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者完本——by西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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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当。”花河站也不站,随意抿了半口。
齐谐自顾自喝光又将酒盏添满:“唐爷,先前为了做戏,言语上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唐守城没摆架子:“不碍事,这一趟你也是劳苦功高啊。”
“你不必替他说话。”荀慎之伸出指头点了点对面,“倒是荀方,这次值得表扬。”
“是啊。”唐守城跟着夸奖,“如果红云村那时候不是他发现了地窖,我们怕是要全军覆没了。”
方寻哦一声,这才放下手机撇了撇嘴,“主要还是马哥和梁哥。”
听闻此言,荀慎之神色一转,沉叹出声:“阿昌他们也跟了我快二十年了,没成想这趟交待在了北京……守城哪,你替我从账户上拨出一笔,好好抚恤抚恤他们的家属。”
唐爷点过头,默然起身擎起酒杯,众人也纷纷满上,举杯过后洒在地面。
搁下杯子,荀慎之望向身旁:“神蜂教在民间仍有残余势力,上头把清扫的任务交给了归心堂,持云,这件任务就交给你了,还有北京分部的事,今后也由你负责吧。”
齐谐装作不经意看了看荀挽月,她的脸色果然变了。
“多谢父亲。”荀持云眯着细长的眼睛慢悠悠道出四个字,言语中却全无感激之情,倒像是探得囊中之物一般理所当然。
“来来。”荀慎之当桌一指,“手里的酒都给我干喽。”
散席已近午夜,宾客们一个个被豪车接走,齐谐吹着夜风醒了醒酒,正想着怎么打车回去,一个熟悉的身影迎着光走上前来。
“荀挽月说你喝多了,让我来接你。”丁隶柔声问,“怎么样,要紧吗?”
齐谐醺然弯起眉目:“就那两杯小酒能有什么要紧?”
“不舒服千万别硬撑。”丁隶牵起他的手,“我叫了车在路口等,司机说五分钟就到。”
“嗯。”齐谐同他十指紧扣,慢慢散步过去。
身旁一辆黑色宾利缓缓减速,副驾驶的车窗降了下来。
“明日你来一趟分部,我有事交待。”车里的花河毫不客气地命令。
齐谐仗着醉意哈哈两声:“现在说明天的事我可记不住。”
花河沉下脸:“你想再试试孑栖术的效力吗。”
“花河。”后座幽幽传来一个嗓音。
“哦?”齐谐装傻道,“原来大少爷也在,失敬了。”
“你从未敬过我,何来失敬之说。”荀持云的言语中听不出情绪,夜色下一双眼睛如玻璃珠一般,映照不出任何物体。
“这话您可说对了。”齐谐醉笑,“我不仅往日不敬于你,来日更加于你不敬,你奈我何?”
丁隶见荀持云收了收瞳孔,竟无端打了一个寒颤:那道眼神机械而冷冽,仿佛没有任何人类的感情。
“齐谐。”荀持云露出一个不能称之为笑的笑容,慢条斯理吐出一句话,“你既然跟着花河入了我的麾下,就得诚心诚意尊我为主,倘若你对我有用,我自然不会亏待于你。”
齐谐听罢哈哈大笑:“我不会尊任何人为主,尤其是卑鄙之人!”
“你得考虑清楚。”荀持云表情未变,“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我会丢弃,而得罪于我的人,就只剩毁灭的下场。”
上升的车窗切断那道冰冷视线,黑色宾利沉稳地催动油门,消失在道路尽头。
回到城区的宾馆,丁隶记起刚刚的情景仍然有些后怕。
“你还真敢跟那个荀持云杠上。”他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
齐谐没接,晃悠悠抬起胳膊环住他的腰:“有你同生共死,我还怕什么?”
“大话讲了一箩筐,还说自己没醉?”丁隶失笑道,“不过说正经的,我看那家伙有些神经质,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你还是小心为妙。”
“我心里有数。”齐谐靠在他肩膀上。
丁隶五指穿过他的长发:“下午卫远扬打来电话,说谢宇恢复得不错,如果明天有空我们去看看他吧。”
“好啊。”齐谐答应下来。
丁隶闻闻他满身的烟酒味:“你要不要洗个澡?”
齐谐嗯一声:“一起洗。”
丁隶拉开一点距离盯着他:“之前是谁说自己性冷淡的。”
齐谐挑衅地勾起唇角。
“你还有多少事在骗我,嗯?”丁隶慢悠悠地质问。
“谁叫你那么好骗,我说什么你信什么。”齐谐凑近他的嘴边。
“我不信你信谁。”丁隶顺势吻上去。
齐谐忽然笑了一下:“我想起古书里对接吻有一种说法叫‘作吕状’,是不是很形象?”
“什么作吕状。”
“吕字不是两个口贴在一起吗。”
“那有没有‘作品状’?”丁隶莞尔。
“你若是喜欢三个人我也奉陪。”齐谐拇指划过他的嘴唇。
“阿静你真糟糕。”丁隶上前一步抵住他的下/身。
“去洗澡吧……”齐谐目光灼灼。
“嗯。”丁隶竖直抱起他进了浴室。
嗒,嗒,嗒。
床头柜板上镶嵌着电子钟,时数和分数之间,两个红色的圆点一秒一秒地闪动。
布料摩擦声,喘息声,紧紧相扣的十指,除此之外,整个人世空无一物。微风不是微风,是此起彼伏的呼吸,月光不是月光,是闪落胸口的汗珠。夜色轻柔地从窗缝探进来,细密地流动在黑暗里,缓慢灌注着,将每一个角落填得充盈。
疲惫地相拥,无间地倚靠。
“我觉得现在……好像做梦一样……”丁隶依恋地抱住他。
齐谐嗯一声:“我也是。”
丁隶用鼻子蹭了蹭他的侧颈:“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中药味么。”
丁隶细细地闻:“应该是那种旧书的气味,或者老家具的木头,还有墨香和茶香,以及……人民币味。”
齐谐哈哈:“你直接说铜臭就好。”
“奸商!”丁隶骂。
“这个我爱听。”齐谐回过头。
丁隶欠起身吻过去,又稍稍分开一些:“刚才我们这样那样,花河是不是都看在眼里?”
齐谐满不在乎:“让他嫉妒好了。”
丁隶沉沉叹了口气。
齐谐察觉他的心思,于是问:“你知道那个咒术为何叫做孑栖么?”
“不知道。”丁隶答。
“这两天我问过点头摇头,孑栖在经由花河一门改造之前,原本是密教的一种监探法术,并不具备任何攻击性,然而即便如此,历代中咒者也是不堪折磨,大多以自尽收场。”齐谐说着环过他的腰际,丁隶勉强减少一点恐惧,听他继续说下去,“相信近日你已经有了这种感觉,中咒者无时无刻不被监视监听,不敢对别人说真话,也不敢让别人对自己说真话,无法控制地成为所有人的奸细和叛徒,最终被全世界孤立,孑然栖于人间,郁郁而亡,这便是孑栖此名的由来。”
丁隶许久不言,齐谐说得没错,仅仅几天他就快被这种感觉逼疯:无论他去哪里、做什么,好像总有一双诡异的眼睛盯在背后,偶尔照到镜子,他甚至以为镜中的自己是另一个人,不时他又有某种恍然之感,仿佛体内寄生了一只巨大的虫子,无数恶心的触角从眼中耳中伸出,代替自己看着听着周遭的一切,而他只是一架□□纵的驱壳,一具被占据的容器,任凭那怪物一点一点吞噬灵魂,毫无抵抗之力。
“你有办法解除这个咒语吗?”丁隶试着问。
齐谐抱歉地摇摇头:“对不起……”
然而丁隶不知他是真的做不到,还是已经有了什么线索,为了欺瞒花河故意这么说。可是事已至此,他也无法再问,只能倚在齐谐的胸口,细细地听那心跳。
唯独心跳不会说谎……
“其实你不必想得太多,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丁隶听见他语带笑音,“我们就把这次经历当成一种考验、一个游戏,看看彼此是否有足够的默契,怎么样?”
面对他怡然轻松的态度,丁隶渐渐安下心来,径直问他晚宴中有没有探到什么消息。
齐谐把廖政委的事跟他说了:“从现在的局面看,荀爷已经一手掌控了特信部和中科院,这次神蜂教一案也给高层狠狠敲了警钟。为了维护稳定,上面有意成立一个国家级防御部门,专责应对某些警方军方解决不了的特殊案件,归心堂则有意成为此机构的话事人。——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军/权,而一旦掌握了军/权,接下来的事不用我说你也懂了。”
丁隶猜出后话:“荀老板的野心真是不小……”
“不过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推测。”齐谐话锋一转,“我不确定荀爷是否有这个意图,何况归心堂并非铁板一块,下面还有持云挽月兄妹二人,他们的想法我也不清楚。”
丁隶略做迟疑,欲言又止。
齐谐知道他在忌惮花河的监视,宽慰他道:“你无须过多在意,该暴露的早晚要暴露,横竖我是不会真心实意替荀持云办事的。”
“这也难说,你当初被拉进静坊也很抵触,最后还是心甘情愿进了归心堂。”
齐谐不以为意:“我那是为了治病。”
“对了,你那个离病真的好了吗?”丁隶盯着他,“你说实话,不许瞒我。”
齐谐思忖片刻:“这一阵子我的身体状况都很正常,我想该是好了吧。”
丁隶不放心地追问:“那萨满附身究竟是怎么回事?”
“萨满一事是真的,老依巴索死后我确实获得了某种神力,附身是佯装的,否则我一个外人很难在村中立足。”
“当时你真是吓到我了,我还以为……”丁隶咽回后话。
“以为我的精神疾病复发了吗?”齐谐平淡地笑笑。
丁隶犹豫片刻:“我听花河说……离病源于患者的厌世,真的是这样吗?”
“或许吧。”齐谐轻叹。
“对不起……”丁隶喃喃,“我明知道你的精神障碍是终身性的,却大意地以为你痊愈了。如果当时我能留心你的精神状态,让你及时复诊,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不用去归心堂治病,也不会被卷进这些麻烦……”
“你不必自责,生死始终是个人之事,和旁人无关。”齐谐轻捻一缕长发,不落痕迹换了话题,“你说我要不要去把头发剪了?”
丁隶闻着他洗发水残余的清香:“你长发也挺好看……”
“是么,那就留着吧。”齐谐打了个哈欠。
“困了就睡吧,也不早了。”丁隶拥着他合上眼睛。
“晚安。”齐谐轻言。
罗衾暖帐,长夜相依……
☆、并肩
水果店里暖气很足,熏得伙计靠在椅子里打瞌睡,忽听顾客的脚步声,他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坐起来。
斜眼一见来者,伙计呵呵两声。那是两个男人,高个子的看上去比较正常,稍矮一些的穿得十分奇怪,好像演员拍着古装戏溜出了片场,更奇怪的是,这两个男人大白天还手拉着手,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俩是同性恋似的。
“你知道他喜欢吃什么?”高个子问。
那古装演员向店里扫过一眼:“买些橙子好了。”
高个子看过来:“老板,麻烦拿个袋子。”
伙计随手扯一个塑料袋扔过去。
“阿静你看过《教父》吗?”高个子一边挑橙子一边聊开,“我之前听一个电影讲座,说《教父》三部曲从头到尾都贯穿着橙子:家庭聚餐桌上摆着橙子,老教父在买橙子的途中被枪击,迈克死的时候,也有一颗橙子从他的手里滚到地上。”
“是么,我没在意。”古装演员回答。
“那讲座说,是因为柯里昂家族来自西西里岛,而西西里盛产的就是橙子。”
古装演员哦了声,将装好塑料袋递到电子秤上:“还好西西里盛产的不是西瓜,不然就得家庭聚餐桌上摆着西瓜,老教父在买西瓜的途中被枪击,迈克死的时候,一片西瓜从他的手里掉到地上。”
高个子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三十七块八。”店员伸手。
“我来。”高个子付了账,古装演员提起塑料袋,两人掀开门帘穿过斑马线,进了对面的医院。
“你说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像话了啊,光天化日也不嫌丢脸!”店里的顾客立刻抱怨。
“是啊。”伙计搭腔,“上次调查报告都说了,中国的艾/滋病除了吸/毒的就是同性恋。”
“要我儿子是这样,看我不打断他的腿!”顾客义愤填膺。
“找您的三块二。”伙计递上零钱。
顾客突然缩回手:“这是刚才他给你的吧,我不要!你找其他的。”
“得。”伙计换了几枚硬币把人打发走,看看自己的手,在抹布上蹭了两下才算完。
齐谐叩响病房的门,里面喊了一声进来。
谢宇的精神状态还算可以,穿着一身病号服,垫起枕头靠在床上,面前架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见到来人,暂时停住敲键盘的手。
“看你这架势,是准备鞠躬尽瘁了?”齐谐揶揄一句,把那袋橙子放在床头柜上。
谢宇面不改色:“我在把濒死体验记录下来,避免过后忘了。”
“你也可以再体验一次加深印象。”齐谐拉过凳子坐下,“卫远扬呢?”
“他这两天一直在医院,我让他回宾馆休息了。”谢宇合上笔记本想要搁到旁边,伸手牵带了刀口,一下子顿在那里。
丁隶赶紧替他接过来:“你也别太辛苦,身体重要。”
“没事……”谢宇嘴上这么说,伤口似乎疼得不轻,闭目靠在床头做了几个深呼吸。
丁隶了解他要强的性格,于是没多做打扰,拿过碟子到一边切橙去了,齐谐趁机将孑栖咒的事跟他说了一遍。
“这又是什么古怪的东西。”谢宇睁开双眼,不以为然。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信不信由你。”齐谐懒得解释。
谢宇讲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如果你信我,我就信你。”
齐谐笑:“别学我打哑谜。”
“这次遇刺让我有了一种感觉。”谢宇撑着往上坐了坐,“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瞬间,我忽然感到自己在被一个理论机制追杀。”
齐谐哈一声:“你这才叫古怪吧。”
“并没有。”谢宇伸手调快了点滴的速度,“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埃文斯·普里查德,在20世纪中期,他对东非原始部落的阿赞德人做过一些田野调查,书里提到这样一个现象。当部落中有人得病,病人不认为这是自然原因,而怀疑是别人对他施放巫术所致。这时他带着一些雏鸡躲进森林,喂给它们一种毒/药,喂食过程中,病人这样询问:假使我的病是因某人的巫术而起,请神杀死这只鸡让我知道。问完等上片刻,如果鸡没有死,他将换一只鸡换一个人再问,如果鸡死了,他就剁下鸡翅膀展示给‘犯人’,并要求他停止用巫术迫害自己。一般而言,为了表示友好,犯人会含一口水喷向鸡翅膀,意为收回了自己的巫术,病人满意地离开。此时有两种结局,一,病人康复,事情顺利过去,二,病人死亡,死者家属展开合理合法的报复,杀掉那个所谓的巫师犯人,不用负任何责任。”
齐谐提出异议:“如果那人没有施放巫术,他为何要承认?”
“因为每个人都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巫师。”谢宇解释道,“阿赞德人认为巫师就像一种隐性基因,是天生的,任何人都可能是巫师而不自知。另一方面,病人在用雏鸡预言寻找犯人时,一定会首先质疑平日与自己有过节的人,所以那个‘犯人’在神圣鸡翅膀的指控下,只得抱歉地认为自己是巫师,并在不经意的情况下伤害过病人。”
“这也太奇怪了。”丁隶听完叙述,端着橙子回来。
“的确。”谢宇颔首,“在我们看来完全不可理喻的事,他们竟当作真理践行了几百年,你认为这是什么原因。”
丁隶递去一张湿纸巾:“可能他们没往别处想?”
谢宇有些意外:“一般人会回答因为他们太蠢。”
丁隶笑笑:“如果没有认识阿静,大概我也会这么觉得。”
“普里查德的观点和你相同。”谢宇接着说,“在与阿赞德人的接触中,研究者发现他们并不蠢,某些方面甚至比现代人更机智,他们出了错误也会自省,然而这自省从未超出某种思维模式。比如事后证明某人并非巫师的话,他们会多方面寻找原因,是不是毒/药没有储存好受到了污染,是不是毒鸡时念错了话,是不是无意得罪了神明导致预示偏差,一旦找到问题所在,他们会小心地避免下次再犯错。换句话说,他们被牢牢困在一个理论机制内部,从未跳出这个圆圈思考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