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完本——by陈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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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武一怔,双林又道:“战场征伐,须臾万变,肃王征战在外,如今捷报连连,而朝廷春闱案发,对太子殿下名声十分不利,列位臣子们都是宦海老手,惯于持盈保泰,人人自以为明哲保身不站队,便为稳稳保权立足官场之不二法门,实亦愚不可及,安知上头,是不是正要借此案观遍百官言行心性?列位大人,遇事只看到其中利害,明哲保身,只做那墙头草等天风浩荡之方向便顺着倒之,焉知在上头眼里,不是将来迫害自己不得势亲子的为奸狼狈?”
魏武一听,忽然悚然而惊,如今肃王羽翼已丰,根深树大,朝廷里略有些经历的老臣,大多看出了元狩帝的栽培之意,然而当今太子,元狩帝果真会放弃吗?那也是他的亲生子!无论哪一位儿子上位,这位帝王恐怕都不愿意自己的另外一个儿子死于权力之争上。这些日子,为了春闱疑案,朝堂喧嚣,几乎每一股势力都席卷其中,有各为其主拼杀的,有落井下石借机倾轧的,更多的是和自己一样,自认为看清了局势,于是冷眼旁观的。然而,若是这位父亲对自己的儿子并非表面上的无情的时候,他们这些冷眼旁观的,和那些落井下石的,又有何益?
这位年纪轻轻传说是肃王心腹的权宦,居然能跳出肃王的立场,看出了帝王的心思,难道,他也是这场考验中被考验的一环?作为肃王近侍亲信的权宦,是否会在占上风的情况下,将太子殿下赶尽杀绝,落井下石?又或者,这位传说中在藩地深受肃王宠爱的权宦,根本表达的,就是肃王的意思?
他看向双林,敛了笑容道:“公公想得通透,既如此,公公对此案,可有高见?此案明摆着已无路可走,公公难道能另辟蹊径?”
双林看他已明白过来,微微苦笑道:“我也是这几日才想明白,此案本就不是要我们判清楚,断明白的,大人断案多年,也当知道,有些案子,我们只需要一个符合大部分人方向利益的结果,并不需要真相,做不出青天郎朗,还不了清白世间,而最可怕的是,这事以后还会做出许多许多,我们不过是在自己大而无当的良心之上,堪堪拉一条底线,让事情尽可能的不会误国误民,伤及无辜罢了。自诩清流的文臣们,孤高清白,谈甚么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一笔在手,大言炎炎,便可永远正确,然则若是要干些实事之人,却不可不委婉曲折,筚路蓝缕,于曲中求直,蓄而后发。”
魏武浓黑眉毛皱了皱又忽然松开,这些年他在大理寺,见多了诸多葫芦提案,从一开始的愤愤不平,到后头的尽力保全良心,再到如今的冷漠旁观委屈求全,竟是从未想过,会在一个宦官嘴里,听到这样的肺腑通透之言,却字字说中他的心事。他忽然微微叹气道:“凌霄阁上留名,贤良祠内画影,大丈夫在世,自当以天下为己任,匡扶社稷江山,造福万民百姓,这样的豪言壮语,朝中臣子人人会说,实则世风日下、人心败坏,官场中伪君子们裹道德之戏袍,行苟且之能事,心口不一,言行相背,我见得多了,如今忽然见到公公一言,才知道原来便是内宫之中,尚有愿意做些实事的人,从前听说公公在藩地辅佐肃王,曾做过许多实事,我只当是世人附会穿凿,阿谀奉承之语,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双林摇头道:“我也只是一点想法罢了,若是魏大人也是那等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大臣,那我也不会说这些。”
魏武看这年轻内官,肌肤光洁,面容清冷仍犹如少年一般,眼神说话,全不见卑微之态,志端识卓,气度沉静,谈吐娴雅,风度并不逊于朝廷大臣,心下隐隐叹息此人奈何居然为内官扫除仆役之辈,之前那点轻视早已抛却,他虚心问道:“如今公公之见,此案当如何处置?”
双林道:“大人可见过田里农人拔甜薯?藤要慢慢控制力度的拔除,才能依照那藤蔓根须,缓缓找到其最大的根茎,然而若是在找到其根茎之前,便将长藤用力拔除,那么则再也无人找到那根茎所在,正如历代许多大案要案,大多在最大的块茎挖到之前,戛然而止。此疑案视同其理,这春闱一案,难道除了泄露试题,便再无可疑之处?这些礼部大人们,难道真就清清白白,毫无冤枉之处?你我既然接了陛下的旨意查案,这案子难道就全无可查之处?抛开夺储站队这些杂念,你我能否先做好本职之事,无愧良心,无愧这一份俸禄?不能改变不能查之事我们查不了,难道就不能为苦读多年的士子们做一些能做到的事?便是此事不合上意,总算不是一事无成。”
魏武一怔,他这些日子主要精力都是在探查试题泄露的途径,书馆和落弟举子的去向,暴毙士子的死因,自然而然没注意过这春闱的其他事宜。
双林拿了案上的卷宗给他看:“大人请看,我这两晚,将两百名录取贡士的朱卷都一一看过,这其中十多份卷子,却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大人是查案的老手,明察秋毫,请仔细看看。”
魏武拿了那些卷子,一目十行看过几份,已怔住了,再仔细看了看,又拿了几份卷子翻了翻,叹道:“这也是科场舞弊常用的法子了,可怜我前些日子只往试题泄露上查,竟是疏忽了这个,这些卷子,第二段末句,统统都以‘而已矣’作为收尾,其中必有考官订了关节收受贿赂。”
双林淡淡道:“明日只要将这些卷子的考生的籍贯姓名都拿来查一查,再将这些考生分开讯问,只怕便能询问出这其中考官收买关节的情弊,而此外,这两百份卷子,只怕还未必这一处,大人再看看其他卷子,我昨日看了看,有十来份末句都用的‘岂不惜哉’,这还只是我粗粗看的结果,若是再多几个人仔细看看,怕是不止这些。”
魏武道:“公公心细如发,只是这样一来,便是将那泄露试题的事用旁的法子遮过去了,让那书馆老板翻供也是小事一桩,即便如此,这科场舞弊案仍是做了实据出来,太子仍是逃不出嫌疑,你我却又如何?”
双林顿了一会儿才道:“大人,此事其实大人袖手旁观随波逐流,也未必会获罪,然而于小的,却是性命攸关之事,甚至可能牵连肃王,因此,这几日我日思夜想,只要不走那一条必死之路,旁的路,兴许便是生路了。毕竟细枝末节,牵扯旁人越多,反而越容易取舍决断,今日之事,也不过是适逢大人与我坦诚相待,我便与大人分说明白,至于大人若是不愿意查办,那明日审案,只管让傅某审案便是……毕竟你我处境不同,这事既不是定能解决如今困境的唯一办法,也并非甚么为国为民之大事,说到底,不过是傅某人为这掌握在贵人手掌心里的蝼蚁之命,姑且一试,奋力一搏罢了。”
魏武凝视双林久久不言,最后终于喟叹道:“肃王殿下有你这样的英才归于氅下,审时度势如此明白,何愁大事不成。”
第120章 意在沛公
第二日审案魏武仍然主审,拿了那些卷子有问题的士子到堂上,一个一个分开讯问,不多时士子们供出了三个考官,其中一名正是副考官礼部侍郎龚选。
案审到这里,三法司诸位审官已是微微松了一口气,都有些精神一振,看向魏武和双林的眼神都有些钦佩。因为涉及需要传讯官员,大理寺当日便拟了折子上书元狩帝,奏报办案进度,元狩帝很快批回,要求继续拿问相关官员。
三名考官拿到,又审了一日,两名同考官都招了是为了重金才为上门送了关节的士子开了方便之门,因为最后圈选贡士还需要三主考官复核,因此约定只有选上了,才给钱,然而问题却出在了副考官龚选身上,因为士子们招供,龚选并未收受贿赂,只是进京后投文行卷,得了龚选的青眼。龚选则一口咬定自己只是因惜才,因为与主考官颜阁老不和,知道他不会欣赏这种务实文风,觉得这几名士子落选太过可惜,为国选良才计,因此一时糊涂才做下此事,并非为个人私利。
主审官拿了口供,当日立时又上了奏折奏报元狩帝,元狩帝看了折子冷笑道:“为国选良才?若不为金银,则图谋更为所大,其心可疑,此事背后定有人指使。”一边立时革了龚选身上官职,敕命三法司严加讯问。
又是一个深夜,双林坐在大理寺大堂上,面色苍白疲倦,他在等魏武审讯的结果,他们领了旨,只得拿了那些士子来再审,今日的夜审,自然是要动刑,他长期茹素,那种场合有些看不了,魏武看出他的不适来,便让他在上头等着,他在大牢里负责审讯。
自龚选被揭出来之后,他就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然而一时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只是感觉到……元狩帝的反应,有些古怪——他们避重就轻,抓了考官受贿之事来做文章,元狩帝在此事上,却有些过于重视,或是说,元狩帝仿佛早就等着他们发现这个一般,他有着不祥的预感。
魏武终于从大牢里上来,看到他坐在座位上深锁眉心,沉声道:“有举子熬刑不过,招了,说龚选曾于春闱举行前三日,引荐他们见了一位贵人,道是看重他们才华,因此才为他们铸就通天之梯,来日等他们跻身朝堂,便知他是谁。”
双林心里一咯噔,问道:“可有问出那贵人形貌。”
魏武摇头:“只道是隔帘相见,灯光昏暗,龚选那边,还没有招。”
双林和魏武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惊骇,双林微微打了个寒噤,低声道:“魏大人,只怕你我早就落在彀中,被人算得清清楚楚,试题泄露,不过是个引子,真正需要我们查的案子,如今才出来了……”
魏武看着双林白得犹如纸一样的脸,知道他本想避开这储位之争,如今偏偏被借刀杀人,步步竟然已被那人算清楚,受到打击不小,过了一会儿才安慰他道:“当时肃王已领军出征,此事……应该不会到他身上。”
双林满嘴苦涩:“此事昭然若揭,会是谁大人你我心里已有数,陛下亲子,如何会让人动?龚选招不招,迟早都会被问出那个人来。”
魏武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双林,低声道:“我有一事不明……这些时日,朝廷政令,都太过急了些,撤藩一事还罢了,毕竟最难的大宁藩肃王到底领了诏回了京,顺便还可以打打不服的藩王,还可以说是天家对自己儿子了解至深,对时局把握透彻,但到底行险,如今……又借春闱来剪除异己,如今天下战乱,朝局不稳,为何偏偏这个时候来行此伤筋动骨之事?”
双林心里一跳,想起前些日子和楚昭也说过类似的话,元狩帝,为何如此着急?撤藩前他重病不起,待楚昭回京后,他便仿佛恢复了健康,大家都以43 为元狩帝不过是装病引蛇出洞……他真的是在装病吗?
魏武看他若有所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弟,莫要沮丧,不管怎么说,这次咱们哥儿几个,总算是走对了路,至少误打误撞合了上意,此事就算不在你我这里问出来,也迟早会有人揭出来,这试题泄露的引子,根本就是为了这一天罢了。”
双林苦笑一声:“魏大人,前夜我与你肺腑一谈,言犹在耳,如今竟像是自打嘴巴……明日起,朝堂必是腥风血雨,此后,竟还是多多保重吧。”他心冷如灰,竟也无意在此等候,自取过披风来披上,出门叫了轿子,径直回宫了。魏武看着他那萧索身影,也摇了摇头,自回了那阴森森的大牢里。
第二日,龚礼虽然未招,福王楚旼却亲自到了大理寺投案,道是他主使的此事,大理寺不敢擅定,上奏元狩帝,福王楚旼暂押宗人府,命大理寺继续详查此案。
仿佛晴天突降雷霆一般,福王卷入此案后,很快就有御史上书,弹劾福王楚旼“自幼得父辈恩宠,侍臣阿谀,任性骄纵,奢侈贪婪,不遵祖训,包藏祸心,招纳士子,私营产业,遍赂朝廷大臣,私蓄护卫,反形已具”恳请陛下严加查处,而后如同双林之前预料的一般,春闱科场案很快被这喧嚣的福王谋反案给遮掩过去,仿佛一个信号一般,各处之前埋下的棋子纷纷发动,宗人府率禁军查抄福王府,自府上查抄出与滇王、洛家的密信以及私蓄的护卫、兵马等。
不过数日间,朝廷卷入福王谋反案的洛氏官员、寿春公主楚昕及其驸马颖国公尹青之子尹越、景阳侯谢辉、定远伯王京恪、内阁大学士颜应勋等数十官员均下了大理寺大牢,甚至牵连到了宫里的惠皇后,朝廷官员人人自危,明眼人也都看出来这是元狩帝在清算先怀帝及洛氏一系的官员了,更是钳口不言,沉默自保。
而元狩帝也终于不再高高在上的沉默,帝王一怒,血流成河,很快宫里发了旨意,福王楚旼为先怀帝唯一一系,不忍处置,削去王爵,圈禁王府内,惠皇后削去皇后尊号,废为庶人,发皇庙削发为尼,寿春公主废为庶人,出家为尼,驸马赐死,其余涉及在内的官员侯爵或族诛、或流放、或囚禁、或革职永不叙用,先怀王一系几乎被连根拔起,余党皆连坐,毫无反抗之力。
从二月十八春闱案发,到四月福王谋逆案结案,短短两个月时间,朝廷上下大动干戈,而即便是如此,三藩之乱也依然一路凯歌。朝局变换、人员变更,居然丝毫并未影响到平叛大军的粮草、人员任用,而直到这一刻起,有心人才会感受到元狩帝在布这一局的时候其谋划之长远,布局之缜密,用心之狠辣。
便是太子楚昀,也被这一场清洗吓坏了,毕竟他出身洛家,福王算是他的正经表兄,平日里来往甚密,岂有不惶惶不可终日的,他求见了几次元狩帝,直到结案,元狩帝才在御书房见了他。
那日双林正在一侧侍立磨墨,看到楚昀一改从前那骄纵傲慢的样子,身上穿着家常旧袍,痛哭流涕跪在元狩帝前大哭道:“父皇,福王狼子野心,平日里还时常送儿臣贵重礼品,还时常给儿臣推荐人才,儿臣是猪油蒙了心,一直以为他是为了儿臣着想……”
元狩帝微微含笑,轻轻抚摸楚昀道:“我儿忠厚,哪里知道他们这些人的利害,平日里只想着挑拨天家骨肉,幸而我儿纯孝,莫要担心,父皇总是护着你的。”
楚昀痛哭许久,才在元狩帝的安抚下,战战兢兢的起了身,递了折子,将平日里福王的种种反形都写在上头,又再三和元狩帝表了忠心,才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再也不见从前御前那撒娇亲昵之态。
将依然胆战心惊的楚昀打发走,安喜进来报,洛太后求见,元狩帝正用朱笔慢慢在一道刑部上奏需要处决的人犯名字上画了猩红的一道,淡淡道:“太后圣体不安,不敢惊动,请太后回去好好休养,若是有事,等朕处置完朝政,自会去慈安宫给太后请安。”
话音才落,洛太后已被洛贵妃扶着进了来,冷冷道:“哀家再不来,只怕皇帝要等哀家死了之后才来看哀家一面了!”数年不见,她老态毕露,满头银发失去了光泽,脸上皱纹纵横,双眼浑浊,嘴唇紧紧抿着,两侧的法令纹深如刀削。
元狩帝微微抬了头,也根本不起身,只是微微含笑道:“母亲言重了,儿子如何担得起。”
洛太后嘶哑道:“旼儿自幼在你膝下长大,虽然任性些,待你却十分尊敬,他总是你皇兄的唯一一脉,你如何忍心如此!”
元狩帝垂眸,嘴角冷笑居然并未收起:“留他一命,已是看在他平日里知趣的份上了,怪只怪这么多年了,他们还没息了想将这皇位归于所谓正嫡龙脉的那颗心,他虽无辜,惠后却不无辜,围在他身边的人不无辜!怪只怪他托生在惠后腹中吧!母后只记得楚旼承欢膝下无辜,朕的三郎又有何辜!朕的公主又有何辜!人皆有子,别人的儿子别人疼,朕的孩子,只有我自己来疼了。”
洛太后浑身哆嗦,忽然眼里落下泪来道:“我们洛家这么些年,就扶出你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哀家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幼就外饰淳良,内藏奸狡,心胸狭隘,少恩多忌,狠毒刻薄,当年我不过是给你皇兄多分了一块甜瓜,你就记恨在心,从那以后就再也不吃甜瓜,你生病的时候我不过是去看你迟了些,你就把药全洒了故意让自己病得更重,去你父皇面前告状,如今果然连你侄儿都不放过,皇帝英明神武!我倒要看看来日史书上如何写你弑兄夺位,过桥抽板,杀戮功臣,算计孤儿寡母的丰功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