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皈完本——by段无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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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恙。”岳沉檀淡淡道。
他答得风轻云淡,那少年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着急一边抱怨:“就不该让你一人下山。我早就央着师父陪你一起,他偏不答应,说什么以我的身份不好与你一同露面,真是不知师父怎么想的……眼下看来,当时就算师父不愿,我都该拼着陪你一道,也不至于让你受这番苦。”
“生息不止,苦受轮回。”岳沉檀声调平平,“师弟还需多多修习。”
“修习什么!我压根不是那成佛的胚子。”少年撅起嘴抱怨道,“早就跟小师哥说过,叫我沾衣,小师哥还总是师弟师弟的叫。”
来人姓薛,名沾衣,是岳沉檀师父座下另一名俗家弟子。只是此人身份特殊,因此他入寺修行一事,密不外宣,鲜有人知。他与岳沉檀从小一起修行,又同为俗家弟子,比旁人更多了一分亲近。为了强调自己与其他同门的不同,他一直央着岳沉檀直呼他名字,他才不要和那些小和尚们混为一谈。可惜的是,岳沉檀总是恍若未闻的坚持叫他师弟。
哎,路漫漫其修远兮。
看着他小师哥疏淡的眉眼,他又是怄气又是欣喜。
第29回
他就这么含嗔带喜的看着他的小师哥,即使对方不置一词,他也心满意足。
岳沉檀服下药后,调息凝神,气归丹田。为了压制毒性,他勉力封住了气舍、承满、梁门、太乙、天枢、归来六穴。药丸服下不过片刻,一股热流便十分霸道的冲破了他身体各处关隘,向四肢百骸散去。原本被毒性吞噬得空空如也的丹田,又逐渐充盈起来,真气如涓涓细流,从任督二脉中缓缓流过。
他抬起手,稍一发劲,不远处的茶杯便应声而碎。
“小师哥,你已经完全好啦?!”薛沾衣有些激动道。
“尚未。”
岳沉檀只说两字,又阖上了双目。他服下的药丸药效强劲,虽帮他压制了毒性,让大小周天恢复了运转,但因他下半身的经络本就滞塞,余毒无法从此排出,全都堆积沉淀于此。丹田以上,运行无阻十分顺畅,只是丹田以下……
一时半会儿,他的下半身,恐怕连动都不能动了。
“小师哥,你哪里还不舒服,要不我帮你发功通通经脉?”薛沾衣见他神色微敛,久未出声,心头又有些焦躁起来。
“不必。”岳沉檀缓缓睁开眼,“师父的药既已送到,你便先回去罢。”
薛沾衣听他这么一说,立刻瞪大了眼睛。见他眼神如无波古井一般,又是失望又是委屈道:“你就这么着急赶我走吗。”
“师父说的不错,你如此抛头露面本是不该。”岳沉檀平静道,“况,现下我还有同行之人,你在此处逗留,更是不妥。”
他面无表情,硬邦邦的语气没有一丝柔情,左一个“不该”右一个“不妥”砸得薛沾衣眼眶发红。放在平时,谁敢这么把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他一定让那人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可现在这人是他的小师哥,是他放在心尖儿上的人,他就算生气蹿火,委屈不忿,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他强压住想要撒泼打诨的冲动,嘴唇张了又张,最后别别扭扭的憋出一句:“什么同行之人还值得你特特提起?听善哉那和尚说了,不过是个小小的千面门弟子,就算见着了又如何,难不成我还要躲着他么,真是笑话。”
岳沉檀瞥他一眼,道:“他身份特殊,与师父所托有关。”
薛沾衣闻言一怔,居然与师父有关么。他平时虽肆意妄为,目下无尘,但一听到“师父”两个字,还是少不得收敛几分。既然小师哥的“同行人”与师父所托的密事有关,他也不好任性而为,万一坏了师父的事,那后果……他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
“那好吧。”薛沾衣只好瘪了瘪嘴,依依不舍道,“我马上就走,只是我不在,小师哥可一定要保重身体。”他依恋的目光在岳沉檀身上转了几转,“何时大好了,别忘了告诉我一声,要不然我这颗心,可总是落不下的。”
岳沉檀微微颔首,算是应下。
薛沾衣起身走出几步,复又回首,深深地看了岳沉檀一眼,这才从窗前一跃而出,没了身影。岳沉檀看着他消失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一盏茶工夫后,贾无欺拎着药包,回到了悦来客栈。
“小二,可否帮我把这药拿到后厨煎一煎?”说着,他往小二手中塞了几块碎银,“这药要的急,麻烦尽快,煎好了就送到玄字一号房。”
那小二是个伶俐人,见他满头大汗,立刻殷勤道:“客官别急,这药保准煎得又快又好。看您这一脑门子汗的,要不小的替您备好热汤,您洗洗,身子也爽快不是?”
贾无欺自己倒是没这么讲究,刚想拒绝,他脑中突然浮现出岳沉檀中毒时的样子。一身汗湿,恐怕十分不好受。
他谢过小二,然后道:“热汤就不必了,我擦擦身子即可。热水、木盆,还有巾子,备好了一道送上来。”
小二领了差事,拿着药包先往后厨去了。贾无欺拿袖子擦了擦汗,这才抬脚走上了楼。
一推开门,他鼻子抽了抽,先不动声色的将门关上,这才朝岳沉檀走去:“有人来过了?”
岳沉檀也毫不隐瞒,承认道:“我一同门,奉师父之命前来送药。”
“这药可送的够即时的。”贾无欺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挥着手扇着风,“看来我刚讨的药,你是不必喝了。”
“自然也是要喝的。”岳沉檀见他被汗水沾湿的眉睫鬓角,声音一缓,带了几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柔。
“既得了高僧所赠的灵丹妙药,又何必喝咱们凡夫俗子弄的药。”贾无欺撇了撇嘴,语气又酸又臭,活像是被人抢了媳妇一样。
岳沉檀看他一脸不爽,顿了顿,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那药并非万能。虽将毒解了七八分,但……”
“但怎么?”贾无欺依旧气哼哼地。
“……下半身,暂时无法行动了。”岳沉檀唇角微陷,无波无澜的面容上竟然带上了一丝苦笑。
贾无欺一脸震惊,像个傻子一样的长大了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震惊于岳沉檀从有腿疾彻底变成了半瘫,还是震惊于对方从来面无表情的脸居然会露出苦笑这样无奈的表情。
他怔了片刻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么,怎么会让你的腿疾更严重了?”说完他又呸呸呸,暗骂自己没脑子,这么一说岳沉檀说不定心情更不好了,他连忙接道,“不过你师父必定不会害你,可能药效强劲,你一时无法承受,才会有此症状。过些时日,便会好了。”
“恩。”岳沉檀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他。
贾无欺脸上一热,轻咳一声,故作正经道:“如此看来,这吃药和读书是一个道理,尽信药,则不如无药。一种病灶,还是多试试不同的方子为好。”
“恩。”岳沉檀从善如流,又点了点头。
贾无欺瞪他一眼:“你就没点别的想说吗?”
“有。”岳沉檀十分诚恳道。
贾无欺支着腮帮子看他,等着下文。对方还未开口,光看着那张看了无数遍的脸,贾无欺的心就不受控制的砰砰砰跳了起来。贾无欺伸出拳头,猛地锤了胸口一下。
叫你乱跳!贾无欺牙关一咬,暗恨不已。
看到他的举动,岳沉檀眉梢一挑,开口道:“贾兄。”
贾无欺这才被拉回了现实,陡然清醒:“岳兄请讲。”
岳沉檀端坐在长凳之上:“我想换到榻上,可否请贾兄助我一臂之力。”
“一臂之力算什么,一背之力都没问题。”贾无欺立刻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了他身边。
第30回
他略一屈膝,将岳沉檀的胳膊从颈后绕过,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这时,他才真正感觉到了岳沉檀与往日的不同。那跨过他颈部的胳膊,像是用极了力气,紧紧捏着他的肩头。但就算这样,也没能阻止那副身体沉沉下坠的态势。
贾无欺低着头,不忍心去看岳沉檀的表情,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往他的双腿瞟去。果然,原本笔直修长的一双腿,此时如朽木一般,东歪西倒的在地上刮蹭。他能感觉肩上的人浑身绷紧,想要控制住这不听话的两条腿,但只是徒劳,那两条腿像软绳一样,晃晃荡荡地垂下,没有一点生气。
“抱歉。”岳沉檀低声道,“我现下使不上力,麻烦你了。”
贾无欺眼眶蓦地一热,说不出话来。若不是自己,这人又怎么可能落到这副田地。原本姑射神人一般的人,遗世独立傲然出尘,现下却瘫了双腿,连凡夫俗子都会蔑视贬低。他看着对方的模样本就心里难受,这人现在居然还跟他道歉,说什么麻烦,他又羞又愧,还带着点莫名的委屈。
“你不麻烦我还能麻烦谁。”贾无欺肌肉鼓得硬邦邦,一手抓住岳沉檀的手,一手抄起他软绵绵的双腿,生生把他扛了起来。他快走几步,憋得脸红脖子粗,手上动作却不敢怠慢,小心翼翼的把怀中的人放在了榻上。
他猛地这么几下,来的突然,连岳沉檀都有些未反应过来。等他被在榻上放正,他这才轻咳一声,睫羽轻垂:“多谢。”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贾无欺嘟囔一句,刚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敲门声打断了。
“客官,您的东西都备好了。”小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贾无欺眼神示意岳沉檀自个儿老实待着,自己走到门前,拉开了门。那小二手中捧着一个海碗,里面乌黑的药汁腾腾地冒着热气。他身后还跟着一伙计,左手提着热水,右手拿着木盆,脖子上跨了一条白巾。
贾无欺满意地点点头:“进来吧。”等两人都退了出去,他这才对岳沉檀道,“这药是照着方子抓的,你趁热喝。喝完药发发汗,你正好清洗一下。我知道你不方便用热汤,给你预备了热水木盆,你虽下半身使不上力,擦擦身子总是可以的吧?”
他这句话,乍听上去很不入耳,岳沉檀却知道其中暗含的妥帖。他顾忌到自己的尊严,知道生活起居这样的事,自己很不愿意假他人之手完成。于是准备的东西,都是自己以一己之力可以使用。又怕明说伤了自己的面子,他才故意用很不客气的语气像是在诘问一样。
“可以的。”岳沉檀点了点头,目光十分柔和。
“那,那一会儿你自己弄吧。”没等到对方的冷言冷语,贾无欺有些不适应的挠了挠头。然后脸微微一拧,也不看他:“我一会儿出去一趟,你不必怕我偷看……对了,我跟那小二说好了,一个时辰后他上来收拾,你若听到他上来敲门,不必理会,他自己会进来收。”
“好。”岳沉檀颔首道。
贾无欺飞快地瞥他一眼,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定是看岔了。以前一直觉得这人是个冷心冷性的金刚,要不就是个玉面罗刹,刚才怎么会觉得对方更像个慈眉善目的菩萨呢。
一定是看岔了。
“你知道就行。那我不管你了,先走了……”贾无欺喃喃道。
说是不管,他还是把屋里的桌椅板凳都重新布置了一番,将煎好的药汁还有擦身的家伙件儿都摆在了岳沉檀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才从房中走了出。
岳沉檀一直静静地看他忙前忙后,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他才收回了目光。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可烛火明亮温暖,风愈大而焰愈烈,会让人不由自主的忘记灼烧的痛楚。他心念微动,端起还冒着热气的碗,一口灌了下去。
贾无欺匆匆出门,是想给岳沉檀做把新的轮椅。他这打算早就有了,一直未来得及付之行动,如今岳沉檀的这幅情形,若再没了轮椅,恐怕有诸多不便。方才前往药堂时,他留意到镇边有一家小作坊,作坊前摆着各式木器,想必是个接木工活的。他倒不用梓人帮他将轮椅做好,只是各式榫头和器具,他没有随身携带,作坊里工具齐全,是再合适不过的制作地点了。
小作坊占地不大,作坊里只有一个梓人在干活。那梓人已经上了年纪,手中动作却十分精细,想来是个经验丰富的。贾无欺说明来意后,梓人指了指放在墙角的两个大竹筐,“常用的那些个榫头,像楔钉榫和夹头榫,都放在那边。”然后他指了指满是木屑刨花的地上,“工具都在地上,你看着找吧,要是找不到,可以来问我。”
贾无欺走到墙角,蹲在筐前挑挑拣拣,半晌也没能挑出合适的榫卯。不是觉得用材不好不结实,就是觉得颜色不正不好看,把那梓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知道的你是做轮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做御座呢。”
“我这是精益求精嘛。”贾无欺嬉笑道,“您这里的可有上好的木材?要不我连着零件也一块儿做了得了。”
梓人没好气道:“好东西当然有,就不知道你买不买得起,就算买得起,你本事不行,还不是糟蹋东西。”
贾无欺嘿嘿一笑,没有反驳。只是顺手抓起一块废料,抄起工具刷刷几下,一个严丝合缝的扇形插肩榫就躺在了他手上。
那梓人目光中划过一丝赞赏,嘴上却不放松:“功夫还凑合。”他一挥袖子,“你跟我来。”也不等贾无欺回话,就踏出门去。
与作坊一墙之隔的小院里,黄花梨、紫檀木、铁力木、黄杨木等上好的木材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乍一眼看去,皆是质地坚硬,纹理优美,是不可多得的器具原料。
“如何?”那梓人骄傲地扬扬下巴,“开眼了吧。”
贾无欺搓搓手笑嘻嘻道:“您这里,可真有不少好东西!”他黑亮的眼珠滴溜乱转,仔仔细细观察着那些木材的花纹,终于目光一顿,落在了一块紫檀木上。
“就它了。”他笃定地伸出手,指了指。
“小子眼光不错。”那梓人手指一比划,报了个价。
贾无欺一看,也不还价,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银票塞到对方手里:“您数数,这些钱够吗?”
梓人看着怀中的银票发愣,有点摸不着头脑道:“你既有钱,为何不直接买一辆现成的轮椅?”
“别人做的,我不放心呐。”贾无欺拉长了声音,语气十分讨打。
第31回
当贾无欺再次出现在岳沉檀面前时,已是日上三竿,客栈大堂饭菜的香味顺着热气往上窜,让人不由自主的咽口水。
屋内已经收拾妥当,岳沉檀也换了一身衣服,虽然还是玄色衣衫,但袖口却多了一圈银线绣的祥云纹,平添了几分别致尊贵。
他听到动静,睁眼一看,只见贾无欺一脸得色地站在他面前,身侧是一辆崭新的轮椅。那轮椅通体由紫檀木打造,庄重的紫色中泛着暗红,花纹流畅,肌理分明。从椅背到扶手,从椅座到车轮,从辐条到车轴,无一不光滑,无一不精致,带着一种凝固的美。而轮椅上每一处尖角,都被磨成了圆头,可见制作者之细心。
见岳沉檀目光一滞,贾无欺只当对方是被这构造精巧的轮椅吸引了目光,洋洋得意道:“这轮椅比你从前那辆如何?”
“多谢。”岳沉檀深深看他一眼,眸色深沉,带着贾无欺无法读懂的神情。
他耙了耙头:“谢什么,举手之劳而已。”
岳沉檀目光落在他挠头的手上,原本完好无缺的手掌上,几个尚未结痂的血泡赫然在目。而圆润的手指上,更是多出了几道或深或浅的划痕。注意到他的目光,贾无欺立刻把手放下来,像是不经意般,只把手背朝着他。
岳沉檀也不多说,只淡淡道:“我包裹里有药酒。”
“哦。”贾无欺不想让对方发现他手上的伤,没想到还是被看到了。
他闷闷应了一声,有点生自己的气。他的手上功夫自然没问题,小物件做的不少,轮椅却还是头一遭。他一面心急火燎地想要快点做好,一面又瞻前顾后地怕失手毁了木材,如此一来,手上难免有不利索的时候,多多少少磨掉几块儿皮,划了几道口子。这本是在所难免的,偏偏他自己追求完美,如今轮椅虽做好了,自己却受了些小伤,若是叫岳沉檀看到,还以为他费了多大劲似的。他带着点不清不楚的心思,希望对方认为他是轻轻松松游刃有余地把活儿漂漂亮亮给干了,而不是现在这样,倒像是拿着伤疤邀功一样。
岳沉檀见他背过身去,小身板儿一缩,垂头丧气的,大概猜出了七八分。他一手扣着床沿,一手固定着轮椅,用力一杵,终于用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姿势把自己搬到了轮椅上,还发出“咚”的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