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完本——by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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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李庚年得牌领命,速速去了。
齐昱看着他背影出去,收回的目光又从谭庆年身上凉凉掠过。不待他开口,谭庆年已然扑通跪下去,青白着面色道:“皇上容禀,臣与此案确然没有干系,还望皇上明察!”
如此大案,官商勾结,若是发落下来要牵扯到谭庆年,那就是罪至三代,谭一秋开年的恩科也别去了,后半辈子只管给他爹送牢饭作罢。他不由也心惊地跟着老爹跪下,可到底是年轻,脾性好得很,遇了这等大事,心里却根本没主意,只磕头求道:“皇上明察,家父定然是清白的。”
齐昱垂眼看着,只徐徐问了谭庆年一句话:“没有干系,你可有耳闻?”
谭庆年一口凉气吸入,吐出来都是困难,憋了一阵子,大字抖不出一个。
谭一秋看着着急,连忙摇他:“爹你说话啊!你快说话!”
可谭庆年平日里沉浮官场的那些言语,此刻早烂死在肚子里——知情不报之罪尚轻,革职不录且无关后代,可欺君之罪动辄抄斩,此时多说不如沉默。
这沉默之中,一个青瓷茶盏忽而猛地摔碎在他跟前,那碎瓷声尖利得几乎要把人耳膜割破,齐昱手指扣在桌边,骨节都发白起来,面上的笑可算作狠厉:“好,好,不愧是两朝元老、蒙荫廿年,朕今日……算是领略了。”
他抬头唤:“来人。”
暗卫立时出来了两个。
齐昱拾袖指着谭庆年,倦然道:“给朕扒了他的官服乌沙,收监待审。”
作者有话要说: 和风转骤雨~ 补更。
第八十六章
行馆之中决断一下,州府客舍即刻传旨,宣贤王、蔡大学士觐见,商讨追责贪墨官吏与补录州官之事,其余人等一应回避。
谭一秋尚来不及替父亲求情,便由馆役带出了行馆,只红眼追着押解老爹的衙役一路走到知州府门,这便也是最后一步,再往前更送不得。
自古一官顶家,一落皆落,谭庆年垂头转身,沧迈着脸,叫他回去告知其母姊,还嘱儿子好生考学、不可懈怠。若不是龚致远在旁扶了一把,谭一秋早已昏跪在知州府的石阶上。
一边方知桐望在眼里,不由皱眉询看温彦之。
温彦之盯着谭一秋的后背,实在叹了口气:“我试试罢。不过国事私事,皇上断得清楚,亦不知求情有没有用。”
萦州所在的江陵府,一夜之间人心惶惶。
常平仓贪墨一事,巨案滔天,涉案官吏上抵府尉、刺史、知州,下至数十县官、府丞,衙役差吏与案人数更是过百,连二品河道总督亦被牵连,可算庆元帝登基以来第一大案。此事一出,龙腕御判下,追责严惩之事雷厉风行——涉案官吏当场罚没补褂授印,家小财资由各州御史巡按一一统录,一丝不漏。
而南隅巨贾吴氏如黑胆蛇蝎,在淮南水患之中大发国难财,现经查实,更摊上与知州命案有关,不仅举家被抄,一众子弟亦被收入州府监牢。三日之内,江陵府十八郡内吴氏产业尽数停摆,劳工怨道者由河道府整编入役,亟待投入治水之工。
谭庆年被罢免后,治水决断的大事小事更多落在温彦之手上,经手太过突然,各处签发文书被他批得坑坑巴巴,也不甚能理清当中的线,瞧得方知桐直摇头,只好从图纸堆里誊出只手来指点他,“看好了,各级的签纸依照事类分开,工是工,户是户……”
如此繁忙间,练箭的事情也没搁下。温彦之本以为大案压头,各地文书甚多,齐昱该是没工夫再来指点他箭道,可一到晚间他站在院里和暗卫摆箭靶的时候,齐昱竟从书房踱出来拾箭教他,神色上波澜不兴的,瞧不出什么好事坏事。
温彦之斟酌着开口:“谭父的事——”
齐昱低头就把他这句话亲回去,垂眼深深看了他一会儿,笑道:“练箭。”
温彦之这就住了口,由他把控双手站直,心知求情一事再不可提。而练箭倒还顺利,齐昱也全然不是个把心事尽能放在脸上的人,调笑打趣言语依旧有,揩香抹油之事也少不了。
暗卫几个看得直捂眼睛,还道果真是温员外才能叫皇上开心,可练箭毕了,齐昱又将自己关回书房,只嘱咐温彦之早睡,后院里一灯长明,浓茶烧过几轮,便多出数道折子送去京城。
日子滚滚如水,束水攻沙渐渐上了道,民兵与劳役渐渐筹集齐了,沈游方斥资到位,又兼有吴氏被抄没的家产,及贤王、蔡大学士筹措的公款,各项事物顺遂,挨到月中时众人终于得两日休整。
方知桐从花厅用过早膳往后院走时,经过温彦之住处的窗外,见窗扉半掩,温彦之正认真在桌案上画着什么东西。他不禁奇怪,治水图纸早就交付下去,莫非温彦之又有新想?
走到窗边往里看,他只一眼就瞧出温彦之笔下画的,多是绳索排布与定时机括,好似与治水没甚关系,而温彦之专注得就像被浸在了深水里,一笔一划前后拉,连方知桐在窗外立了好半晌都没察觉。
方知桐渐渐看出些门道来,目光垂视着其上朱笔勾圈的几个地方,展颜笑了笑:“彦之,那处画错了。”
这声音突如其来,吓得温彦之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扭身将图纸藏在背后:“知桐你何时来的!”
“别藏了,我都看尽了。”方知桐手肘倚靠在窗台上,气定神闲朝里伸出去:“来,我替你改改。”
温彦之红着脸摇头,更把图纸往后藏了。
这模样把方知桐逗乐,他笑道:“嗯,那就算了罢。”说罢转身就要走。
身后温彦之果然出声:“等等等等!”片刻后,前面屋门打开,温彦之面色谨慎探出头,左右看了一眼,朝他招手严肃道:“知桐,你进来,快。”
方知桐:“……?”
——靖王找我矫诏的时候,也没像这么做贼似的。
——究竟是多大的事。
进屋去落座,温彦之关了门,这回记起来关窗。方知桐提溜着那几张图看了会儿,笑意染上眼角:“你做给皇上的?”
一针见血,戳得温彦之膝盖略疼,只强自镇定地点头:“万寿节将至。”
“哦……”方知桐了然地看回图纸上,目色中颇为欣赏:“彦之,你机簧构造的功法学得甚妙啊,真成了的话,这应当是极好看的。”
温彦之纠正他:“是一定得成。”他着急坐在方知桐旁边,“你说我何处错了,快讲。”
方知桐点点正中的红圈,平静道:“这是引线?你要他们一齐发动?”
这瞬间的拆穿,叫温彦之有些委屈地点头。
方知桐指了指这圈旁的线,比量长短,再同他比了比图纸最边上的那条线的长短:“近处与远处一样长,那中间发完了两头还没动呢,你是怎么想的,这也能错。”
温彦之心里很塞:“是我粗心了,知桐,谢过谢过。”
方知桐看着他,摇头叹:“我看你这不是粗心,而是急的慌的。进工部第一日就告诉过你,赶工的时候多得是,再急都要想清楚再下笔,不然便如你这图,到时候发错了机括七零八落,皇上瞧的尽是笑话,你上哪儿去哭?万寿节还有五日呢,你这图纸虽奇巧,却还可更精致,我帮帮你罢。”
“真的?”温彦之睁大眼睛,简直觉得方知桐整个人都在发光。
“原来你这两日闭门不出就是为了这,早说啊。”方知桐好笑,“材料都买齐了没?”
温彦之点头:“我不甚懂采买,全赖龚兄与沈公子去帮我置办好了大致的,待图纸全画好,就可开工排布。”
“你一个人排?”方知桐掀开几张图纸一看,“这怕排不完罢。”
温彦之轻咳两声,吐露天机:“……暗卫。”
“哦……”方知桐再度了然,想了想,不禁莞尔一笑,“那仿若除了皇上,你就只瞒着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袖子没断,便解不了你对皇上这情,所以才没告诉我?”
温彦之抬手搓搓鼻尖,“哎。”
——其实我老早老早,就想麻烦你了……知桐……
方知桐笑叹着摇头,“难怪每次谭一秋来行馆送东西,你神色都……哎罢了,不提吧。你且将万寿节是如何安排讲给我听听再说……”
这夜里齐昱从书房里完事早,却累得头晕,行到温彦之屋外,见窗纱之上烛火照着屋内两道人影,正交叠晃动前后荡漾,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再看却还是那般晃动,且还听见里面传来温彦之可以称得上是兴奋的,“再来”、“那里,那里”和“就是这样”的声音——
齐昱:“……?!!”
他反应过来的那刻,发现自己已经狠狠捶起门来:“温彦之!开门!”
屋里立刻窸窣一阵,好似有什么正快速被收敛,就在齐昱不耐烦到快要砸门的时候,屋门陡然拉开了,温彦之一脸木然地站在门口,齐昱瞥了他一眼,仰头向里看,方知桐恭恭敬敬跪在地上:“草民参见皇上。”
“平身罢。”齐昱看了看他,又扫视屋内一圈,见床单被衾规整如新。
“……你们方才在作甚?”齐昱笑着问。
温彦之顿时低头思量这欺君之罪,是犯的好,还是不犯的好……
正在他纠结间,方知桐已经起身回话道:“回禀皇上,我们商讨图纸。”
齐昱扭头看桌案上,果然铺着几张像模像样的河道图,印证着这句话的真实性。
——可朕总觉得这小子在欺君。齐昱微微眯起眼:“天色不早,方知桐,你先回去歇着罢。”
“草民遵旨。”方知桐巴不得,连忙施礼告退了。
走的时候还给温彦之定了眼神,懂事地关上了门。
温彦之:“……”
——知桐,你这不像是袖子没断的模样啊……
齐昱见方知桐走了,温彦之还巴望着门,不由咬牙在他脑门上敲了敲:“怎么,温舍人,学会背着朕偷人了?”
温彦之捂着脑门看他,讷讷道:“偷了又怎么样?”
“……?”齐昱简直觉得新奇,提着他手臂就往床榻拽:“来,我让你瞧瞧会怎样……”
好容易得的歇息,齐昱也没歇上,好似提早出了书房只为一夜颠鸾。二人精神尚好,打挤打得不闻窗外之事,落了幔帐,烛火旖旎,到后来齐昱低喘着将温彦之背身压在床角时,只使坏问他:“如何,还偷不偷人了?”
温彦之指头捏在软枕上发紧,沉着声音闷笑出来,实话道:“不偷了,偷不动了……”
这句话把齐昱给笑泄了力气,一场春花落尽,二人仰躺在被衾间喘息。
“温彦之。”齐昱看着帐顶悬着的一包绣鹤香囊,目光摇摇晃晃,忽然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温彦之也轻喘着看那香囊,想了想,轻轻闭了眼道:“也不像书里写的戏里唱的,真一回就能喜欢上。”
齐昱扭头望他,挑眉笑道:“那你在下头录史的时候,有没有偷偷画我?”
本想这么逗温彦之一下,可谁知,温彦之竟然坦然点了点头:“画过。”
齐昱突然就坐起来:“在何处。”朕要看!
“在京城呢。”温彦之好笑地睁眼看着他,“回京找给你看。”
齐昱这才悻悻地又躺回他旁边的软枕上,不过心里忽而有丝了然:“难怪从前你时时都刷刷地记……原来还带画画的。”
——看来温舍人早就臣服于朕的伟岸。
——呵,每日还把朕气得够呛,挺会演。
温彦之捧起他手掌放在自己胸口上,好似也在回忆二人初识时候的事情,想了会儿,竟抓起齐昱手指在嘴边亲了一下。
齐昱笑看着他宁静的脸容,烛火昏黄,这一刻犹如古绢上绣画的美人图,却还多了丝绕鼻的香气,大约今后再过多年,亦能守在神思底处婉转。
下一瞬他指上温凉的手收紧,温彦之笑着叹了口气:“齐昱,我真的好喜欢你。”
如水滴入松石,早起的杜鹃一声轻喑,一句话又叫齐昱想起了农夫下地、公堂对证,可说简单得几乎到了粗糙的地步,却忽而在此时,叫他这下过战场上过宝殿的皇帝,觉得鼻尖一酸。
心里却是在笑的,那笑漫得四肢百骸全是,叫他不禁又扣过温彦之后颈,在他唇上落了一吻。
大约这情,便是让他挽起裤腿替温彦之下田种地,同那污脏泥巴为伍,镇日暴晒不得清净,那他也是肯的。
一万个肯。
第八十七章
夜梦纷飞好似秋叶,齐昱只觉自己这几日算是快把命搭在书房里,昨夜又快把命搭给了温彦之,倦意从里到外围起几重,这一觉睡得极沉。他迷蒙中仿佛觉得天光透窗时,唇边有薄软之物咬了自己一口,待他真从沉珂似的梦里睁开眼睛,仿若已过去很久,身边绣枕已经空了。
他怠然翻了个身,看窗外晨色从窗花间落到地上,双眼慢慢笑弯起来。
——这呆子起那么早,亲了就跑?
可以,这很温彦之。他决定养精蓄锐,等那呆子回来自投罗网。
……结果左等右等两炷香,温彦之都没回来,可能是与方知桐约了去瞧河道。他只好洗漱了起身,想来贪墨案歇了底,也无甚大事了,却习惯性从书房里捡了两个折子,去花厅看着等早膳。
可他刚翻开折子,温彦之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进厅来愣头愣脑捡了他身边坐下,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齐昱把手里折子搁桌上,“大清早的,去何处了?”
温彦之移开目光去看桌布:“去……走了走。”
齐昱目似明镜地垂视着他,平和笑道:“折腾了一夜还能走得动,挺好么,温彦之。”
温彦之偷眼瞟了瞟身边,只觉现在齐昱满脸都是“有什么赶紧老实交代不然就别怪朕不用你交代了”的神情。
他默默吞了口水,承受着左手传来的巨大威压。
此时早膳陆陆续续由馆役摆上,方知桐、龚致远也一道从后院过来,叩拜过了齐昱谢膳,落座在温彦之下手。暗卫叫来李庚年入席,自己八个都在后头守着看,同花厅中众人一样,一面看看温彦之,一面看看齐昱,气氛中隐隐含了一丝期待。
齐昱目光一一掠过众人拼命按捺激动似的脸,只觉得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
——朕总觉得有何处不对,却也不知道是何处不对。
——也可能是朕愈发不懂这群人的玩儿法了……
他轻叹口气,拿起筷子一点,示意众人开动。
众人虽是都拿起了筷子,却目光又都齐齐看向了温彦之。
温彦之不禁干咳一声,貌似有些紧张地抓起筷子:“好,吃吧,都吃。”
齐昱心里笑了一声,心道这呆子如今在众人心里,竟俨然一副正宫皇后的架势,不过模样却做贼似的,怪可爱。
馆役上前来一一揭开早点的瓷盖,但见桌上一粥一汤配十四样小菜,瞧着菜色是极规整的,可和平日里却太不一样。
南下已有一月,齐昱带出的御厨早已把住了一行人的口味,虽齐昱爱吃的惯常都是那几样肉菜,可有温彦之、方知桐、龚致远这几个特别爱吃素的,早膳桌上就常常都是素菜多于肉菜,更兼齐昱每天都被温彦之逼着吃素,越近日来,在饭桌上能瞧见的肉菜,就越屈指可数……
齐昱每日清早,都觉着眼睛快绿了。
但今日,饭桌上竟每样都带肉,且惯常早上入菜的酱腌苦瓜、冬笋粒也没了,但凡此刻桌上能见着的,齐昱每一样都能叫出名字:糖渍云腿、瘦肉粥、青蔬鸡丝、腌肉蛋羹……
因为,全部,都是他,爱吃的。
——都是肉。
齐昱对这一点的察觉可以称之为敏锐,毕竟累了几日几夜,身子可说得上缺斤少两,此时瓷盖一揭开,那香味几乎贯鼻入脑,叫他好似立时就精神了一大截。
然而就在他正要动筷时,身为一个被温彦之的花笺坑了半年的皇帝,他的第一个念头竟是——
这不会是那呆子的甚么陷阱罢。
这么一想,他狐疑地看了身旁的温彦之一眼,而后者果然正定定地看着他的筷子尖儿,一双清凌眼睛几乎放着光,好似个傻愣的农夫,正守着桩子等兔子自己撞上来。
——呵,果然。
——朕又怎会着了你的道。
齐昱心里轻轻一哂,抬起筷子,淡定地夹了根青蔬鸡丝的青蔬,蘸酱吃下去,目光看着盘里的鸡丝,完全连一点点食欲都压根儿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