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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完本——by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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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似一只疾奔的羊,小公子变成垂在他前头的钓线果子,他一眼只能看见那果子,旁的什么都瞧不见,就这样,平章、寓录、主事,他一路卖力地升官上来,就这么拿小公子激着自己上进,六部中千余个日夜熬过,他是最最勤勉之人,终于被选中随驾南巡。
有时候想想,也许四年期过,当年的小公子貌美如花,早已嫁做人妇。
可他还是盼着,定能有重逢的一日。
也许只是为了重逢后能回头看看究竟和当年的自己拉开了多少,也许只是为了跟自己较劲,哪怕小公子已嫁做人妇,比量下,也要自己能配得上她。
他期盼着重逢,又害怕着重逢,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不够好,一直都不够好。
小公子是他一个梦,当他每日侍候母亲洗睡饭食,还悠悠跟母亲讲说,儿子以后就不止要伺候母亲啦,还要伺候媳妇儿呢。母亲眯着浑浊的眼笑,问他这媳妇儿在哪儿呢,那书生遇美人的故事讲了四年,母亲都听厌了。
今日才知道,原来那美人,是个公主,而他放下眼前那钓线的果子一看周遭——他自己呢?
他还是个寒门士子,六品小官的衣裳架在身上,院子小而破,母亲老了,根本离不开他。
他寒窗苦读十载,穷得一枚铜板掰成两瓣儿花,父兄早亡姐妹低嫁,如今一身皮肉皆是母亲锄田下地一耕一耙为他凿来的,立功建业皆是他自己老实用功一章一页为自己筹来的,他要将养母亲,他要接济姐妹,当年之所以能出现在那山坳里救了公主,也是因他为仕途平顺而必须去逢迎京中高门子弟一肚子酒肉吃喝得人事不省爬去僻静处吐,才会有那戏文里喜闻乐见的一出。
醉迷了眼时他看着山坳里月光下容貌妍丽姣姣的寿善公主,好似灰蒙到谷底的一生忽然照进一缕曙光。
摇曳在山林风草中,美得不切实际,叫他情不自禁想去追逐。
一切的一切,书中自有——书中一定有。
他要功名,功名可以奉养母亲,功名可以让他求娶小公子,他不遗余力地追了这一场功名。可一路追到现在了,却从未有人告诉过他,在他命定中的这两样功名里头,注定只能选求一样。
书中什么都有,却不能什么都要你拥有。
龚致远趴在温彦之肩头大声地哭,哭得外头太医院的杂役都伸长了脖子来看,他不仅止不住,却更加哭得厉害起来,忽然挖着前襟嚎啕大叫一声。
“温兄,你说人为何非要取舍……为何啊?”
这话一如一记钢针戳入温彦之头顶,竟似一击捅开了他连日来强迫自己开了又闭上的一扇门,刺痛下,他抬头看向上座的齐昱,心中一酸。
齐昱在龚致远的嚎哭中,叹了口气,静静将手中茶盏放去一旁:“罢了,龚致远,今日劝婚之事先搁下,你回去冷静想想,明日再说。”
他起身走了几步,将袖口理折好,抬手在温彦之脑袋上摸了摸,叫他别胡想,又向龚致远道:“龚致远,实则取舍亦是种福气,你换的东西愈贵重,得的物件儿也就愈珍稀。你便想好罢,若你去和亲,朕赐你侯爵之位,百车聘礼前往高丽,你母亲敕封一品诰命,受你封地的食邑,仆从并不少,只没有亲儿子作伴罢了。若你不去和亲,割爱你的小公子,想留下来为朝廷建功立业、亲手伺候你母亲,此事发落过后,你前头也有锦绣前途等着你,然这路只能去没处回,到头来哪一个更苦,你需自己掂量着。”
“没人说过取舍容易,龚致远,”齐昱放下手来,沉眉说道,“只是有舍才有得,你是个大丈夫男子汉,哭有什么用?要拒婚你就拒婚,要和亲你就和亲,明日若朕见你时,你还如此哭,朕真要砍了你!听见没?”
龚致远软着腿一膝盖跪在齐昱身前,重重点头:“臣,遵旨,臣谢皇上落训。”
“起罢,”齐昱拉起温彦之来,嘱咐道:“你二人好生说道说道,回去罢,朕要去武英阁了。宣岚殿那边还是让国君公主先回公馆,明日龚致远这主意定了,再看看高丽是什么意思。”
“好。”温彦之应了,从地上扶起龚致远,“龚兄,我先送你回去罢。”
龚致远溃然点头,“……劳烦温兄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虽然齐昱将龚致远定主意的期限留至翌日,可温彦之在送龚致远回家的马车上就知道,龚致远这主意已经定了,是不会改的。
不然他不会哭。
人心痛了才会哭。
温彦之看着,龚致远坐在对面一直注视帘外砖红的宫墙直往后退,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吊眉紧锁,浮肿双眼,听他忽然张口道:“温兄……你说这事,怎就落到我这凡人身上……”
可命数一朝一夕的起落,又何曾管过谁是不是个凡人?
所有人都是凡人。
“你舍得么?”温彦之不知自己在问谁。
而龚致远不暇思索道:“舍不得”
他看着帘外的目光愈发空茫,“一点都舍不得,可我放不下我娘……”
两相不舍,便只能选一个能舍的,留一个不能舍的。
龚致远眼眶一红,抬手使劲抹了一把,强慰自己道:“我是个小人物,我不算什么,公主她没有我……还能找到更好的人。可我娘不行,我娘她老了……她只有我一个儿子。”
孰能孰不能,再清楚不过了。
温彦之抬手拍着龚致远肩,听着他的话,见着他的苦,心里却想起了多少天前,也是在马车里,也是某个正午,齐昱抱着他说,弃了皇位也没甚么不值当的。齐昱说退位后他们一起住在小院儿柴米油盐的时候,是真在笑,笑得一如既往的目如沉水面如风,而当他说齐昱是糊涂的,不知齐昱是懂了还是没懂他的意思,下一句竟轻飘挑开了话头。
……他想,齐昱定是懂的。
这么多日子以来,他枕在齐昱身边,偶然夜里所见,齐昱在沉睡中总蹙着眉头。清晨在延福宫里醒来,齐昱下榻洗漱后的第一桩事,必然是去审前夜卡在宫门的折子,而周福说,每一日清晨都必然会有这样的折子。
他能见着的折子于齐昱而言只是政事的冰山一角,天底下每日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这样那样的事情,而齐昱是个悉心非常的皇帝。就连他有一回偶然读书问起关西十年民耕之事,齐昱正点着墨批折,随口两三句答他话,也皆头头是道、举重若轻,何人何事门门清醒。
齐昱是个好皇帝。
连周福闻他有了退意,都哭得泪染衣袖。
好巧不巧,这个绝顶好的皇帝因他温彦之的缘故,居然要辞殿了。
龚致远低沉的哭一声声叩在耳边,好似公堂上落判的惊木,叫温彦之突然觉得自己很卑鄙。
因他至今竟连一句要齐昱不要放弃皇位的话都没有说出来过,他只一次次无用地说着不值当、不值当,还盼着齐昱能听进父兄一句劝,又害怕齐昱听进任何一句劝,就这么托词是齐昱一心坚毅不听谏言,他闭了自己的忠君爱国和良知,一心只要想着和齐昱好,其他都不管不顾。
只要有齐昱就好,只要齐昱与他一心一意就好。
是故高丽和亲之事才起时,他以为所惧之事将要发生,他以为会失去齐昱,终于快惊怕到昏厥过去。
可当他可以怕得颤抖,他可以怕得哭泣的时候,是齐昱稳稳地站在前头,挡着所有的风,所有的险,他笑,他一动不动,如磐石,如江河,如山如海。
是齐昱去解决事情。
温彦之一吸鼻子,胸腔中有一块沉沉地痛起来。
“温兄……”龚致远看着温彦之的脸抽噎一声,“你哭什么?”他慌乱地拿袖子直擦自己的眼泪,“是不是我将你带的?……你你你,你别哭,我不哭了,我们都不哭……”
“好,不哭了。”温彦之强笑了笑,“知桐大约在你家等得急了,别叫他担心才好。”

到龚致远家的时候,方知桐已烧好了饭菜,零散摆了一桌子,没想到温彦之要来,添了副碗筷米饭还有些不够。龚母听闻温彦之来了,一劲儿抓着温彦之手背拍,问他龚致远的和亲之事怎么样了,对方姑娘家是公主,当是瞧不上自己这儿子的,儿子在宫里有没有闯祸,可别招惹了麻烦。
龚致远忍着鼻酸扶老娘在桌边坐了,一边端着碗夹菜喂老娘吃饭一边道:“娘,别说得儿子多宝贝似的,是儿子配不上公主,同公主没甚关系。”
龚母就着他手吃了两口,咽下去,双目远望地怅然叹道:“儿啊,是娘这身家……拖累了你啊,不然……”
“胡说什么呢,娘。”龚致远脸上对着母亲笑,眼睛却立时流出了泪,“没娘养,哪儿有儿子如今呢。公主天人之姿,儿子瞧瞧她是真的,是好的,也就安心了……儿子往后头,还和娘一起住,还和娘一起吃饭,这不挺好?”
龚母笑得抬手要打他,可因看不见,一手打空了:“小子尽嘴甜了,不成婚,守着老娘是什么作态……你要叫温三公子跟知桐,都笑死你……”
龚致远不着痕迹拿袖子擦过眼角,又舀起一勺饭来喂给母亲,“他们笑我还笑得少了么,我才不怕,说不准我几个里头,我还能是第一个成亲的呢,到时候瞧瞧谁笑谁。”
一旁温彦之猛扒口饭来嚼,只如嚼蜡般咽了,方知桐搁了碗去给他盛汤,一言不发。
伺候龚母用好饭,龚致远是根本没了心情吃东西,只胡乱扒了些进肚子,便又扶母亲进屋去歇息,铺床理帐打扇,一丝不苟,见近来蚊虫多了,还想起问前头他在淮南的时候找来的短工将驱蚊香收哪儿了,怎找不见,龚母笑说她又瞧不见怎会知道,龚致远又着紧地出去买,不一会儿带着驱蚊香回来,还重新给母亲买了个荞麦的腰枕,搁在床角说母亲起来坐着的时候能用。
折腾好一气,龚母惊风了一早上,这才安稳睡着,龚致远从主屋出来的时候,方知桐已领着温彦之坐在院里将新科可能的选题都给猜了一道,活活一副稳拿礼部贡院的感觉。
“担心一秋呢?”龚致远坐在二人旁边的板凳上,递了个蒲扇给方知桐,“有些热了,扇扇罢。”
方知桐接过蒲扇,自己不热,就随手给温彦之扇了两下:“一秋脑子好,可学问不扎实,不爱看的篇章都不颂,我恐今年蔡尚书能出个策论的题难住他,只望他别抽到就好。”
“是,只你是个算命的,替一秋将难的卷都避了才好。”温彦之笑抓过他手上的扇子递开,“你不扇就给龚兄扇罢,我不热,龚兄受累。”
龚致远擦过脑门儿上一捧薄汗,不客气接过扇子来扇,心不在焉道:“温兄,你还别说,当年知桐也是吃了年纪的亏,状元怎么都不会点给个十六七的娃娃,不然何得便宜了那崔蒲去。”
温彦之疑惑:“崔长丞?他进鸿胪寺是状元……?瞧着他模样,并不像啊。”
“怎么不像?”方知桐扮了张严脸,忍着笑学温彦之的神容瞪他:“你们状元不都这呆头呆脑的闷石头模样么?”
温彦之顿时更板起脸,伸手夺了龚致远手里的扇子就砸他背上。
方知桐沉笑着拖长了声音,“哟,温三公子还发脾气了……救命呐,你们状元怎么打探花啊?瞧不起人怎的?那儿还有个榜眼呢,打他不打?”
温彦之恶狠狠道:“不打,今儿就打你。”
龚致远好容易终于被二人逗笑,笑得直点眼角,心情是平复了些。
却正此时,院门却被人砰砰拍响了,三人对视一眼,方知桐坐得离门最近,便起身去开了门。
门一打开,竟是个身着湖绿色华服锦袍的小公子,领着两个仆从走进来。
“这是……”方知桐隐约猜到了来人身份,讶然看回龚致远身上。
龚致远手里的蒲扇都吓落了,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公公公主你怎么来了……”此时他窘迫得想将自己这破败小院儿全都给遮起来,又在想是不是该先端茶奉水,一时不知往左去还是往右去,焦得一颗心快卷起皮来。
寿善公主一双秀眉簇往眉心的一点朱砂,妙目含了怒气周顾一圈,最终目光落在龚致远身上,恨恨一叹,推开方知桐一步上前,张口就是大段的高丽话向龚致远砸去。
龚致远连忙抖筛糠似的扯温彦之:“温兄温兄,小公子她说什么,我我我……我听不懂!你快帮我!”
“……我?”温彦之也就早年在温府住的一年半里,由父亲寻了个高丽人来逼着学了些高丽话,还只能听不大能讲,听得还不定能全对,此时情状紧张下前几句已听漏了,而寿善公主此时还在滔滔不绝地讲,他只能迅速大意翻道:“……公主问,你为何要拒婚事,她千万里随……国君来此处,已经豁出女子的……颜面?高丽国政……龚兄,这句子颇难,我不懂……公主,可否说慢些?我不比我父亲。”
寿善公主闻言一顿,已经说红了的双眼瞪了温彦之,又回望向龚致远,薄唇气得微微颤动,莹白的脸容泛起红来,她眉目间要强的那分颜色褪了些,只剩了不解与冤屈,一眼盈着未落的泪水,一字一字清清楚楚问:“龚,致——远,你怎么可以,拒婚?你,记不记得,四年前……你跟我,说过,什么?”
龚致远拉着温彦之的手一摇晃,几乎又要哭出来:“我说了什么,公主?”
寿善公主怒道:“你,说你要做大官,等我,嫁给你!你说,你要一辈子,待我好!无论何时何地,不管,我是谁,我找到,你,就不用,愁了!”说罢她一推龚致远,用力叫道:“你骗我!你骗子!”
龚致远被她这一把推去了地上,温彦之方知桐赶忙去扶的时候,后头主屋突然传来龚母老迈的声音,担忧道:“儿啊,是谁来了?”
三人惊起回头一看,竟是龚母披着外袍颤巍巍摸墙出来,一手还在身道前虚无地探索,目光空灵却忧心地望向院里:“儿,是不是宫里来人责罚你了?你闯了什么祸呀?”
“娘,你怎么出来了……”龚致远从地上一扑爬就跳起来,立时扶住母亲。
“娘……?”寿善公主愣愣地看着龚致远扶着双目失明的老妪,忽然失力地往后重重退了一步,一时痛苦地紧紧闭上双眼,了然的眼泪终于滚落出来。
她突然都懂了,此时问什么都是虚妄的。
龚致远扶着母亲看着寿善公主哭,心里只如被老钝的刀片活活削刮着,痛得无以复加,可双眶却干涩,流不出一滴眼泪:“公主,我,我没有想骗过你……我没有……”
都是命。
寿善公主抬手捂住口鼻,低沉地哭叫一声,一言不发地扭过头冲出了大门去。两个仆从慌慌追上了,方知桐本有心想追出一两步去看看方向,可这时龚致远双腿一软就跪坐在了地上,带得扶他的温彦之都一个趔趄。
方知桐连忙替龚致远扶着龚母,温彦之担忧急急道:“龚兄龚兄,你没事罢?”
再这么下去,人都能折腾疯了。
龚致远双目干涩到发痛,看向寿善公主身影消失的那扇门扉,几乎睚眦欲裂。他抬手揪着领口,受温彦之扶着挣扎站起来,虚弱道:“……我没事,没事……”

齐昱从武英阁出来的时候,暮云已然爬上了天际。府兵改制之事初见框架,温熙之跟着温久龄随齐昱往外走,到僻静处暗卫迎上来一人,齐昱问他温彦之在哪儿。
温熙之却先道:“皇上给彦之安了暗卫?何时?”
“挺久了,他自己也知道。”齐昱淡淡看了他一眼,“怎么,温二哥,你惊什么?你第一日认识朕?换了是你你不安?”
温熙之无言以对,瞥眼见老爹也是一脸惊诧:“皇上是怕……”
“眼下倒还无虞,不过……”齐昱沉静地看了眼天边殿角西沉的日暮,悠然叹道,“日头在的时候,天下人间都暖着,一眼望去都是善人善事,可日头若是一落下去,哪怕之后的月亮再圆再好,也保不齐没有个冷的时候43 ……到时昼夜更迭,是妖是魔便都出来了,二位大人也小心些的好。”
“皇上您,决定了?”温熙之徐徐问。
齐昱点点头,坦然笑道:“淮南赈灾毕了,贤王告职回京的帖子搁在朕案上老久,今日说到京兆地界了,想来明日就入宫,辞殿退位之事,离成阁开议也就近了。”他瞥了温熙之一眼,笑了笑,“到时,起诏之事还是交给你罢,你心思比银针细,到时候要叫贤王同宗族那边都得不着好的,也得留个暗眼,叫这局棋旦有覆水之时,亦能收得回朕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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