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完本——by施蒂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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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安左肩上松垮挂着电脑包背带双臂叠放在花坛的外沿上,着迷地观望着那对在花坛外缘上绕出一大圈弧线的相对的一老一少。天空一隅下就是如此形成了一整幅祥和图景。
等她们再近一些,祁安发觉小女孩正在用着她糯米般黏答答的声音,凝神地数着数字。每一个相互间独立的数字从她的小嘴巴里逸出来,都如切分开的藕片一样,彼此丝丝相连在一起。
她似乎一直在一口气到底地念着那些她在花坛边沿上看到又出现在她脑海里的数字。此时,她已数到71,那条将与下一个逸出来的数字连结在一块儿的丝线还在安全系数范围之内牵扯着。念出比重似乎愈加升值的数字,让她在每一次落地之时要比念重量较轻的数字多花上一些时间。尽管如此,小女孩仍在小心翼翼地走着、数着。所以,现在已经到了眼前却离真正的接近还有一点距离的小女孩,似乎在与她头顶上那双招展着的兔耳朵共演着可爱的卡通机械行走动作。她们的眼前似乎没有其他任何人。小女孩的目光所及处只有她自己的双脚和她脑海里印现出的随着她的脚步不断递增的数字,而中年女人的眼里只有小女孩和她头上的兔子耳朵。
在小女孩数到77的时候,祁安抓起铺在边沿上的宣传单半站起来,同时拖上放在近旁边沿上的袋子,以近乎俯身挪动的身姿,沿着花坛外沿与小女孩暂时拉开一些距离。当听到她数出数字81又近前来时,祁安才从花坛边上挺立起来,带着快要与自己的身体融为一体了的物件,以远离这个巨型花坛的趋势朝前踱步。她从这专注的一老一少的外侧经过,最后的目光是从她仍然叫不出名字的在太阳的微弱光线下闪耀着缤纷的乱花上移开的。行经耳机的那首音乐早在小女孩能够较快速地念出某个数字的时候,就实现了自行切换。
《Wonderland》下几经轮换后的《The Wind Of Change》仍在微寒的轻风中沿着自己的路径吹拂着。内心里的世界中那与旋律配合得宜的变幻风声,似乎要猛烈于双手手背和被发丝轻撩着的面颊所感触到的。
“你看,人家大姐姐都为你让路啦……”
耳机的音量是按最闲适的背景音的范围设定的。所以尽管她已经从她们身边经过又踱了几小步,她还是听见了中年女人那被轻风拂来般的声音。话语里有宠爱的提示。她内心似乎颇为平静地惊讶于小女孩将有的反应,因此在接收到那句意犹未尽般的语音时便已经回头转视。尽管她不太认为中年女人口中的“大姐姐”会是自己,而此前遇到的那对年轻女友人也许更有资格担任,即使她知道现在这个花坛边上再无其他年轻女人。再无其他任何人。
“谢谢姐姐……”
小女孩将她的乌黑大眼睛出于偶然般的,闪进了祁安棒球帽帽檐下的似乎正酝酿着笑意的双眼里。一切时机是那么的契合,就是在她回转过头来的那瞬间,小女孩也从花坛花岗岩边沿上向她送来视线。
小女孩稚嫩的脸上甚至大眼睛里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似乎仍旧沉溺于对数字的观想,只是某种教养使她自然而然地说出那样的一句话。甚至那句“谢谢姐姐”上,都黏上了刚从上一个阿拉伯数字中牵拉出来的藕丝。然而声线里,凝聚了她心底深处最诚挚纯然的谢意。只有认真去听她说了什么,才能感受得到,那似乎没有感激之情的面部表情背后萌动的情绪。
在她说谢的时候,正是《The Wind Of Change》中变幻的风声逐渐隐去而将要一曲完结之时。祁安真的有点惊讶于小女孩尾音中隐隐潜伏着的类似害羞的微弱怯意。
祁安没有对她说不用谢或是其他什么,当《Your Smile》的第一个逐渐推出又层层推进的有着叠印般效果的乐声组合在风声彻底隐退之际响起时,她也正对小女孩笑着。那些诸如“不用谢”的言辞都已从唇际棱线下默不作声地奋力向外涌现出来。也许还有某种涵义,复写在嘴角勾起的笑涡里。祁安相信她能够解读。
那是一个心思敏感而细腻的小女孩。
祁安重新转回头往前踱步时,她又听到了小女孩柔柔的声音。
“外婆,我数到几啦……”
祁安不禁边走边轻轻地笑起来……
有一家子正将手“搭”在“世界遗产”的大圆环上,父亲在圆环的正前方为他们拍照。正当父亲喊出“茄”并还在拖着“茄”字的长长的尾音之际,一个胡乱纠着碎发的脑袋从圆环正中央处的正方形框里最下方一角的延伸夹缝中猛然蹿了出来。仿佛经过了对时刻的精细测算,他的头定格在了那父亲刚刚终于释放出来的“子”字上。也许他是想要做出一个能让所有人都喷饭的鬼脸的,然而他的头却是冲撞上了那经过精细雕琢的“世界遗产”的坚硬。于是计划中的鬼脸变成了在他自己预料之外的无声的龇牙咧嘴。或许,这过于自然而不经丝毫修饰的痛苦更能使之外的其他人在事后捧腹大笑。他的父亲显然已经憋住那刻的笑将他颇具献身精神的一瞬收进了单反相机里,而后才用极似幸灾乐祸的怪腔异调关怀着那尚挂在“PATRIMOINE”中的“PA”上的楚楚可怜的脑袋,并向“世界遗产”前方边上搭完模拟动作的几个女人们解释着自己模样失态的直接诱发因素。
“吼吼吼,你们看这个傻瓜真的快要,快要撞破了啦……哈哈哈,忍一会儿先,再继续忍一会儿就不痛啦……”
祁安想,如果有一个能够随意与自己的孩子打成一片而又不失威严的父亲,那么这个家庭多半是幸福的。
她无意也不想进入这位父亲以及他的家人们似乎仍不舍得离开的画面镜头里。他们继续戏耍着拍照,而她则继续听着Bandari继续向前踱步行走。从这里出发,既然要走遍一整个西湖,那么必然还会再次回到这里。如果一切真能按部就班地固定在计划中,那似乎也真不会有什么可能遗失的。
然而正要离开时,祁安重又倏然转身踩上了台阶,径直进入了她们做着预备姿势的画面里。她感觉到,她们的笑闹声戛然而止了,就像突然被命令禁了声。也许她身后的父亲脸上正闪过一丝懊恼。只是,不过十五秒的时间,她就把石块上的说明文字看完了。不是为了了解史实,仅是为了确认上面作为法语的一部分文字。如此一来对此刻印的背景的了解,便是一次附加的恩惠。从他们的专注视野中离开后,她的身后再次恢复了属于他们一家人的喧哗或可爱的无理取闹。
环顾四周,涌金公园里掉光了叶子也似乎因此而失去了名字的树木,正为它营造出一派人影寥寥的凄寂氛围来。有人进来公园,不过是为了尽快地踏上涌金桥,好寻找他期待或印象中的冬日西湖,就像是他的脚步根本不能够暂停下来,因为西湖的最美视角就处于恒久的变动中,而他则一直在寻找最美的旅途上。哪里都会出现这样脚步匆匆的游客的。
耳机里浮漾出《La Provence》。在美好而闲适的山居岁月中,她看到了被撕裂了的情绪的样子。那似乎化不开的浓郁的悲伤,让这首曲子悠扬着紫色紫罗兰的迷人芬芳。旋律美好得让她想要在这让人快乐的冬天里,在那淡淡的金黄色光线下,阖起眼来将所有外放的情绪之门关闭。她止步看着一个独自行走的女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望着涌金桥的方向,直到《The Daylight》在心里投下倔强而触地有声的光线。这首纯音乐还是让她突然想起了苏打绿的《日光》,里面那一句豁达而让人快乐的诗般哲理。
“美好,是因为无视美好的逝去。”
她并没有换掉耳中的旋律。《The Daylight》似乎就属于此刻的冬天。
铜制的金牛永恒地洗在涌金池里,池水漫上它的脖子,向上斜望的双眼中流露着某种坚强的意志。它始终以它的“傲慢”之姿,向前来朝它观望的游人打着永远只能在私人脑际“哞哞哞”的个人性私密招呼。只有水中被掠池面而过的风搅动而凌乱的倒影,才泄露了它应对那情那景时的复杂情绪。被众人围观时,或兴奋而淘气地哞哞叫,或面露怯色而无可逃避;在被游人忽视或冷落而落得周边一片寂寥时,它似乎想要仰天长啸出一声哀鸣,或微张着嘴唇以稍有艰难的仰视之姿释放出热情以引来人间一顾。
这只金牛脸上,该有每一个游人心里所需或说得以引起共鸣的一切表情,从热情洋溢到傲慢无礼,从无奈的羞怯到期盼的招引……而个人此刻所看到的便是此时自我心境的最佳反映。它散乱于水中的姿影,更似一种欲拒还迎之态,全在游人对其的关注度和代入程度……
只是,几乎没有人会将自己与一只传说中的动物作比较。它只作为景点之花而存在着,于各人的人生并无多么深远而重大的参照意义。
祁安停身在齐人高的关于涌金池金牛的讲解牌前。着漆的棕色木板上是中英韩三文的说明性文字。目光掠过不认一词的韩文,视线擦着讲解牌的边缘,落在池中金牛向上张扬着的大嘴巴上。它脖子弯成的弧线,刚好与水面相切。依旧是几年前,她初次见到的牛与水的亲密关系。在不同的季节里,依然是那般相切。那水似同那池中的金牛,已经定势成了一种共生形态,之间的距离也并不会因为外界而拉大或缩小。
池中水面的维持状态,带给祁安丝丝惊讶。竟觉有某种神圣的涵义。一如,古老的传说赋予池中金牛的神圣意味。那两者跨越时间的百分之百的相似,在她当下的神思里漾开了层层浅浅的波纹。从远方湖面荡来的冷风,将池中的水纹漫延至她扬起的发梢。整个涌金池畔,似乎就只有她一个人正在对着卧于池中的金牛,就它与水的关系凌乱开莫名其妙而毫无实际意义的遐思。
也如多年前的炎热夏季一般,在这个冷风飕飕的冬天,依然有人拿着高级单反在涌金池边弯低身子收集某个瞬间的湖面,依然有人满脸严肃地坐在池边守着伸进池中的钓鱼竿,依然有人戴着墨镜满天空地寻找着什么,依然有人在涌金桥上因为忘我地自拍而于无意中将半边的身子斜进池里而后悬崖勒马般紧急刹车调头,依然哪儿都不乏冷眼旁观者……呵,多么可爱的所有人。所有的这一切行动根本不是什么目的,即使不具有任何实际意义,它们也都是某种精神性仪式的承载体。彷如,明知不会有鱼儿上钩,他也依然专注地垂钓,旁若无人,几乎养成了一种静静守候的虔诚。
祁安走下五级台阶,想要去那专注于钓鱼的人身边一看究竟。脚下的石阶与水面的关系正彰显着某种不合理。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此刻呈露于空气之中的石阶的数量较几年前已经增加了。似乎这才是正常的发展情况,也许池中金牛能够自行调整它己身浮于水面的高度。
站在坐于便捷凳子上岿然不动的垂钓者身边,恍惚一种守护者的姿态。祁安逐渐将放逐于远处堤岸上逡巡的目光缓慢收回,掠过池中的金牛,落在右手边垂钓者的脸上。竟赶上垂钓者正将视线从她的脸上撤离。他同她一样正塞着耳机。满身紧裹的黑色大衣和紧贴在把握钓鱼竿的双手上的黑色皮手套,为他轮廓刚硬的侧脸,渲染出一种只可远观的情绪氛围。分外高挺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窝,泄露了他体内流淌着异国血液的身份。再一看周边,蓦然发觉,此前一眼带过的那几个摄影者,竟也是特征鲜明的外国来宾,而她自己此刻正处于几个外国人中间。再一转头,发现经台阶上面的路径去向景区深处的行人似乎都不能够把自己此刻所处的这个地方忽略。
音乐循环似乎出现了某种逻辑错乱,随机循环中,曲子又回到了不久前刚播放过的《La Provence》。
在钢琴弹起之前的宁静缝隙中,灌进此刻从周边飘来的抑扬顿挫的外文语词。在她跟前往来传播的对话证明,这个看起来傲然孤立的垂钓者,与那几个快要贴近水面的摄影者,是同伴。也正是他们,在无意间,招徕了一些本国游人的视线。然而真正的众矢之的,要算是这个在冬天的涌金池里幻想着钓到大鱼并且严肃地付诸了实际行动的外国中年男子。祁安一时感觉准确指出他的原始国籍属性也是一件得花点时间分析而颇费精力的事情。
同一首曲子砸下了浑重的急促鼓声。祁安抬起离开的脚步,轻而又轻地放下。稍显强烈的风从侧边吹来,将棒球帽帽檐往一边微微晃动。又从金牛的讲解牌前经过,走在一对紧紧相连的男女身后。从前后距离上看,似一种不明就里的跟随。女人将头蹭在男人的颈项上,几乎是用双手圈着右旁男人的腰身。男人左手臂揽上女人的左肩膀,像是拥着女人前进。前面的两人始终以亲密的姿势走着,几乎没有半句言语。
“走哪?”
“左边。”
僵立在小小的三岔路口,凝望着前面的那对男女沿着南山路的外缘逐渐远去的身影,脚步竟然一时无法做出趋向的选择。第一次来西湖是从此逆时针前进。她从没预感过何时会有第三次。凝视着水面,发现上面跃出灿烂金鱼的姿影时,才惊觉自己已经踏上了涌金桥的小石阶,并且已经走在了水面的水泥平面上。
涌金桥上来往的人很多。不去好奇谁的表情,也不去搜寻水底的游鱼,祁安专注于脚下走在平直桥边上的步伐。身侧擦身而过阵阵淋漓的人的气息。一个个个体身上懒洋洋的暖气流,从脱掉厚外套后的内层衣物上熏腾出来。
衣着单薄而艳丽的女子,仍在拱桥上忘情自拍。几乎没完没了,似乎无论哪一个角度瞥见都是完美,自己的身体与这一片湖光山色简直就是珠联璧合。至少从她的表情状态以及自拍的持续时间上看,自我是极为满意的。对自己外貌的欣赏以及当下心里的美景的加持,使她的十指都洋溢着无所畏惧的自信。她几乎对每一个过往的与她有一照面的人投以百分之百的热情爽朗的笑。露出不止八颗牙齿。
始于涌金桥的人的目光似乎都禁不住她柔软身体姿态的诱惑。动作片片头的序幕,可能满怀激情地吊人胃口。刚开始一场旅途的人,努力释放自身的好奇天性,趁双眼还未疲惫之前,对什么都要看上两眼,即使过目即忘。以旅行者的身份踏入,使他们的所往目光,都有一种源自对自我优越感的认可的骄傲或自豪。似乎他们的驾到,是为此地此景此处之人的荣幸。他们不是来看景,而是纡尊降贵被景看,为景施予加持能量的,如同剪彩的贵宾。旅游景点的超现实缀饰,热门,都是因为他们的驾临。
终于涌金桥的人,因疲惫而起的困意已经将对于身边人事物的审美困进了迷糊的睡谷深渊。懒洋洋的气息中,有对周遭一切反映的兴味索然。从懒洋洋的体能状态中发出暗示,他们的精力已经被此前进入自己眼睛的人群消耗殆尽,到最后的此时已几乎是不屑于纵使过目即忘的一瞥。他们似乎已经满额的视野,只剩下自身疲惫而拖沓的步伐,以及意识中被双脚带动的身体。好像现在才感受到自己并不是拥有无限精力的人。
艳丽女子举着时下早成出游必备的自拍神器,在拱桥上三百六十度旋转起来。张开的双手手臂随着脚步在空中画出一个又一个相互叠印起来的圆。自拍神器绕着圆形在空中微微颤抖着起伏前进。笑声由一中心点如地震波一般层层扩散开来。她一整个人身上,冲破娴静优雅的衣饰和妆容而出的,是似乎一刻不能停歇的放肆疯癫。而那种疯癫,正被此下的绝大部分人压制在内心的深渊里。正是这种融在一体的两极性,使她成为被频频侧目的对象。每一个瞬间,都使她不自觉地被吸收进各种带有各式表情的目光。在她身上得到满足的眼神,会带着善意收回,而不屑则会踩下她跳到别处,期望着一份与躁郁的心念相符的抚慰。
祁安提着袋子的一只手按在拱桥的围栏立柱顶上。她不能将自己的目光从此女子的身上移开。
一个人究竟需要多强多大的勇气和自信,才能够只身一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释放出于一般人只是在独处或有陪伴护卫的情况下才能享受得到的自身源自天性的野性不羁和浪荡优雅。不因周边他人的眼光而有所克制,也不被心中的道德律所约束,更不被湿冷的气流冻结。外向的个性不是决定性的必备性格要素,甚至支撑她整个外在显像的经济基础。逃过雨幕的金色阳光在她身上照出靓丽的均匀光彩。浪荡不羁却又充溢着善意,尽管可能来者不善。她不是自娱自乐,她用自己的形体动作、眼神和她无害而放肆的笑,跟投眼而至的人,几乎所有的人交流。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只以性别和大致年龄作区分。短暂的交流过后,不去担心对方对自己的心理看法,因为还要把自己的笑燃给下一个陌生人。俨然一个做东的热情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