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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完本——by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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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彦之直起身,面无表情:“回禀皇上,此类道理,皆载于书本之中。微臣只是读书罢了。”
齐昱:“……”
听起来好谦虚。
但为何总觉得他在说朕不读书?顺带,还说朕的百官都不读书。
齐昱垂下目光看向温彦之肃穆清秀的脸容,总错觉在上面见到了温久龄的重影。
眼睛疼。
温彦之依旧是那副呆板模样,只躬身再伏了伏,便真的跪安了。
望着温彦之徐徐走出御书房的背影,齐昱的双目微微眯起,直到那沙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宫墙后,才慢慢收回视线。
齐昱若有所思。
倏尔,唤道:“周福。”
周公公连忙上来听命。
“替朕去趟吏部,”齐昱一边拿起下一本奏章,一边吩咐道:“将温彦之的案底,给朕拿来。”
周福一凛,领命去了。
日暮西沉,温彦之上内史府交了一日的实录,终于出了乾元门。路上又偶遇了鸿胪寺的几个令丞和译官,正从九府内堂译完了回鹘的礼单,结伴要去吃酒。
虽说几人官阶都比温彦之高,可温彦之毕竟是他们上司的儿子,故这厢打了照面,也连忙过来客气招呼,笑吟吟地问他问要不要同去。正好,鸿胪寺长丞林翠忠得了重病,宫里太医给瞧了也不见好,听闻意欲致仕,此番也好从温彦之这里,探探他父亲和今上是个甚么意思。
温彦之心知他们是为了何事,自己如今又身在御前,虽人微言轻,却是占了个敏感的位置。倘若有心人想要利用此中利害,对温家如何,便是用一件小事,也可搅得他比浑水还浑。
况且他本来也就不想去,于是便只推说身体不适,还十分拘礼地给各位一一拜别。几个译官面色还好,毕竟与温彦之算是同龄,可令丞却是有些吃瘪,但也不敢向上司的儿子做脸色,遂也没强求。
温彦之一路走回自己的小院,顺道在街边快收摊的菜贩子手里买了把小葱,打算回去煮个面吃便罢。
走了两步,觉得天热应当清清火气,便又倒回来买了两根苦瓜。
初掌宫灯的御书房里,周福将一沓案底放上了齐昱的案台。
“如此多?”齐昱有些诧异,看着一叠几十页的案底,只觉比记忆中随便一个尚书的案底都厚。
周福道:“皇上容禀,实则温舍人未入仕前的案底是记在鸿胪寺温大人名下的,尚需知会礼部与鸿胪寺,吏部只得明日再送来,故此处还只是温舍人入仕后的案底。”
齐昱放下手里的笔,接过那叠纸,刚扫过第一行就皱起眉:“他竟在工部做过郎中?”
然后往后翻去,全是温彦之在工部编篡的工具书册——什么《舟船鉴》,《绘梁鉴册》,《殿造图纸编修》……足足有三十来本,皆是图文并茂,还有温彦之为工部仓库设计的机关、模具等十来样,他甚至还改造了仓库的壁柜,将其变成可以推拉上下的,从案底中的记载来看,连先皇都是颇为称赞的。
编篡书籍可见文采斐然,亲手改造机关模具,更证其务实与聪慧。齐昱纳了闷,这温彦之做了如此多的事,想必在工部呆了很多年,为何自己却没有一丝印象?
“温彦之是何年参的举?”
周福将手里的黄条卷轴呈上:“温舍人是明德十八年春闱的试子。
明德十八年?四年前?
齐昱心中隐约抱着一丝昭然的预感,揭开了卷轴,心想这温彦之必定是殿试三甲。果然——卷头上朱红的手书,尚且是先皇的御笔,正写着两个确凿的字:
状元。
温彦之不是区区探花、榜眼,而是明德十八年的状元。
卷上还附了温彦之参试的文章,青竹小楷,字字风骨并存,句句理学自然,虽是言杂文、经义、墨义,乃应试之文,可字里行间,却是言天下、家国、春秋。
齐昱快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真是那个呆子温彦之?
他复想起温彦之临走前说的一句句话,深思再三,忖度良久,忽做出一个决定。
“周福,备轿。”
未时,一顶蓝锦绘鹤的轿子出了乾元门。
齐昱穿着一身玄色素衫坐在轿子里,缓缓打着折扇闭目养神,忽闻外面人声渐渐嘈杂起来。
摇晃着也没走好一会儿,周福在外面轻声说,前面就是螳螂胡同了。
齐昱睁开眼,如此近?
轿子停下,周福妥善扶着齐昱走下来,引着他们走到了胡同最里面的一处小院外,道:“就是此处。”
齐昱抬头,见着深棕的院门两边挂着竹编的灯笼,没有牌匾,院墙是灰砖砌的,干净整洁,很有番古朴的意味。
周福要上前敲门,却见院门当中吊了根红丝编织的绳结,仿佛是要叫人拉的。
周公公默了半晌,也猜不出拉这绳结能做什么,故也只规规矩矩地抬手叩门三下,便退回齐昱身边。
不一会儿门内传来隐约的脚步声,然后“咯哒”一声,素净的门板上竟开出个小窗。
小窗之中,温彦之探出头,清秀的面容印着暮色,目光肃然地看出来。
齐昱:“……”
为何要弄个小窗?
温彦之呆愣:“皇——”
“嘘。”齐昱竖起食指放在唇边。
周福在一边提醒道:“温舍人,不请咱们喝茶?”
温彦之大梦方醒似的,连忙拉开了院门,将齐昱周福迎了进去。
第八章
一进小院是一堵影壁,关上了院门,温彦之立马要跪下叩拜。
齐昱一边摇扇子一边道:“罢了,既出得宫,便只将朕当作寻常客人。”
温彦之便又站直了,小声道:“微臣谢皇上。”
目光落在温彦之身上,齐昱发现他已换下了平日里大套的官服,现正穿着称身的褐青色儒衫,落拓随意,腰上还系着个麻布围裙,状似正在烹饪。
这闲适与淡然,竟给这呆子的神容都添了份悠悠的灵性。
如此洗手调羹,谁会信他是鸿胪寺卿家的公子?
齐昱哑然失笑。
再是呆愣的人,此刻亦有些窘迫,温彦之扯下围裙,道:“微臣接驾无状,惊扰皇上。”
齐昱笑道:“亦是朕未提前知会你,免罪。”
想不到,这言行状似老朽的温舍人,竟住在如此清幽的小院里。
甫一进门便闻得阵阵青草兰气,尤重竹香。料想园中多有青竹,面前虽有影壁与屏门隔着,却也能听见当中细细水声,怕是引了一方涓流活水。
齐昱望着面前影壁上刻画精妙的寒梅与题字,不禁觉得……
温爱卿真有钱。
儿子住得真舒坦。
温彦之此处一贯是极少待客的,更别说是接驾。此时齐昱无端站在院门和照壁间窄窄的当口,一身伟岸英挺的帝王之气,忽让他觉得自己这院子有些小。
他抬手向屏门处引路:“皇上这边请。”
进屏门后便是正院,不过五六十坪见方,温彦之独居,故院落真的很小,只一进。四周遍栽翠竹,偶有兰草,单闻香气便知名贵。入目之处,所有屋舍一目了然,皆是干净利落。
进门前听见的涓涓水声竟不似寻常人家中的小桥流水,而是一汪活泉,开在院子西南角,衬着青石做成的小巧假山,正咕嘟嘟冒着水花。
“温舍人享福,”周福不禁赞了句,“闹中取静独居,竟能引来一池活水,好是清新自在。”
温彦之站在旁侧,闻言答道:“周公公谬赞,京城此处三坊地质不同于其他,京兆司已勒令严禁钻取活泉,微臣不敢擅专。”
齐昱指着那汩汩冒泡的水池:“不是活泉还会冒泡?”
温彦之道:“禀皇上,微臣在池底牵引了竹管,再将竹管折回池中,池水因压力而经木管流动,形成泉泡。宫中的三花瀑便是用此种原理,将池水变为假山上的瀑布,《东坡志林》之中,称这竹管为唧筒。”
齐昱恍然,笑,“原来是偏提之法,你为了这园子,倒着实费心。”
池子上方是个铜壶滴漏,嵌在假山之中,准尺上刻了十二时辰,皆是青竹小楷,秀雅得很,不难想见是谁的手艺。
一旁的空地上有个做了一半的木头匣子,一把小矬子放在内里,周围散落着许多手雕的齿轮零碎。西厢的廊柱上钉了一张图纸,画出了匣子当中拟用的木座等,以证屋主每日都在悉心钻研。
“那是何物?”齐昱信步走到图纸前,问道。
温彦之道:“回禀皇上,微臣不才,坐在园中偶然听闻,隔壁孩童想要个会唱戏的宝箱,于是便想试试能否做出,如今尚未成功。”
齐昱回头看了他一眼,“果真能做出这般物件?”
温彦之道:“回禀皇上,唱戏虽未见得,奏些音色总不是难事。”
为了个孩童的玩耍之物,竟还空口讲起了大话。
齐昱很是唏嘘。
想不到平日呆愣刻板的温舍人,心内还有这等柔情恻隐。
为何写实录时,对朕就没有。
院子正中的石桌上放着一把小葱和一根苦瓜,旁边有个蒙着纱布的大瓷碗,周边散落了些白面,一个泥炉煨在旁边,上面的陶罐像是刚烧上水。
齐昱猜道:“做面?”
“是,皇上。”温彦之答。
回绝了惠荣太后的晚膳,齐昱批着折子忽然就跑出了宫,此刻闻着阵阵葱香与园中清冽的草木味,只觉积淤心中的烦闷扫空了些许,忽然又有了些胃口,更觉出五脏空空,于是便走到石桌旁坐下了,打开扇子摇了摇。
“烦请温舍人,给朕也下一碗。”
温彦之兀地抬头看向齐昱,那眼神清亮到要滴出水来:“微臣饭食粗鄙,不敢奉与皇上。”
齐昱笑:“怎么,一碗面都舍不得给朕吃?”
温彦之终于还是跪下:“微臣不敢。皇上容禀,微臣已在面中……和入了……苦瓜泥,恐不合皇上胃口。”
齐昱摇扇的手顿住,作难地看向温彦之。
苦……瓜……泥……和……面……?
甚么鬼吃法。
而正在齐昱哀怨自己还要饿着肚子等回宫再吃的时候,温彦之及时接了句话。
“若皇上不弃,微臣重新为皇上做面。”
齐昱脸上阴云转晴,手上的扇子也再摇起来。
“甚好。”
做面是门学问。齐昱虽是皇帝,却从来都知道。
早年先皇立了大皇子做储君,将其余稍小的皇子挨个分封了一遍,却把他与贤王、康王等当时尚算愣头的少年拿来补了军职的空,以作为每个皇子必经的历练。
这一进关西军中,便是八年。
关西的麦子好,人都爱吃面。关西侯齐政一开始为了巴结他,常到营中拉他一起装平民,吃面馆,于是他也见过很多次麦子磨粉,面粉再和成面的过程。而后老板徒手便将面条拉成,放入锅中,各色香料勾进碗里,捞出熟面,将滚烫的油向上一泼,顷刻面香四溢。
油辣微麻的口味,是关西的豪爽。
可眼前在泥炉边忙活的呆子,却是另一番景象。
齐昱好生自在地打扇,看着温彦之卷起褐青色长衫的袖口,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玉葱似的手指在瓷碗中拿捏面团,神容风清云郎,竟生生将这庖厨之事,作出几分君子之风来。
泥炉虽关了火,近旁却依然有些热。天没什么风,一层薄汗拢在那呆子的额头上,就连耳朵也似染上了面颊的微红,变成粉色。
齐昱挑眉看着温彦之,饶有趣味,“温舍人,读书人不应避讳庖厨之事么?”
温彦之将瓷碗盖在纱布下,答道:“回禀皇上,家母送来的厨娘每日做菜过多,微臣一人未免浪费,便拒了,如今只一老伯每日来浣衣扫洒,故庖厨之事,微臣不得不为之。”
齐昱莞尔。
这温彦之比起京城里多数的纨绔来,倒是个实在节俭的人,可见温久龄育子有方,品行上亦比得起他那两个在地方做官的兄长。
温彦之在齐昱的目光中,垂首立在边上,静静等面发起来,没有言语。
实则他也明白,一国之君不会单单跑到自己府上问问家常吃碗面,今上总有正经的事情,要细细地问他。
然,这也是他离开御书房前开口献策时,所想要的。
齐昱的目光,虽带着一贯城府极深的笑意,却像是能够看穿他似的,静默,却锐利。
“那进内史府,也是温舍人不得不为之?”齐昱支着头,突然问。
温彦之微微一愣,可没等他开口,齐昱又笑吟吟道:“温舍人可得好好想想,倘若在朕面前胡说,可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
几不可见地,温彦之的嘴角,泛起一丝清苦的笑,他直身跪下,神情并无波澜:“皇上圣明,早已知晓原因,微臣说与不说,已无分别。”
这无惧的神情,是齐昱意料之中。
齐昱慢慢收起折扇,唇角微末的笑意亦是一点一点地收了起来,此时只目如霜雪地看着温彦之,道:“想查工部旧案,你就真的不怕死?”
第九章
“皇上要杀微臣,微臣无话可说。”温彦之依旧肃然地跪在那里,目光静静看向前方虚空处,好似看着院中青砖碧瓦,又像是映着翠竹的叶子。
总之,不是惧怕。
那不卑不屈的模样,叫齐昱想起了御书房后院廊下,那株不开花的树。年年空把一身青绿付了春日里最不羁的风,等到秋天摇落飘零,终了,自己甚么也不剩下。
齐昱看着他,哂道:“果真是个呆子,恐你真死了,亦不知自己是为何而死。”
温彦之猛地回转目光,眼眸中像是亮起了星:“皇上知道秦尚书的冤情?”
齐昱勾起一个不近人情的笑:“你怎知那是冤情?”
“秦尚书乃忠义之人,”温彦之声音提高,“秦尚书绝不会——”
“有多绝对?”齐昱打断他,锐利的目光直看进他的眼中,“你才认识秦文树多久,就知道他是个甚么人?你从小被温久龄养在宗族,与世无争,若不是参举状元及第,根本不会来到京城,你对朝中百官又知道多少?”
温彦之愕然,怔怔看着齐昱。
齐昱手肘撑在石桌上,笑道:“实则史记也是误人,总叫心有不甘者都以为自己是伍子胥,忍辱负重便可‘隐忍就功名’,可你也不想想,那伍子胥是个什么下场?”
——父受谗诛,伍子胥为父报仇灭了楚国,将楚平王挖出鞭尸,好似报仇雪恨了,可最终却和父亲伍奢一样,死于小人的谗言,和君王的不信任。
“温彦之,”齐昱接着道,“当年将秦文树弹劾之人,是御史断丞彭怀秋,大理寺卿周博崇督查取证,审理此案的御史大夫林瑾如今已贵为太傅,将秦文树满门抄斩的文书,更是先皇御笔所批。他们都不觉得秦文树冤,又岂容得下你来为他喊冤?单单是你今日质疑先皇判决之事,就已够朕砍你八次脑袋了。”
温彦之垂下眼,木讷地薄唇微启:“那皇上还在等甚么。”
乃是仍旧不明白,亦不怕的模样。
齐昱看着他,像在看一尊顽石,一方愚木,抑或是看一只撞了南墙还不知返的傻狍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为何方才御书房里,觉得这呆子的性命,重要到要让自己出宫来将他训上一顿?他不过是个一根筋的呆货,留得他被朝中那群能人折磨死,又有什么不行?
如此点拨他,自己等的,是甚么?
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终于等到一个人同他说,治水、安邦,是有希望的?
十年前踏入关西,八年前血战黄沙,六年前助康王扳倒废太子齐昙,四年前收归人心,两年前釜底抽薪毁了康王夺位之计,到如今继承大统——每日挑着青灯批奏章、每日发狂一般寻找治水之法,他一直都在等的,究竟是什么?
想想,他自己都想笑。
若说,他等的只是还江山一片海晏河清、富足安稳,温彦之会不会信?
或是,他在这呆子眼中,大约如先皇似的,只是个昏君罢了。
那又能如何呢?
温彦之迟迟没有等到齐昱的回答,抬眼看去,却见齐昱正目光清亮地看来,笑着,像是在笑跪在地上的自己,却又像是自嘲。
他总在笑。
温彦之垂眸,长睫微动。
“罢了,”齐昱叹息,放弃,抬手指了指石桌上的瓷碗,“还是先吃面罢。”
面条是用一种木器做出的,将面团放在木槽中再轻轻转动木槽旁边的把手,细长的面条便会从另一侧的狭窄的木洞中挤出,十分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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