥珀色眼睛。 书玙在心里止不住的苦笑,从来冷静坚韧的心底,终究带着丝隐隐约约的颤抖…… 片刻之后,侍女们低眉顺目的悄声收走桌上的碗筷和菜碟,然后压低了脚步声一一从房间里退出去。 书玙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速来严谨而聪慧的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和茫然。 夜很深了,桌上红色的蜡烛快要燃尽时,带着一身冬日夜里的凉意,九皇子重新走入这间屋子。他轻轻的褪去披在身上的毛皮披风,仿佛周身的冷气也随着散了些去。 待到身上暖和了一会儿,九皇子才脱掉外面的衣物,站在床边身上伸出手来探了探书玙的额头,然后微微的叹了口气,小心的钻进被子里,将那个已经熟睡的人轻轻的抱在自己怀里,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午夜梦回之时,惊醒的九皇子低头看看枕在自己手臂上,蜷缩着身子乖巧的在自己怀里熟睡的书玙,想着他在醒着的时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般低垂的眼睛,笑容温和,面沉如水。心里,竟然闪过几丝复杂和冰冷的寒意…… 第十章:五更寒(中) 当书玙从睡梦中醒来时,外面的天色还灰蒙蒙的,烛台上的红烛早已燃尽,只余下些光泽黯淡的红色蜡油在精致巧妙的烛台上。 昨晚,书玙在想着很多事的时候,不知不觉间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而其后过来的九皇子,显然也没在意床上的帐子的问题。以至于,若是此时有人推门进了屋来,只消往里走上两步,映入眼帘的,便赫然是九皇子和书玙两人亲密的拥抱的样子。 书玙依然是被九皇子揽在怀里的姿势,手臂完全无法自如的伸展开,只是,寒冷冬日的夜里,在这样一个人的怀抱中入睡,确实十分温暖,让人徒生几分不舍…… 九皇子睡得并不是很熟,书玙还没怎么发出声音,只是醒来时候手臂下意识的想要挣脱了一下,九皇子已经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一双黑色的眼睛带着些刚刚醒来时的迷蒙睡意,片刻后,那片茫然便立时褪去,变得沉静而深邃。 “怎么这么早就醒了?”九皇子很是平常的摸了摸书玙的额头,似乎是要探一探他有没有发烧,修长有力的手指顺势轻轻的划过书玙的脸颊。 书玙微微垂眸,清澈的淡琥珀色眼睛里还带着些许的水色。 意识到他想要起来,九皇子自然而然的放开了抱着书玙的双手,然后,在书玙尚未反应过来时,直接坐起身来,然后伸手一把将书玙拉起来,两个人的身体挨在一起,仿佛一个人在紧紧的依靠在另一个人的怀里一般。 书玙没有说话,没有回答刚刚九皇子的问话,也没有问九皇子,他为什么会睡在这里的问题。九皇子眼神深邃,却也没有说些什么。 两个人之间陷入了一种极为微妙的沉默。 半响,打破了这份沉默的,竟然是屋子外面传来的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是昨天那个侍女的声音,声音清晰快速,却并没有带上一丝的匆忙慌乱,“德妃娘娘使青萍姑姑来了府上。” 听到德妃和青萍的名字,书玙面上露出几丝惊讶的神色,微微一怔。 九皇子却是面容沉静,沉声说道:“我去换身衣服,稍后过去。” 那个侍女自然明白九皇子的心思,微微应了声,便又悄然离去了,片刻之后,那个侍女轻轻的推开门,低眉顺眼的样子,一下也不往床上那边看,只是取来了九皇子平日在府中所穿的衣物,也没说要侍候九皇子穿衣什么的,低着头将衣物放好后,便径自的退下了。 书玙此时还是坐在床上的样子,厚厚的被子只盖到腰部,上身只着白色里衣,一觉睡醒后,衣服已经变得有些皱皱巴巴的,松散的领子大开,隐隐约约的露出暧昧的青紫色吻痕和齿痕下,一大片锁骨处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肤色。 九皇子看着书玙微微垂眸,也意识不到空气里的凉意,仿佛又在走神的样子,微微皱眉,踩上鞋子后,直接伸手将被子从书玙的手臂下扯开,然后,就像包粽子一样,严严实实的用厚厚的被子将坐在床上的书玙整个围住包在里面,只露出那张微微染上惊讶的漂亮脸庞和几缕散乱的黑色长发。 书玙平日里束发总有些手上发松,虽然也梳理得整整齐齐,但是,他却习惯了只用一根简陋的木簪固定,差不多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之后,簪子掉落,没有再行整理的头发自然也就略显凌乱的散着。 九皇子伸手抚了把从书玙耳边划落的发丝,触手柔顺丝滑,他微微俯下身子,凑上前去在书玙的耳畔低声说道:“等下我会唤人取来你的衣服,现在先等一会儿。” 说完,九皇子站直身子,仿佛感觉不出冬日清晨,刚刚从被子里钻出来时空气里聚集的冷意,一派从容的脱去里衣,露出结实的上身,然后拿起刚刚侍女送进来的衣物换好。 书玙看着九皇子换衣时露出的光裸的背脊,眼尖的发现他的左侧后肋下面,还有几道清晰的抓痕,那几抓痕此时已经有些浅浅的结痂了,却仍旧是红彤彤的一片还凸出来一点——显然,刚刚被抓伤的时候,少不了破了皮甚至还见了血。 书玙就算不想,也知道身体那个位置的伤痕是怎么来的,尤其又是几条明显的抓痕,想起那夜的情景,书玙的脸色微微泛白,太过剧烈的疼痛和之后的麻木,让他的记忆都有些混乱了,甚至于有些分不清真实和梦境。只是,自己左臂脱臼,右手臂却无事这一点,却在不断的提醒着书玙,九皇子左后肋处的那几条长长的抓痕是怎么来的…… 不过是些微的困窘之后,书玙很快恢复了平静,他低垂着头,有些咬着嘴唇的暗暗心想,不过才几条抓痕而已,就算出了血,伤口虽然有些长,但是却并不怎么深,没准伤好了之后,连条疤都不会留下,为这种小事耿耿于怀,简直是太可笑了…… 偏偏书玙不知道的是,九皇子杨靖泽恰好就是轻微的疤痕体质,只是九皇子从小养尊处优,身边从来一大群人服侍照看着,从来没有机会受伤所以不曾在身上留下痕迹而已…… 最终,九皇子左后肋上那几道都已经见了血的细长抓痕,因为伤处特殊而没有专门的请御医诊治,竟然就真的留下了很是清晰的痕迹,数年过去都没有消掉。每每被书玙看到,回想起最初那一夜的情景,都忍不住咬白了嘴唇…… 就算是不小心咬在九皇子杨靖泽结实的肩膀上的一个牙印,竟然都能留下许久不退的疤痕——而书玙因为发现了这些,以至于在什么时候,只要意识还清醒,就不敢用明明已经修剪的够短够圆润指甲碰到九皇子的皮肤,更不敢随便张嘴咬人,已经是许久之后的事情了…… 虽说九皇子派人给卓府送了信,说书玙前天夜里染了风寒病倒了,怕他在回府的路上再一折腾病的更严重,索性便将书玙留在了自己那里照顾,九皇子的府上自然有御医诊治,等过几天书玙的病好些了再送他回家。 可是,毕竟是除夕佳节,又紧跟着上元节,便是朝中大臣也都暂且放下朝中事务,有了一个不算短的假期,除了一家人的团员宴外,还要整日在家中忙着准备走亲探望的礼物等。在这种时候,“生病”的书玙因病不能回家,显然是一件有违常理的事情…… 只是,九皇子都差人送了话去,眼看着赵太尉向九皇子和德妃一系示好,自己的计划同样被打乱的卓尚书总不能忤了九皇子的一番心意,身为朝中大员,朝中势力碾轧倾覆闹得正混乱的时候,趁着过年这个休假的空档本人直接去九皇子府上拜访,也显得有些不妥。 卓尚书和卓夫人商议过后,最终还是由卓夫人出面,派了个府中的小厮,也不说进去探望书玙的病情,只是到九皇子府上门房处知会一声,从下人口中打探打探小厮,或者是听听九皇子可有什么安排。 不过是一个小厮,九皇子是不会见的,甚至于,卓府派人来询问事宜这件事,九皇子都没让书玙知道。 只是让门房那边回了话,还是之前旧的说辞,书玙病了,外面天寒,回府路上怕再被冻着,总要在这里将养几日才好。 等到卓府的小厮带着话回禀了卓尚书和卓夫人,一身年前新裁制的漂亮衣裙,淑瑜也跟在卓夫人身边,听了那个小厮的回话。 打赏了那个小厮,让他下去之后,卓尚书只是兀自捋着自己的胡子,脸色慎重,脑子里思来想去九皇子这么做的意思,以及书玙能有怎样的影响,锐利审视的眼睛里含着深意。 卓夫人则是神色温婉,还带着些慈母般的担忧,只是为了开解卓尚书似的,笑容清浅的柔声说了两句:“书玙只是偶感风寒,想必过几日就会大好了。九皇子与书玙自幼相识,素来得太后喜爱,和太后一样又是个有善心的,殿下怕书玙路上再冻病了不放人,也是应当。” 卓尚书听着卓夫人的宽慰,面色又柔和了几分。 唯独淑瑜,听了小厮的回禀之后,想起之前和书玙两人私下里交谈时提到的一些事情,又听着卓夫人提到九皇子和书玙两人自幼相识什么的,掩去脸上的笑意,低垂着头微微皱眉之后,同书玙极为相似的淡琥珀色眼睛里满是若有所思…… 直至正月初十,九皇子终于点头肯放人,不太禁冻的书玙——小时候下床喝口水第二天早上就能冻得直接发高烧——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明明纤瘦的身形,愣是被九皇子用自己厚厚的毛皮披风围成了一个大号的毛团,尤其是衣领那里,一小团不知道什么皮毛做成的毛茸茸的浅色滚边,软软的围在书玙的勃颈处,加上厚厚的毛边帽子,小半张脸几乎都被掩在了柔软的毛绒里。 毛绒绒的书玙毛团从马车上下来后,卓夫人一脸慈爱关切的赶紧让人搀着书玙回房间休息,毕竟是刚刚大病一场,可别在外面又沾了寒气。 之前躲在门后,看到书玙的样子就惊呆了的淑瑜,一直等到卓夫人带着丫鬟回了屋,才转了身躲开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叫上两个自己身边贴身的大丫鬟看门,然后自己就施施然的掀开了书玙里屋的门帘,曼妙纤巧、亭亭玉立的站在那里,对着早就赶了丫鬟出去独自坐在床上的书玙调皮的眨眨眼睛,明媚娇俏的脸上,笑靥如花。 “我猜,弟弟,没生病吧?”淑瑜站在那里,笑容明媚还带着丝调皮,她浅浅的弯着嘴角,柔声轻道。 第十章:五更寒(下) “是不是的,反正都已经不重要了,”书玙却是和平时完全不同的反应,笑着摇头,一副漫不经心的说道。 淑瑜微微一怔,似乎是没有想到书玙竟然会这么回答。稍稍迟疑了一下之后,便停下了刚刚想要说的那些话,顿了一会儿之后,才轻声说道:“我越来越猜不透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了……” 书玙将毛皮披风之类保暖的衣物脱掉,虽然他不经常回家住,可是,自己的屋子里却一直有丫鬟收拾,冬天里门上又有厚厚的帘子挡风,也很暖和。 淑瑜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带着一如既往的明媚笑容,漂亮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笑意,甚至流露出了几丝掩不住的失落,她就那么安安静静的看着书玙的一举一动,半响,才慢慢的走到了桌边,自己拽了个凳子坐下。 书玙弯着腰认真的在自己的床上将九皇子的毛皮披风叠好,顺手放在枕头一边,然后起身走到桌边,伸手将桌上翻扣的茶杯正过来,然后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淑瑜。 淑瑜默不作声的接了,漂亮的双手一起握住白瓷茶杯,然后低着头,慢慢的小口啜着。淡淡的茶香间,仿佛有一股水汽烟雾般,迷迷蒙蒙间,让人看不真切淑瑜脸上的神情。 书玙看着淑瑜慢慢的喝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之后,才拿出凳子坐下,轻笑了一句:“就算能猜到我想要做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呢……” “因为你的所作所为总是有违常理,所以,猜到也没有任何意义么?”半响,淑瑜才轻轻的开口,她的声音轻灵悦耳,可是说出的话,却尖锐的让人心惊。 书玙闻言却是失笑,他单手托着下巴,稍稍侧过头来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淑瑜,“你看,你又猜到了不是,说实话,姐姐,你真得聪明的让我惊讶。” “我不明白……”淑瑜收起了总是挂在脸上的明媚笑容,此刻,这个容貌明艳性格活泼娇俏的少女就像冰雪一般,她的眼睛里还带着些困惑不解,却清冷的让人诧异。若是让任何一个和淑瑜熟悉的人来,看到淑瑜的脸上露出这般冷漠的神态,恐怕都会以为,这其实是另一个陌生人。 “倒是少有你不笑的时候,”书玙答非所问的叹了一句。 “就和你真正的笑起来一样少。”淑瑜毫不示弱的笑着顶了一句回去,脸上的笑容又是明媚如初。 毫无疑问,淑瑜是个心很细的人,在很多人、很多事情上,她还有着超乎寻常的判断力——尤其是面对相熟的人和事的时候。这种敏锐和心机,就算是心思玲珑的卓夫人和老谋深算的卓尚书,恐怕也比不上。 以至于,淑瑜在卓尚书、卓夫人面前撒撒娇,甚至是每日早起去问候父母的时候,卓尚书和卓夫人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词句,都会被淑瑜觉察到,进而联想推断出许多事情。 卓尚书真正的心思,就是和他夫妻多年的卓夫人,恐怕都没有淑瑜看得透彻。再加上书玙看事情的时候习惯性的大局观,姐弟二人对卓尚书的想法和打算,甚至是朝堂之上顺势万变的局势,有些时候,恐怕比卓尚书还要来得透彻。 而对于书玙,淑瑜和他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太过熟悉的两个人经常会忽略掉对方的变化——九皇子直到前几日伤到了书玙之后,才算是弄清楚了自己的心思。可是,素来心思细密的淑瑜却不会。 也许别人无从察觉,可是,淑瑜的心里,却是自始至终都有这样一个模模糊糊的感觉,书玙对任何人,仿佛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疏离感。书玙待人一向温和,笑容也不少见,可是,淑瑜却总是有些古怪的觉得,书玙对人露出的笑容,有一种很廉价的意味。不管是府里伺候的丫鬟还是小厮,还是卓尚书和卓夫人,书玙都是同样温和的笑容,那种笑意,却从来只是浮于表面。 换句话说,书玙眼睛里的笑容太假了——永远笑靥如花其实也是永远对着别人在假笑的淑瑜有些震惊的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书玙脸上露出的不假的笑容,在淑瑜印象里,似乎只有小时候,姐弟二人一起玩耍之时,还要加上自己之前送给他生日礼物的时候,书玙的笑容似乎和平日不同。而当面对卓尚书和卓夫人的时候,书玙的孝顺知礼,在淑瑜看来,永远都透着一股应付的意味——当然,淑瑜承认,她自己面对卓尚书的时候,也是应付多过孺慕。 “做一件事,总得有个理由吧……”淑瑜看着书玙,有些自语般的喃喃说道,“就算我对人从来笑容明媚的样子,在父亲身边撒娇,也只是为了能够探听他的心思打算,经常去外祖家,也算是从另一个角度了解各人的心思。我不想和母亲一样,出嫁前在家里学着女红管家,出家后在夫家侍奉公婆,相夫教子,然后一辈子就那么局限在这一方后院之间……” 书玙听着淑瑜说着她自己的心事,却是有些惊愣。他从来知道淑瑜的聪明,知道她在看到朝中事的时候,也很有一番见解,但是却不知道,这个长在封建古旧的时代、也还不过十几岁的女子,居然会那么明确的知道她自己想要什么,甚至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她自己和这个时代其实格格不入的心愿…… “可是你呢,书玙,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淑瑜还在慢慢的说着,她淡琥珀色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书玙,“成为九皇子伴读,这件事最初并非你的意愿,可是最后,你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九皇子,当时的朝中形势里,这并非是最有利的一个选择。对于父亲的安排,你从来没有表示过任何异议,就算你明知道,当你和九皇子站得太近的时候,对于当时全力支持淑妃一系的父亲而言,你是毫无疑问的弃子,而这明明是可以避免的!还有卓书珉、卓书珀那几个庶出的兄弟,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他们也会针对你,至于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迟早要嫁出去的女儿,不足为虑,结果,你就真的对卓府的事情不管不问!” “所以呢?”书玙听着淑瑜说的话,仔细想了想,好像还真都是这么回事,嘴角浅浅的弯起,露出一个同样明媚的笑容来,然后轻声说道:“所以呢,姐姐到底想要说什么?” 书玙和淑瑜两人的容貌都属上乘,但是细看起来,姐弟二人的眉眼之间,除了淡琥珀色的瞳色,简直是再无一点相似之处…… 淑瑜的五官精致却明艳,带着一股子活泼伶俐。而书玙的眉眼却是单纯的精致漂亮到了极点,颇有些玉骨冰姿——再加上他是男人,一个男人的五官精致、柔和漂亮到这个份上,远比一个女人要来得更为让人惊艳。 稍稍沉默了一下,淑瑜便很是直接的说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之前所做的很多事情,现在看来,简直、简直就是相互矛盾的……” 我是旁观者,所以要等到看到全局之后,才能发现这点,而你是做出那些选择的人,你事先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做的好多都是反复矛盾的事情……这也是让淑瑜万分不解的事,可是思来想去,将所有的可能性重新捋顺了好几遍,淑瑜最终得出的结论,还是最初的着个,书玙做事,简直就是在跟他自己过不去一样,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完全没有一个固定的目的…… “哦……”书玙轻轻的应了一声,然后,看着淑瑜满是不解的眼睛,一脸毫不在意的随口说道:“我就是照着心情,随便来的……” 淑瑜被自己这个长得漂亮的弟弟简简单单一句话梗得说不出话来。 “姐,你别用那种看疯子的眼神看我,其实我挺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的,”看到淑瑜被自己给气得说不出话来,书玙突然有点想笑,还有些心里过意不去,总有一种欺负人似的隐隐约约的微妙感…… 毕竟,淑瑜虽然比自己这个所谓的“弟弟”大了两岁,可是对自己而言,却是相当于看着这个小丫头长大的,而且,这个小丫头对自己,是真得不错。卓夫人的关心里,毫无真心,卓尚书也是个看重他自己的仕途远胜于一个子嗣的人。唯独淑瑜,从小和他是真得亲密无间,对自己这个“弟弟”的关心也是从来不做假的。 虽说在宫里给九皇子作了十余年的伴读,远比和淑瑜在一起的时间要长,可是最初,对于九皇子,那就是个需要自己捧着顺着让着伺候的主子,两人都长大了之后,关系才变得稍稍亲近了几分——前几天甚至亲近到了睡一张床的地步。可是,若是真得论起亲密程度,在书玙看来,毫无疑问的人选,还是淑瑜! “你真的清楚你都干了什么?”淑瑜已经有些有气无力了,斜睨了书玙一眼,继续低头喝茶。 “真的,”书玙想了想,勾起唇角浅浅一笑,漂亮得让人惊心动魄,可惜现在的观众却只有早就看习惯了的淑瑜一人。稍稍沉吟了一下,书玙继续说道,“我只是不喜欢顺着别人的安排走,其实我没有什么非要成为人上之人的想法,一点都没有,但是也不想屈居人下、看人脸色,仅此而已。” 淑瑜默默的点了点头,彻底无话可说。她算是明白了,自己这个弟弟其实就是胸无大志,但是又受不了别人的气,自己懒得钻营设计,又讨厌被人设计利用……最后的结果就是,谁招惹他了,或者是马上就要招惹到他了,他必须得报复回去,等到没人招惹的时候,他又蔫了,直接变成了个漂亮摆设…… 书玙始终保持这这样一种心态常年不变,也难怪他行事毫无章法,前后矛盾什么的,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哎?你的手——”淑瑜一直低垂着头,视线偶尔扫过书玙放在桌上茶杯,蓦地发现,他的手腕上竟然有一片青紫。当下,便有些惊讶的说了出来。 书玙称得上是激烈的反应却是彻底让淑瑜惊住了。 从来沉稳温和的书玙手上一抖,竟然将自己的茶杯碰到了地上,“啪擦”几声脆响,茶杯摔成了碎片,书玙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有些僵硬的神色愣是没来得及掩饰…… “我没打算抓着你手腕看……”淑瑜已经觉察出不对了,当下,慢慢的说道。 其实要是放在平时,书玙都不会这么手足无措。只是,刚刚和淑瑜称得上是交心的倾谈之后,心神放松,淑瑜又是完全无心的突然发现了他手腕上的青紫痕迹,还没把心态调整过来的书玙直接就心下一惊然后本能的反应过度了…… “我也知道你不会抓着我不放……”书玙此时称得上是苦笑了,他的表现只要稍稍温和一点,淑瑜都不会用这么确定“弟弟你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的语气跟他说话…… 不过,这种隐隐约约被家人抓包的微妙感觉是怎么回事…… 第十一章:慧极必伤(上) 见到书玙有些过激的反应,淑瑜很自然的松开了手,也没管外面守着的丫鬟听到里面传来打碎茶盏后的反应,推了推书玙,让他上一边去别挡着,然后便径自蹲下身子,小心的收拾了地上摔碎的瓷片。 书玙又坐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只是安静的看着淑瑜收拾碎瓷片,一直到淑瑜弄好之后,重新坐下,然后用帕子轻轻的拭了拭手,都没再说一句话。 “怎么不说话了?”淑瑜称得上是明知故问了。 她虽然还不知道书玙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刚刚只是瞟了一眼的手腕上,那么明显的青紫瘀痕倒是错不了的。 只不过,书玙从小在宫里给九皇子做伴读,虽然算不上主子,甚至于就是个伺候人的伙计,可是,这些年来,他可是没受过什么伤,也不曾代人受过,加上九皇子表现出来的愈发和书玙亲近的意思,说是养尊处优也不为过。 如此一来,能够伤到书玙,而且还是在手腕这种位置,也只能是拉拉扯扯之类的动作——宫里处罚人,只要不是动用私刑,一般都是往脸上招呼,各个皇子府上,差不多也是相同的路数,总不会用刑用到手腕上…… 淑瑜的心思之剔透,常人所难及,仅仅不过是看到了书玙手腕处的青紫瘀痕,她能想到的,已经完全超出书玙的想象了。 如此多的想法,在淑瑜心里不过是转瞬即过的事情。淑瑜几乎已经能够确定了,书玙手上的伤,只能是九皇子杨靖泽造成的…… 只是,若是两人起了冲突,九皇子会仅仅只是抓着书玙的手腕不松开,然后,书玙的脸上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想到这里,淑瑜心下一动,看向书玙的眼神就有些微微的变化了。 “你又想到什么了……”就算是书玙,也被淑瑜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 他知道淑瑜聪明,也知道她心思极细,可是,两个人谈论政事的时候,淑瑜的聪明和心细只能让书玙感到轻松,有时候淑瑜的想法甚至能给他一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感觉。可是,当淑瑜审视的眼神盯到他自己身上的时候,那种仿佛身上的衣服完全都被扒光了、什么秘密都保留不住的巨大压力,不真正遇到的时候,是永远无法想象的…… “……”淑瑜罕见的没说话,也没怎么笑,只是继续用那种微妙而审视的眼神有些恍惚的看着书玙。其实,淑瑜还在慢慢的思忖。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应该没有什么纰漏,可是,按照这个思路推断下去,最终能够猜出的结果,却着实有些惊人了…… 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被另一个人抓着手腕不放,以至于被抓的人手腕上淤紫一大片,但是,脸上身上却毫发无损?加上,既然淑瑜在九皇子府上都能称得上是一人之下的地位,寻常侍卫总不能随随便便对他动手吧…… 淑瑜恍恍惚惚的想着,似乎,也只有书玙和九皇子两人之间发生冲突,但是,九皇子制住了书玙——或者说,干脆就是在只有书玙和九皇子两个人在的情况下,是书玙冲着九皇子发火了,然后,九皇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不伤到书玙的情况下,只是暂时控制住他让他冷静下来,手腕上的伤痕,在这种情况下,倒是理所当然的…… “我在想,你和九皇子之间是怎么回事……”淑瑜下意识的回答道,她的脑子里,还在不停的反复回想着书玙冲着九皇子先动手,九皇子却只是制住书玙却不伤他之类的……如果真是这样,九皇子对书玙,这可不是一般的看重了…… 听了淑瑜的回答,书玙的脑子里只有“轰”的一声,眼前简直是一片发黑…… 他自己再怎么不在意和九皇子之间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前提也是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情况下。 至于九皇子身边的侍女或者御医看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书玙其实一直有种自欺欺人似的逃避想法。他也知道,反正那个侍女肯定是九皇子的心腹之类的,而且,低眉顺目,一言不发的,完全不会给人造成她什么都知道的压迫感。至于御医,书玙知道有人给自己诊过脉开过药,但是没在清醒的时候直面本人的情况下,书玙是直接把御医那一茬当不存在的…… 可是现在,淑瑜只是看到了他手腕上的伤痕,直接就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书玙的脑子里,思绪已经完全被淑瑜给打乱,加上那一夜的事情,虽然书玙面上是压下来了,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可是实际上,那却是相当于书玙心底里的一根刺…… 自欺欺人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还好,真的被人伸手触碰到了,却是戳着心的疼和怕…… 那天晚上的事情,书玙以为九皇子神志不清,可是他自己,却是在完全清醒的承受了一切,直到最后才因为疼痛而感到麻木了,心神变得有些恍惚,却终究无法忘记那天的细节…… 甚至于,太过剧烈的疼痛,带给书玙的,除了麻木,更多的其实还是恐惧,强大的自控能力让他本能的去忽略这些,可是,自己忽略了,却始终不等于不存在…… 在书玙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他对九皇子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种潜意识里的由于害怕而想要躲避,动作细微,本人往往会直接忽略,可是却并非不会被他人察觉——九皇子知道,但是,出于某些心思,他选择了暂时避让,甚至于,他这些天对待书玙的态度,已经软化到了一个近乎危险的边缘,这根本不像九皇子一贯的作风,可是,书玙却迟钝的忽略了这些细节。 至于淑瑜,若是让她看见书玙和九皇子之间,以前是怎么相处,现在是怎么相处,估计不消片刻就会发现些什么,只可惜,她完全没有这样的机会去发现。 以至于,当书玙和九皇子之间,纠结交错着辅佐、强迫、顺从、爱慕、恐惧、亲近、逃避、挣扎等种种细微情绪的关系,终于濒临临界点、然后一朝崩溃的瞬间,对他们双方产生的剧烈冲击,都足以让他们完全抛却曾经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的做法,近乎失控的情绪作用下,用着完全失去理智几近疯狂的手段,对待曾经最熟悉的彼此…… 而事实上,淑瑜刚刚所说的那句话,完全只是她在出于对九皇子这样一个从小娇惯长大的天之骄子折节下交、礼贤下士的做法的感叹,根本不会想到书玙以为的事情上去……毕竟,淑瑜就算再聪明,她才多大?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估计连她自己嫁人这回事卓夫人都没跟她说清楚,又怎么会对九皇子和书玙之间发生的事情有丝毫的想法? 只可惜,在上辈子,从小就接触太多信息,等书玙长大之后,又眼看着不定点的小孩子们能够接触到更多更杂的社会信息的书玙,出于紧张等等诸多原因,暂时性的忘记了淑瑜所能接触到的知识背景,以至于再一次做出了完全过激的反应…… 就是看着书玙的反应这么不同寻常,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可能想漏什么的淑瑜,才会继续追问,直到心神恍惚的书玙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顶不住的说出真相…… 等到淑瑜在完全不比书玙轻松的愕然中,真正的了解到那一晚发生的事情,淑瑜整个人已经懵了。 她的手里紧紧抓着茶杯,仿佛要把它捏碎一般,里面的茶水已经流出来了,撒了一桌子,几片茶叶也粘在了淑瑜纤细漂亮的手指上。只是现在,那些白如葱玉的纤纤手指,却是由于使劲握着茶杯用力,而呈现出一片青白色。 反而是书玙,一直隐藏、压抑在自己心底里的秘密,等到终于说出去的时候,反而让他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 书玙有些脱力的直接躺在了床上,淡琥珀色的眼睛里,神色透露着几丝茫然,却一如既往的清澈。他就那么安安静静的看着床帐的顶上,有些出神一般。 姐弟二人之间,重新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这种仿佛要绵亘到永恒的沉寂,最终还是被打破了,只不过,打破沉默的,是守在外面的一个小丫鬟。 “小姐,三少爷,夫人那边差人来问——”平时跟在淑瑜身边的大丫鬟站在外屋那里朗声说道。 “闭嘴,出去!”淑瑜冷声呵斥,声音里从未有过的尖利,让刚刚还在走神的书玙都有些被骇住了。很少见淑瑜发这么大火的那个大丫鬟,也是被吓得直哆嗦。平心而论,淑瑜并不是个难伺候的主子,性子有些活泼却知书达理,行事做派也是完全符合名门贵女的良好教养——当然,和书玙在一起密谋谈笑朝堂大事的时候除外。难得见她发一次火,加上淑瑜毕竟是府里唯一一个真正的嫡出大小姐,丫鬟们有些慌乱的退了出去,不敢再多言一句。 “姐?”书玙躺在床上扭过头来看淑瑜发飙,这在书玙的印象里,还是第一次。 不过情绪失控的说了两句,淑瑜却仿佛已经冷静了下来,她慢慢的松开手,将翻扣了的茶杯平稳的放回到桌子上,然后用帕子慢慢的擦拭着自己的手指。期间,淑瑜没有说话,书玙也没有再搭腔,等到淑瑜慢条斯理的将帕子收起来,缓缓的舒了口气,才转向书玙,姐弟两人别无二样的淡琥珀色眼神里沉静非常。 “弟弟,”淑瑜终于又笑了一下,虽然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漂亮的淡琥珀色眼睛里却坚定的令人惊讶,“今天的杯子是我失手摔碎的,我偶然听到父亲和母亲说起我的亲事,谈及到了六皇子,却没有听完全,今天,想尽法子在弟弟这里打探,却意外的得知赵家小姐的事情,一时失神,又恼羞成怒——” 说着,淑瑜在书玙惊愕的眼神中,拿起一个碎瓷片,用锋利的那一面,毫不犹豫的在自己左手掌心一侧的手指上,狠狠的划了长长一条的伤口—— 第十一章:慧极必伤(中) 见到了滴滴鲜血落在了地上,书玙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几乎是不顾一切的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淑瑜还在流血的左手手腕处,另一只手则打掉了淑瑜右手里沾了血的白色碎瓷片,那上面纤细却清晰的红色血丝,几乎刺痛了书玙的眼睛。 “你发什么疯!”书玙抓着淑瑜的手腕吼道。 淑瑜却只是轻描淡写的瞟了书玙一眼,对自己还正在往下滴血的左手视若无物,“现在是你在发疯了,弟弟。” “你——”书玙一时哑然。 “还不快去帮我找些布帛包扎一下?你屋里应该也有药吧。”淑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轻飘飘的瞥了书玙一眼,然后用没受伤的右手轻松的打掉了书玙刚刚还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愣着干嘛,你还想让你姐姐的手流多少血?快去给我拿药吧。” 书玙无话可说,转身翻箱倒柜的找药物和包扎的布帛帮淑瑜止血。 刚刚只是被殷红的鲜血恍了心神,在帮淑瑜包扎的时候,书玙也已经冷静了下来,虽然他还是不明白,淑瑜最后搞出这么一出,是为了什么……但是,淑瑜既然这么做了,总有她的理由,只是为了掩饰他刚刚告诉淑瑜的自己和九皇子之间发生的事情?书玙紧紧的抿着唇,一边帮淑瑜包扎着,一边默默的心想。 书玙的心思,永远不会放在皇宫后宫或是卓府后院里,他对后宫最直观的印象,就是某个皇子、公主的母妃,然后那个姓氏的家族有什么势力,而非后宫争宠。 而淑瑜这么做的原因,除了掩盖刚刚书玙刚刚告诉自己的事情外,也是怕他们姐弟二人总是在一起说话聊天,已经引起了卓府里有心人的注意。加上每次都把丫鬟挡在门外,亲姐弟二人这是说什么话要背着所有人?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就是卓夫人和卓尚书,恐怕心里也在嘀咕了。 而淑瑜现在要摆出的态度,就是她一个女儿家害羞,又知道自己的弟弟平日在宫里多有见闻,所以,未出阁的小姐拉着嫡亲的弟弟打听外面的事情了。虽然也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情,可是,他们二人姐弟情深,说些私密话也不为过,加上这种事确实不好张扬,已经足够堵上卓府后院人的嘴了。 现在,淑瑜惊得把茶杯摔了,手也割伤了,卓夫人那边心疼女儿,重点肯定会在淑瑜的手伤上,卓尚书毕竟不方便追问女儿,卓夫人的态度,自然会影响到卓尚书也把心思放在淑瑜受伤上…… 至于书玙和九皇子的事情,淑瑜知道,这种事,绝对不能说,尤其是不能让卓尚书知道。至于卓夫人,淑瑜知道自己的母亲最疼爱的就是自己,只是,卓夫人能管好这一方后院,却并非能压得住大事的人。 书玙和九皇子时间的事情,一旦闹大了,对于他们双方,那都是顷刻间的覆灭,皇子之间的东宫之争如火如荼,这个时候失去圣心,几乎等同于失去大势。现在,想必九皇子那边,也会尽数压着这件事,而九皇子现在既然对书玙照顾有加,那么,暂时之间,书玙定然安然无恙。 可是,若是谈及将来,不管是对于德妃,还是对于九皇子,书玙的存在都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隐患。德妃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她和她的母族势力,都不会放过书玙。而到了那个时候,一方坦途,一侧峭壁,九皇子会不会还护着几乎就要落入悬崖的书玙? 淑瑜和卓夫人母女情深,可是淑瑜也知道,自己毕竟是个女儿,她就算最后嫁得再好,也不过是能给卓夫人一个锦上添花的势,想要让母亲真正万事无忧,唯一能倚靠的,不是卓尚书,而是记在卓夫人名下的嫡子书玙…… 不过是这么一会儿功夫,淑瑜的心思,早已经是百转千回,看着书玙抿着唇、神情严肃还带着丝压抑的愤怒的神色,淑瑜却是又露出了一副笑容明媚。 在淑瑜眼里,书玙的面前,无论怎么走,都已经是一条绝路。卓尚书为了自己的仕途,尚能不顾及她这个最受疼爱的嫡亲女儿,当九皇子真的距离代表着无上权势的皇位只差一步的时候,淑瑜不相信,一个皇子会为了自己的一个伴读,如履薄冰的坚持。真要到了那个时候,九皇子不会反手将书玙直接丢入无尽深渊看着他万劫不复,便已经是顾念旧情了…… 所以,这件事,只能压着。淑瑜低头看着地上的血迹,心中暗道。而她此时对九皇子的不信任,也终将一语成谶。 九皇子最终在面临能够登上皇位时候所展现的冷静、克制、隐忍,终将彻底打碎书玙心里仅剩的,最后一丝以爱为名、近乎卑微的期盼…… 书玙是个聪明人,淑瑜心里清楚。书玙知道他该怎么做,只是,他的性子,却有些宁折不弯的意思,以至于,当他觉得应该怎么做的事情让他委屈的时候,他宁可不做甚至于去破坏。说起来,在这一点上,其实姐弟二人倒是颇有些相似。淑瑜自己也是个不愿意委曲求全的人,只是,比之书玙,反应还是温和多了。 淑瑜的手不小心被碎瓷片割伤的事情,在卓府后院也算是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但是,在卓夫人和卓尚书有志一同的掩盖下,最终还是落了个雷声大、雨点小的结果,倒是完全符合了淑瑜的算计。 书玙本人也被卓夫人和卓尚书私下里问过话,不过姐弟二人早就通过气,再怎么问,也不过是书玙的茫然加上淑瑜的咬唇低头,这件事被压下来之后,也就这么过去了。 盛德二十五年,上元夜景。 正所谓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上元花灯,本是京都胜景,一直在卓府中闭门不出的书玙,完全无视卓府另外几个兄弟姐妹,一声不吭的快速吃完家宴后,彬彬有礼的告退。 卓书珉和卓书珀等人看着书玙除了和卓尚书以及卓夫人对视的时候,连个笑容都没有的冷淡表情,再想起书玙作为九皇子伴读备受重视的情况,以及自己等人的仕途两个安排都没有,一时之间神色多变,愣是有些食不知味的意思。 倒是淑瑜,手上还用白色的布帛小心的包扎着,但是卓府里却没有人敢再对她手上受伤这件事多加置喙。就算伤了一只手,淑瑜在家宴上也是一直时不时的给卓夫人和卓尚书布菜,言笑晏晏的样子,逗卓尚书和卓夫人开心。 只不过,每当淑瑜讲了什么凑趣的吉祥话,只要有其他庶出的弟弟妹妹开口,淑瑜直接就闭嘴不说话的冷场,虽然等下总会有人把气氛再温回去,可是这么来了三两下之后,除了年龄大的几个庶子还敢跟着笑谈两下,那几个年纪小的,几乎就被淑瑜吓得不敢吭声。 而书玙这边,则是早就和卓尚书以及卓夫人请示过了,吃完晚饭后想要出去街上看上元花灯。卓尚书允了之后,卓夫人自然不会拒绝,只是小心的叮嘱了几句,带着小厮,别去人群拥挤的地方什么的。 淑瑜虽然也想出去玩,但是她也知道,自己要是和书玙一起去看花灯,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说道来,索性就干脆没提这事,只是私下里和书玙谈笑着说要他从外面给带一盏花灯回来看,书玙自然答应了下来。 月色正浓,银辉漫洒。热闹的街市上,挂满了无数花灯,虽然说不上亮如白昼,但是脚下的路,眼中的景,却是十分清晰。 袨服华妆着处逢,六街灯火闹儿童,尽在游人笑语中。 书玙带着两个卓府的小厮,倒是从来不往人群多的地方挤,两个本来苦着一张脸生怕把自家三少爷照看不好,磕着碰着的,此时见书玙完全没有被花灯迷了心思,见了猜灯谜的也不往前凑,只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样子,也算是把肚子里那颗心落了地,时不时的,还能笑着凑趣几句,跟书玙说说这街市上有趣的事情。 书玙披着厚厚的毛皮披风,尽量避开人群拥挤的地方,一时兴起,也难得挤进了人群,从小贩那里买了三个不一样的面具,一个当时就自己戴上了玩,一个带回去给淑瑜,另一个拿去给…… 书玙微微一怔。手里抓着两个不同的面具,神色间有些恍惚。 “少爷,”那两个小厮紧紧的跟着书玙,生怕把人跟丢了,看着书玙微微抿紧了唇,从挂满了面具的小摊子那里重新挤出来,神色间有些莫名的清冷。 “去桥边走走吧,”书玙抓着面具的手下意识的发送,将将在面具从手中掉下去之时,反应过来,重新手指用力的握住。 不过是几个铜板的便宜物事,也就是给寻常人家的小孩的玩具,做工也是粗糙随意,但是望着几个小孩你追我赶,带着面具欢声嬉闹的场景,书玙的心蓦地便平静了下来。 书玙也没摘下自己带着的面具,看在两个小厮眼里,只当是平常鲜少住在府里、给皇子当伴读的冷清三少爷难得有了孩子心性,一人在外忍不住的开心玩耍,便也欢欢喜喜的跟上去了。 就这样伴着夜色,书玙一个人走走停停,看尽万家灯火…… 一直到小桥边上发生了混乱。 所有的一切仿佛在刹那间发生,时间定格在那一瞬。片刻之后,有人落水,有人尖叫,原本散着的人群变得拥挤,人群都在向桥下奋力的挪着,混乱、嘈杂,有人在奔跑,也有孩子被吓得哭闹。 知道混在人群里容易出事的书玙,第一反应就是往人群外移动。随便找了个偏僻的角落,那些忙着在路上行进的人自然不会往他在的那种角落挤,至于两个小厮,却是刚刚就被突然混乱起来的人群冲散了。 书玙微微叹了口气,心里说不上是沉闷还是失望,亦或是茫然无措的荒凉。站在角落里看着拥挤喧闹的人群,那种身处局外,格格不入的感觉却是愈发明晰。他和这个古旧的王朝之间的距离,仿佛比和九皇子之间的,更加遥远。 书玙有些怔怔的看着远处的花灯和月色,直到举着火把的一大批官兵出现,书玙的瞳孔猛然收缩,虽然还不知道刚刚桥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书玙此时却已经断定了,出事的人,绝非寻常百姓。 几乎是一瞬间,书玙便做出了决定,他放弃了在原地等那两个卓府的小厮找过来,直接沿着路边混入人群里,在拥挤吵闹的人群中,顺势离开了这一区域。 随着混乱拥挤的人群,在官兵的呵斥声中,书玙等到离开桥附近之后,便再次脱离了赏花灯的人群,什么也不管的循着路回了卓府。 谈不上惊魂甫定,书玙回府之后,使了人去给卓夫人送信,然后自己回了屋里之后,坐在桌边,只是垂眸,想着今晚发生的事情。 书玙将三个面具都放在了桌上后,才突然间想起,自己回来的急,竟然忘记了要带给淑瑜的上元花灯。书玙望着桌上多出来的一个面具,有些默默的出神。 翌日,卓尚书还没从同僚那里带回消息,卓夫人的娘家已经派了人来告诉,上元夜里,和沈易从、沈易恒兄弟二人一起,扮了男装的沈家小姐,走过桥上的时候,沈家小姐被拥挤的人群推下了水,沈家二少想要拉住沈家小姐,却被人推搡着也跟着摔了出去。 数九寒天的冰水里,又因为人群拥挤而不能立刻把人救上来,最终,沈家二少患了重伤寒病倒在床,昏迷不醒,而较为体弱的沈家小姐却是直接送了性命。 听闻这一噩耗,卓夫人当场就昏了过去。 淑瑜却是用还包扎着的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眼圈通红强自镇定的喊着侍女扶着卓夫人躺下,书玙也是一脸忧色的扶着淑瑜,然后唤了大夫来,安顿好卓夫人之后,才和淑瑜一起,带着沈家的人去了侧屋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