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完本——by施蒂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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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助银行和银行大厅之间竟是没有阻隔地相互连通的。然而抬头一看便会觉得其合理人性之处,毕竟这侧外面标示着的是二十四小时自助银行。
一眼扫过各自独立的存取款透明玻璃小隔间,竟然全是空的,没有一个人影。好像没有一个人进来自助过,也没有一个人进来自助后离开过,而自己在保安看来也许成了稀客。祁安再一眼扫向那分界线左侧的一排排座椅和银行大厅,或多或少的人,身上均是衣着暗色系服饰,少有几个人将鲜艳的色彩穿在身上。那一眼望去的过程中,祁安直觉有人在盯着自己,当然是在自助范围之外的其他地方。最为热烈的是来自银行大厅的方向。然而再返回细看,只是各式各样的人干着自己各式各样的私事。
真正在将她注视的,是出于职业性格的男保安。无可厚非,何况人家也不是将她抓到贼似的用火眼金睛盯住不放。那么,自己是否更应该感谢呢?他没有将她作为那么一个可有可无的客户而忽略掉,而且在她取钱的过程中也明显于无形中消除了好几丝安全隐患。
似乎,只要尚且有着交易的存在,具有基本交易能力的人,即使一句话不说也不可能为他人所忽略吧。尽管是出于职业性的,受益于交易这一互予互利形式的。于陌生人之间。
脸上已经彻底降温好一会儿。若没有高烧勉强退后的身体余恙,应能很明显地感到身心的彻底舒畅,然后再为自己才犯下的愚蠢行为提出维护方案或修改建议。
关上了门的建筑内部的温度明显高于外部。也许这就是那门应该被关上的初级原因。然而对于祁安而言,在外面慢慢行走时的温度已经超过自己所能感受到的舒适度了。但是若脱掉大衣外套又必然太冷,即使身体感觉舒畅,却也必然会加重感冒的症状,致使自动愈期一拖再拖。可在这建筑之内,感觉黏在身上的衣服,实在令她难受。
出于各种原因,她继续忍受着。在旺盛的篝火边,使劲地狂舞,即使已经满头大汗,如果可以,更应该在跳舞的同时添上欢乐的歌声。
祁安又将棒球帽帽檐朝后地重新戴过一遍,无视周边或隐或现的目光投视,径自提着帆布袋挎着电脑包带着勉强算是较为清晰的脑袋进入到最靠墙的一个存取款小隔间里。
☆、不成妙觉
祁安将笨重的门关上,卸下电脑包搁在脚边的大理石地面上,把帆布袋放到取款机器外的延伸台面上,从里面拿出《无比芜杂的心绪》。
银行这地方既危险又安全,既狡诈地阴险又满是仁慈的关怀。无可寻得根本途径获得永久性彻底的本质性调和的,却又具有相当稳定性的矛盾附着物。不知是矛盾本身的意念性存在诞生了银行这样一个有实在称呼的东西,还是银行这一有着实在称呼的东西,催生了矛盾这样一个理不清的概念。也许,此种矛盾性是所有存在的人事物特有的无法摆脱的却可以忽略不去计较的存在属性。
因为,似乎实在不应该去深究它已然存在的非合理性,继而排斥它的存在。既然已经存在了,也应该就着它的合理性让它继续存在下去,直到它自然而然地或不可扭转地消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边享受着它提供的便利,一边又质疑它的存在。然而这不过是一个无所事事之人,无伤大雅的想多了罢了。个人在没有明确目的性的时候,就会对入眼之物尽量做一些不啻较为荒诞的设想。对一个明显具有存在合理性的存在物的存在质疑,不过是含沙射影般的对自己的存在丧失信念支撑罢了。客观消失了,便活在了自己构想的主观世界里,直到某一分隔界限被打破。
祁安径直翻到书页间空隙最大的页面。那里边明显藏有一些什么,常识中显然类似于书签的东西。确实是厚而硬的书签,只不过较一般的书签独特了那么一点。书本大封皮之外外加的为大封皮三分之一宽度的小封皮。摊开后的光滑长纸张从对称线上折起,两个方向的长宽用透明胶严实封锁住空隙,另留出一面横排介绍性文字之上的宽,从而使书签发挥出作为书签之外的价值。
然而这张被作为兼有其它功用的书签的原料并不是《无比芜杂的心绪》的封皮。祁安将书签拿在手上。灰色底面之上,黄色的字体果然较白色的字体耀眼。即使已经看到了颇为怪异的应当是作为书名的白色最大号字体“小泽征尔X村上春树”,还是自然而然地将目光移到黄字上。“关于古典音乐、关于人生的6次公开课”、“就像爱一样,好音乐永远不嫌多”。她曾经坐下来一口气删了手机里的一百多首音乐,大多是来自早已忘了观看时日的电影的配乐,直接原因自然是移动手机的存储空间也是有限的。
看着封皮,想去回忆内容,却只明确想到了作为内文标题的“在瑞士小镇”,然而具体内涵又是无从回忆。也许是那五字标题太过于具有她所熟悉的音乐性了。一本,也忘了是在哪个城市买的书,却能够记得它并不在祁连山家里的书架上。一本一看完除了小封皮即被转赠到也已经记不起模样的人手里的图书。刚过去的半年里,她竟又一次频繁地买起了村上春树的书。即使是一些已经在很久以前就看过好几遍的并且尚且立在祁连山的书架上的同一版本,那些想在当下的行走途中再念一遍的书。或许行李已经在什么时候突然更沉起来,或许高昂着价目没有半点优惠,或许那张卡里那不知底细的数字已经孤零零地颤抖起来。
总是有些同一本书,让她再三消费。那是一种值得的奢侈,说是浪费也没有关系。很多事物和行为的存在或发生,似乎也自有其命理趋势。
“专家与业余人士、创作者与欣赏者之间,其实隔着一道高墙。但我觉得这未必是敞开心胸对话的障碍,最重要的是找出一条这道墙的路。——村上春树”
看罢细小白色两行字,转到背面。定价为四十元差五角。一本原价购买的书。
即使已经忘了书本的具体内容,那三十九元五角也看似已被付之东流,其实在看书的彼时当下已经沉淀了某种具有潜移默化效力的因素了吧,就算没有这所谓长远影响的潜移默化因素的一回事,彼时当下内心的共鸣何曾不是一种物超所值的最好明示呢?书和人,果然也是存在缘分关系的。而那缘分关系,也就是那越过高墙寻找道路的依凭了。
总是会有一些书,需要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遇见,甚至不惜掏钱去一而再再而三地购买,至少对于现在的她是这样的。不是对自己的孱弱记忆力的一种辩护。理解与被理解也总存在不可预测的时间差。再遇见的时间里,异样心境之下,才惊觉一些琐碎细节较之微言大义更似作为越过高墙的道路而潜伏着。然而,就算是一种辩解,也无可厚非吧。人的行为因书产生的这一共性,如实存在也不至于大惊小怪。就像也会有人只为了听一首CD版的电影配乐而自行把它单独刻录出来呢。
手中传来坚硬的触感,觉知到自己已偏离现实过久,旋即投入当下的正事。有时候,正常情况下,会有过度想法的思考机能可能比行尸走肉般的混沌无知更可怕。一个人在这里面呆的时间过于长久,难保不会伤到外面那边来回巡走的保安的脑筋。
不知为什么,再无他人进入可能的小隔间里,祁安却有一种被窥视的异常感受。极具穿透力的波长直夺玻璃门而入,并将焦点直接对准了自己的某个部位。彷如深海底部的蓝鲸倏然放声嘶吼,为的是不满海边浅滩上那个赤脚踢着海水的女孩。女孩当然无法听见蓝鲸的怒号,只是她却有一种海水即将整面地翻滚而来将自己覆灭的不祥心理感受。不必抽象地设想,那随海水涨来,随着海味飘来的气息即已告诉她自己与这个深海底部的力量一种没有商量余地的无法融合。她需要做的就是离开这片其实并非她真正喜欢的海滩。
倘若人与处所格格不入地无法调和,人只需要找到一条路离开便是。任何一个看起来像是安全稳固的处所,对某些人而言始终不是一个可以永久居留的庇护所。就算是谁都可以稍事停留的公共场所。再怎么公共的地方,都隐隐约约地不自觉流露出一些具有群体感的私人特性。一些公共场所其实是属于一些私人群体的公共场所,而群体外的其他私人要进入那个所谓公共场所,至少要越过私家与公共之间的界线。就如世界上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书店,总是大有一部分绝不欢迎某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职业人。
祁安再次强行切断渐次想入非非的思绪,调回向外边查找一点什么令自己不适迹象的视线。
只留一处出口的封皮书签里只存在着一张玫瑰色的借记|卡。好似在那明言着主人来对地方的英明。中行卡在中国银行里取款再正确不过,跨省也可全然不予理会。
书签里少了一张卡!
一股突然使得浑身燥热的刺烫感,丝毫不亚于先前在玻璃门前神游被连脸都没见到的陌生人撞破时热涌的窘迫。有时候安适的获得和维持就是那么无可救药地依赖于物质。
祁安脑中闪过那么一丝的慌乱。从她身边经过的有着人物的场景,都模糊地在脑际稍作逗留地隐现出来。她一向是把它们习惯性地夹在书里的,而开口朝里的书签又绝不会有使卡滑出去的可能,更何况共同存放的另一张卡完好无损地存在着。那么自己又为什么会有一闪而过的绿卡被盗的念头呢?
紧张感和种种羞愧统统一涌而来,只觉得眼角快速地闪过一两颗金星。用手一扶额头,又惊觉额头像早上还没吃退烧药前一样滚烫着。
呵,是发烧让她的智商出问题了吗?还是就像某些人说的就是自己的智商有问题呢?
自嘲过后,祁安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始在帆布袋里翻找。再将《无比芜杂的心绪》的纸页用拇指快速搜过,把《远方的鼓声》也同样快速检查一遍,明知没有夹任何东西而只有折页的德语词典也不放过。袋子的底部没有什么卡状硬物。寄藏在袋子中的其他小物件自然没有提供给卡片居所的可能。是不是把它遗落在行李箱里了呢?除非当时她在火车站寄存处检查两张卡在书签里的存在状况是一种幻觉,包括在咖啡馆阅读完书本合上后的最后一次深感书签硬度的触摸。在旅舍也没有看《无比芜杂的心绪》,宿舍里也就始终她自己一个人,大不至于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己将它窃走吧。祁安开始搜索自己身上衣服的口袋,除了手机和耳机什么都没有,没有小零食,没有一枚硬币,甚至没有应该是必备的纸巾。
将电脑包放在最后搜查似乎是仪式性的。最重要的东西多是于压轴之后登场的。前面芜杂心绪的堆积像是一个必经过程,即使全程心念起伏并不具备戏剧性。
祁安突然难以接受这隔间竟是可以望见外面的,虽然不是接近透明玻璃的全然清晰。外面同理也是可以看见里面人物行为的大致情况的。
她蹲下身子,拉开电脑包的拉链,拿出置于里层的黑色小皮夹。干瘪的板型,没有拉链,似专为存放零钱而设置,不可大量地规则置放各种用卡。然而皮夹里除了一张五十元人民币、两张十元、四张一元,以及三枚一元硬币和七八枚一角钱,再无其它现金。这些现金又似乎在提醒着她,找出那张赖以生存的绿卡的必要性,尽管她拥有着可能已累积到相当额度的玫瑰色的卡。
除了这些现金外,是一张多年前第一次去上海时为了避免频繁地在人头攒动处找钱而办的紫色公交卡。卡里面尚有相当的余额,否则于她绝无保留的必要。另一闪着亮面的比公交卡稍大的,是一张高强度缩小版的约有二十七人的大合照。
大合照拍于祁安阿嬷的某年生日宴。拍摄者是一个愿意自我牺牲在合照中留下影像的机会,并愿意尽可能地清晰目睹他人幸福表情的人。彼时周围的人太多,谁去拍照似乎也是经过了好一番的争论,因此看到大合照并不会条件反射似的去想谁是摄影者。好像合照中存在的人已是完整无缺的组合,即使终有时过境迁的一天。那盘枝错节开去的大家族,祁姓的,与祁姓产生关系的他姓的。
然而,若与现实对应,至少有四人的肉身已经不具完整性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如果他们可能存在的话,除了在被时光之河冲淡的影像中和被时光之泥掩埋的记忆深谷里,趁着所谓非正常途径远逝的灵魂又该乡归何处呢?
这张十几年前拍摄的大合照,已是这世间仅存的一张除了祁安的爷爷,总的来说家族人员实在可算完美完整的实体版珍藏。
那应该是在一个虽没下雪却依旧冷风吹得迷人的深冬。照片里的人,衣帽服饰各异。然而却几乎一致的神情严肃地面对着镜头,包括镜头之外恼人而调皮的小孩,就像摄像者正在他的正对面威胁着不给糖果就打屁股,而大人们也各个与摄影者结上了梁子,也许就根源于要在镜头前听任摄影者摆布。既然如此,他们就一致地冷颜以对好了。
那么又是否正因如此,才使这张照片可能被归结为摄影者的审美失败而被遗弃在小姑家的相册底部呢?毕竟里面的人物大多跟可能来小姑家并能进入到她家的储物间里的亲戚都有直接的相关。就如她自己,也想着要在半夜里把它悄悄偷偷地拿走。可是,随着这张照片在那本相册里的消失,她铁定就是百分之百与事实相吻合的第一嫌疑人了。
仅就相片表面内容研究,那个在相片最前排中央偏左位置蹲在地上,穿一身的红棉外套,衣襟敞开着,里面是雪白的羊绒高领毛衣,脖子上高领外还悬着闪烁的项链,伸长着双臂在膝盖上面屈伸着,下巴微微上扬,整个上半身也似微微向后倾斜着靠着,颜色相异于周边所有人的丝丝刘海中分着挽至两边的耳后,俏皮地梳着两支有着自然金黄色的垂顺长马尾,还十分不明就里地与群众表情背道而驰地咧着嘴笑得好似十分开心的女孩子,不正是祁安她自己吗?那灿烂夺目的笑,差点要使双眼冒出欢快的金光,整个蹲着的小身形也似乎快要从画面中跳跃出来。只是,像是相机像素还不够高一般,所有人的面部五官都不甚清晰。
每一个人一看包括自己在内的照片,都会首先在人群中寻找到自己,检查一番自己在照片中的姿容,即使对自己的外貌有那么一丝不自信。自我鉴定完毕才开始一一关注照片中自己周边的人,与自己较为亲近的人,自己对其暗暗产生好感的人,总是带着那么一丝神秘感的对话终结者。
合照上只有一个女人没有眼视镜头。黑色的波浪长卷发从两肩披落下来。双手在坐着的大腿上交握着。健康色泽脸上的视线落在跟前蹲着的红衣金发女孩的头顶上。仅凭围绕个人自行创设的画面呈现的意境来感受,那视线定然是正倾注着万千缕温柔。她的头微微偏斜着,脸上的表情倒是看不出是喜是悲,而那不见双眸的眼神一定正投放着温柔。
从大合照整体来看,相片中人物几乎一致的森冷表情,其实是那个红衣金发女孩的恶作剧,她用谁要是笑谁就不给阿嬷的生日蛋糕为要挟,邪恶地蛊惑大家做出令人觉得赏心悦目却也说不上具有诙谐意味的丑陋表情,而自己却奸计得逞般的开怀大笑。但是她调皮的诡计早被她身后的女士识破,只是那女士没有顺应她的诡计,而在为她的鬼灵精怪投去赞赏的温柔目光。她的后背也正撒娇地靠在背后那位女士的膝盖上。周围的所有人似乎就是为了配合她俩的无间默契而表演着。
红衣女孩子那天的发型,是她一大早起床,站在落地穿衣镜前,自己在头上捣鼓了一个钟头梳成的。两束金黄色长发的前面是笔直的路线,而看不见的后面却是弯弯曲曲的之字形。后脑部分的长发也不是照着常规地一梳而就,而是她自己一缕一缕的逐渐向上编织成的。两束辫子也并非借助于发绳,而是直接用部分编织上来的长发圈成,再用带白色珠子的两枚金色发夹固定住。
在离沉静而跳跃着的红衣女孩最远的边角上,稍稍向外倾斜地站着与内侧的大人齐高的少年。站在边角,与右边的大人隔了一个拳头距离地疏离着。左边肩膀上却搭着一只来自右边的手掌,那手掌将他抛露在外的脖子包拢着。黑色大衣衣襟桀骜不驯地咧开着。左手估计插在口袋里。发型绝不是当时学校里允许的样式,额前的几缕黑色头发被挑染成棕红色。他近乎愤怒的深邃双目逼视着镜头。出于某种愤怒,他的表情与照片中几乎全部人的表情融合到了一起。如果他开怀大笑了反而会显得异样。然而又由于某种无法忽视的排斥性,或许只因前面三排都已没人,站在边边角上的他,使整张照片的氛围处于一种严重失衡的视觉状态。尽管目光和表情与大部分人一致,却仍旧无法忽视他那将要掉出照片的趋势。观其身形姿势,不仅是他自己选择的,也像是失衡感内部潜在的为维护整体感而存在的力量所使然。而终有一天,他会不再因为他屡屡犯蠢而被记挂地真正掉出这个整体。一如这个整体中一些像是能够永远稳固地存在于彼时当下位置上,且与周围的人心有灵犀的其他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