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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寻尔完本——by施蒂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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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向右转头,看见她的朋友正戴着英伦风的帽子,边往她这边走来。依然如往常的,他从不远的某处,脚步轻缓地走向正坐在某处的她。九年前,命定的缘分让初次来上海的她,与他相识。这是在长久相离后的第六次,也是生命中的第六次,她与他见面。他大她两岁的年纪,面容上却有着那似乎永远都不会被岁月裹挟的青春之气,似乎从来不曾经历过人世间的雨雪风霜。看着他逐步走近,她的嘴角不禁轻轻扬起笑意来。
“白天都已经在黑夜中睡去了,我的伙伴都来催我下班了,我美丽的女士!”他抱胸交叉起双臂,挺立在她的桌旁,面上有佯装的淘气。
“那,这次我该以怎样的形式向你告别呢?需要有些创新吗?”她侧仰着头看他。
“那你可再不能自作主张,这可得经过一次谈判,最后向国际法院申请许可通过才行!”
“请坐!”她望着他,朝对座摊开左手手掌。
“你三年前的行为,简直不可原谅,Ann!竟然有朋友在大半夜的突然就从一个朋友家里失踪了?如果不是有些了解你的习性,我肯定报警了!”他把手掌轻拍在桌子上,以表示他的盛怒。
“非常抱歉,我竟然害你摊上了这么一个神经质的朋友,作为谢罪,我请你喝玫瑰红葡萄酒可好?”
“去哪喝?”他问,语气着实不屑。
“打破我喂了大半辈子的小猪扑满,也要送你去普罗旺斯的酒庄!”
“远水解不了近渴,没诚意!”
“没问题,那街上应该哪里都买得到,五星酒店也只是砍砍手滴滴血的事情!”
“那些看不上,在我心里,那些品质永远都不过关!”
“那要怎么样?你自个儿做主!”
“只要下不再犯,我就恕你无罪。你上我家大爷一样地坐着就好,我买菜,弥补这几年来我心里亏欠你的饭量,中餐西餐随你选,我全都给你端上桌去。法兰西玫瑰花茶都是已经烘干密封好了的,每一片鲜艳的花瓣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原生状态。还有那个玫瑰红葡萄酒也舍不得你破费,从你离开的那个深夜起我就开始酿了,……”他一反不屑,开始兴致勃勃地滔滔不绝起来。
“什么?你什么时候还会酿葡萄酒了?”她打断他。
“可不是?”
“一夜间,你哪儿来的各种各样的葡萄的?”
“你说的啊,先相信,而后看见!”
“哈哈,我绝不会反驳自己的,那我就相信你了。那你舍得敲开你那装着你的玫瑰红葡萄酒的木桶吗?才四年不到,还不够资历呢!”
“所以这就要怪你的不期而至喽!可是命运叫你是我的朋友,我也只好将你的罪过举止忍受喽!其实我还以为至少得给它陈上个十年二十年的呢,还真没想到,你就这样在我毫不设防的情况下突然冒出来,对我进行心理攻击!”
“哈,简直越扯越瞎了!不过我是不会去你家的!”
“为什么?亲自为你下厨办家宴,还有早就备好的玫瑰花茶,难道都不够诚意?”
“除了那是一个会令我自己感受到被罪怪的地方外,我还害怕去。”
“害怕去?竟然也还有什么会是你害怕的?又不是没去过!”
“对啊,就是因为已经去过了,才害怕去啊!”
“竟还有这么严肃的来自于你的人间歪理?”
“有过一次就够了啊,那是美好的一次,第二次就该是坏印象的集成期,我想让你的单身公寓在我的认识里是永远的美好的,现实该有些不一样!”
“扯吧,我以我的人格担保,你绝不会失望的!”
“那就恕我直言啦,因为有过第一次,第二次已经没有初次的兴致喽!而且听来应该还是那副样子,所以就麻烦你永远地不要原谅我吧!”
“嘿,摊上你这样的朋友还真是我的孽喽?”
“重复同样的事情容易令人厌烦,不是吗?就像你做翻译的时候,把你知道的内容又重复一遍又一遍地,有时会让你觉得难受一样啊。”
“这哪有可比性啊?况且人还不能同时踏入一条同样的河流呢!难道这也是你没有想过用你的珍稀语种挣点外快的原因?”
“你还有兼做法语翻译吗?”
“嗯,一直是会员。偶尔接些交替口译,很久没参与同传了,你知道法语溜的人可不少,而且其实我也没那么空。现在手头有一些委托的文学翻译,中翻法,法翻中。说是文学,其实一看就是那种商业气扑面而来的通俗类本国畅销书。”
“听你的口气,同学有些浮躁啊,何必委屈自己去干实在不甘愿的事情呢?书店和咖啡吧还不够你忙吗?”
“哈,不愿像忘掉上海话一样地把本来热爱的法语忘掉啊!”
“哦?第二母语怎会忘掉呢?那么,我是不是已经无法用英语跟你交流了呢?”祁安用英语问他。
“至少两天一部英语电影呢,都不看字幕的。”他用英语回答她。
“看来我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只要还能接触到那个语言环境,那种语言能力的丧失还是没有那么容易的。”
“那么你的意大利语呢?”
“也还好吧。有时候,无意之间,我会发现自己在心里或头脑里自言自语的时候,那个语言是在英语意大利语和汉语或其他一些什么之间自动乱七八糟地切换的,好像那些想法会不受我控制,自己选择最舒适的语种表达方式在那里形成感性的意象,有时候甚至会掺进我的温州方言。”
“那你真的是想要把它们都忘掉也是不可能的嘛。嗯!就算你失忆了,你不记得我这么一个朋友了,那些语种还是能争相从你口中蹦跳出来的!”
“哈哈哈,果然是个人才,是不是?”
“是啊,自己做编剧做导演做统筹,又兼摄像,还一人分饰多角,走到哪哪都有不同的声音聒噪个不停……”
“所以,也永远不会感觉孤单有没有!”
“都又三年多了,你还是没怎么改变……”他用深邃的眼神看着她露出笑靥的脸庞。
“你呢,你晋级黄金单身汉之列了吗?”
“哼,还不是为了等你归来嘛!说好的守株待兔呢!”
“哼,我可没有允诺你什么哟。不过,你就以这个为借口,罔顾人家的守株待兔喽?”她在“人家”二字上加上着重音,有意引导他注视在她脸上的视线。
“那个家伙啊,其实我依稀地记得,他去年也来过这里几次,几次之后就消失不见了,估计是回到德国去了,他家庭的重心估计在德国。只是没想到,一个月前他又在这里出现了。最近一个星期几乎就是天天来的,还告诉我自己住在遥远的徐汇。在我的班的时间段里,想不注意到这么一个混血儿都难,而且还给我们咖啡吧吸引来不少客流,从没见过的清一色美女大学生们突然就是一波接一波地来的,好像觉得跟他呆在一个空间呼吸同一片空气就圆满了。其实我怀疑他是看上我的伙伴了。”
“哼,笨蛋Schiling,听你的口气你可真是没少关注你的这位又中又德的幸运星呢,至少你还把我送给你的书借给他过呢,还向他暴露了我的长相秘密!既然是看上了你的女伙伴,那他现在干嘛看着你呢?对,是看着你,而不是我,当然也不是你的女同谋!先前我看他看着我的眼神还真是幽怨呢,我还奇怪自己怎么才一来也没做什么坏事的就突然成功树敌了呢!”
“哦?你是认为我就是他一直在等的那只兔子!你怎么知道?”
“是的啊!有没有欣喜若狂?是你自负地认为自己至少不该被作为一只兔子的?还是你想要自己才是那个守着株准备逮着兔的人?要说我是怎么知道的,一看他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一走进他的身边就闻出来了,祁安的另一特异功能,经过数千个日日夜夜从熔炉中练出来的。不过从现在开始,就不再是什么秘密了!不过,难道这些事情一临到自己身上,作为一个聪明男人也是这么无知到愚蠢的嘛?”
“……”他盯着她,在她面前压低上半身,作仰视状,同时在年轻的脸上紧紧奏起眉头。
“其实,他的年龄会比我们小一点。他表面上克制着现在一些年轻人能够轻易表露的热情开朗,而显得成熟稳重,在年轻女孩子的眼里那不是冷漠孤僻,而是迷人且有正派气质的优雅和深邃,或说就是,酷。这样的气场,她们一般会不太敢轻易接近,却也做不到完全不被吸引。然而我想,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也是不太敢去冒向你挑明的危险的,其实也真是有些拘谨,真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男生。也许,一个民族骨子里的不安全感,也是会有或多或少的遗传的。可是谁叫你们都不了解对方呢?如果你们谁都不再向前迈出一步,那你可得好好地体谅他,那么,你就好好地呆在你的吧台,让他在不远的地方好好地把你观看吧,你知道,这也是一种善良!”
长久的间歇,她靠着一只手臂趴伏在她的羊绒围巾上,同他面对面。
“Schiling朋友,与世俗连结的那根丝,你是断不了的。我知道你的内心是有着那份渴望的……”
“哼,你这会儿可是滔滔不绝地维护着他呢,真是像一个妈妈教训一个小朋友一样呢,所以我仰望你!”
“吼,你这家伙,说话夹枪带棒的,银针都差点儿扎上来了是不是?”
“哈,你这哪来的梗?”
“Schiling,不要放弃你另一种不同形态的幸福的可能,作为朋友,Ann希望你拥有各种各样的不同的幸福!”
“哼,Ann的突然降临,就是为了提醒她的朋友,他再继续无知下去将会错失一次不同形态的幸福吗?”
“缘分!就在这样的时候,我遇上了你们!”
“可恶,那个还在蘸盐水的家伙,她为她朋友的主餐当孔明,那她自己的盛宴呢?”
“呵呵……”看着朋友扬起调皮的笑意,祁安愉快地笑起来。“那么,既然是作为朋友,那个三餐不继的家伙,可以去你幸福的宴席上蹭点吃喝吗?”
“嗯,严肃点,有些东西可是不能随便分享的!Ann,不要为我担心,请让我为你担心!”
“嘿,Schiling,我说过,我的心倾向于去看见,而不是去拥有……”
“Ann,人也难免会误解自己的心,也许你的心也会倾向于去看见那属于你自己的!其实你太把你自己束之高阁了,然而你并不高高在上,所有宗教信仰,本质都是同源的。你的心认可吗!”
“谢谢你,我的朋友!真是你说的那样,缘分自会来招引我。”
说着,她把桌子上的羊绒围巾围上自己的脖子,又整理起长发和棒球帽。
“你是想看见各种各样的缘分吗?”
“不知道……”
“……”
“和你爸爸和解了吗?”
“不知道,这五年多,我没去法国看过他们,没有和他通话,他们也就回来三次上海过。”
“相信我,在那个不一样的环境里,他会认同你的,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
“我们别在这聊了,走吧,我们去吃晚餐吧。”
“抱歉,还是不好意思了,我要拒绝你了。晚餐实在不是我今晚的猎物,你去做那些你应该做的,而我也去做那些我想做的我应该做的,好吗?我把下午的时间与你分享,晚上就让我独占好吗?”边说,她边去揽电脑包的背带。
“Ann,对了,你下午说的都只能付一半牛奶的价格了是什么意思?”
“哦天哪,你真是让人没面子极了,都过去这么久了,还要来揭底。好啦,承认啦,没错,就是想要博取你的同情嘛!”
“我可不希望你一脸嬉皮笑脸地欺骗你的朋友!”
“哼,要我搬来我的金山银山砸你头上,给你砸出个窟窿来吗?哎哟喂呀,你在担忧些什么哟?”她已站起身来,在肩膀上挂上了电脑包。
“你这个家伙……”
“千万别来送我,我会哭给你看的!”她提起帆布袋,再把桌上的英文原著放入。
“如果你还在上海,一定要再来找我,因为我找不到你,我也从不寄望于偶遇。如果你不来,你一定会看不到你倾向于去看见的!”
“嗯,Schiling,我的朋友。”祁安走到他的跟前,伸出一只手臂去拥抱他。
他侧头,以西式的礼仪去亲吻她的脸颊。
他站在原地看她离去的背影。她从吧台前走过,看见那个中德混血的年轻男子向自己投来目光。她在暗处里向他摆动手掌,打着口型,以中式礼仪表示再见,并用手指向他指示那在后面的她的朋友。她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出书店的中庭。祁安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一个男生的笑容,她认为那实在是迷人的可爱……
耳机中播放着朋友Schiling几年前推荐的电子合成音乐《Night Call》,她喜欢这类有留白的音乐,单曲循环三次,切换至“NO FATE AWAITS ME”。大片的留白,浓郁的古典气息,无限蔓延的言未尽且意未止……南下至延安路,顺着延安路往东走,经过几个交叉路口,到达中山东一路。
在那古老的大钟前面,她正面靠向迎江的栏杆,俯视映在黄浦江面的光怪陆离。耳机中的连续性音乐在没有任何征象中倏然收了音,入耳式耳塞外的喧闹冲破那层薄薄的屏障,温柔而野蛮地进入她的私人领地,在那里哄哄地鸣响起来,似一团无序糅杂的浆糊。以为是音乐软件又因手机内部毛病而出现闪退,想要重新启动一次。
祁安拿出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大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未知号码正在拨入。盯着“未知”二字看了有好一会儿,那拨号依旧在无声地挣扎着,好像只要那样地坚持不懈,自己就会被发现就会被接听。也许只要再过三四秒钟,它就会因为长时间无法接通而被自动挂断了。
祁安离开栏杆,用大拇指滑向绿色的接听键,一边塞紧耳机,又把手机举至嘴边,这段时间里,那条无线的两端似乎谁都小心翼翼地没有发声,那边更似根本无人存在。
“喂,您好!”她先开口,标准的普通话。
“喂?”那声音像是跟着验证一下电话是否已经真正被接通了。
“爸!是你啊!”她笑起来,脚步静止在流动的人潮中,讲起外国语一般的温州方言。
又骤步至步行区的里侧边缘,像正在接近一个人,看着中山东一路上不肯停歇的车辆,盯住远处的某一辆,好像她父亲正坐在那车上向她驶来。她又看着那些一辆辆正在通过的明亮车灯后面的黑暗区间,等待着另一端的同一语种重新响起。
“你在哪里啊?旁边怎么这么吵?人很多啊?”那边语速飞快,好像要一下子问完所有的问题。
“哦,我没有在房子里面,呵呵,天底下人肯定很多的嘛。你听得清楚吗?”她对着手机大声讲。
“清楚是清楚的。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呐,就是想着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打一个给你看看呐。”
“哦,我们是很久没有讲话了。”她抬起头去看眼前的那面古老的大钟。“爸,你睡了没有啊?你那里有没有很冷?”
“早早就躺床上了,在被子外面整个人冷得直抖!天气预报说后天要零下了,也不知道准不准。”
“那你被子要盖得厚一点嘛,你晚餐有没有吃?”
“这样冷的天里,一天吃两顿,就是早饭不用吃。”
“嘿,你还真是跟有些城里人一样了,早餐都不用吃的。乡村果然越来越城市化了。”
“早上躺被窝里不太暖了嘛,还吃什么饭,多麻烦?”那边说得兴致勃勃。
“阿嬷呢,她晚上睡了没有?”
“也早睡了!”
“你们晚餐吃什么啊?都是些什么菜呢?”
“吃什么?就那些嘛,能有什么新奇的呢。前几天,你表姐夫又开车送来好多海鲜,都是刚从海里捕上来的。”
“有没有蔬菜啊?”
“有是有的,自己种的都吃腻了。”
“二叔种的是吧!”
“嗯,除了他种还有谁啊?你阿嬷不会种,我也没有那个气力。”
“你去菜市场里买嘛,天天吃一样的菜,谁都会腻!”
“冷得要死,路那么远,也懒得去!”
“嘿,你也真奇怪,为了吃得好一点,你也说懒得去做了,那难道是饿着还舒服一些吗?”
“那也要等天晴了嘛,最近这几天还天天下雨了,天又冷,地又湿的,走去哪里都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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