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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寻尔完本——by施蒂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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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镜老人摘掉眼镜后,已经如先前那次一样,将祁安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视线再回到她毫无怯意直视而来的双眼。好像之前在逆光里透过眼镜勾勒出的是她的整体性鲜明轮廓,而这次则是没有任何阻隔地进行未完成的轮廓内部的细节描摹。从他的这个方位看,祁安的整个身子全然地暴露在了相对较亮的光明里。
祁安仍在用右手拇指用力摩拭左手的手掌心,手心也因各种用力,已渐渐湿润起来。她已经完全适应了座椅区相对较暗的光度。尽管没有离开视线,却仍能感到座椅区里其他老人的活动。观望的继续仰头观望,交谈的继续有几句没几句地交谈。只是她和眼镜老人一较亮一较暗的两极似乎就此主角性地凝固了。就像为某个摄影师,做着长久的以让摄影师找到最佳拍摄角度的摆拍动作。
我是不是很像您失散多年的孙女呀?
祁安不知为何很想就着眼镜老人不经修饰而直白的打量眼神问出这么一句话。这句话从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在此刻涌上来,在脑袋里来回飘荡,却又次次至唇际时倏尔音调急转直下似的消失无踪,内里跃动着舌尖的嘴唇终究依然无法打开。
挺直着身体看着眼镜老人的眼睛,脊背及腰际已经传来警戒不宜久持的酸痛感。老人的双眼却似有一种将视线对方固定住的强劲吸力,让她近乎木然地转不动脖子。祁安终于停止住了手指上的动作,十指紧紧地交握在一起,交握点传来让脑袋清醒的骨头间的挤压感。在森冷的区域里,依然觉得空气中流动着的都是从制暖空调出风口中变相飘出来的潮热气流。那潮热气流将她团团包裹起来,渗入得密实,从鼻孔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那股潮热之气。
已经不是刚刚持续几秒时间之内一晃而逝的尴尬之感。尽管眼镜老人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别有意味的深邃,她却渐渐感受到有一种以燃烟的速度慢悠悠地向她弥漫而来的侵犯。那侵犯的特性融进了令她难受的潮热气流里。
终止对于这种侵犯感的觉知,只需简简单单的随意一个动作,然而再怎么简单,祁安她还是做不出。浑身已然燥热难耐的她,完全可以站起来摘掉棒球帽解下围巾脱去大衣外套让体温感到某种舒适的平衡。可自助决断能力似乎已经受制于人,她只能在他人意志力的支配下,继续着凝视着眼镜老人的动作神情以及姿态。
渐渐地,双眼凝聚出水滴状的各种复杂感受,完全没有直刺鼻粘膜的酸涩感的事先预兆。祁安感觉那复杂感受绝大部分是出于此时对自己心境的无力掌握,而最根本的原因,是自身仍处于发烧感冒的未愈体质。不仅又如吃退烧片前的忽冷忽热,还时而犯困胡想。然而眼镜老人看不出别有意味的直视,尽管浑浊却又带有某种与潮热气流相异的暖意。
眼镜老人他并非为老不尊,他只是对自己,一个这样打扮这样外貌长相这样行为举止的年轻女子陡生浓烈的好奇而已。他只是从一开始就看到了她,并对她产生了持续的好奇而已。那让人不适的潮热气流的汹涌,那让她心绪陡变的侵犯意味,并不是源自眼镜老人毫无掩饰7 的直视。也许是银行固有的特殊氛围,也许只有自己才有那样莫名其妙的感受。毕竟绝大部分人进银行都是因为有所得。
祁安终于挣脱,那仅以某种概念性的意识形象在她意识中摇摇摆摆地存在着的,不知名的他人的意识对于自身行为的直接而强权性的控制。虽然仍在某种异于眼镜老人的注视的是为被窥看的感觉之下。暗处不为人所觉察的窥看,比毫无阻隔的明目直视,更强迫性地给她一种□□裸的侵犯感。那种侵犯感还凝聚成一种意识,也强迫性地凌驾于她的自我意识之上。自我意识要在那侵犯性的意识之下小心翼翼地喘息着。似乎只有在那副侵犯性的意识的控制之下,自己的行为举止才会释放出在自我意识的控制中所不具备的完美特性。
然而,受控于不知名他人的侵犯性意识,首先是意识到那来自他人的侵犯性意识的存在,而且己身具有罔顾自我意识而屈服于他的软弱劣根性。
像被什么重重向下敲击了一下一般,祁安以恍然顿悟的速度,重重地低下了头,金色的头发火速将两颊淹没。她又使劲与重力对抗着抬起手来,无视眼镜老人侧着身子锲而不舍的欲有所发现的仍将注视,去抹除已从内侧溢出尚在滚落之前的眼泪。
☆、响流大方
过分代入与过分地抽离,一样让人难以清楚自身的处境。然而最适度的融入与游离,之间的界线又近乎偏爱地倾向于暧昧不明。是谁在暗处将她窥视,又是谁在暗处通过无形的意识将她自己都不明晰的那些心绪撩拨进而捕捉?
银行大厅边上,光线暗淡的座椅区,眼镜老人仍在凝视他左后方的祁安。他看她垂下顺长的头发,几缕前额的刘海从棒球帽后面的扣带里面探出来在前面顺成长长的一缕。亮白的耳轮在发丝间若隐若现,微微弯曲着脊背,肤色健康的手背遁形在金色的发丛里。若在整个银行大厅的宽泛范围内以全景高视角俯拍的镜头观测祁安,她只不过是一个微渺的点而已。莫如说她的寂然情绪对全景的构成无足轻重甚或可有可无。尽管银行里的人已经因时间点而少得屈指可数。
只是总是有些人,像是注定为了协同营造出某种氛围而义务性地存在着。如果他能够将自身的情绪,以某种可被觉知的影响方式或形式,扩散到使完整而近乎完美的全景得以构成的镜头之下的场景中,那么他又将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构成要素,作为人物。
同时,作为义务性存在的个人,总有很多情绪不能无所顾忌地外向倾倒,而只能自己内向慢慢咀嚼吞咽。
用拇指关节挤压右眼眼角,想要将再次无故凝聚成水滴状的液体挤散。奈何泪水却顺着食指指背,继而沿着虎口直下。然而左眼却已是不同于右眼地处于干涩状态,仿佛双眼对于复杂情绪的感知并不具有同一水平面上的统一协调性。两只眼睛正在失去某种意义上的平衡。
祁安转而用较大面积的手背去揉擦整只眼睛。眼睛似乎正严重处于被肆意虐待的境况之下,其奋起反抗的报复举措令人脆弱的觉知措手不及。祁安感到有什么坚硬的障碍物进入了自己的右眼。好似正正戳中了泪腺,造成的后果不仅是泪液决堤,还有睁眼或闭眼都让人处于无所适从感受之下的强烈堵塞之感。右眼眼皮连带着左眼眼皮,以极高的频率无规律地做着挣扎的跳跃。然而,泪液继续涌出,薄膜之上障碍物下的顽强堵塞感也强烈依旧。
祁安有一种感觉,在这个银行里面,此刻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如同在杳无人迹的荒野。
六十度角向上仰视的视野中,绿得发黑而参差不齐的漫漫树木顶端,铺成以自己为中心而向外无限延展开去的倾斜平面。平面以越来越苍白的绿色,湮没在朦朦胧胧的白色迷雾里。而她自己也仅仅是在朝四周倾斜的渐变绿色平面的中心点上微微露出以让双眼得以观察的一个脑袋而已。抬头的正上方,是与越来越高越来越遥远而去的苍白的绿色平面相互连结的巨大翻盖,并不是所谓的天空。她所见的也不是什么魔幻丛林绿景。
在这样一个状似自然的,犹如弥漫在清早晨雾中的漫漫山林,并没有具备能够让她尽情呼吸的清新空气。那绵延无尽的,逐渐惨白而去的绿色,形成一股强大而不透气的窒息,随着她九十度仰头仰望惨白的“天际”之际,涌进双眼里。没有任何关于温度的觉知,甚至连温度是否存在都无从查证。只有那惨白,不仅渐渐地吞噬了树木顶端的绿,且正一步步临近覆盖自己的双眼,连同某处关于渐变之绿的意识。而后只剩下,袅袅弥漫的带点灰的苍白,漫无边际,极致的空虚,虚无……
由于是垂着头,径自升腾冒出的那种感觉,竟使她恍然以为自己此刻正头脚颠倒着而坐。那种具有切实形象的感觉,更像是醒着的此时深层意识进入的一个虚幻梦境。
有人朝她走近。没有走路的声响,却有随步伐的律动发出的气息。那身影似乎能够与她周围的时间和空间融为一体。若在深夜难免使有神论者怀疑是不得归宿的鬼魅在四下的空间里飘荡。祁安没来由地升起一种仿似因难堪而产生的燥热,而那没有声响的气息,也更加突出地喧嚣起来,简直堪比火上浇油。
她任由眼泪像开了闸门似的扑簌簌地淌下,也任由不明形状的障碍物继续摩挲着眼膜,像要抓住什么而且志在必得似的猛然向自己的左后方瞥去。什么也没有。确切来说,是空荡荡的黯淡延伸尽头处的没有存在一个人影的大理石楼梯,照样继承性地守在黯淡里。
迫不及待地转回头,竟又撞上眼镜老人的视点。那探过来的眼神似乎因又有所新的发现而重新燃起了浓烈的好奇火焰。祁安不禁对眼镜老人的近似变态般的锲而不舍生出丝丝缕缕的懊恼来。
究竟是怎样的原因,还是出于何等强大的好奇心,竟然使他这样久久地紧盯着自己不放?
祁安罔顾眼镜老人的继续盯视。将右手袖子向上捋,抽出里层的棉质衬衫布料往右眼拂擦。尽量睁大眼睛,好使障碍物被衬衫布料黏出。
尽管已经达到使肌肤最舒适的柔软,衬衫布料在触碰到眼膜之际仍然坚硬得使眼皮直颤。眼皮奋力抵抗异物的入侵,如已经适应了较长时间存在于内里的障碍物一般,形成了错误性的认知,忘了使自己难受的障碍物的敌对性质反而将它保护起来。这是面临双重侵犯之下产生的认知方面的结构性错位。棉质衬衫的干涉,不仅没有将原有的障碍物移除,反而在原来的异质基础之上,衍生出在右眼内更具存在感的另一个异质障碍物。
被刺激出的泪液,快要将半面脸庞浸湿,仿佛她正因某事而哀恸欲绝。只是那泪奔涌得静寂无声。
祁安放弃了对右眼的拯救,垂下双臂将手掌压在大腿边的座椅两侧。头仍然下垂,金色的头发依然遮蔽着脸颊。半迎着穿透自透明玻璃滑门的自然天光,锐利的眼睛能够捕获发线之间隐隐约约的闪烁。侧脸的大致线条与双腿平行,她俯首称臣的姿态是对莫名复杂心绪状态的妥协。
不去对抗,不去进行强行革除,甚至不去埋怨自身境况的糟糕,她现在所做的正是任由双眼眼皮自我内在奋起反抗似的不住眨巴。双眼自有其自身的防御和维护机制,不需要外界的干预,自己会进行一系列的活动来排除突然闯入的恶性异己。那由自身的机制催生的泪液会将恶性异己一并泻出,只是会有一段过程需要双眼的主体去忍受。然而一切均是承受性过程的时间性问题。
身边的陌生气息变得强烈起来。不正常状态下的失态,似乎能够一反常态地吸人眼球,特别是在众声喧哗的年代。尽管银行大厅仍然人流稀疏的空荡冷寂。人们很难吝啬于,只眼一瞥。作为某种氛围的建构存在,足矣。
任眼泪持续垂直滴落几分钟之后,眼内不再有某种坚硬的摩挲之感。连同那障碍物一同消失的,还有先前莫名的复杂情绪。
顶盖一般倾覆而下的苍白渐渐褪色,现出此前被遮蔽的如画湛蓝。也许还漂游着几团由画笔勾出的轮廓分明的白云。树木顶端的绿色不会渐变至苍白里,而是无限延展而去的绿得苍劲邈远。也许还会从视野之内,在快要消失在远方的绿色倾斜平面顶端,顺着流进来绵延起伏的丝丝缕缕来自天际的季节之气。
祁安突然感觉自己甚是可笑,竟然将自己拱为陌生人的焦点。正是自身那似乎与生俱来的隐形气质,才得以总体而言始终没有踩入或被拽入由外界挖掘的危及自身生命的死亡深渊。那是她应运而生的侥幸。
就着模糊的视线从帆布袋底部摸出一包尚未开封的纸巾。纸巾只是备用品,以供特殊情况之下的不时之需。她倾向于使用棉质布料手帕。几个月前刚刚换新的蓝白条纹手帕,她将它让给了她住了半个多月的延吉山村老人家。老人说每到冬天,双眼里的泪花就被冬风刮得直打哆嗦,其实只要节气一变,双眼就会有所感应。
让眼泪继续自顾自地塞满整个眼眶。现在的液体满溢已属于惯性使然。祁安撕开塑料包装纸,凭着指腹的触觉抽出一张折叠齐整的纸巾。纸巾充分吸水后很快变重变稀,在眼睑上贴成一片薄膜。片刻之后,取下湿透的纸巾,平展开铺在电脑包所在的座位上。
祁安再次抬起恢复清明的双眼观察周边,亮的地方依然明亮,暗的光线仍旧将幽深建筑物深墙之后的区间笼罩,依然有人往来办理业务,监视器也依然以永动机的精神持续光明正大地窥察不已。右前方的眼镜老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似乎走得悄无声息。他座位的左前方倒是多了个有别于他的中年西服男人。平头男人正在使劲地触摸着手机屏幕,仿佛事关大局。墙面上红绿跳跃的数字,各个隐含着不简单的经济信息。一个年轻男保安靠在光滑墙壁上看着银行大厅的方向发呆,另一个像是突然冒出的中年男保安则在跟一个玻璃隔窗之内的银行职员不事费劲地谈笑风生。年轻男保安难保是在盯着中年男保安的一举一动。然而整个银行的可视范围之内,未见眼镜老人和先前与自己谈过话的保安的身影。祁安觉得他们的存在就像是自己曾经的幻觉,是自己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无聊构想而成。
可是,那眼镜老人该是有话要与她说的。
银行内一切建筑的设施配置都尽可能地简单至极,一眼望不到顶盖的银行正大厅,被深深地抛在了不见底的深渊里。物理上没有归宿的人在这样一个地方,只能转而向内寻求。
她眼望大厅办公区间的时间里,听到横向面最靠边的一个窗口前一对中年夫妇正就贷款细节向银行职员询问不止。有一句没一句冒出的普通话,充满在标准的界定之下听起来颇为别扭的地方口音。里面的人像是被拷问得连肚子都越发的饥饿起来,脸上尽是赶紧离开去饱餐一顿的曲折渴望。
然而,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她始终可以安全无虞地在她的当下所在之地,或在心的调控之下,或任由肌体自由行动,做一切顺应时间的发展的她该做的事。
祁安从脚边的帆布袋中取出《无比芜杂的心绪》,按着索引目录翻至尾声处“写小说这件事”之下的《远游的房间》。
“世上所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求某个宝贵的东西,但能找到的人不多。即使幸运地找到了,那东西也大多受到了致命的损伤。但是,我们必须继续寻求。因为不这么做,活着的意义就不复存在。”
心理性的,或物理性的。抑或纯是外向强加的机械性的。
也许,那某个宝贵的东西,始终在某一个地方将自己招引,而自己必须涉过多少不知年岁的路程,去朝它靠近。也许那宝贵的东西,就是关于个人所失去的人事物对于自己的重要性的终极领悟……
她的漫无目的的游走,并不是他《没有意义就没有摇摆》中介绍的伍迪·格斯里融进骨血的浪漫的流浪气质,而纯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她所寻求的那宝贵的东西,似乎就是对于活着的状态的感受。自己的,他人的。接近七年的游走经历,她只因自己的由体验获得的感受而活着,是自己对于现状的感受在心理机能方面成就了自己。
尽管,它永远不具终极答案地,一次又一次地在某亩心里向自己发出疑问。
看完《远游的房间》的最后一句话,重又翻回到标题页,双手捧书摊开书页置于双腿上,以近乎朝拜的姿势俯下头,将脸颊贴向书本中缝,用力吸气去嗅那发自书页间的芳香,幽幽邈邈而浑重的安全气味漫进暂且稍显钝锈的鼻间,直抵心底。好像当下的什么都可以不予理会,甚至自己的复杂情绪,只要尽心吸收那股气息就好。
直至那股安全的香气将整个胸腔填满,祁安才从书页间仰起头来。闭着双眼垂直地望进远方高处天花板上穿越缕缕光线而过的幽暗里。有层次感的幽暗在渐行渐远处堆积成一个硕大的厚重黑木箱,然后轻轻松松地朝门面砸来。将一切现实的声音吸收殆尽,黑色内部用沉寂填充。触感却黏人得柔软。
她感到有两束带有重量的冰凉路过眼尾溜进耳朵里,好像非要经耳朵这一门路也跑到她心里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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