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皈完本——by段无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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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哼的小曲儿忽然没了调,山崖前的那个人,正是岳沉檀。
树林与崖口相距不远,岳沉檀又是个耳聪目明的,自己刚才的动静肯定被听了个清清楚楚。贾无欺感觉臊得慌,好在他这幅面孔面皮发黑,即便脸红了也看不太出来。他本想装作没看见,径自走回洞中,可就在他抬脚的时候,临崖而坐的岳沉檀,忽然侧过头,瞥了他一眼。
不论身在何处,岳沉檀都会坚持每日做早课。天还没亮,他就已经在这里静坐,正要调息时,却不料听了全程的方便之声。他从未见过解决内急都能解决得如此兴高采烈的人,一动一静,听得他额角突突直跳。等那人终于完事之后,鬼使神差的,他就想看看对方的模样。
于是他转过了头。
一个个子不高,肥头大耳的胖子,就这么直愣愣的出现在了他眼前。原来是铁鲨帮的人吗?他从来不爱与这些江湖人士交际,若换在平时,他定是只当没看见,可这次,他听到自己主动开口道:“在下少林弟子岳沉檀,阁下是?”
贾无欺被问得一愣,心中百转千回,这已经是这个人第二次在他面前自报身家了。他停下了脚步,脸上挂起了市侩的笑容,十分热情的向岳沉檀走去,边走边拱手道:“原来是少林高足,失敬失敬。在下铁鲨帮伍余元,方才不知岳兄在此,若是扰了岳兄清修,还请见谅。”
“原来是伍兄。”岳沉檀静静看向他,打开盘坐的双腿,从山石上站了起来。他身姿挺拔,神色冷清,崇山峻岭间,只他一人负手而立,临崖饮风,衣袂翻飞,像是要飘然而去。
贾无欺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拉住他,可终究还是忍住了冲动,张了张嘴,道:“这里风大,岳兄小心别着了凉。”说着,他的目光落在岳沉檀身后的轮椅上,语带商量道,“岳兄要是不介意,我推岳兄回去吧,想来大伙也应该醒了。”
岳沉檀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看到他从山石上下来,虽然一瘸一跛,但那一步一步是他凭一己之力走下来的,贾无欺脱口而出道:“岳兄,你的腿不是……”
岳沉檀眼中划过一丝异样:“不是什么?”
“没,没什么。”贾无欺暗骂自己不小心,打着哈哈道,“本以为岳兄双腿都无法行动,看来比我想的情况好多了,想来假以时日岳兄定能摆脱这轮椅。”
“恩。”岳沉檀垂下眼睛,不置可否。他坐回轮椅上,淡淡道:“有劳伍兄了。”
贾无欺嘿嘿一笑:“相逢即是有缘,岳兄客气什么。”一边说着,他一脚轻轻往轮椅底部一磕,原本稳稳固定在原地的轮子立刻恢复了转动。
他推着轮椅,光顾着看路,却没注意到岳沉檀搭在扶手上的一只手,倏地抓紧,筋骨毕现。
贾无欺没想到,原本空荡荡的洞口,此时居然有两个人翘首以盼,等待着他们的归来。两人双手抱臂,各据一侧,看到他们的身影,一个似笑非笑意味深长,一个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你是谁!我小师哥也是你推得的?”薛沾衣小狗抢食似的从贾无欺手中夺过轮椅,语气不善地质问道。
不等贾无欺开口,辜一酩倚在石壁上,朝他招了招手,语气熟稔又亲密:“伍儿,过来。”贾无欺被他那语调肉麻的够呛,老老实实地蹬蹬跑了过去。
薛沾衣遭到无视,气急败坏道:“你听不懂人话吗!问你话不知道答!”
辜一酩长臂一捞,将跑过来的贾无欺圈在怀里,咳嗽一声,慢条斯理道:“咱们无名小卒,不足挂齿。殿下莫跟我们一般计较,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他语气谦卑,但姿态却十足的不卑不亢,完全不是个无名小卒该有的样子。好在薛沾衣一看到他的小师哥,别的就都不顾不上了。听完他的话,薛沾衣只是不耐烦的摆摆手,也没有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示意他们赶紧滚。
辜一酩轻笑一声,揽着贾无欺走回了山洞,也不管身后的目光是不是要在他的背上烧出个洞来。
薛沾衣看看岳沉檀,从刚才开始他就一言不发,难道是不高兴了?他仔细回想,他的小师哥和那个黑胖子在一起的时候,好像神情与平时不同,该说是放松呢还是温和呢?他越想越生气,最后暗啐了一口,一定是自己看错了。一个死胖子,凭什么让他的小师哥特别对待?
贾无欺几乎是被辜一酩夹在身侧,拖回洞中的。
“师兄——”回到洞里,贾无欺讨好的低唤一声。
“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师兄?”辜一酩嘴角含笑,说出的话却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这都主动送上门了?你当爷是死的?”
贾无欺忙解释道:“我可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他这么早会在外面,再说这人有三急,我想憋也憋不住啊。”
辜一酩冷哼一声,总算是松开了他的脖子:“也罢,就再相信你一次。”
贾无欺拍拍胸脯:“师兄放心,不会有下次了。”说着,他小心翼翼地瞧了瞧辜一酩的侧脸,试探道,“其实碰上了也没什么,他认不出来的。我易容易形的本事可是颜老大教的,师兄信不过我,还信不过颜老大么。”
“你以为易容易形,就是改头换面那么简单么?”辜一酩不客气地拉扯着他的脸蛋,“最重要的,还是得脑子灵光。爷信得过颜老大,就信不过你那破脑瓜。”
“师兄,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贾无欺苦着脸,“以前在谷里时,你还夸我机灵呢。”
“那是爷眼瞎了。”辜一酩无情道。刚才贾无欺推着岳沉檀的情景还浮现在眼前,他一想就气不打一处来,把贾无欺一把抓过来,一手箍住他的头,一只手乱揉着他的脑袋:“真是气死爷了!”
贾无欺自知理亏,默默地贡献出自己的脑袋。
岳沉檀进洞的时候,将这一幕分毫不差地收入了眼底。要说洞中那么多人,两人又窝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十分不引人注目,可他偏偏就一眼看到了。铁链拖地的声音仿佛又在他耳边回响,他阖了阖眼,面无表情地朝行正那边行去。
第40回
洞中各门弟子基本都已醒来,有的钻出山洞找地方放水,有的去外面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等外面的人再度回到洞中时,早就应该出现的五名知事僧,却迟迟没有现身。
铁鲨帮的一干人等是最先坐不住的,李吞滔身边的一个亲信,名叫王沓,此刻吹胡子瞪眼地在洞中吼了起来:“妈了个巴子的,这都等了多久了!那五个和尚呢,都死了吗!”
他语气不善,说出“和尚”两个字时尤为咬牙切齿,少林一行人听到耳里,多多少少会有些不舒服。王沓虽然举止粗鲁,李吞滔倒是很懂得人情世故,他注意到少林一行中不少人面露不虞,立刻上前拱手道:“帮中兄弟不懂什么规矩,心直口快惯了,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各位小师父多多见谅。”
“李施主不必挂怀。”行正低呼一声佛号,不怒自威。
贾无欺站在一角,听到王沓的话后,吸了吸鼻子低声道:“那大胡子倒是说对了,可能那五个人,真是死了。”
辜一酩睨他一眼:“你闻到了?”
“昨日好像着凉了,鼻子不通气,要不我应该早就闻到了。”贾无欺伸手捏了捏鼻梁。
“是啊,爷早晨醒来,都快被臭死了。”辜一酩撇了撇嘴,十分嫌弃道。
发现不对劲的不止贾无欺和辜一酩二人。众人枯坐一阵,离洞中窄道最近的御前司一行人,刷地一下齐齐起身,雁翅刀上的铁环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队首一人,站在幽深的山道入口,冲众人简短道:“我进去看看。”说完,利索地一矮身,探入了山道中。
这人正是索卢峥。
队长都进去了,御前司的其他侍卫哪敢待在原地,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入,不一会儿山道狭窄的入口前,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要不,咱们也进去看看?”铁鲨帮有人提议道。
李吞滔迟疑了一下,“还是先等索卢大人出来吧。”
石窟内一片静谧。石壁上水汽凝结,化成水滴,滴答滴答的落在地上。篝火已燃尽,唯一的光亮来自洞口,而洞中深处的山道入口,却是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看不到一点光芒。
突然,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洞穴深处传来。原本坐在地上的贾无欺,立刻拍拍屁股,站起身来。
“洞中出事了。”索卢峥站在山道入口,语气平静,“各位先随我来。”说完,他也不等众人的反应,转身重新进了山道。
听到“出事”两个字,四大门派的人皆是面上一变。行正和希声二人,一言不发,率先进入了山道。
铁鲨帮队尾,辜一酩唇角一陷:“有好戏看了。”
贾无欺看他一眼:“师兄,都死人了,你的表情能不能悲伤一些。”
“死人说明有人出手了,出手了就总会露出破绽。有了破绽还愁不能顺藤摸瓜找到幕后黑手吗?”辜一酩伸手一弹贾无欺的脑门,嫌弃道,“赶紧把这事了结了,你这幅鬼样子爷可不想再看,多看一眼,折寿十年。”
“这人还不是你选的?”贾无欺嘟囔道,“当时可是你说的这幅形象最不会让人起疑。”
“此一时彼一时。”辜一酩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爷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容忍能力。”
是,面前这位可是就算是个病秧子也得做出个富贵病的范儿。
贾无欺撇了撇嘴,跟在他身边,向山道口走去。
与石窟相连的山道,阴暗湿滑,两侧的石壁一片冰冷黏腻。道路狭窄,一次只容一人通过,稍胖些的人在有些地方得横着走才能过去。贾无欺吸气收腹,好容易从不足一人宽的石缝中挤了过去,来到了山道的腹部。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山道的腹部,是个圆形的石窟。此刻石窟一侧,御前司侍卫持刀而立,而另一侧的石壁前,五位知事僧排成一排,静静地躺在那里,形容各异。
第一位知事僧面容洁净,表情自然,但衣服却破破烂烂,沾满了污渍。第二位知事僧倒是穿着整洁,但头上却戴了一个枯萎的花圈。第三位没什么奇装异服,只是两腋处湿漉漉一片,在布袍上洇出了深深的痕迹。第四位就更奇怪了,明明穿着干净的衣服鞋子,身体却散发出一阵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贾无欺二人闻到的就是从他身上传来的味道。最后一位,既衣着得体也身无恶臭,只是他的面容却十分怪异,撇嘴瞪目,露出一种厌恶不耐的表情。
这样诡异的五具尸体,孤零零地躺在大山的腹部,怎么看怎么令人毛骨悚然。
一股无声的恐惧在洞中蔓延,却偏偏有人天不怕地不怕,对着五具尸体开口抱怨:“好好的怎么就死在这里?死了也不让人清净,又臭又脏,这是想恶心谁呢?”
贾无欺看了一眼正捂着鼻子跳脚的薛某人,长叹一声:“这也是人才啊。”
辜一酩嗤笑一声:“日后你若去京城,随便找一位说书先生,报上‘薛沾衣’三个字,他定能跟你说上个三天三夜还不止。”
贾无欺目光在薛沾衣脸上一转:“这人叫薛沾衣?什么来头?我瞧着之前是与御前司一起来的?”
之前他问时,辜一酩还不告诉他这人名字,这会儿又主动提起,是有什么原因么。贾无欺的目光从薛沾衣身边的人身上划过,半天都移不开。
“回神。”辜一酩没好气的拧了他一把,“敢跟御前司同行的,自然来头不小。”
他下半句没说,贾无欺却已经猜到了。敢与御前司同行,来头不小,敢把御前红人扔到一边,来头更是小不了,圣眷比上那位,只怕只多不少。
至于安息香……
贾无欺按了按额角,思绪纷杂,还是改日再想。
“病鬼,你看见那尸体没?往日里可见过这么奇怪的?我这汗毛可都竖起来了。”瘦猴儿不知道从哪里挤过来,朝辜一酩道,一边说一边搓了搓手臂。
洞那边,行正和希声等人已经走到尸体旁边,开始仔细查看了。贾无欺一看,立刻灵光一闪,凑到他所在分舵的舵主耳边低语几句,那舵主又挤到李吞滔身侧说了一阵。这时只见李吞滔上前朝索卢峥拱手道:“索卢大人,我帮中兄弟有人曾做过仵作,可否请他上前查看尸体,也算是为破除此案尽些绵薄之力。”
索卢峥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李吞滔满脸堆笑,立刻回过身朝人群中喊道:“乐于时,还不赶紧出来。”
他其实并不知道乐于时是谁,当辜一酩被贾无欺猛地推出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队伍中还有这号人。虽然不认识,但并不影响李吞滔做出熟稔的样子,哥俩好的搂住辜一酩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于时啊,咱们铁鲨帮能不能在江湖上站住脚,可就靠你了。”
他说话时,一股热气喷到辜一酩脸上,贾无欺心一直吊着,生怕他师兄一没忍住,伸手就把这个便宜副帮主给砍了。
好在辜一酩比他想象的专业得多,只是重重咳嗽一下,有些虚弱道:“帮主放心,于时定不辱使命。”
他省去了“副”字,直接开口叫帮主,听得李吞滔心花怒放,决定回帮后一定要重赏此人。
第41回
辜一酩查看尸体的时候,行正和希声已经回到了各自队伍前,两人并未开口,想来也没什么重要的发现。
众目睽睽之下,辜一酩捏着鼻子,慢条斯理的翻弄着尸体,修长的手指不时在这个脸上捏一捏,那个头上戳一戳,不像是在验尸,倒像是在摆弄玩具。
不一会儿,他停下手来,李吞滔远远看着,立刻出声问道:“如何。”
辜一酩耸耸肩:“死状怪异,死因却……”他咳嗽一声,像是在斟酌用词,“十分自然。”
“什么叫死因自然?”李吞滔皱了皱眉,费解道。
“既无外伤,也无毒症。”辜一酩悠悠道,“就像是睡着睡着,自然而然地死去。”
“这不是坐化吗……”少林一行人中,有人轻声嘟囔道。
声音不大,辜一酩却听得清楚,他眼睛一亮,拍拍手:“没错,就是坐化!”说完,他施施然走回队伍,也没了下文。
听完他的发言,索卢峥看向行正与希声二人:“二位怎么看?”
希声蹙眉道:“这五位身上确实没有伤痕,若说是坐化,又太过牵强……”
“事已至此,不若先将这五位妥善安置,等请示无忧主持后,再做计较。”行正开口接道。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同意。一直将尸体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死因又暂时无法查明,不如先将尸体保存好,等到了六凡寺,再从长计议。只是武当少林两派,竟然都没从尸体上看出端倪,旁观者心里不免惴惴。
“这尸体也不知道能不能挪动。”铁鲨帮中有人不安道,“死状这么奇怪,万一这五个不愿意挪,咱们轻易动了,他们找上门来怎么办。”
“无妨。”就在这时,一个冷清的声音在洞中响起,“这死状无甚特别,无非天人五衰而已。”
据增一阿含经记载,处于六道之中天道的天人,死亡之前会有五种表征,称为天人五衰,其一衣服垢秽,其二头上华萎,其三腋下流汗,其四身体臭秽,其五不乐本座。无忧无虑的天人,本应衣着光鲜,珠冠璀璨,但在福尽寿亡之时,衣物会变脏,华冠会萎悴,原本轻清的身体会变污浊,两腋流汗不止,连带着对安乐的生活也生出厌烦不耐之情。
这声音一出,少林一行恍然大悟,其余门派弟子,知晓其中掌故的也频频点头,这五具尸体,可不就是把天人五衰表现得淋漓尽致吗。
众人带着几分赞许几分好奇,朝说话人望去,就看到了一个端坐在轮椅上,神色自若的年轻人。
岳沉檀。
他身旁的行正闻言颔首:“不错,这确是天人五衰之景。”
对面的希声冷言道:“既是佛门典故,行正法师想必十分熟悉。”言外之意,对方竟让人捷足先登,现在才发现尸体背后暗藏的玄机,想必对佛法的领悟,也并不深刻。
行正顿了顿,才开口道:“论佛门典故,贫僧自然不如师兄体会深刻,还得多谢师兄指教。”
他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又刷的一下,集中在了岳沉檀身上——这坐着轮椅的人,居然是行正的师兄?!没想到少林寺收徒生冷不忌,竟然连残废也要得吗?不少人眼中多少带了些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