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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寻尔完本——by施蒂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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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司机仍旧是那个她好几年前就记住了的常开往祁连山的男人。他为人豪爽,带着领受山野熏染的粗犷性格,二话不说地欣然同她前往。他打趣她那可是办酒宴的排场。她仍是说,山高路远的,购置不便,只好一次性多储备一些。她又从米店取出自己的行李,并自己搬出一袋八十斤的大米放进车里。
经过半个多钟头的盘山公路,到达祁连山时,已在下午的界限内。
三间套三层联排的十逾米高楼,阳台上下皆是门窗紧闭。成群的鸡鸭涌入遭到破坏的院墙篱门内,在门前的大院子里堆积出致使踏脚困难的秽物来。
她将所有的东西都搬至门口后,才站在屋前的大院里,作为一个不速之客,大喊出声,以明宣自己的到来。最左侧的二楼上传出熟悉而年迈的应答声,是她的阿嬷。
她站在房前的原地,放远着视野,看向与祁连山相隔着幽深大峡谷的对面一座人居狭长高山,那座高山的基底处正在被打通一条高速隧道……
满头黑发,依然不曾掺进半缕银丝的阿嬷上来将她的双手握住,只是一个劲地说着她回来就好,并就她中午的吃饭事宜不断提出来问题。她头发蓬乱,已然长时间没有经过细致地打理,衣服穿得臃肿,脸上满是老年斑,双眼浑浊。祁安伸手拿下她头上的一根枯草,将她拥抱。她说自己的眼睛坏了,眼前的她看起来是有两个人影的。祁安问她吃午餐了没,她只是回答说早饭吃得晚。
也许是闻到了新鲜的气息,在楼上午休的二叔也下楼来,以自己的方式发出欢喜之情。他下巴上已经长出了白色的胡髭。二叔因年幼荨麻疹时生病不治,五岁后的半百多年来没能说出过一句话,也没能听见过一句话,亦不会正规的手语,大半辈子都呆在祁连山伴在阿嬷身边做着自给自足的农民,一年前的压迫着视神经的脑部囊肿手术彻底削弱了甚至是剥夺了他的劳作力量,成为一个干不了重大农活而多时歇农在家的山人。二叔看着她,盯着她绕上一整圈,将她上下打量着,大笑起来,笑弯了眼睛,不停地向她比划着双手,嘴里是单音节的他自己的念念有词。他将她放在门外的东西,包括着她的行李箱到大米,全都搬进三套房子一楼毫无阻隔地联通的前门大厅里来,并以大声的咕哝表达着他个人的兴奋。整栋房子里,几乎全是他一个人的声音。
最先快速清理过三间房的三个冰箱后,她一边拒绝着阿嬷不时向她提出的恳请般的要她先吃饭的要求,一边把所有在小镇里买来的东西或保存进冰箱或就放在左间房子的厨房里或分发给他们又或放到洗漱间去,或者拿出来备煮。双手叉腰站在偌大的大厅里,抬头仰望很高的天花板,再穿过大开的中间两爿大门眺望远方青山,竟觉得整个人都眩晕起来。
一直到晚上饭点时,她才见到在他处度过整个下午才回家来的祁贺山。他的脸上有惊讶,也有高兴,在她还没看到那些情绪消失之前,他就搬了一张凳子坐到大门边,就他所看到的她买来的东西进行讨论。他看着她的脸,祁安感到自己在某个瞬间想要移开去视线时,却是父亲先发生了转移。祁贺山满头的灰黑头发,整张脸枯瘦而干燥,他突然间在她眼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跟他说,先多吃点梨,吃梨会好,晚饭再多吃一些与排骨熬了汤的白萝卜。她向他递去洗净了而未削皮的大个雪梨,他却是圆着眼睛问她,她手指上的金戒指是哪来的。她只是说,十几块钱买来当做好看用的,哪是什么黄金,是假的。阿嬷却前来拆穿说,她怎么能够骗得过她的爸爸呢。她只回答说,那她真是捡到宝了,十几块钱竟买了块这么大的黄金……
祁安自己的独立房间是落了锁的。从阿嬷的房间里取来钥匙,开门进去,一片漆黑中的陈味扑鼻而来,是长久没有居住而无人打扫的房间都会有的味道。
阿嬷陪着她来,跟她说,那些寄回来的她的东西都是拆了快递封套在沙发上放好了给她的。她坚持让要陪着她的老人顾自己去隔了一间屋子的另一间屋里去睡觉,而自己一个人一向是干得过来的。
在门口打开罩了玫瑰式灯罩的日光灯,看向里面,房间里与几个月前并无多大差别。然而,她一眼就看见了,木制长沙发上的她几个月前从云南寄回来的两袋血米。转身踏着大理石台阶上到去向三楼的楼梯口下插上热水器,不经意间抬头看向上方,空荡漆黑的三楼,上面摆了一张可挂蚊帐的老式雕花大木床。在砖墙里辟出的一个狭窄平台,上面摆放着暗示母亲和哥哥的灵位的插着燃香香根的香碗。她不禁脑皮一股激灵心里一阵揪紧,闭上眼睛,向着那两个灵位,双手合十,深深鞠躬三拜。
去二楼楼梯口旁的卫生间里打来水,就快速地清扫起来。不到一个小时,简单挥掸了壁板及角落,垫脚在凳子上擦了窗玻璃,铺好了上下棉被床铺,拖了石砖地面,拿出拖鞋作为房内专用。
从作为母亲的嫁妆的古老镂刻样式的衣橱里拿出叠好放在家里的换洗衣服,带上大把的裁衣剪刀,关了卧室的灯,去到卫生间里。对着镜子,她将自己的金色长发剪成仅到耳下的短发,然后再洗澡换衣,用干毛巾擦干了短发,再进卧室。将剪下的大束头发用红绳扎好,放进古老衣橱的抽屉里。
关门反锁,她在黑暗中坐到床沿上,双脚着地,身体后翻横着躺上棉被,闭上眼睛,让自己冥想。很久之后,睁开来眼睛,起身按下较暗的一盏灯的开关。拿来电脑包,将里面的笔记本以及电源适配器拿出放在床上,再将里面的所有大小物品都倒出来。拿起皮夹打开来,顿时一阵心悸,鼻尖倏尔酸楚。皮夹里面,原本空出的地方,多了一张简历式名片,应该是他在那半个小时之内放进去的。将绿和玫瑰两张卡全都塞入,合上皮夹,把它放到床头小柜子的抽屉里。
拉来行李箱。里面的衣服是没什么好整理的,即使是要过了年,年后的不知何时,她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拉着这只行李箱继续去流浪般的漫游的。然而,放在里面的她带走的包括蓝色贝雷帽在内的工作装,她是不会再次随身携带的,早晨换下的脏衣服也是必须拿出的。
拉开拉链,打开箱盖,好像这时才发现此刻的这只箱子,与离开酒店去摘戒指前相比,有着明显的重量上的不一样。将Schiling送的已从礼盒里拿出的玫瑰花茶及原版专辑拿出,往下便是他送她的中文版《博尔赫斯全集》,又将衣物一件一件地边拿边重新叠过地摆到床上。衣服一件少一件地缓慢见底,那本孔雀蓝色封面的大册子便是那般渐渐推开迷雾般的跃然眼前,还有两张Coldplay的专辑,以及单曲《Sweet Song》。
她设想不见此刻自己的心理以及脸上的表情究竟是怎样的,她只是将那本大册子快速地单手抓起,再快速地起身去按开较亮的吊灯,然后转身奔向窗前的书桌,快速打开着桌上的台灯,边拉着木制靠椅边坐下来,左手不曾将它放下过。
棉麻质感的纯孔雀蓝色硬质封面上,几个银色大字粲然夺目,“YOU ARE THE ONE”。
小心翻开封面,才知这仅是作为收纳盒的外壳的一部分。盒内才真正躺着一本册子,同色,微小于盒子的尺寸,封面标题依然是“YOU ARE THE ONE” 。不必将其从盒中取出,翻开收纳盒外壳的封面,册子与盒子的内壁便已展开以供手指翻阅的活动空间。终于翻过册子的封面,她的双眼已经快要看不清封二上的字词了。黑色油亮纸张的中上方印着一行金色的英文字符,不循常规。“If I am the THINKER, You must be my Lover & Listener.”
这本她的笔记本桌面大小的橫开册子,仿佛是从美术馆中取出的由专业设计师精心制作的名家画册。
里边,七十一张的油质纸张上全是高度清晰的横置彩色照片,每一张照片都似裱上了木制白框。每一张纸张的正面页都是她,都在右下方的空白处标注着至秒的时间日期。每一张纸张的背面页却几乎都是各个不同国家不同地方的一景,都在左下方的空白处同样标注着详细至秒的时间,以及具体的地理位置。
她的照片上的时间始于她转身离开杭州的国际青年旅舍的前台往外走出木门之际,她的身后有一只飞速前进成了幻影的黑色长物,那该是一只黑猫;却是止于她离开上海的前三天的早上穿着他的睡袍站在落地窗前俯视远方的样子。首尾皆是半离着摄像机而去的姿势。
背面页上的照片起始于十七年前的奥地利的圣安东滑雪场,她在人群中找不到他,那该是他尚且十几岁的年华;景象终止于这个月下了初雪的上海深夜,依然不见他的身影。期间历尽欧洲各国,只是尚未涉足大洋洲。
照片的风格从一而终,擅于光线的运用以及对动态趋势的抓获,于明暗对比中融入引人思考的线索。她一张一张地细细看过来,觉得他的内心里是有着确切而坚定的明暗选择趋向的。
她终于在所有照片的最后一页,看见了他的模样。
左侧是她画的他的自动铅笔素描,“《the THINKER》”,时间为她标记下的十年前的阳历八月二十七日。她没有去细看。右侧是他的彩色相片,是与她深藏在心的相同的善意微笑,颜色与发色趋近的细微胡髭,唇上有竖纹,眼下映出日积月累的深深劳累,蔚蓝虹膜内的黑色中心点,睫毛很卷很长,眉头微微逆向,额上一长一短两条清晰横纹,连脸上的几颗小斑点都那么明晰。他似乎就在眼前单单凝视着她,而不是从她的内心里,也不是看往别处。此张照片没有时间日期。
在册子的封三上,端端正正地立着一个手写的中文繁体字,“愛”。祁安合上相册,把它紧紧抱在胸前,长久地失去了动一动的能力。
“施蒂安,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隐痛烙印进心底深处,鞭策出自我请求原谅,也像在梦境之外双手合掌虔诚祈祷,以让所有人皆得心安。
十几分钟之后,她终于放下,抬起垂落在胸前的头,将手中的盒装相册放到床头的一边。去整理尚且堆放在墙边木制长沙发上的从各地寄回来的书,把它们全都穿插到书架上。
她房内的书架不是嵌在墙壁里与墙统一的。它原是祁贺山在决定跟她的叔叔们一起重建房子时,在开始拆除旧房之前,就委托木工按着他自己的那副最简洁的设计图样做成的壁橱式衣橱。它原是被他计划着送给她的哥哥祁荣当作礼物的。近三米的高度和长度,上半部分是用一层层一排排木块隔开的一个个小隔间,大小不一致却向着中间对称,上半的正中间是内里镶着一面银镜的较大隔间。用于开合挡尘的是花纹镂空的两排大木窗。下半部分较上半部分凸出,分别为三个相等的区域,正中间有着四层抽屉,左右两边是有着开关门的宽敞大隔间。这个还来不及送出去甚至告知的礼物,上半部分成了她的书架,下半部分成了她的置衣置物间。
拿来放在最上层抽屉里的保鲜膜,将那本盒装相册封上,祁安踩在高脚凳上,将它向右斜靠在最上层处最左侧的一个小隔间里。与它同一隔间的向左斜靠着的是于不同时期内裱了相框的大幅照片,它们从以相框相片的组合形式诞生在她手里起就始终在那里存在着,除了偶尔隔年更换保鲜膜,不曾被拿下来欣赏或回顾过。
这一隔间的旁边是苏打绿的所有专辑或单曲。往右的每一个小隔间里,单独地或组合地摆放着唱片,购买的或自制的。
Radiohead,Coldplay,Brett,Glenn Gould,Sergei Rachmaninoff,Bandari,Cheryl Gunn,Laura Pausini,Die Prinzen,Herbert von Karajan,Franz Joseph Haydn,Chet Baker,Jason Mraz,Brandon Lake……从左往右,由上而下,相互间偶有工艺品装饰开。
从音乐区到原版或中文版的书籍区除了内容本身并无明显过渡区分,仿佛相互混融。
庄子,弗兰茨·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川端康成,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伊塔洛·卡尔维诺,弗里德里希·尼采,米兰·昆德拉,萧红,渡边淳一,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诗经》,《道德经》,《金刚经》,《地藏菩萨本愿经》,《圣经》,《黄帝内经》,《疾病的隐喻》,《1984》,《人间失格》,《一位女士的画像》,《逻辑哲学论》,《人性论》,《论自由》,《堂吉诃德》,《银河系漫游指南》,英语词典,意大利语词典,汉语词典,德语词典,与语言相关的各类工具性书目,《潜意识》,《麻衣神相》,《梦的解析》……
整理好所有的东西,再次去卫生间作最后的梳洗,将手机上的时间调慢十五分钟,祁安躺上床,盖上棉被,棉被上面加盖了毛呢大衣。
头靠在枕头上,望着对面木制装潢的墙上的一幅幅裱了深棕色木框而在框边留出大片空白的画。相框的尺寸一致,内部所贴图纸各不相同,但也都是由黑白灰棕四色域内的颜色构成。框内的确切来说并不是画,只是被拆散开来的,在一些边角处绘上了一些代表性动物或植物的地图,中欧,大不列颠岛,巴尔干半岛,中东,亚平宁半岛,澳洲,朝鲜半岛,美加,中国,台湾,浙江……
一夜宁静无梦,第二天太阳升起前,她睁开了眼睛,手机上的时间未过六点,穿衣起床,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她的房间在整栋屋子第二层的后排边角上,在坐西南朝向东北的房屋里,是照不到冬日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的。隔了一条小公路的上方的一户人家正在打开他们的大门,发出响声。去卫生间用冷水扑脸,戴上棒球帽,戴上入耳式耳机用中等音量听任意一首轻音乐。
出自己卧室的门,打开前屋处祁贺山的房间的门,她的脸稍稍一闪讶异的心思,她以为他是睡在村里的他的一个已经相处多年的情人家里的。父亲似乎仍在睡梦中。她快速地轻轻打开另一扇门,出了他的房间到阳台的走廊里,深呼吸。三套房子的走廊也是一如大厅联通的,穿过中间的那套无人居住的另一个叔叔的前后两个房间,打开二楼的后门,跨过水泥小桥,便直接出了房屋,踩上了处在一楼时只能仰望的小公路上。
再踏着石梯往上走,进入到那户人家的大院子里,向那个正在院子里扫地的老人打招呼。年迈的老人受惊似的扔下扫帚向她走来,却又瞬间将她认出来。她告诉祁安,虽然她的头发会长会短,可是她的模样是没有改变的,就算不看脸,听她的声音也是能听得出来的,可在昨天她就觉得她阿嬷家该是来客人了,那么热闹。老人年轻时声带受了伤,大半辈子只得低音沙哑着说话。祁安告诉她,她有时候做梦也是会梦见她的,梦见她跟自己的阿嬷坐在稻草垛前,晒着太阳,讲故事聊天……
她沿着公路慢走。这些水泥公路,在十年前还是仅用大块石头摆出来的会轻松长出杂草的狭窄人走小路的,而今自是寸草不生了。在整个祁连山村庄里,已经找不到任何一栋百年或仅半百年前由木材或是石头搭建的黑瓦老房子了。所有的老房子在连续的几年中都似感染了某种风潮,彻底地被拆除,再在原来的地基上重建或是扩建,而她的父亲,仿佛就是那个举着拆倒重建的旗帜往前走的人。
在近几年里,公路延伸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宽敞,也越来越弯曲;村里由红砖水泥砌成的统一规格的盒子式的房子越来越多,也建得越来越高,上升至七层;八年前建成了第一栋西式别墅之后,村里的别墅也是越建越多,越建越精致,某个向阳处的一栋六年前就开始打地基了的洛可可式四层别墅现在仍在内部装修中。这在隔了一片高深谷地的对面那座山的视野里宛如陷在有大半个缺口的碗底的一个小农庄,从只有六十多户老房子的状貌,在几年的时间里焕然一新成了拥有一百多栋新房子的新村庄,傍晚自动开启的路灯彻夜透亮。
从一片绿海中冒将出来的乡村屋舍,是离不开的城里人暂时羡慕而向往的。而闹市区中高大豪华的现代建筑,是徒劳奋斗的农村人暂时可望而不可即的,除了那些安土重迁的老顽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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