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完本——by施蒂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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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有所感悟地接收到她冷然的目光里炽烈的邀请。她最终近乎无聊得不可耐地自顾自坐正身子,从跟前自家摊子上拾起一本类似卖品说明书的东西,以近乎阅读世界名著的专注,神色具备地揣摩起来。身后无关而不懈鸣响的汽笛,身前匆匆而过顺便抛下一丝转瞬即逝而类似狐疑的好奇的脚步声,都无可将她过分专注的心神分离。
背着臃肿黑色背包的中年男人,走起路来信心十足,把每一块鞋面大小的水泥地重重地踩在脚下。那股面对前方将来之景静静流淌出的狠劲,似乎均来源于某种强大能量的一小部分。那种积储的能量,是他将眼之所见,皆经过个人内部化学解析机制的调制而收于心神底处,然后再任时间发酵而成熟。也许是对两位摊主视而不见。也许他们早已被他过滤在了视野之外。只是,经过他们的影响范围时,他像其他路人一样无法将直线行走进行到底。而由此,他将真正进入摆摊的自由贸易区。
像她一样坐在石凳子上,在旁边快速抽完一支烟的肥胖男人,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下通向人行走道的水泥阶梯。那么仔细地一脚一步仔细而温柔地踩下,好像稍不留神就会踩入无法覆身的无底深渊,或稍一用力,自身就该染上磨损了公有之物的罪恶之感。那小心之态却让人不得不钦佩,他走路时的精神之专注。之后脑袋一扫寂静淡漠的中年女人,再将他似揶揄又蔑视般的眼神从不小心入目的年轻男摊主身上急速撤离,大摇大摆且慢条斯理地淹没在女人堆之后。
五女一男,各自提着印有超级市场名字的塑料袋子,眼里只有庞杂交错的对方,目不斜视地下阶梯,闹哄哄地成群迅速离场,很快便不知去向。
两个提着时尚日用包包的女生,似乎因在几个不同色泽的小皮夹之间举棋不定,错过了直达某地的公交车而懊恼不已。丢下仍选不定的包包,大声商量着并达成一致地跑过中年女人的摊位,赶去刚开走的这班直达车次的下一个站点,以期不会因自己的贪婪而错过期望中必然发生的好事。
年轻男摊主的生意,也将在度过时近半小时的繁荣期混入低迷之潮。从最后一个在三秒之内就作出决定,离开而继续前行的妇女开始。
荡漾到眼际的发丝也没有抬手去拂。四肢一动也不动地坐了约学生时代一堂课的时间。这并不是她曾有过的打算。也不曾计划过要离开直行到西湖景区的西湖大道,而她现在却确实是在与西湖大道垂直的某一支路上。然而不管此刻身处何方,只要尚有那份念想,她就能见到铺散在冬日里的西湖。
看着别人的动作,数着他们身上可以令人反感的行为,并不是她观察人的目的。酒醉时的暴露,情绪奔溃时的嚎啕大哭,在可以依赖的人前故作萌态,背地里企划着如何将谁一脚拌到,拥有更多可任意支配的金钱,不劳而获更多可随意打发的闲散时间……会在深夜打鼾磨牙,会萎靡不振,会意兴葱茏,会由内部制造各种刺激性气味,厕所如床铺一样不可或缺,又能很快将才进口的美味食物贬为废弃物排出体外……人,只不过是一类称之为人的动物而已。然而却因为具有进化能动性的特异思想性而被自我捧为现世的主宰,并由当下满溢的同情心而施所谓的仁爱予他类异己动物。
看着他们,祁安觉得便是看着附着在他们身上,实实在在而又经过某种情感色彩和内在智性的修饰,虚拟着存在的自己。
稍微挪动了一下脚,麻痹感随即扩散开来,双腿有别于僵住地动弹不得,双脚的感受神经似彻底瘫痪,沉重地漂浮在水泥地面之上。腿部与上半身似乎正处于将断开而又未彻底分离的纠缠不清之际。祁安慢慢将挪动后的双膝膝盖朝中间靠拢,将脚上的支撑性发力点转移至臀上,更加地挺直腰板,让身体保持平稳静止,才不至于让上半身也进入欺骗性的麻痹状态。不让自己在坐着的时候如在云端踩空般的倾翻在地,即使那麻痹感已传至脑际神经转译成为一种理性讯息被她接收。
在排山倒海的腿部麻痹感与能够活动自如却仍要小心翼翼的上半身,两者不和谐的组合取得方位上的平衡后,祁安的视线从正前方开始缓慢向正后方绕转,又如法炮制地从头检索另一个视野上半圆的面向。
那些建筑物保护起来的,不知是过去已知的历史,还是不可知的该有无限可能性的未来。抑或是,它们只作为建筑物本身有实际用途却不具任何象征意义地存在着而已。身后的超级市场,只是一个经过了科学地构想,大大节省了人们采购时间的货物集散中心,而不跟任何任何精神层面的底蕴有任何关联。去超级市场陶冶情操绝对是无稽之谈,兴许可以成为一个展示情操的绝好去处。可这些绝不会在购物议价当下的注意范围之内。建筑物之内或之外的人,似乎人人都暂时或永久性地至少拥有一个属于自身或个人或合伙的领土。以此为中心,是起点亦是终点,还是停靠点。
总有一些人对漂泊不定的游离者大失所望,或感到愤懑不满。也许该称作还算幸运的是,总有人认定那些与己无关,物质的或精神的。
麻痹感的余波尚未消尽,小腿处如水滴落入大海般隐隐荡漾开似有若无的波纹来,无足轻重,构不成对运动肢体整体协调性能上的威胁。
祁安慢慢站起身来,有那么一刻,她自己都惊讶,自己作为那么一种雕塑,不仅能在一百八十度的平面上转动脖子,还能任意向度地移动整个身体。除了提起脚边的帆布袋,更精确些,她还要将平展于大腿上的大衣外套抄进左手手肘里,此外无需为身旁其它的所有物作打点。它们一如几十分钟之前保持着同一姿态依附于她。悬空挂了几乎一节课电脑包的肩膀,居然比着地却并没有使上多大力的双脚顽强得多。电脑包似乎已经如垂挂至腰的长发一般自然,其上的重量虽然时常出现微妙的不稳定,却依然能够被身体视为理所当然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全然地接纳。其为身体的接受度,似乎比担任防御性要职的衣物还要高得多。摘下头上戴的棒球帽,并没有使她觉得身体丢失了些什么。
当她站到中年女人的摊子跟前时,中年女人仍在看着那一稀薄小开本的说明书。仍是她最初注意到的那一小本,如果她没有在自己进行三百六十度扫视时的视野盲区里,或在她低头拿帆布袋的余光松懈瞬间换掉。如果她曾认真的记过的话,估计能对前来欲购所说明之物的客人诠释得倒背如流,或许再带些赤诚情感地添油加醋,并由此主动与顾客展开大方的交谈。
可她仍在研究着她手上的说明书,并且似乎因她的到来而看得越发地入神。好像她的脚步声使她在说明书上找到了某个足以令她大吃一惊的也许关于人性的深刻洞见。
对这样的情形,祁安并不介怀。她已整整将她非主角性地观察了近半个钟头。超过三次彷如蓄意的视线无言相撞,已经使两者之间就抛开既有的视点近距离面对面进行最简单的招呼成了不可能。一如多次正面相见却次次均无丝毫交流之后,单独相处之下僵局的打破需要颇劳心费神的努力。
中年女人摊子上的东西给她的印象是,多而杂乱。物品品种繁多,水果刀、指甲剪、小镜子、梳子、廉价按摩器、款型精致的钱包、覆上尘土的白色包装纸纸巾,甚至小型汽车模型电动玩具。祁安猜想她手上的那本说明书应该附属于廉价按摩器或是只摆放了三只蓝色汽车模型的电动玩具。虽然是同类各自集群,而整体仍是杂乱。
“阿姨,有手帕吗?”祁安本能地觉得是该说点什么的。叫她阿姨也并不使她显老。
她的问话似乎使中年女人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拿着说明书的双手夸张地颤抖了一下,旋即为了掩饰不自然似的急忙把手放下,抬起头来看祁安。双目中隐现近距离之下才可观测得到的微微不安情愫。
“你要买什么啊?可以随便看一看啊。”
她的反应果然9 是看说明书看得太过专注了。有一种专注会被突如其来的刺激震慑得近乎一惊一乍。如在深夜里,沉睡中的人在似要将整个天宇劈开的巨响之雷的一声轰鸣之下,突然从安稳的床上直接被那雷击倒再一把抓起般的,腾地坐起。是神经对不自然之干扰最为直接的条件反射地反应。
“阿姨,我想买一条手帕?”她努力将声音压低,以使之尽可能呈现柔和之色。却自觉语调并不带有多少温暖情调,是极通式化的交易性音色。并且是对着摊上的物品发言。
“手帕?手帕……”用不同语调重复着,眼光在跟前摊子上左右逡巡。她像是努力在脑中搜寻关于这一名词的具体形象同时结合摊子上的实际情况好及时给出恰当的指导,或是想要将这一似乎尚且缺乏具体形象的记忆之外的新鲜名词再次塞进脑中词库里。
“有吗?”可有可无的问话。
“现在谁还用手帕啊?”猛然顿悟一般,似乎发觉原来手帕这一东西在她的印象里是有的,而且应该是已经腐朽为历史的不可用之物。“现在没人用手帕啦,喏,不是有纸巾吗?”中年女人拿起白色塑料纸的一小包纸巾仰起身子递给祁安,好像她在为这一满脑子老古董思想似的年轻人尽己所能地输入她意识中属于新时代的物质精神。
“呵呵,没有啊?”
“手帕?没有。我这里没有。”
祁安当然知道她的摊子上并没有手帕。这是一个愚蠢的打开话题的方式,比问她是不是在读什么说明书更愚蠢。兴许那说明书在她已经成了闲暇时光里最好的名著,如纸巾在她看来是手帕在新时代里毁灭性的继承者。
“哦。那好吧。”自觉愚蠢的开头,同样缺乏智性或感性的结尾。如说无所谓般的敷衍了事。
“小姐。”
中年女人似乎这才真正怀有目的性地正眼打量起了祁安,将她从头看到脚再回到她的脸上。称呼中还带着丝丝严肃的庄重。直至祁安再次将些微疑惑的视线转至她脸上,她才继续发言。
“我跟你讲,你一直坐在那里,那么久哦,我看到有一个人,中间好几次用机器对着你拍照啊。”
“嗯?”
“我说有人一直在偷拍你!”
☆、常寂无碍
从城市上空掠过的冬风拍打着插入云端的树叶,发出沙沙声的尖叫。相互挤攮着或被上端保护得严密完好的中部至以下的树叶,安静得疑似不作为大树的一部分而存在,或本就不存在,而没有根须的大树是直接漂浮于半空中再直刺苍穹。
那稀稀拉拉不具和谐音色的对抗,在祁安听来却似“远方的鼓声”。不是确切的擂鼓声,当然也不是架子鼓。不是一击即中的百步精准射击,于确切入耳之前,要经历在一段时间和空间里的蜿蜒回转飘荡,有流水般的高低趋向,是一种入耳后在意识中衍化得具有某种和谐音乐性的声音意象。树叶与风的欢呼或相互宣战,从高处领空至人的耳朵,之间都不是直来直往的。
想要领受如此感官体验,就必须连贯性且来者不斥地敞开听觉及心理官能,欢迎所有伴随着头顶上半空中树叶的战斗声而来的一切音律,并且将这繁杂音律之下现实存在着的形象有选择性地进行接纳吸收,同时配合着内在和谐的音律特性进行直感上的拼接组合。那么这个组合将成为无论失去了哪一方都会变成无比不协和的存在的音乐性现实存在。如音乐录影带中,音乐人的表演适合有声播映。
此时冬风摇晃树顶的声音,在祁安听来便是与眼下的现实情境共筑和谐的“远方的鼓声”。不是远方的旅途对村上春树的灵性般的召唤,只不过是切切实实地被其他一些音响隔断的却不至于完全于耳际匿迹或毫无影响的声音。它绕着蜿蜒山路般时不时在意识之内飘渺而至。
一株大树之下木制着漆横条组建而成的靠背长凳子上,一个打着黑色领带着白衬衫又一身高级西服的年轻男子,凭着大致同一个姿势坐了很久很久,让人怀疑他曾经就着某一姿势睡了过去,对身边一切毫无知觉。双手拄在膝盖上捧着太阳穴,或单手用手掌心撑着额头而另一只手横在膝盖上。他坐在她的右侧面,在临近步行走道的一方角落里。
祁安深觉他已被某种她所不知晓的忧伤音乐笼罩。此时他听到的不可能是那外边马路上一辆辆像是无人驾驶般往来机械奔跑的车辆的单调而机械的鸣笛,甚至不是旁边的户外课堂里那群野孩子般的喧闹。是有什么她尚未捕捉到的引发他深思的声音将他的全部注意力吸去。只有两只手臂偶尔调换一下的单一姿势,始终没有闭上眼睛。不管哪种姿势,双眼始终一个朝向地盯视着视线直抵的在他身体及浓缩影子范围之内的地面。似乎有一个难解之谜已经困扰了他不止一辈子,想来这里暂且遗忘,无奈却被顶上那飘渺而来的声音诱进了较之前更深的深渊里。那不具名的困难,那与她感知相异的音响,叫他头痛万分,以至于转动一下头部都不太可能。降低头部疼痛度的最佳暂行办法,即是尽可能地保持静止不动。
祁安从一进来这个供人歇脚的路边小公园,就一眼看到了他。他无言的沉默力量太过强大,鹤立鸡群般,让她无法做到视而不见。异相凸显,周围的喧闹嘈杂却是千篇一律的时间常态。然而在她等待着坐了很久之后,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做出一个最简单的,且应是最自然而然地源于人类本能好奇心继而善意的举动。不是走上前去问他关于顶上树叶的沙沙声对个人思维的影响的看法,而是问他是不是需要一些什么最基本的医药帮助。她的电脑包里就常备有缓解头痛的药。
光洁的花岗岩地面上布满树叶枝桠的幻影,好似在水中漂浮不定。树枝相互间挨得再密,也依然挡不了已偏离头顶直射而入的太阳光线。年轻的西服男子同她一样,坐在被巨大的树影覆盖的木凳子上。男子与外界隔离的物质屏障,是他凳子外边的那棵站在凳子上依旧触不到枝桠的大椿树。他和她共同的背后,是仍然爬满青藤的漆上绿色颜料的铁质篱笆。
他们之间,是一位坐得端端正正,正踌躇满志地看着大开黑白印刷的报纸,好像对天下大事尽皆在握的花白头发老人。从他来时,他就在努力彰显着自己的存在,一步一顿下浑重的脚步声向他走近的座椅发出自身降临的声明。颇具军官严威。将带来的报纸用双手哗啦啦地抖开,似乎报纸与他自身皆神圣的存在。至少他能够将内容研究透彻,并就着某一版面上的某一则吊人胃口的新闻标题之下的某一篇家长里短就其遣词造句方面厥词谴责个好半天。所有这一切,都在他无声的瞪视之下进行。
隔了这么一个长者,祁安还是一眼望见了那个好似正只身涉足悬崖却独自将一切实实在在的恐惧强压在西服之内的年轻男子。
没有什么能够将他打扰。旁边孩子的欢闹声无法为他注入快乐,中间凳子上老人的严肃正派对他来说是多余的。他对己身烦恼并痛苦的独自默默关注,他的力所能及的克制,那种自我牺牲的尖刻隐忍,想把一米八的消极情绪极尽所能地缩小扩散面积,坚忍的意志在阴影之下的高级西服上踊跃着光芒。祁安不能自已地将鲜少用到的数码相机的焦点越过中间严肃端庄的老人直接对准了他。她不能走近着将他打扰,近距离侵扰了他的宁静。任何唐突的开口,于她都将无法饶恕。这种陌生而圣性的沉潜,至少要暂时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
在高倍像素的数码相机里,年轻男子双唇紧闭,侧面依旧流光的大眼睛投射出的必定是坚定的视线。在按下快门的下一秒,他将单手支撑换成了双掌捧额。身体前倾的大体姿势与先前无异。
老人的余光扫射到祁安往他的那个方向拍照后,双手捏着报纸悬在空中,用第一次意识到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物的眼神,带着好奇而严肃的神情看祁安半放下的数码相机,再盯上她的眼睛,似乎在说“拍我干嘛”。可祁安此时的脸上是没有任何特殊的语言的。他旋即又似首次发现了另一号人物的存在,头部麻利地进行了一百五十度的摇转。期间半举在空中的报纸始终没被弃下。在他的双眼重又回到那某一版的报纸上两秒后,他终又将他庄重的眼神冲进了祁安此时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正开始蔓延开来的视线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