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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寻尔完本——by施蒂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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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前,她和她们一同在景区前下车,站在路边看着她们说笑着进入景区。握着依旧温暖的咖啡杯,偏转起视线,她的目光飘到了某处尽头。
“你看什么看哪?赶紧走啊!吃过早餐的吧。”
“哦,我不进去。”
“我看,你不是本地人吧!”
“……”
“你要去哪里啊?你告诉我,阿姨我呢这些地方最熟悉了,不过像阿姨这样,愿意无条件指导你的人,可是不多了啊!”
“……”
“你信不信啊?”
“……”她对着她笑。从遥远的地方拉回来的视线算是对于她的过度热情的礼貌回应。
“看你这个样子,绕得团团转了,该去哪里玩也不知道。”
“嗯,我想去茶叶博物馆看一看的。”
“什么?哪里啊?看茶啊?看茶要春天的嘛!冻都冻死了,哪里还长什么茶叶哦!”
“……”
“你怎么一个人?来旅游总要有个伴的嘛!”她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快速扫视一眼左右后,微微仰头,将她从头顶上的棒球帽开始打量。“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这么文静,太书生气啦。”
“呵呵,一点事也没有,我习惯了。”
“这倒挺不错,女孩子是要学会独立的。”
“……”祁安继续往某处眺望。
“你是哪里人啊,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哦,浙南的。”
“浙南,哪里啊?”
“浙江南方啊。”
“南方我知道,我是问,你是具体哪里人啊?”她的脸上竟是极不耐烦之下不断拉开的咄咄逼人。
她没有开口回答,用食指和大拇指比出一个C字造型。
“哪里?”
“温州的。”
“哦,这我知道,温州的啊。”她的目光完全反转了此前有意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傲慢神态,说话的口气也不再僵硬得似教导,而仿佛发自内心的赞许,从她的口中以及眼中接连不断地闪耀出强光来。
“温州啊,温州这个地方好啊,世界上每个地方都有温州人的脚印啊。穿着自己的皮鞋,走过了全世界啊!聪明,很会赚钱,厉害!”
“……”
“东方的犹太人,就是温州人,是吧?真的了不起!真的!”
“……”
“听说上海人都敬温州人几分呐!”
“你是温州哪里的啊?去年,哦,是上个月,我也去了温州一趟呢。”
“祁连山。”祁安答道。
“祁连山?祁连山。祁连山不是在新疆吗,还是甘肃?阿姨我也是去过大西北的。乱七八糟的,那里,女孩子不要随便自己一个人出去。我还是喜欢我们东部的沿海!”
“温州也是可以有一个祁连山的啊,就像有很多不相干的人,也会取同一个名字。”祁安微微笑起来。“阿姨去灵隐寺上香吗?”
“哦,我不,太频繁去了也觉得累了。我从,我要从这里开始散步,散回家,要一个多小时嘞!”
“那你干嘛不散过来再坐车回去?”
“那不行,走到这,汗都结不了冰,热烘烘的坐在别人身边可不好。”
“那不行的……”她似乎对于自己的坚持意犹未尽,边强调着边看向来时的方向。
数个衣着高雅的年轻人从先后到达的轿车上下来,参杂着三四个国际友人,男士明显占数量上的优势,个个精神振奋,斗志昂扬,好似要把前方高高耸起的青山压在自己的鼻子下巴底下。浑身与生俱来的强盛气场与昂贵的大衣外套,一同在自身的周围筑起道道隐性之高墙,不经意间渗出凌人之盛气,只有同等功力的人能够不耗精气神地随意接近穿入。
祁安根据记忆猜测,余光中主角离场后的那几辆轿车,该是此处四季酒店接待宾客的专用车。
他们在她们面前浩浩荡荡地往前走去,目不斜视,以小团体攻无不克的阵势。热情中年女人的目光追着他们的行迹移动着,站在原地,伸长着脖子,不畏寒冷。看着如此景象,祁安不禁抿唇一笑。她通过她的表现,来感应那一行人的存在。
“刚刚那三个外国男人长得都还不错,看你头发染得这么自然洋气的,大鼻子大眼的外国人也适合你。阿姨我可不是守旧的人,年轻人更要开放些,千万不要拘拘束束的。”她再次打量着她,滔滔不绝起来。“当然了,我们国家帅气的年轻人可比一些国家的总人口都要多,出个门一捞一个着。这个究竟和谁走到一块去嘛,也是不能坐等的,可不是微信上能聊得上来几句就可以一起过上一辈子的。没错吧!”
祁安觉得她颇具即兴演讲的天分,所要求的神色和手势一步到位。
“出门旅游,肯定是交朋友的好机会是吧,泼辣一些才更像温州人是吧!”她又紧接着善意劝导,不留容人插话的空隙。
“嘿嘿嘿……”
“你笑什么?独自在外面晃,作为温州人,风险更高啦!这可不是瞎扯的吧?”
说完这一句,她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需要喘一口气。
“其实还好,也不会有人到处宣传着说自己是温州人的啊,也不是所有温州人都……。”
“嗯,温州人好。果然有胆量。敢闯,这我最欣赏了。”她再次迫不及待地发表自己的即兴感悟。
“要吃饭啊,要繁衍后代啊……”祁安不期待她能听见。
“那跟你拜拜啦,我要散步回去啦。这样的天哪下得了雪啊!”
她的话语思路也许不受任何人的左右。她微微后仰着头,表示自己的说话面向。好像以为那向着天空的说话,能够经她的后仰而向真正的说话对象折射反弹。或许,她就是说给天空听的。
祁安看着她靠着公路左边,边不规则挥舞着双臂边扭动着腰身地慢慢走路,不疾不徐地去走出这片丛林。她怀疑这位热心的中年女人有强势着主导话语权的兴趣爱好,或说纯是她积累了半个世纪左右的个性使然。
她站在原处随着风向挪动,看着那一行人消失在一整片树林的某个拐角里,似乎每个人的背影都似曾相识。善良的祝愿和美好的宽容,令她仅仅在后面远远地默默注视一会儿。
阳光向着马路投射下纵横交错的斑斑驳驳。极目可见的远处山峰上,绵亘着白墙,由浓云砌成,往上笼罩住整个山顶,联结上青天。那里一整面的湛蓝,澄澈透明。所有灰尘杂质已被一整夜又持续至今的东北风,吹得一干二净。有很多事物经过一个夜晚都会焕然一新,包括对外界产生反应的情绪感官。她决定回转目光,往她打算去往的茶叶博物馆慢慢前进。用不上跟任何人道别再见,所有的来去都源自她本心的想走就走。
想象着正在高处某一点俯瞰着整个博物馆,俯视全貌后,她再顺着门前的道路慢慢离开。这是个曾经让她产生物外幻觉的圣洁之地。也许就该让某些幻觉,仅存在能够自行营造出圣洁氛围的记忆里,并且不该刻意对它的因缘,人为地二次造访,仅仅抛却物是人非而不谈。
顺应龙井路的自然延伸以指引自己的方向。倾向于森林状态的马路两边让她产生幻觉,她在路边设有的长椅上坐下来看德语词典和英文版图书,有时候会因某一句文字而失去清醒着的意识而恍惚起来。如此行径,似乎让深在其中的行走蒙上了一种故作风雅的媚姿,只是那恍惚的意识从未将她长时间地扣押在某一处。恍惚的深处,是脱离意识的朦胧后,让人几近亢奋的清醒,只是恍惚和朦胧甚至黑暗皆为过桥的必经之路。
那种时候,她感觉自己正躺在一张巨大的摇床上,轻飘飘的,左右有规律地温柔摆动着。轻飘飘的一绺思绪,领着负荷的躯体沉入深邃的海底,听不见一点人间的嘈杂声音,最外层的衣服也感受不到人间吹起的冬风的穿透性清冽。她就这样在这些一眼疑是世外桃源的地方,边走边睡,如痴如醉,驾临上空,神游在高处山峰的天边之外,俯瞰化为英式句点的自己,她知道没人会迫近来侵犯自己,直到另一波意识将羽化的自己取缔。
往来越来越多的车,它们被黏上牌照,朝着某个方向一心奔跑。她以尽量离它们远一点的目的,贴着右侧人行走道的最边缘走,恰似敬而远之。
在最后一次彻底清醒之后,祁安戴上入耳式耳机,在歌单“NO FATE AWAITS ME”里单曲循环《No Fate Awaits Me》。关于电影中唤起情绪的影像,已然在记忆里褪尽了色彩。
在第三次播至副歌时,正值突然热烈的太阳朗照两边的整片森林,她正站在通向某个荒芜深处的入口。
她踩着枯叶上映照着远处的阳光而闪烁的水珠,一步步走进虚假的自然密林。沿着那条曾经开垦过的棕色痕迹。崎岖不堪。没有牵绊的左手,在填满肉眼可见的光线的空中,摸索纤细的支撑。
离开车来车往的大马路三公尺,她停下脚步,前边已经蛮横得无路可走。撑起水帘的树木野藤比她高去好几个头,那似一堵墙,将她隔绝在世界的这一边。太阳在那面墙的后面,她看到从顶部射过的温暖,她整个人恰好站在没有漏进一星太阳光的硕大阴影里。阴森和寒冷开始向着活人的身体侵袭,以最虚与委蛇的攻势。
也许可以借口,再辉煌的太阳,也总是会在某处,造成用自身的光线难以普及覆盖的阴暗。那面虚假的墙,不需要因自己的存在,而为那些靠近它的的人承担什么责任,甚至可以对周围的一切责难闭目塞听。
稍远的右边是一个大水塘,无法一眼清楚看透活水的来源。大片的水竹将它环绕,塘面上泛着好几种色泽的光。她背着那面墙,持续站在阴影里,看着逶迤的来路,上面属于她的清晰印记已经消失。
一只猫,在她的来路上,站在离她最近的阴影之外的太阳光里。身上好几种颜色错杂在一起,却缺少雪般的白。不对,应是原本一直单纯雪白的毛发,被染上了除雪白之外的颜色。那些颜色,从它的皮肤表层由浅淡渐变至深浓,重重压在它的躯体上,被重力吸引着,向下垂挂下来,而它只能支着同样被染了色的四肢,将它们背负着前进或后退。
不时开合的尖嘴,似在发出乞怜般的轻声呼叫。一只前脚悬在地面之上,在它的半空中小心翼翼地颤抖着。双眼,泛蓝的双眼,涣散出逼近死亡的光芒。眼角充塞的眼垢,像是经历过了几千个日日夜夜的哭泣,尽是泪迹的堆积。肚子极尽可能地往内侧瘪;向下垂落着又拖曳在地的长尾巴,早已将它与生俱来的神威,从耳朵开始,经过全身地抖落在尘土里。一丝不苟,像一只逐渐在漏气的逼真的被弃玩具猫。某丝似即将抽离的气力在它身上攻城略地,只差最后的一片狼藉,徒留一身皮毛延续它且有的几口呼吸。
依然戴着耳机,她看着它,听得到它拉得纤长的哀鸣,曲曲折折抵达她的心穴。自然而然的,却发自全身的力气,里面有让人卸下心防的柔情,混进降音后的耳机中以高频次连绵起伏的器乐声里。
它仰头看着她,每长叫一声,便发病似的大幅度左右旋转着精瘦的脑袋,最后将眼神钉在它脚前的某处,直到下一次自行拔起。
她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努力柔和地看着它的蓝眼睛。害怕自己的贸然出口会使它如惊弓之鸟,她开始轻声呼唤它,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然而它没有逃走,也没有接近,却在原处短促地一声声回应着她。声音越发地焦急起来,最后变成声嘶力竭地凄厉嘶叫。
那声音似在将她驱赶,又似对她苦苦挽留。她感到它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强烈的死亡气息,像是要从它体内向外发起攻击。它已变得抗拒任何形式的干扰,它的特立独行已使它落得没有任何能够与它同甘共苦的同类。
祁安忽然想起自己袋子中的两只鸡蛋。她将左手伸进袋子中搜寻,抬头看到它还在原地,也已经停止了嘶叫。对着它,剥了蛋壳,又开始喵喵喵地柔声呼唤它。它根本不敢轻易靠近。也许一例例的惨痛经历已教它不能17 轻易相信。她将一点蛋白碎末轻扔至它脚边。它叫着,试探地用鼻子靠近,却像识别毒物一样地快速撤离,虽然略有犹豫,而后重又转头盯着黄尘上的那些白点。然而只是片刻,它又抬头将她盯住,只是,它的眼神,已变得守护自己的所有物一般地防卫着她。
她猜想它此刻看到的她应该是漆黑的。她小心翼翼地向着左前方走进阳光里,任太阳晒到她的半边脸。它始终在盯着她,伴着时不时的低声呜鸣。她面对着它的眼睛咬下一些蛋白,进行夸张地咀嚼,发出响亮的啧啧声,再全部吐出来向它轻扔。
她看到它吃得凶猛,伴着低音量的叫声,像是压抑的怒吼。她把剩下的所有鸡蛋全都拆碎后连着蛋壳朝它的脚边轻扔,边几乎蹑手蹑脚地从旁边慢慢向阳光朗照的小径上移。回头看它,却见它也正回头看她,并且不打算旋即移开视线的样子。长长的整个身子几乎匍匐在它的食物前,尾巴在地上左右挥摆起来,身上的毛发舒适得开始一根根张开来。
她抬头看向身旁耸上天的颀长树干,似乎闻到了腐烂的腥臭味。想起小时候在祁连山偶然遇上的,被吊在高高的树枝上的被村里人毒死的野猫。她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将它吊得那样高的。它数倍放大在她的眼前,张着黑洞般的被弹力拉开的大口,瞪着惨白的大圆眼珠,脖子被扯得很长很长,抵抗不住重力的下垂,身子日渐长条化,雨后的浓汁顺着树干流淌,上面爬满令人触目惊心的蛆虫。它们以那样的形态,在树上承受日晒雨淋,直至被分化得尸骨无存……
将烈阳留在了深林里,祁安以甚于进入的速度回到树丛的荒芜之外。两侧路边没有一个行走着的人,只有不间断的开足马达的四轮机器,各自朝着某一边呼啸而过,扬起肉眼难见的灰尘,和刺激感官的多种混合气体。
前面的道路越发宽敞,公路的支路更使全局显出纵横交错。她放大音量,让自己沉浸在命运营造的绮丽的声色氛围里,隔绝了外界一切的俗世音响,从支线出来进入到主干线上,靠着边缘缓慢移动。趁着人少,她在公交站亭的钢凳上坐下稍作歇脚,看着开来的公交车一步步接近。司机在站前停靠许久,在旁边等车的女人在亭下踱起步来后,他才终于向前开走。她看向站牌上提示的交通线路,顿觉绵密的数字和线路途径直叫她眩晕。站起身来,看见旁边一直很安静的年轻女士脸上有狐疑的神色。撞见她的察觉,她只是仿佛不受困扰地继续默默移动着脚步。
像一只乌龟,慢慢悠悠地向前爬行,她背着薄阳,还在走着龙井路。没有什么奢望,走过龙井路的尽头,下一条路自会在她眼前呈现,她没有想过凭着自己的意志而让它们在自己的眼前隐藏起形迹。和她一同在站亭向着同一个方向出发的男孩子,已经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不见。她不曾想过要让自己的脚步向着其他人而亦步亦趋。所以,她曾经猜想,在她崴伤脚的时候,旁边应该很难找到能够立马给她一根拐杖的人。所以,在她不可避免地崴到脚之后,她必须尽力进行自愈式的休息。她从不倾向于去预测问题的发生可能,那随着某一次序向前推进的力量,她只有去顺服,所有问题都会以特定的形式迎刃而解,一如某时的不解正是一个迷宫的出口。
她走着,遐思与音乐时而缠绵时而分离。庆幸她从来不会就着这样的状态,不知不觉地踱进车来车往的马路中间。那里会有更多的来自物质身体的冲击。她已在时有时无的太阳下匀速行走很久,热量也一点一点地积累了很久,只是一切均刚好够用。在太阳下,也许只有静止不动的人才会被冻得抽搐。她用手在脖子处往下扒开很大的开口,让冰凉的风微微沁入,只因实际功用而被择用的围巾成了一种饰物。向上捋起袖子,让手腕浸露在此刻冬里混着阳光的冷气中。活络在右手腕上的一只纯银镀白金开口镯子,映照着太阳,银光闪烁。她抬起手,吸着气,在光面上印下久久一吻。
在岔路口等待一辆轿车开过再继续往前走,车中是几个从度假酒店离开的人。在茶园外边的龙井路边缘上,她们在抡着锄头锄地。头上戴很大的草帽,作为外套的毛衣袖子捋得老高,踩着沾满泥污的军绿色解放鞋,神情开朗,每一个弯腰抬头之际均有说有笑。好几麻袋的植物苗零散地放在路边。她用普通话向她们询问那是什么植物,却听不懂她们的回答,她们的语音和普通话出入很大。她略表谢意的尴尬微笑却引来她们的前俯后仰。她跟着她们一起笑起来,只因她们能够一目了然她表露的疑惑,而她却始终听不懂她们不断涌出的后续内容。她们脸上干燥的皲裂同她们放肆的笑纹一样,浓且深,都毫无保留地在她眼前袒露。车辆在这里给空气融入显而易见的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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