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王朝》六部 完整——by风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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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代云说,“我说过,父母故去,丈夫无耻,孩子夭折。如果你争气,我在这人世间,尚有牵挂。如今你做得很周到,倒是把我最后一分牵挂给消除了。于我而言,与其苟活,不如一死。”
宣怀风吃了一惊,急切地说,“姐姐,你怎样罚我都行,千万不要做糊涂事!”
宣代云冷笑说,“现在,倒轮到你叫我不要糊涂了?你大可不必操这份闲心。本来我要死,就直接死了。但又想到,父母的香火,你是放弃了,然而我如何忍心放弃?我的身上,也流着父亲母亲的血,我虽只是个女儿,日后如果上天垂怜,给我一个子嗣,父母的骨血,也算可以保留下一点。为人儿女的责任,你不屑一顾,我却是放在心上的。因此我虽生不如死,但我还是要忍辱偷生。”
宣怀风羞愧道,“是我不孝,是我对不起父亲母亲,也对不起姐姐。”
宣代云说,“这种场面话,没有再说的必要。今日之后,你我不会再见。你从不曾有我这个姐姐,我也从不曾有你这个弟弟。”
宣怀风身躯一震,悲伤叫道,“姐姐!”
宣代云截住他的话,无情地说,“从你在母亲相片前,说那些无耻之极的话的那一刻起,你在我心里,就是一个死去的人了。不,是比死了的人还不堪。你若不幸死了,我还会思念你,为你哭泣。如今的你,却让我一想起来,就感到肮脏、恶心。从今以后,你要怎样堕落,由得你,只不要在我眼前。眼睁睁看着至亲的人堕落,那就譬如一个当母亲的,看着自己的骨肉被押上刑场,一刀一刀地凌迟。宣怀风,你没权力这样折磨我。我不想再看见你这张脸,这不是赌气,更不是拿着姿态,想逼迫你做什么,是因为我受不了那种肮脏,那种恶心,那种痛苦。”
宣怀风如万针钻心,痛苦地哀求,姐姐,姐姐,你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宣代云冷笑道,“我说的话,伤了你的心吗?彼此彼此,你说的那些话,何尝不伤我的心?就算你说的那些话一样,我这些话,也是实实在在的真话。母亲就在那里看着,她老人家知道,我这些言语里,没有一个字是假的。很好,很好,至少你我之间,是做到彻底的坦诚了。”
宣怀风被这些无情的话,一刀刀剐着心,几乎站都站不稳,颤声说,“姐姐,你别不要我。我没有了父母,只有你是我最亲的人。求你可怜可怜我,给我一条活路!”
他这般凄惶无助,若在往日,宣代云必然心软。但今天,宣代云的无情,被深深的绝望浇筑着,坚硬了百倍。
她以一种下定决心的态度,镇定地说,“姐弟的关系,从今日始,完全断绝。你或者,觉得我是一时冲动,想着我过一段时日,就会回心转意。又或者,存着侥幸的念头,以为像从前那样,每日来烦扰,闹着缠着,我会有软弱的时候。明白告诉你,我宣代云不是软弱可欺之辈。我说了断绝,那就是一刀两断!你不相信吗?那我就做个决心出来,让你看一看!”
她一边说着,早一边站起来。手在袖子里一抽,竟抽出一把寒光森森的裁衣剪刀来。
原来她刚才去了里屋,找了这把剪刀,拢在袖子里出来。
宣怀风知道不好,飞扑过来拦着,却迟了一步。
宣代云抽出剪刀,咬着牙狠着心,毫不犹豫地一下,把左手一个小指,血淋淋绞落。
她忍着剧痛,把那截绞下的小指捡起来,往宣怀风脸上用力一扔。
痛骂穿透屋顶。
“滚!永远地滚!”
第十二章
白雪岚不能陪宣怀风到年宅站岗,宋壬却是每天必陪的。
这日听说里面的年太太有些软化,答应了下午两点和宣副官见面,宋壬很替宣怀风高兴,带着几个护兵在年宅门房那里等着好消息。
等看见宣怀风从年宅里头出来,顿时吃了一惊。
宣怀风整个人,仿佛是失去了魂魄,走路深一步浅一步,随时会倒的样子。右边脸颊上沾着惊心怵目的鲜血,长衫的前襟,也沾着几滴血。
宋壬赶紧迎上去,关切地问,“宣副官,出什么事了?”
着急地把宣怀风仔细一打量,没看见伤口,知道沾的不是宣怀风的血,心里略松了松。再一看宣怀风手里,又吃了一惊,宣怀风捧着一个血糊糊的东西,却是一截断指!
宋壬说,“宣副官,你不是和年太太说话吗?这是谁的手指?你怎么捧着?给我罢。”
要从宣怀风手里拿走,宣怀风却激烈地抗拒起来,忽然大叫道,“别抢我姐姐!别抢我姐姐!”
接着又放声大哭。
宋壬见他哭叫得渗人,不敢强来,都退了一步,不知如何是好。
宣怀风哭了一阵,又不哭了,把那截指头,珍宝似的攥着,晃晃悠悠走出年宅大门。
白公馆派来林肯汽车,就停在年宅门外,是专门候着宣怀风的。
宣怀风出了门,却没上车,抬头四处茫然地望了望,像是随意选了一个方向,沿着路呆呆地往前走。
宋壬要过去把他拉回来,年家一个门房略年长些,有些见识,忙劝宋壬说,“我看舅少爷这是受了大刺激,走了魂魄,此刻千万不能强来。若是再受惊吓,恐怕人以后不能好了。”
宋壬便不敢强行阻拦,一边叫人打电话到海关衙门去通知总长,一边叫司机在后面慢慢开着汽车尾随,宋壬带着几个护兵一路远远跟着。
宣怀风在城里的马路上,漫无方向地走。
他这样一个出色漂亮的青年,脸上衣上却沾着血点,失魂落魄般,引得路上的人,纷纷注目。
但他身后有汽车护兵跟随,也无人敢去惹他。
这样一路走着,不知不觉出了城门。
宣怀风仍无所察觉般,怔怔往前。
宋壬心急如焚,又不敢拦,只能一边跟着,一边不断派护兵往城里跑,向总长报告现在的方位。
白雪岚得了消息,飞快地出城,赶到宋壬所说的小树林里。
白雪岚在林边下了汽车,见到脸色极难看的宋壬,问,“人呢?”
宋壬把手往林里一指,低声说,“宣副官行止不寻常,我们不敢惊动。”
白雪岚叫所有人留下,自己单独往林子里走,不多时,果然看见爱人的身影。
宣怀风静静伏在一个小土堆上,一动也不动,仿佛昏迷过去一般。
白雪岚走到他身边,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抱着他的上身。
宣怀风原来却不曾昏迷,听见白雪岚的声音,眼睛微微睁开一丝,目光涣散。
白雪岚怜爱万分地问,“你伏在这里干什么?”
宣怀风轻轻说,“我来看我母亲的坟。”
白雪岚问,“你母亲的坟?在哪里?”
宣怀风把手虚弱地指了指,说,“你看,这不就是吗?”
白雪岚往那小土堆一看,是个无主的孤坟,大概后人也死绝了,荒坟无人照看,坟头长满了野草,一块崩了角的石碑斜歪在土堆另一头,被土埋了大半。
碑上刻的字,隐约只看见最上面的一个张字。
白雪岚缓缓地说,“怀风,你记错了。你母亲的坟,在你广东老家。”
宣怀风怔了片刻,把脖子转了转,像要看清楚周围,讷讷地问,“这里,这里不是广东吗?”
白雪岚看他失神至如此,一阵鼻酸,柔声说,“这里不是。”
宣怀风别过头,注视着那倾斜荒颓的墓碑,小声说,“我想回家。”
白雪岚说,“好,我带你回家。”
宣怀风想了想,把头缓缓摇了摇。
白雪岚温柔地说,“你是想回广东的老家吗?那也行,我明天就买火车票,带你回去,好不好?”
宣怀风脸上似乎显出一丝快乐来,孩子般地点点头,片刻,脸上又黯淡了,说,“不回去了。”
白雪岚问,“为什么?”
宣怀风痴痴看着那土堆。
那土堆里,其实是和他没有一点关系的。
黄土底下埋葬的枯骨,也未曾与他见过一面。
但此刻,他凝视这被世人忘记的孤坟,如他许多珍贵万分的岁月,被一抔黄土深深埋葬。
葬在漆黑的地底下。
从此不见天日。
白雪岚问,“为什么不回去?你不是想你老家吗?”
宣怀风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凄凉的浅笑,低低地说,“我回不去了。”
猛地张开嘴,发出一个垂死野兽般的嘶哑声。
在白雪岚怀里,仿佛要把肝肠全部哭断般,放声痛哭起来。
(全书完)
第二本
第十三章
白雪岚心知此时劝慰是不管用的,又怕烦恼积在心里,发泄不出,反而更要生病,便不说什么,只由着他哭。
宣怀风在他怀里大哭一场,把身子哭得直颤,声音渐渐小下去,隐隐抽噎,过一会,仿佛又积攒出一些力气,又再痛哭出来。
来来回回,经了几遭,才渐渐缓去。
宣怀风不再哭了,身子柔软着伏在白雪岚身上,只是恹恹的。
白雪岚等了半日,问,“回家好不好?”
宣怀风没做声,也没动。
白雪岚便把他抱起来,走出林子。
宋壬在林外已经等得十二分心焦,远远听着林里有哭声,又不敢莽撞进去,正难受得挠心。看见白雪岚出来,赶紧迎过去,还没开口,白雪岚已经向他使了严厉的眼色。
众人见此,都明白宣副官现在是受不得一点惊扰的,都小心地安静起来。白雪岚把宣怀风抱到车上,手在车窗上轻拍一下,司机就把车发动了,一路上不敢开快。
偏生此时是繁忙时候,车开到平安大道,便有些堵了。两边商铺店门大开,街上人来人往,小贩子为着赶生意,挑着扁担在马路上乱穿,别的也被堵住的小汽车不耐烦,把车喇叭按得震天响。
白雪岚听见那样的吵,微微皱眉。
低头去看。
宣怀风歪在后座,半边脸轻轻搭在他大腿上,眼睛闭着,却像是睡着了。
不多时,汽车缓缓驶过人多的街道,过了这一段路,交通又顺畅起来。司机感觉到身后比坟墓还安静的气氛,越发把车开得小心,平平稳稳,没有一点颠簸地开回了白公馆。
宣怀风大概是在林子里一场大哭,把力气都哭穷了,这一夜,倒没有再生出别的事来,睡得安安静静。
反倒是白雪岚,因为心里有一份担心,睡不到几分钟,就要睁一次眼。
一会儿看看宣怀风的脸色,一会儿探探宣怀风的鼻息,一会儿摸摸宣怀风的胸口……
竟是他辗转反侧了。
到得凌晨五六点钟,他又探到被窝里,摸着宣怀风的手腕。
宣怀风眼皮微微耷了耷,发出一点声音,“干什么呢?”
白雪岚问,“把你吵醒了?”
宣怀风眼睛睁开一半,轻轻地说,“一个晚上,你折腾来,折腾去,不用睡觉了?”
白雪岚嘴唇动了动,似乎打算说什么,然而他又放弃了这个打算,瞧着宣怀风,只笑了笑。
宣怀风说,“我明白的,你别担心。”
白雪岚便蓦然动心,把脸伏过来问,“你明白什么?把话说明白了,让我也明白。”
宣怀风说,“我不是轻易改主意的人,你明白这个,也就够了。”
白雪岚说,“是,足够了。”
这句话,仿佛是咀嚼着橄榄而出的,有说不尽的意味。
两人之间,便有一阵无法形容的哀切而勇毅的静默。
宣怀风在床上拿一只手撑着,慢慢坐起来。
白雪岚问,“这就起床了?这钟点不对。”
宣怀风说,“我口渴。”
就要下床去取水。
白雪岚按着他肩膀说,“你别动,我拿来给你。”
不等宣怀风说话,就下了床,顺手把电灯拉亮,在柜子前把暖水壶打开倒了半杯,那玻璃杯装了热水,颇为烫手,白雪岚怕要把宣怀风烫到,琢磨着掺点凉水,转头一看,隔壁放着的玻璃凉水壶却是空的。
宣怀风坐在床上,见他伸手要拉铃,便问,“你叫人做什么?”
白雪岚说,“凉水没有了,只有热的。”
宣怀风说,“这种时候,何苦把别人也折腾起来。我正想喝热的,给我罢。”
白雪岚听他这样说,也不拉铃唤人了,取过一块手绢,把杯子裹着,递到宣怀风手里,叮嘱说,“慢慢喝,别烫到舌头。”
自己仍躺回床上,挨着宣怀风问,“你病还没大好,累不得,就算睡不着,也再躺着歇一歇?”
宣怀风说,“我想坐一坐。你别管我,睡你的罢。”
白雪岚说,“你静静心也是好的。我也不困,反正我总在这陪你。”
屋子便再次静默下来。
宣怀风握着那隔着手绢的杯子,一股钝钝的热沾着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