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皈完本——by段无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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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不是不想说,而是此话不好说。”辜一酩悠悠道,“既然如此,就由小可代劳吧。”他长身而立,目光炯炯,“王舵主的身体是被人用刀法拦腰砍断。此刀先往下砍入数寸,再用力往上切去,用劲法门独特,世无其二。”他捂嘴咳嗽一声,慢慢道,“除了少林荡魔刀法,小可再也想不出还有哪门哪派能留下如此刀伤。”
第44回
此话一出,洞中陷入一片寂静。
少林荡魔刀法,非嫡传弟子不可学得。如今这洞中,亦只有一行少林僧人,凶手系何门何派,不言自明。
在良久的沉默中,行正低呼佛号,走到队伍最前坦然道:“铁鲨帮弟子死于荡魔刀法之下,我少林难免嫌疑。但自入洞以来,贫僧一行无一人擅自离开,凶手虽与少林有所干系,但绝不在贫僧一行人中。”
他目光清明,话音朗朗,一身浩然正气,很难让人把凶手与他扯上关系。再加上他所说之言已有索卢峥证实,只要稍一思索,就能排除他门下弟子的嫌疑。
但理可论,情难解。
虽然知道行正一行人与王沓的身死没有关系,但铁鲨帮帮众依旧难以平复心中的怨恨。不少于王沓交好的人纷纷道:“你说与你们无关,这洞里又哪来的别的少林弟子?难不成杀死王舵主的是鬼不成?!”
“阿弥陀佛。”行正双手合十,不欲再继续辩解。
倒是辜一酩听到此话,开口道:“众位兄弟,其实除了行正法师一行外,这里还有一支少林旁脉。”
“是哪一支?”李吞滔猛地抬起头,面目有些狰狞。
“辜施主所言,莫非是六凡寺一脉?”行正望向辜一酩,有些意外道。
“正是。”辜一酩懒懒靠在石壁上,“听闻六凡寺住持无忧大师,出身少林,其寺中弟子,是否修习荡魔刀法,也未可知。”
听到他的话,众人面上的神色都是变了又变。虽然不愿将六凡寺与此等凶案联系起来,但如今山中,除了行正一行,有可能习得少林刀法的,也只有六凡寺一干人等。但若此案是六凡寺所为,那五名知事僧,又是被何人所害呢?
古怪的天气,古怪的壁画,古怪的死法,古怪的尸体。
众人疑窦丛生的同时,不免也觉得背后一阵发凉。若此事真与六凡寺脱不了干系,那接下来的山路,必然不会好走。
“管他娘的。”李吞滔低吼一声,站起身来,“等咱们上了六凡寺,把那老秃驴抓起来,老子还不信问不出来了。”
行正闻言,眉头微蹙,却是没有再开口。
“既如此,各位请加快脚程,随我尽快上山。”索卢峥举起火把,转过身。
“是啊,等到了山顶,就真相大白了。”
“赶紧走,赶紧走,我可不想在这个地方继续待下去了。”
议论纷纷中,队伍开始移动,向着山体深处行进。等走出冰洞时,迎接他们的不只是春天般的温暖,还有王沓的下半身。
芳草碧茵间,王沓的下半身靠在树前,像一个安静的赏花者,只是缺了半具躯体。
“王舵主——”看到此番景象,不少与王沓交好的帮众都擦了擦眼角。众人合力,把王沓的尸体拼齐,葬在了树下。
“兄弟,等我上山为你报了仇,再来看你。”李吞滔在他的墓前插上木碑,咬牙道。说话间,一道炸雷声“轰”地一下,冲击着众人的耳膜。
“你们看!”
有人惊叫一声,顺着他的手指方向,众人看到了十分怪异的景象。此处春风和煦,不过数丈之外,就是夏雨倾盆,再过一段路途,是秋风萧瑟,通往山洞的最后一段路程,则是白雪皑皑。
短短一段山路,却饱含春夏秋冬四季之景,不可谓不壮观,不可谓不奇异。
山中异色横生,但山路却并不难走。虽有春露秋风,夏雨冬雪一路相伴,但走起来还算顺畅,一行人没费什么功夫就走到了挂着“六凡第三窟”木牌的石窟前。
“进。”索卢峥简短道,先行探入了石窟。
外面虽大雪纷飞,石窟内却温暖干燥,十分安逸。与前两个石窟类似,石窟腹部最大洞穴中,画着一副巨大的佛画。画中是一派人间景象,有夫妻举案齐眉,有牛羊尽情驰骋,有文人戴冠着袍,持物而立,也有武士跨马提枪,纵横跅弛。
贾无欺远远看着壁画,自言自语道:“春暖夏热,秋凉冬冷,苦辣酸甜,皆是人间。把人道画在这里,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岳沉檀抬眼看他:“伍兄此话颇有禅意,不像一般江湖人所言。”
贾无欺嘿嘿一笑:“我一届粗人,闲来发酸,做不得数。”
岳沉檀垂下眼帘,片刻后,道:“贵帮弟子死于少林刀法之下,伍兄还愿与我同行,此等心胸气度,绝不是什么粗人。”
贾无欺挠挠头,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作答。岳沉檀若是冷言冷语,他倒能应对自如,只是现下这人不知为何改了性,一个劲儿的夸他,这可让他有些不适应了。
他狐疑地瞟了岳沉檀一眼,难道此人喜欢矮黑胖?
怪不得以前自己不招他待见了。
贾无欺了然。
岳沉檀见这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表情十分精彩。他静静看着,也不出言提醒。人说画人画皮难画骨,其实除了骨相,最难改变的,还有神情。
可惜这样的风景他未来得及完全欣赏完,就被一个不识趣的人打断了。
“岳兄,可否借一步说话?”辜一酩走到岳沉檀面前,拱手施礼,翩翩有礼道。
“师——咳,乐兄,你找岳兄有什么事吗?”贾无欺站在岳沉檀的轮椅后,看着他师兄的笑脸,十分摸不着头脑。
“有些事想要跟岳兄商量。”辜一酩伸出手,越过岳沉檀的身体,揉了揉贾无欺的脑袋,“怎么,伍儿不放心我吗?”
他明知道贾无欺不是放心不下他,可偏就要这样问,果不其然,被他手臂越过的人唇线又绷紧了几分。
辜一酩眯了眯眼,收回手,笑得十分荡漾。
贾无欺理着自己被揉乱的头发,有些郁闷道:“不是。方才索卢大人说今晚就在这落脚,为防意外发生,大家还是别乱走的好。”
“放心。”辜一酩完全没把索卢峥的警告放在心上,“有我和岳兄在,能有什么事发生。”
洞外,风雪飘摇。
辜一酩率先跳出洞口,站在厚厚的落雪上,转身回望:“早就听闻岳兄大名,如今有幸一见,小可心痒难耐。不知可否有幸请岳兄指教一二?”
莫名其妙的比武邀约,岳沉檀却答应了。对方自然不是因为久闻大名才想与他较量,他也不是从善如流才答应与他比试。
一种心思,两处思量。
岳沉檀从轮椅上缓缓起身,一步一步,镇定而沉默,走入冰天雪地之中。天地苍茫,两人相对而立,眉间发梢,全是落雪。
“如何比?”岳沉檀看向对方,眉目冷淡。
“九宫格。”辜一酩也不废话,脚下一划,一个九宫格就出现在两人脚下。九宫格三尺见方,两人各踞一角,位于对角之上。
九宫格乃是江湖上双方较量,最常用的方法之一。双方自入格的那一刻起,先踏出九宫格的人就算落败。各门各派,招数万千,到了九宫格中,能施展的却十分有限。长度限制,远攻无法,宽度限制,近攻无门。要想在这弹丸之地取得胜利,是十分考验功夫的一件事。
辜一酩选九宫格作为较量方式,不可谓不刁钻。
少林拳法虽素有“拳打卧牛之地”的特点,但辜一酩所画的九宫格,只够二人展开基本的步法,比“卧牛之地”要小上许多。明面上让作为少林弟子的岳沉檀占了先机,但岳沉檀腿脚不便,本就不便施展步法,再者少林身法讲究辗转腾挪,要想在这不足见方之地攻防出手不受影响,实在难上加难。
但岳沉檀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略略颔首,一掀袍角,薄唇吐出一个字:“请。”
第45回
“出步单阳。”辜一酩脱口而出四个字,身形却分毫未动。
岳沉檀心中了然,对方显然考虑到他腿脚不便,拳脚相交唯恐胜之不武,故而选择了“文斗”。武斗比的是拳脚,文斗考得是拆招。两人口述拆招,不仅要对自家武学烂熟于心,还要对对手的招式了如指掌,否则,口舌之间,稍一说错,就是个败字。
“二虎争威。”岳沉檀两臂垂在身侧,手掌却蓦地展开,略略一摆,暗施寸劲。
“烈马分鬃。”辜一酩一手舒展,一手却暗握成拳,关节突起,微微发白。
“月下偷桃。”
“卧虎扑食。”
“白马卧鸾。”
“豹子抖尘。”
两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分毫不让。忽而狂风大作,穿过山中遍布林立的长燃香,发出呜呜的长啸声,如狼嚎鬼哭。天色已暗,雪越下越大,此刻两人的身上,却干干净净,连一片落雪都没有。
仅是文斗,两人都祭出了十二分的内力,因此身上才会片雪不沾,寸冰不挂。
两人的招式越来越快,语速也越来越急。岳沉檀使得是少林赫赫有名的五行八法拳,顷刻之间,已变换了龙、虎、豹、鹤、蛇五种拳型。辜一酩使得则是通背缠拳,一百零八式钩缠闪变,急如密雨。
一个迎风双探以崩拳击其面门,一个关爷挑袍以劈掌攻其下盘。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声音从洞口传来:“岳兄,乐兄,你俩站在雪里干啥呢?”
来人正是贾无欺。
岳沉檀闻言身形不变,攻势未减,辜一酩却在贾无欺出现的时候,稍一晃神,没来得及应对对方的进攻。
“金豹擂石。”岳沉檀淡淡道,一直紧绷的手掌兀得一松,落回了身侧。
“是我输了。”辜一酩点头认输,面上的表情却称得上愉快,“岳兄果然颇具少林风骨,小可佩服佩服。”
岳沉檀目若寒潭:“承让。”
贾无欺走近两人,看到地上快被大雪掩埋的九宫格,愕然道:“你们在划九宫格?”
辜一酩抿唇一笑:“一时技痒,就和岳兄比划比划。”
贾无欺有些无奈地望他一眼:“乐兄这说风就是雨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这辈子恐怕改不了了。”辜一酩长臂一捞,将贾无欺揽在身侧,“伍儿,你乐哥我可是输了,准备怎么安慰安慰我受伤的心?”
“你输了?”贾无欺侧头看看他,又看看对面的岳沉檀,声音中带了一丝自己也没察觉到的雀跃,“那是岳兄赢了?”
岳沉檀点点头,面上冷冽的神色缓和了几分。辜一酩冷哼一声,拎着贾无欺的后领口就往洞里走,“听到我输了你就这么开心?看我怎么教训你。”
“我没有。”贾无欺底气不足的辩解着,经过岳沉檀身边时还不忘夸他一句,“岳兄,你真棒。”
岳沉檀看着他被拖走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白色的水汽在他鼻尖唇前缭绕,将他玉石般无瑕的面容虚虚实实地遮盖着。
贾无欺再回到洞中时,众人已经歇下,只有中央的篝火,还在熊熊燃烧着。火光之中,石壁上的壁画泛出一种妖艳鬼魅的色彩,画中之人眉如远山,眼如秋水,在冰冷坚硬的石块上,作出一副含情脉脉的姿态。
贾无欺贴着壁画一角坐下,低声与辜一酩耳语道:“师兄,这画你可看出什么端倪?”
“画本身倒没什么。”辜一酩抬眼看去,片刻后道,“这‘画布’嘛,却是稀奇得紧。”
“师兄你也看出来了?”贾无欺在怀中摸了摸,继续压低声音道,“你可记得我之前与你说过,邺城义庄中扮成方破甲四人的尸体,用的是千面门早已不再使用的人皮面具。”
辜一酩点点头:“自然记得。后来那人皮面具的来头,你可查清?”
“没有。”贾无欺摇了摇头,“我曾给容非一修书一封,但他亦不知道这人皮面具的来历。千面门作为江湖中首屈一指的易容巨擘,若是连他们都搞不清来历,估计……”
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辜一酩突然道:“你可曾将此事告诉颜老大?”
贾无欺拍拍头,如梦方醒道:“对啊,颜老大的易容术出神入化,也许能看出几分这人皮面具的来历。”
“恩,明日出洞后,你找机会让雪墨向谷中传信。”辜一酩摩挲着下巴道,“颜老大眼神是再好不过的,想来在到达六凡寺之前,那人皮面具的事情就该有个结果了。”
贾无欺目光在石壁上逡巡片刻:“那几张人皮面具解决了,这几张,也就好办了。”
如果说在山脚的石窟里还是怀疑的话,他现在已经完全确认这六凡山中石壁上的画作,全部是人皮佛画。
凹凸不平的山石上,万万不可能完成如此笔触细腻的画作,唯有在上好的画纸之上,画家才能挥毫泼墨,匀红点翠,完成这一幅幅摄人心魄的作品。只有在光滑细腻的人皮上,色彩才会如此斑斓明亮,花草鸟兽才会如此栩栩如生。
人皮取材难得,制材就更是不易,要将最原始的材料制作成可以承载银钩铁画的画布,更是难上加难。
况且以人皮为原料的器具颇为江湖正派所不齿,纵观武林各门各派,实在找不到一个能制作出如此人皮佛画的人。此人不但有一流的制皮手艺,还有一流的细密画法,这样的一个人,似乎和江湖中各路英雄豪杰,都对不上号。
“颜老大总说,哪怕是参照同一副面孔,每个人做出的面具都是不同的。”贾无欺喃喃道,“易容术如此,书法绘画亦然。能成大家者,必定有他无法被模仿的绝妙之处。即使作画者无意为之,这人皮佛画中,也一定藏着他隐形的落款。”
辜一酩看着他专注的眼神,轻笑着摸摸他的脑袋:“你现在脸上,可不是个矮黑胖该露出的神色。”
“人太机灵,挡也挡不住。”贾无欺挺挺胸脯。
他眼睛黑得发亮,带着少年人才有的认真与执拗。辜一酩含笑欣赏着,不再说话。
第46回
翌日清晨,一声尖叫声将众人从睡梦中吵醒,索卢峥豁然起身,朝声音源头望去:“发生何事?”
发出尖叫的是武当派一个道号玄诚的弟子。他一大早迷迷糊糊的从地上爬起来,想出去找地方便,不经意间扫到了画有佛画的石壁,一副令人悚然的景象出现在他眼前。
佛画中繁华的人间胜景前,一个人四肢伸展,像一只巨大的壁虎,直直趴在石壁上。他的胸腹手足处皆被闪着寒光的银梭穿过,牢牢的钉在佛画之上。而颈项头颅则没有银梭的桎梏,自然的垂下,像是热切地欣赏着这动人的软红十丈。
行正站起身,看到钉在壁上的尸体,饶是修养深厚也不免面色一变——壁上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少林一行中年纪最轻的僧人,慎言。
“竟然是这个小和尚。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真是可惜。”索卢峥将尸体从石壁上取下放到地上,铁鲨帮一众人等围了过去,看清死者面容后,李吞滔语气不明的来了一句。
“阿弥陀佛。”行正走到慎言身边,将他还张开的双眼合上。少林众僧将慎言的尸体围在中央,纷纷开始捻动佛珠,为他念起了往生咒。
“怎么少林也死人了?”人群中有人低声讨论着,“要说铁鲨帮死的那人,少林嫌疑最大,现在少林的人也死了,难不成凶手真是六凡寺的人不成?”
“你们看,那尸体上留的是银梭,江湖上可有谁使这兵器?”
“据我所知,这江湖中使银梭使得最好的,当属震远镖局总镖把子方破甲。”
“可方破甲不是已经死了吗?总不会是他的鬼魂跑过来杀人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除了方总镖头,我还真想不出别的什么人……”
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贾无欺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垂目诵经的少林一行身上:“师兄,又死人了。”他开口朝辜一酩说道。
“这次可是大手笔啊。”辜一酩摸摸鼻子,玩味道,“不仅杀人,还挑在这么多人面前杀,下手的对象居然还是少林派。下手了也就算了,还大张旗鼓的把尸体摆成这样。比起行凶,凶手倒更像是在挑衅呢。”
“挑衅?”贾无欺眸光一闪,“凶手真的这么自负吗?难道他笃定没人可以把他揪出来?”
“不仅自负,而且狂妄。”辜一酩闲闲点评道,“他把尸体弄成这般姿态,就是要昭告上山的各位,你们这些自诩为名门大派的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不仅有本事杀了你们的人,而且有本事不被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