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臣扶良完本——by沥沥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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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祸乱而遭受人情冷暖的苏娣,自此只辗转反侧地思忖一件事,那便是让她腹中的孩儿顺利降生。
然,她还有夙愿未了,尘孽未尽。
争门殿,悄然而至的秋风。
院落里的天井边落叶满地,夹杂散落着的点点酱紫色花种,经风吹日晒,霜打雨淋,最后还有很多会被雀鸟啄食入腹。
然而,那些被保存下来的,播撒入土,只剩下静候佳音。
傅望之彻夜难眠,秉烛待旦。
隔日,司饰房准备的一应日常吃穿用度都到了争门殿。
茵珠亲自跟随,粗细经手,事无巨细一律查验。
其实傅望之不甚在意他的日子是否冷暖不辨,房内宫婢大多听命行事,真正上心的唯有沁鸢殿的差事。
“奴婢茵珠见过傅大人,傅大人,这是此次争门殿的用度,还请傅大人一一过目。”
茵珠站在团花旃毯上,挽着手,脸上含笑。
司饰房的管事,态度似乎总是很强硬。
傅望之瞧着她,他记得,面前这蓝纱绢裙的女子,绰约身姿,乃是屏熙殿侍君――楚哀在司饰房的心腹。
“劳烦茵珠姑娘了,这些东西,都放在桌案上吧!”
傅望之凝眸多瞧了她一眼,茵珠对上他的视线,淡笑卓然的目光似乎能够穿透一切壁垒,令人心溃败。
茵珠敛身道:“傅大人客气。这出自司饰房的锦缎细软,傅大人可要仔细瞧瞧,特别是那顶精心锻造的紫玉冠。天色不早了,奴婢还要去沁鸢殿交差,就先告退了。”
沁鸢殿,是万分大意不得的。这些,傅望之也知晓。只是,茵珠刻意强调的话,令他心生猎奇。
茵珠转身,带离了一众托盘的宫婢。
傅望之走近铺满锦缎细软的桌案,找出了放置在红漆匣子里的紫玉冠,那玉冠成色上品,宝珠流转的碎光濡润似溪流。
“这紫玉冠……”
他瞧了瞧手中之物,却发觉玉冠的后角有细微的差色,伸手一摁,竟推出了一层暗格,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小段帛书。
傅望之低下头,漆眸微眯,待展开帛书后便如同遭遇莫大的变数,惊诧退步。
“苏秋……竟是济婴?!”
他难以置信,眼底里蕴含着寒肃波澜,原来,是他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他亲手刺杀了济婴的父王,最终,亦亲自将他推向了生死边缘。
他愧对济婴,又不得不对他无情。
只是,这张帛书是谁放入的?靠向楚哀的茵珠又怎会参与此事?
还有那关押在王宫暗牢里的楚睿,他现下成了怎样一副怎样的光景?
卯时,晨起的雾气早已如湖面的烟波一样散去,鎏金般的阳光投在辉煌的殿宇上,金波离合,将延绵百里的城池宫苑都覆上了一层碎光。
苏娣今日起晚了些,等厚重的殿门敞开,都已经过了卯时三刻。
傅望之顺着荣光万丈的丹陛拾级而上,脚下是汉白玉基石,宝相庄严,雕栏玉砌,上面雕刻的都是芍药。
踏着朱红长毯,他径直走到那莲花纹饰的殿门前站定,良久,才迈进漆红的门槛。
“臣下傅望之,求见苏嫔娘娘。”
傅望之就立在不远处,阿袖一瞧见他便进了内堂禀报。
他不请自来,就是怕她避而不见。
阿袖从内堂请出了身怀六甲的苏嫔娘娘。
苏娣走到离他三尺的距离时,脚下正踩着莲花繁盛的毡毯,一袭水色荷叶箩袖绢纱裙,双蝶髻,髻上扣着清一色的纯银头饰,映衬得其人很有味道。
苏娣依旧描画着精致的妆容,扑了黛色的眼蒙住了前几日的憔悴。
此刻殿宇里的奴婢都已屏退,包括随身侍女阿袖,只留他一人与她面对面,相视静默。
“我没想到,你会亲自过来……”
半晌,苏娣率先打破了这种诡秘的氛围。
傅望之倒是没料到她会这般轻易的默认紫玉冠里隐匿的帛书出自她手。
“你不该来这儿。”苏娣蹙起眉,这沁鸢殿的眼线太多,一不小心便会被拿住把柄,很快,莫须有的罪名就接踵而至。
她能驱使茵珠办事,也是抓着她与屏熙殿主子的关系才能万无一失。
傅望之明白她的担忧,现下的她说是如履薄冰也不为过。
“今晨柔利使臣前来王城,满朝文武在场,自然少不了国君。”
傅望之也知苏娣早将身边的眼线支去其他地方,现下,风险甚小。
他需要知道有关济婴的一切。
苏娣转过身,挽着手的时候垂眸轻叹,“扶良公子何必知晓这其间缘由。”
“苏娣姑娘以帛书示意,难道全无半分深意?”
傅望之注视过来,“苏娣姑娘与济婴是旧识,莫不是始终放不下……”
是啊,济婴可以无情待她,而她却一直念着旧情。
苏娣回过身,闻言,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一下,将济婴成为苏秋的来龙去脉细细道来。
那一刻,回首向来萧瑟处。
☆、唾手可得
时已入秋,天气凉得厉害。
早些有些阴,没等雨点掉下来,云层就被风吹散了,露出一轮略微惨淡的日头。了无生气的阳光洒在殿檐上,金波璀璨又黯淡无光,仿佛随时都能将琉璃碧瓦的光华掠夺殆尽。
巳时刚过,满朝文武跪坐在偌大的殿宇里,列成两派,文臣在左,武将在右。
柔利使臣就端坐于丹陛下首右侧,转身隔远了看,便是甲胄加身的攸廿将军。
攸廿将视线往上,看见了坐于最上首的祁辛和他身后的傅望之。
祁辛睨视底下众人,片刻,开言道:“列位爱卿可想目睹世上一稀奇之事?”
他说话的时候语调平直,不咸不淡,没有太多的情绪,又莫名引人入胜。
柔利使臣听罢顿觉话中有趣,迎着周慧王的目光揖手道:“周饶百万疆域,光怪陆离之事自然不鲜。敢问国君说的世间稀奇,是何事?”
猎奇之心,人皆有之。
此时此刻亦有不少的朝臣交头接耳,攸廿想到了王上手里的青萝玉。
思至此,他再朝前瞥了一眼至始至终面色不改的傅望之,今日的望之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祁辛的一席话勾起了众人的好奇。他觑起眼,扬手示意身侧的内侍监,内侍监得令,自是不敢怠慢。
很快,蓬头垢面的男子就拖着沉重的锁链踏进了殿宇,一步一步,锒铛作响,身上还穿着略带泥垢的道袍。
这人,便是自暗牢被押解过来的楚睿。
楚睿浑身是伤,伤口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在流血。血渍将衣衫沾湿得一片腌臜,显得狼狈不堪。
满殿的视线都落在他的身上。
傅望之原以为他会有挣扎,但是他表现得十分坦然,甚至是顺从。
“罪奴元寅,参见王上,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仆倒在地,眼神游离,整张脸深埋在发隙里。
祁辛低眸,俯视一番过后不由得眉峰舒展,让他起身。
楚睿蹒跚地站起身,脚踝的锁链勾住了他结痂的伤口,略微一动,便鲜血直流。
“开始吧。”最上首的祁辛发话,于是殿宇外的小太监躬身垂首,高举着玉盘快步走进殿中,尔后在楚睿的身侧停了下来。
万众瞩目的玉盘里静静地安放着一块蕴含釉青光华的玉佩。
那是举世闻名的三苗至宝――青萝玉。
据说,周饶国君出兵灭了三苗之后,青萝玉也被周慧王收入囊中,据为己有。
不少人发出一声惊叹,其间柔利使臣还坐直了身,眼巴巴地瞅着玉盘里摆置之物,恨不得上前端详个明白。
祁辛知晓底下人的心思,环视一周后却转眸注视着身着官袍的傅望之。
“青萝玉乃三苗至宝。元寅,你可要好生行事。”
双手托起青萝玉的楚睿垂着头,似乎怯懦非常。
攸廿蹙眉,待楚睿抬眸的时候,他正好瞧见他眼底掠过的一丝沉郁。那眸光与他脸上纹下的“奴”字不甚吻合,甚至还有欲盖弥彰之嫌。
傅望之对上了楚睿的目光,提了口气,又沉默半晌。
祁辛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楚睿已经将青萝玉放回玉盘,伸手要来了小太监事先备好的银匕首。
一滴指尖血,一道残损痕。
鲜血没入青萝玉上的缺口时,赤色脉络攀升再迂回,于肉眼凝视之间散开万丈光芒,那釉青色的光辉射|进眼里,迷得人眼花缭乱。
就在这时,楚睿唇角轻勾,一个纵身,跃然而起,手中的匕首乍现寒光,直直地朝祁辛刺来。
电光火石的瞬间――
攸廿还未来得及动作,傅望之已然飘然落于丹陛前,截住了他的匕首。
楚睿……你想做什么!
傅望之绷紧的眼神里愈显焦躁,这时,身后的祁辛已经反应过来,霎那间,满朝文武顿时惊慌失措。
楚睿似置气般瞪了他一眼,低头沙哑着嗓子道:“师兄,你终会记住我的。”刻骨铭心的那种。
他凝眸轻笑,用极细极低的声音告诉他,好似调侃,好像决然。
说罢,傅望之顿觉心神恍惚。
这时,祁辛瞧见傅望之躲过楚睿手里的匕首,再转手时巧然夺取,然后将匕首刺入了面前人的胸膛。
鲜血刷地一下淌了下来――
傅望之苍白了一张脸,手中的匕首应声落地。
楚睿还在笑,嘴角的血液滚滚地掉落,在地面上溅出一朵朵血花,那娇艳欲滴的花瓣,正如同纪国盛放的玉簪花。
楚睿……师弟……
傅望之无力地退后一步,嘴里无声的唤了一句,然后痛苦地垂眼。
懊悔,责备,恐惧,还有难以挽回的锥心之痛……
攸廿上前扶住了他,那匕首不偏不倚正中要害。
楚睿倒地,很快,满地的鲜血“酣畅淋漓”。
祁辛确信,他已经死了。
这时,装作惊吓过度躲在殿柱之后的小太监森寒一笑,楚睿用他的死保住了殿内的傅望之。
“来人啊,将这乱臣贼子拖下去喂狼!竟敢行刺孤,真是胆大包天!”祁辛敛着凛冽的眼眸朝殿外喊到。
傅望之站直了身。
攸廿松开手退至一旁,对上了一双黑森森的眸,沉寂得悲戚。
失去生机的躯体被拖行了很远,一低头,便是满目的血污。
祁辛略微烦躁,但见方才出手挡住刺客的傅望之,顿时眉眼逐笑,“傅爱卿护驾有功,赏。”
赏赐。
高官厚禄,金银珠宝……唾手可得。
在场所有朝臣都眼红地打量着他,仿佛懊悔刚刚站出来的怎么不是自己。
青萝玉还在掠夺温热的鲜血。待到强光一片,大殿上方忽然惊现一张栩栩如生的画卷。
夕照刺眼的光线筛下一层细密的橘色,让原本平静的纪国泛起淡淡的金光,闪现出妖异的繁华。
浮尸,细作,离火,马蹄……
残忍的灾难,浮华的虚空,徒劳一场的操持,伴随着追祭和报复的喧嚣,在妄念中迫近。
没错,这便是当年卫和城陷落、纪国国破的那日。
傅望之孤傲孑然地站在原地,眺望着瑰丽诡谲的夕阳和那相映成辉的火光。
随着满殿的华光耀眼,青萝玉彻底碎裂,消逝。
☆、山雨欲来
佑我江山,山河永固!
傅望之自凝望中回过神来,顺着台阶而上,就站定于殿檐下。
这时,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下来,攸廿走近,看见一袭赤缎官袍的男子负手静立在无边冷风中,映衬着身前漫天飘落的雨丝更加卓拔而戚绝。
遗世独立。
那雨点仿佛是惧慑于男子周身凛冽的凉意,刚一沾身,就泛起一阵蒙蒙水雾。
隔着一道雨帘,攸廿走在满朝文武的最后,于无形中回首,再喟叹往前。
那一眼,他看见了正踏出殿门的王上。
祁辛的视线越过殿前广场上冒雨离宫的朝臣,尔后转向,直直地落在他的身上,沉默而专注。
傅望之在等王上摆驾。
身后的内侍监支起一柄描龙画凤的油毡伞,慌忙去给祁辛遮雨。
“望之,方才殿中发生之事,你可是怕了?”傅望之文臣出身,自是没见过如此血腥之事,想来他还是头一回杀人。
一语罢,傅望之闻言抬首,“王上尊贵,臣下自当忠心护主。”
是啊,他这样的人,早已择良木而栖。如今的傅望之,已非当年的傅望之。
迫于局势,他连自己的身世都要弄虚作假。
这时,天空中忽然闪过一道极亮的光线。
“轰隆隆――”
祁辛截过内侍监手里的油毡伞,移至他的头顶,“望之对孤忠贞不渝,孤定然予以厚待。近来,望之与孤,倒是生疏了不少。”
前些日子,他还叫他“齐辛”。
黑云压城欲摧。
傅望之不知作何回答。但在痛失纪国至亲的这一刻,他根本无法再坦然自若,他叫不出口。
闪电重新将天幕照得雪亮,殿檐外风雷大作。
龙辇已经到了,抬辇的太监被雨水浇了一头一脸。
内侍监在一旁低眉提醒,“王上,辇轿到了,苏嫔娘娘还等着呢。”
张公公尽量缩小他的存在,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招惹一向不喜有人插嘴的王上。
祁辛蹙眉转眸,正欲开口责备。
傅望之却提前截下话头,“臣下恭送王上。”
祁辛的龙辇,他是万万坐不得的。
他的决断让祁辛一愣。
但出乎意料的是,祁辛没有愠怒,反而笑着道:“望之,过几日,来孤的明广殿。”
说罢,他将手里的油毡伞递给他,然后快步走进了雨中。
“王上!……”张公公慌忙拿了另一柄伞跟上去,却因风势太猛,撑开的伞面被风直直地掀了开去。
祁辛拂去一身的水雾坐上了龙辇。傅望之瞧见辇轿顶上的华盖快被刺骨的凉风吹歪了。
张公公使劲儿地抹了一把脸,眼前都被雨丝遮挡住了,也看不清是宫人还是闪电。
傅望之目送着龙辇远去,心底的疑惑却没有解开。祁辛让他去明广殿所为何事?
他撑着伞往争门殿走,很快,也消失在雨幕里。
彻夜的雨。
屏熙殿的主殿顶上被人揭去了一片碧瓦,倾盆的雨珠就噼里啪啦地打在殿内的铺毯上,惊得宽衣而眠的楚哀径直从床榻上坐起,恼怒地朝殿外守夜的宫人喊道:“殿里漏水了,快来人!”
楚哀推倒床沿边的矮凳,被呼啸而过的冷风吹得烦躁不安。
“侍君恕罪!奴婢这就将铺毯换掉!”推门进来的宫婢跌跌撞撞地小跑过来,挽手跪地道。
“换掉顶什么用!废物,还不叫人去给我修葺主殿!”
楚哀向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一听“侍君”二字更是胸中郁结,扬手便是一个巴掌掴在宫婢的脸颊上。
宫婢唯唯诺诺地磕头领命,很快就退了出去。
一阵风起――
“谁!”楚哀敛着双眼环顾四周。
“楚哀侍君,奴才这厢有礼了。”从黑暗的角落里站出来的人身着太监服饰,躬着身子看不清面容。
楚哀面上不悦,“你是哪宫的奴才,深更半夜潜入屏熙殿,也不怕我立刻叫人将你拿下!”
楚哀走下床榻,披了一件外衫,再将桌案上的油灯挑得更亮些。
来人将一张脸埋在胸前,“侍君息怒。奴才是沁鸢殿的人,受苏嫔娘娘之命前来探视楚哀侍君。”
面前的太监虽然垂着脑袋,楚哀却听出了他话语间的讥讽和怜悯。
“大胆的奴才!”楚哀说的话裹挟着怒气,“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来探望本侍君!”
他居然没想到,沁鸢殿的那个贱人会派遣一个下作的太监来羞辱他。
楚哀眼底的火苗被如期点燃。
那原本埋着头的太监缓缓地抬起头来,咧开嘴角笑道:“柔利烈亲王的旧宠――楚哀公子,看来心有不甘呐!昔日荣宠加身,如今屋漏偏逢连夜雨……”
那人刻意走到油灯照得最光亮处,压低了声音道。
满怀恶意的言语。楚哀被来人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庞吓得不轻。
不是因为面前这人长相有多可怖,反而是因为他那俊逸的五官太过稚嫩和阴翳,令楚哀不由得绷紧了心底那根弦。
“你怎么知道……”楚哀本来就没一丝好脸色的面容愈加怨毒。
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有些不耐地挑起眼睑瞥了他一眼,道:“楚哀公子倒真是健忘。记得当初朝瑰将你献给周慧王,还有我的功劳呐。若不是我殿前献策,何来你如今的荣华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