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王朝》六部 完整——by风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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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怀风和宋壬面面相觑,手里举着的玻璃杯,都慢慢放了下来。
宋壬说,“孙副官,嘿,刚才那话,是我冒失了。您别往心里去,我就是个不懂说话的粗人。”
宣怀风沉默片刻,温和地说,“一些往事,你要是不想提,我们就聊聊别的罢。”
孙副官叹气道,“也没有什么不能提的,都过去了。你们不嫌我罗嗦,我就把这个故事,说给你们听一听,也没什么。”
这时大菜还未上桌,番菜馆里和中国馆子不同,并不曾上凉拌小碟等垫肚子的东西。不过桌上铺着漂亮的台布,摆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枝半开的鲜花,确实雅致漂亮。
孙副官略偏着头,瞧着那花,仿佛瞧到了很远的地方似的,半晌,才缓缓说,“我家在潍坊,做的米铺生意,也算是不愁吃喝的殷实人家。前些年,是过得不错的。后头几年,父亲因为赚了一些钱,被坏朋友怂恿着,抽起了鸦片。”
听到这里,宣怀风和宋壬的脸色,就露出一丝了然。
这年头,被鸦片所害,实在不算什么新鲜事。
孙副官扫了他们一眼,感慨地说,“你们大概以为,一个人,如果对鸦片上瘾,那他就要堕落到深渊里去了?那你们就猜错了。我的父亲,是一个有骨气的人。他虽然不幸抽上了鸦片,心里仍有他的自尊。因为我一个小舅舅,从前就是抽鸦片,抽到皮包骨头地死掉,所以我母亲对于鸦片,是恨而畏惧的。她是害怕我的父亲,也像他弟弟一样地早死。所以,父亲每次去大烟馆回来,母亲都要抱着几个小孩子,抹上一晚的眼泪。我父亲为着妻儿,下了决心,要把鸦片给戒了。”
漂亮的餐桌上,气氛安静得有些压抑。
其余的两人,心里都想,孙副官的前话,说的是家里除了他,就没有别人了,可见孙家的遭遇,一定十分凄惨。
然而既然迷途知返,浪子回头,如何又落到凄惨的田地?
不由更起了一分好奇,用心地听下去。
孙副官说,“戒鸦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父亲也试过把自己在黑房子里,痛不欲生地关了几天,然而他身上的鸦片瘾,已经不轻,好不容易停了几天,总有忍不住复抽的时候。一复抽,他又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儿,悔恨得无以交加,竟至于痛苦得几次想了断性命……”
宋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沉声说,“这些害人的东西,抽起来容易,戒下去难。要是那个时候,有宣副官的戒毒院,老爷子就不用那样受苦了。”
孙副官苦笑道,“是呀,如果那时候就有戒毒院,也许我这个家,还存在呢。”
宣怀风轻轻地问,“后来呢?”
孙副官说,“我是家里的长子,当时正在县城里读书。看见自己父亲如此,当儿子的哪有不难受着急的?虽然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总要尽我为人子的一份力。所以我四处打听,哪里有戒鸦片的好办法,几次白花了钱,买了别人说的偏方,其实不管一点用。后来我又听说,洋药店里卖一种戒烟丸,效果很好,吃了的人,是绝不会再抽鸦片的。那对于我,正是最急切需要的东西。戒烟丸因为它所宣布的神效,价钱也不低,然而为着父亲可以少受苦,多少钱也值得。我就把学费的钱,买了戒烟丸,寄回家里去,求父亲无论如何要试一试。”
宋壬把一只手,往另一只手掌上一捶,摇头说,“不用问,这戒烟丸,是不管用了。那些洋鬼子,总是爱占我们中国人的便宜,找些漂亮女人打扮得妖妖艳艳,在招牌上做宣传,暗地里弄假货糊弄人。多少人吃了这亏,也没地方哭去。我们的官老爷,偏偏又怕他们。他们就是老虎屁股,摸不得的。”
孙副官把眼睛,淡淡地往宋壬身上一放,说,“老宋,你猜错了。戒烟丸不但管用,简直就是有奇效。我父亲吃了后,竟再没有断绝鸦片的痛苦了。往常他一两天不抽鸦片,那是要了命的难受,然而,只要一吃戒烟丸,立即就好得不能再好。”
宋壬惊讶地问,“竟有这样的好东西?要真这样,可要想法子把药方弄一弄,戒毒院有了这个,还怕那些病人戒不了瘾头?宣副官,你说呢?”
宣怀风却是从前曾经和孙副官做过交谈的,所以想得更深远一些。在他心里,不禁有一个令人脊背发寒的猜测,便把目光移到孙副官脸上,充满了沉痛的同情。
孙副官大概察觉到他的目光,脸上的笑容,也就越发苦涩了,朝着宣怀风,把头微微点了点,说,“宣副官,你也许是想到了。那所谓的戒烟丸,并不是什么灵药,那只是另一种让人更无法戒除的害人的东西罢了。”
宣怀风问,“是海洛因?还是吗啡?”
孙副官说,“那种戒毒丸里面,存在着吗啡。对于决心要戒鸦片的人来说,在他最痛苦的时候,给予吗啡,那当然是能让他不再痛苦的。然而那是饮鸩止渴。我父亲为了戒除一种瘾,而染上了另一种更无法戒除的瘾。他终于不再抽鸦片了,然而,一日不吃戒烟丸,就会感觉到比不抽鸦片更大的痛苦。我前头说过,戒毒丸的价格是不菲的。如果抽的是鸦片,大概家里还支持得住,后来要不断在洋人的药店里,购买昂贵的戒毒丸,以致于不得不把家里的生意,贱价盘了出去。没多久工夫,就轮到把家里一些值钱东西,典当出去了。越往后,境况越糟,我的学业不得不中断。而我可怜的父亲,当时并不知道什么是吗啡,他只知道那种一日也不能停吃的戒毒丸,把他害苦了。而那药丸,第一次却是我亲手买了,亲手寄回家里,叮嘱他吃的。只是,我父亲并没有因此而责怪我,他恨的是那间洋药店,吸吮着我们的骨血,把我们推到地狱里。”
他说到这里,回忆起当日家中的惨况,悔恨痛苦到了极点。纵使竭力强忍着,眼眶还是红了起来。
宣怀风也是失去了父母的人,那感受又更多一分,想说点安慰的话,却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幸好,孙副官也是极坚强的人,很快就强自镇定下来,吸了一口气,慢慢说下去道,“遇到这种事,家财散尽,那是意料之中的。但我父亲毕竟是一个正直的人,他说,我们家已经遭遇了噩运,不要让别人也遭受这样的噩运。所以他这样的古板人,竟然联系上了县城的一家报纸,要在报纸上,对戒毒丸的罪恶,进行彻底的揭露,要把那些人害人的歹毒手段,向社会上公布。他这是很勇敢的作为,只是这样黑暗的世道,勇敢的人,总要面对惨痛的牺牲。他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控诉,本打算第二天就交给报社的人,那天,我为了家里实在缺钱,腆着脸到县城,想找同学借几个钱,晚上借宿在同学家里。然而,也就是那个晚上,我家遭了大火,那篇我父亲写的控诉,还有我父亲、我母亲、我两个七岁的双生妹妹、一个三岁的弟弟,都烧得干干净净……”
连宋壬是见惯血的,此刻,也听得不忍心了,局促地搓着手,安慰着说,“孙副官,您别说了。说了,勾起您的伤心事,我们也不好受。您现在过得也不错,过去的事情,就忘了吧。”
孙副官眼神蓦地一变,毅然道,“不!我就是骨头化成灰,也不会忘!我留着这条命,每块骨头,每根头发,都刻满了恨!我就是靠着这个,孤魂野鬼似的活下来!”
宋壬顿时大为惭愧。自己果然是不会说话的人。怎么又说了不应当的话?
宣怀风知道他的尴尬,伸过手来,拍拍他的肩膀。
转头对着孙副官,严肃地说,“我们这些人,就是志同道合走在一块的。你的恨,也是我们的恨;你的理想,也是我们的理想。为了你不能忘记的恨,为了中国的土地上,不再出现这样的惨剧,来,我们饮一杯。愿中国的百姓,不再受这样的祸害。”
因为他们既不想喝咖啡,又不要牛乳,酒类也是敬谢不敏,所以西崽送上的玻璃杯里,装的只是凉开水罢了。
但三人把清淡无味的凉开水,互相在半空举着,深深地对望,一饮而尽,想着他们正在做,和以后要继续做的事,仿佛这凉开水,也充满了酒的烈性。
一股热辣的感觉,要从胃里往上蔓延,蔓延到胸口,烧着胸膛里的一把火。
宋壬把空杯子哐当一下,按在桌子上,亦叹亦骂道,“这世道,真是造孽!不过孙副官,您放心,我们总长可是真正有本事的人,您的仇,他一准给你报。”
孙副官听了,悲色稍减,笑了一笑,说,“老宋,你以为我是怎么跟随了总长的?我家破人亡,靠着一个父亲的旧识可怜我,接济我继续学业。在学校里,整日咬牙切齿,想着怎么报仇,忽然一天听说,那间卖戒毒丸的洋药店,被人一把火烧了,当老板的那洋人跑得快,没抓着。至于抓到的几个为虎作伥的,被拉到县城大街上,当着一城百姓的面,点了天灯。干这事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你猜一猜,这人是谁?”
宋壬两手啪地一击,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大声道,“这还用猜吗?您这样说,一定是总长!”
孙副官便微笑着,把头点了点。
宣怀风也猜到是白雪岚,可看见孙副官点头,还是忍不住一阵怦怦心跳。
那时候的白雪岚,能有多少岁,就敢放火杀人?这真是,天生的怒目金刚,血手屠夫了。
然而,自己正是爱这无所畏惧的屠夫,爱得不能自拔。
遥想白雪岚年少时那肆无忌惮,杀气腾腾的狂妄模样,宣怀风的心潮,不禁一阵澎湃,恨不得孙副官把当年白雪岚的英勇样子,多描述上几句。
只是另一面,他又怕自己这种的不自禁,被孙副官他们看出来了,被他们在心里笑话,便转一个话题问,“常常听说点天灯,我知道,这是一种凶残的杀人手段。但到底,是怎样一个凶残的方法呢?”
宋壬和孙副官彼此看了一眼,都有些为难。
宋壬讪笑着说,“宣副官,您是有文化的人,捣鼓什么不好,倒来捣鼓这个。我要是告诉了你,你晚上做起噩梦来,我可要被总长狠抽一顿。”
孙副官也说,“那杀人的方法,颇为残忍,也很恶心。我们都在饭桌上,还是换个话题罢。”
正好此时,西崽敲门进来,送上刚刚做好的大菜。
煎得恰好的牛排羊排,淋上热滚滚的酱汁,香味飘在包厢里,令人垂涎欲滴。
三人顿时觉得腹中饥饿起来,便抛弃了刚才的话题,把注意力放在西方美食上了。
第三章
春香公园里番菜馆的厨师的手艺,果然是过得去的。
众人饱餐一顿,都觉满意,餐前那些孙副官所述说的沉痛往事,也就暂且放过,不再提了。
这边趁着吃饭的空当,宋壬已经叫了司机,开着车往戒毒院跑一趟,把展露昭“捐献”的礼物送过去,顺道把宣怀风的计划告知承平。
等吃过饭,司机已经办完事回来,到包厢里来报告说,“张先生听完,高兴极了,连连叫好,马上就叫了人来要办。我走的时候,他们已经很积极地开始张罗起来了。”
宋壬高兴地说,“好!这次让姓展的好好喝上一壶。用广东军的钱,买的东西,奖励检举广东军的人,真痛快!”
孙副官见饭已经吃好,派出去的司机又已经回来了,就问宣怀风接下来的行程。
宣怀风说,“虽然礼物没买成,不过,我们还是到白老板的店里看一看吧。”
三人便出了春香公园,坐上汽车。
司机开着汽车,很顺畅地开到余庆路上。
到了白云飞留下的地址,下车一看,并不是很大的店面,但门口收拾得很齐整。上面一个招牌,上书“云飞记”三个大字。
宣怀风往大门两旁的对联去看,缓缓念道,“若不钻冰取火,安能握土成金。”
便有些沉思。
孙副官站在他身旁,也注意到了那副对联,不禁一笑,说,“这几个字,说得有点意思。白老板虽在戏台上可惜了这些年,但一点昔日气味,还是保存着。难得。”
这时,白云飞也听见汽车的动静,探头一看,是宣怀风他们来了,赶紧热情地迎接出来,微笑着说,“这是贵客临门了,请进,请进。地方不大宽敞,各位恕罪些个。”
宣怀风知道自己这么一群人进去,恐怕就挤得不好招呼了,回过头,看了看几个护兵。
宋壬知道他的意思,忙说,“宣副官,我闻着墨水味,就犯头疼。我和兄弟们就不进去了,给您看着门。”
宣怀风朝他一笑,便和孙副官一起进了店里。
到了里头,四处一看,便知道,这是白云飞亲自布置起来的,不然,不能这样有白云飞的味道。
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墙角摆着一个小小的红木架子,上面放着一盆欲开未开的金丝菊。中间一张木头桌子,上面放着一套裱画的工具,虽不如何名贵,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白云飞请他们二人坐下,往里面唤,“依青,有客人,倒两杯热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