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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同皈完本——by段无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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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无欺与岳沉檀先前打过的哑谜,谜面谜底随着叶藏花的话语一一揭开。两人猜得不差,二十年前永青门唯一剩下的活口,正是永青门当时不到五岁的少门主,叶藏花。
叶藏花口气淡淡,似乎在说一件毫不关己的事情,仿佛那并不是自己亲身所历的悲剧,不过是一件朋友间的谈资:“母亲让我和厨房伙夫的女儿换了衣服,把我藏到了下人的房里。府里上上下下,藏的没藏的,都被找了出来,砍死了事。轮到我的时候,那莫争似乎良心发现,想要留我一命。”
“为何?”贾无欺问。
“我那时一脸血污,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伙夫女儿的衣服本就烂的不成样子,我那时穿在身上,比起永青门人,倒更像个乞丐。我听到莫争跟他同行的人说,一个下人的小孩,况又是个女的,成不了气候。我听到后,便愈发装疯卖傻起来。”
他虽轻描淡写,但贾无欺却能想象出当时血腥凄惨的场景。对一个不足五岁的孩子来说,一夜之间,目睹着父母玩伴惨遭横死,恐怕与天塌下来的感觉无异。他不仅要承受失去至亲的痛苦,还要努力在舔血的刀锋下生存,这巨大的凄怆与恐惧,可以轻易将那小小的身躯压垮。
但叶藏花却活了下来。
贾无欺难以想象,他装疯卖傻到了何种地步,才能让这些混迹江湖多年的人,看错了眼。
“虽然他们当时没立刻放我,但留了我一命。”叶藏花把玩着桌上的一只酒杯,平静道,“后来胡千刃说,总把我带在身边也不是办法。于是经过会仙镇的时候,便把我卖了。”
会仙镇与太冲山脉脚下的太冲镇相隔不远,只是太冲镇中住的大多是居士,起居饮食,皆是修行,镇中除了一家饭庄只供素斋之外,就再无其他吃喝玩乐的场所。而会仙镇就要繁华的多,商铺酒馆鳞次栉比,勾栏赌坊人来人往,路过太冲山脉的旅人大多会选择在会仙镇落脚。
叶藏花虽未明说,但幼女买卖,去向不外乎下九流里那些。他“又疯又傻”,去处只低不高,那帮人当然不想他往后翻身,最后肯定把他卖去了妓院。作为铸剑名门的永青门少门主,自是少不了温柔呵护锦衣玉食,一夕之间,沦为娼妓,被人蹂躏践踏,其中痛苦屈辱,无人可知。
况且,他还是个男儿身。
“我得多谢鸨母是个颇具慧眼的。”叶藏花轻笑一声,带着让人颤栗的冷意,“验身之后,虽知道我是男子,她也未多话。如数给了那四人钱,便收了我。”他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口边缘,艳光四射的面庞带着一股危险的气息,“后来我才知道,鸨母是为何收了我。镇中青楼不止一处,要想招徕客人,自然要独树一帜才好。美人迎客已经不是什么新鲜招数,那鸨母是个脑子活泛的,便想了一出美妓娈童相竞秀的好戏,果然客流滚滚,源源不绝。”
客流滚滚,源源不绝,五岁稚子。
笑意挂在叶藏花唇角,却未落在他眼底。贾无欺这才发现,他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叶藏花。未曾谋面之前,只知道他是弹得一手好琵琶,舞得一手好剑的美人,开始查案之后,只觉美人虽美,奈何蛇蝎。如今再看他,才发现对方赫然是一把宝剑,而且是执行檀香刑的那一柄。带着隐隐的佛香,进行着最残忍的酷刑。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刺入人体之中,如庖丁解牛的那把刀,批大卻,导大窽,依乎天理,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目睹自己腐肉生蛆中慢慢死去。
第27回
“琵琶和婠绣便是那时候学的。”叶藏花唇角轻勾,眼角眉梢皆是风情,“世人皆以为我擅琵琶,必定深爱之。恰恰相反,我对这器物恨极恶极,可却不甘抛掷。每一次弹拨,都在提醒自己,勿忘往昔。”
他对琵琶恨之入骨,却以只言片语带过了婠绣,显然不愿提及。暗无天日的日子,痛苦、折磨、凌辱、愤怒比比皆是,又何必一一阐明,你昨日的切肤之痛,不过是他人明日的一句笑谈罢了。
他没有说,在他最绝望时候,恰好有一道光,将他照亮,挽救了他岌岌可危的生命。白日打杂,夜晚卖笑,就在他想用死亡来结束这样日复一日卑微屈辱的生活时,一个人偏偏在这一片黑暗中,硬生生闯了进来。
“你也是这里的人吗?”这是那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彼时两人都是半大的孩子,他正在后院浆洗衣物,而那人艰难地挂在墙头,只露出一个脑袋,好奇的看着他。他不想搭理,那人却偏偏要执着的跟他讲话,对方明明是用最普通的语气最寻常的目光面对他,他却终于还是忍不住,和那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也许是因为已经许久没人用正眼看他,也许是因为那人笑容太温暖,他忍不住想要靠近。
后来他知道那人是随义父来镇上办事,不日即将离开。再一细问,对方竟然是太冲剑派的弟子。若自己还在永青门,自己的身份或许够格与他相交,但现在的自己,沦落娼门,低贱如泥土,又有何面目来面对他。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他无视对方温和的目光,拧过身子冷冷道:“公子身份高贵,这等腌臜地方不是公子该来的。以后还是别来了,免得平白污了名声。”见对方皱起了眉头,他硬着心肠继续板脸道,“我等身份下贱,命如纸薄,蝼蚁一般的人,不值公子挂怀,今日一别,只当不曾见过罢。”
那时他们不过都是孩子,什么情绪都挂在脸上。他一席决绝的话说完,那人性情再好也忍不住了,二话没说铁青的脸就走了。
一日之后,鸨母满脸堆笑的找上了他,说是有人出高价为他赎身。他麻木地任由鸨母牵着,来到门口,却看到了一个白面长须的中年人,身侧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义父答应带你走啦。”那人笑着看他,又是欣喜又是得意。
那一刹那,天雷地闪,巨大的喜悦夹杂着过往的种种痛苦如滔天巨浪一般向他拍来,他快乐得近乎窒息,脑中一片苍白。久违的泪水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他浑身颤抖,眼眶发红,竟是说不出一个字。
看到他汹涌的泪水,那人有些不知所措的挠挠头,上前慌乱的擦了擦他的脸:“哎,你别哭啊!”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朦胧,唯有面前的一人清晰分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从此只为这一人生,为这一人死,纵堕入阿鼻,也无怨无悔。
他微微阖了阖眼,整理了下思绪,复看向座下二人:“后来因缘巧合,我入了太冲剑派,幸得师父青眼,接任掌门之位。”
“有了掌门的身份,许多事办起来,就要方便很多。”贾无欺道。
“不错。”叶藏花微微颔首。
“所以那四大剑派的掌门和砺峰山庄庄主祝劫灰,皆是被你所杀,为的是报灭门之仇。”
叶藏花点点头,没有否认。
“可我有一点不明白。”贾无欺话锋一转,锐声道,“既是为复仇,你拿走四大剑派的独门秘籍又是为何?”
叶藏花目光微动,不紧不慢道:“我对四大剑派的恨意,又岂是区区数人之死能解开的。掌门横死,镇派秘籍被盗,门派衰败消亡,不过朝夕之间。”
“原来如此。”贾无欺点了点头,了然道,“叶掌门果然目光长远。”
叶藏花似笑非笑道:“无欺不也一样。目光长远并不是坏事,只是无欺兄有时,也要懂得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的道理。”说着,他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了岳沉檀身上。
贾无欺陡然一惊,这才注意到了岳沉檀的异样。
他一声不吭地坐着,腰身笔挺,肌肉紧绷。身侧的两只手握紧成拳,骨节发白,青筋毕露。大堂中明明甚为阴凉,豆大的汗珠却从他的额间一颗颗滴下,两颊的颌骨微微突出,他此刻必定咬紧了牙关。他的面部轮廓冷峻而僵硬,脸上却无一点痛苦的神色,只是被汗水沾湿的眉睫,暴露了此刻他正在遭受的痛苦。
“岳兄!”贾无欺低呼一声,心中早已翻江倒海。他暗恨自己的疏忽,没有早点察觉岳沉檀的异样,还只当对方是在与自己斗气。如今见对方这幅模样,贾无欺却宁愿他能叫出声来,如此隐忍不发,就像有一把无形的刀子,一下一下戳在自己心头。
“……无妨,还能支撑片刻。”岳沉檀的声音很轻,像是柳絮飞尘,飘到空中,很快消散。贾无欺伸出手,覆在他的一只拳上,带着往日不曾有的正经,轻声道,“你再坚持片刻,我一定找到解药。”
说罢,他抬头看向叶藏花,眼角发红:“酒有没有问题我已经知道了。我只问你,解药在哪儿?”
“这就急了”叶藏花好似没看到他的怒火,慢条斯理将桌上的酒壶微倾,透明的酒浆分毫未撒地落入了酒杯之中,“我想问的,可还没问完呢。”
贾无欺无意与他废话,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飞快说了起来:“你不就想知道我们是如何破解机关的吗?其实很简单,我们能摸清你的身份,自然也能猜到你的过往。二十年前,你若是以男儿身份,必定不会被留下活口,所以第一道机关,我们选了女孩的襖裙。琵琶与绣花针,无非是考你真心喜爱技艺的,连杀人都不忘留下标记,我们选了绣花针。印章与令牌,若不是我们偶有所得,或许真过不了这关。”
“哦?”叶藏花眼波一漾。
“来之前,我们去了趟太殷真人的石屋,在那屋里略有发现。”
“莫非发现了个死人。”叶藏花语气淡淡。
“不仅是个死人,而且又是一个死于拂叶攀花剑的死人。”贾无欺微讽道,“真是不知是谁,这么热衷于栽赃嫁祸,偏要把罪名加在叶掌门你的头上?”
叶藏花微微一笑,无视他口中的挑拨:“你怎么知道,人不是我杀的?”
“味道不对。”贾无欺道,“叶掌门莫忘了,死人也是会说话。我们在已故去的太殷真人帮助下,找到了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比如恭贺生辰的贺辞。”
听到最后一句话,叶藏花脸色剧变,原本红润的面庞刷的一下全白了。他肩膀微抖,一只隐没在宽大衣袍中的素手倏地握紧,片刻之后,他下颌微微一扬,像是恢复了镇定:“哦?那又如何?”
第28回
“并不如何。”贾无欺目光如炬,像是已将高堂之上的人看穿,“只是助我们破了最后两个机关罢了。令牌印章,问心之所向,梅花木叶,问情之所系。”他眼中泛过一丝森然冷意,“只是叶掌门心心念念之人,却一心只想让你做替死鬼,可惜可惜。”
叶藏花轻笑一声,随即笑声愈来愈大,全身随之震颤,红袍广袖,舞出一个妖娆的弧度。他将酒杯举至唇前,朱唇、玉杯、佳酿构成一幅动人的光景。
“你懂什么。”玉颈一扬,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气瞬间翻涌而上,他面若桃花,唇若涂脂,眉眼之间,自有一种风流气象。
叶藏花的声音像是沾染了酒意一般,变得轻柔缓慢,“你既已为我解惑,解毒的方子也不是不能给你。”说着,他修长的手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薄纸,手掌一翻,覆于掌下,“方子就在这儿,虽解不了全部的毒,却可保命。你想拿便拿走吧。”他抬眼看向贾无欺,或是不胜酒力,言语之间颇有些意兴阑珊,“只是你记住一点,那些人命官司是我犯下的,与别人没什么相干。”
说着,他摆了摆手,示意贾无欺上来,自己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有些疲惫的合上了眼。
贾无欺走到叶藏花身前,从他手下拿走了药方,片刻轻触,才发现对方的手又冷又冰,没有一丝热气。贾无欺目光一凝,退后一步道:“其实我刚才有一点说错。最后那两杯酒,是叶掌门在自供罪行,无毒的是清白无瑕,有毒的是十恶不赦,对吗?”
叶藏花轻笑一声,鲜血却顺着他的嘴角蜿蜒流下。他恍若未觉,嘴角依旧含着清浅的笑意,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贾无欺6 伸手一探,果然没有半点鼻息。他轻叹一声,走回岳沉檀身边:“走,先为你解了毒再说。”
岳沉檀一身玄衣,已全被汗湿,连颈项之上都覆了一层密密的汗珠,白皙的面容上,或浅或深,全是汗水划过的痕迹。眉梢之上,青筋暴起,但双目却一派沉静,不知情者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很难想象对方正遭受着万蚁噬心的痛楚。
岳沉檀正要开口,贾无欺却二话不说,把他背了起来。贾无欺此刻心里难受的厉害,不知是因为叶藏花的死还是因为岳沉檀遭受的痛苦。他身量不高,岳沉檀却不轻,甫一上身,他差点没站稳打了个趔趄,但他半声也没吭出来,仿佛得了背上人真传一样,默不吭声的扛着人就往外走。
“你别说话,听着就行。”贾无欺紧紧托住岳沉檀的双腿,又把他的两只手在颈前紧了紧,这才小心翼翼的迈着步子,沿着后山的石阶一路向下。
“你当时为什么要选带花的那杯,你早就知道有毒对不对!”贾无欺腮帮子一鼓,喘着粗气,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你一个和尚,心思怎么那么重。知道有毒还喝,是不是就想让我欠着你,日后你就可以随意使唤我了!”
他当然知道岳沉檀不是这么想,可他就是忍不住说出这些话来激对方。他可以将人情当做生意,一笔归一笔得算的清清楚楚,却接受不来这种不计回报的善意,况且对方还是以身喂毒以命犯险。如此深情重义,他要如何回报,当牛做马结草衔环够吗?
若是可以选择,他愿意以命相抵,九死不悔。但可惜的是,他偏偏没法选择,他的命,并不归自己所有。
贾无欺恍惚片刻,继续粗声粗气道:“以后有什么事先跟我商量,别老闷不吭声的。就说这酒,你若跟我商量一下,不先喝了,或许还能有别的法子解开机关,现在你也不必遭这份罪。”他声中带了几分哽咽,轻咳一声遮了过去,“现在好了,我本就是个武功不济的,你又成了这幅样子。老弱病残,咱们占了仨,还能成得了什么气候,要再遇到黑衣人,我可管不了你,只能先跑路了,你到时可别怪我。”说到这儿,他情绪又有点收不住,眼眶憋的发红。
这时,一只手在他头顶安慰似的拍了一拍,手的主人依旧十分听话的一言不发。奇怪的是,贾无欺竟然听懂了对方沉默中隐含的话语,是让他宽怀,让他心安。在他发间轻抚的那只手,带着安抚与沉静,如一股清流将他的躁动不安一一化解,而手的主人却因为他正被巨大的痛楚侵蚀着,思及此,他再也忍不住,落下泪了。
下山路上,一个少年背着人一路恸哭,孩子气的脸上挂满了泪水,而少年背上的人,轻抚着对方头顶,却沉默着一言不发。此情此景,让路人纷纷侧目,驻足顿首。
贾无欺只当没看见,反正已经够丢脸了,没什么所谓。当务之急,是尽快给他背上的人解毒,一边想着,他就像感觉不到疲倦一样,步子越来越快,简直要飞了起来。
二人到达太冲镇时,天色大亮,已是白日。太冲镇上虽没有勾栏瓦肆,药堂倒是不少。在客栈安顿好岳沉檀后,贾无欺马不停蹄地向镇中最大的药堂悬济堂跑去,一只手紧紧捂在胸口,生怕那张救命的方子掉了。
悦来客栈的玄字一号房中,岳沉檀结跏趺坐,闭目调息。忽然“哗”地一声,窗户被风刮开,带着些许凉意的晨风灌了进来。习习凉风中,还带了些淡淡的安息香味。
岳沉檀蓦地睁开眼,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出现在了他面前。来人一身织金蟒袍,腰间系以鸾带,胸前一条坐蟒,鳞爪飞扬,整个人张扬夺目,贵气逼人。他面如傅粉施朱,带着一种雌雄莫辨的美。见到岳沉檀,他眼角眉梢的傲气全然不见了,面上挂满担忧之色。
“小师哥,师父叫我来看你,说是恐怕你遇到了难处。”他一步跨到岳沉檀身边,伸手扣住了对方手腕,面色一沉,咬牙切齿道,“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给你下毒!”他又恨又急,慌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玲珑小巧的瓷瓶,拔开瓶塞,倒出几颗药丸,不由分说的塞进了岳沉檀嘴里,“这是师父给的,说是什么世间难得的灵丹妙药。”
见岳沉檀咽了下去,他忙不迭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急切道:“现下感觉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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