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皈完本——by段无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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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第二天,赵铭的死讯,传遍了整个村庄。
第90回
赵铭死得实在太过突然,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吃完最后的晚餐,生命就戛然而止。摆买工具和半成品的小屋内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因为官窑出事而急急赶来的仵作也没在饭菜中发觉任何的异样。仿佛真如同老话所说,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三更,一直身体康健的年轻人寿元已到,无法在尘世中多留一刻。
然而命数虽如此,赵铭走得却并不轻松。
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意外、惊恐、不甘混杂在一起,和王老师傅的死状竟然有几分想象。死亡猝不及防的来临,他的口中半颗糯米丸子尚未咽下,人生就已匆匆谢场。
贾无欺在他的屋内观察一番,向身旁的工匠询问道:“听说赵铭的师父最擅制傩,怎么赵铭的屋中却看不到半个傩面?”
工匠叹了口气:“这小子是谨遵师训呐……”
“哦?”贾无欺好奇道,“可我在沄城中却听说赵铭和王老师傅关系很是不好。”
“外面虽是这么传,但要我看呐,赵小子内心里一定常念着他那师父,否则出师这么久,为何师门规矩还是照样守着呢?”那工匠感慨一声,然后道,“王老师傅虽擅制傩面,但那手艺却是秘不外传。赵小子虽学会了他的手艺,却不被允许将手艺传给他人,为了万无一失,就连可能泄露制傩工艺的半成品,也不能拿给外人看。”
“原来如此。”贾无欺了然道,但随即有些难以理解道,“不过这制傩虽然是个精细活,但也不至于神秘到如此地步吧?毕竟各地专做傩面的手艺人也着实不少。”
“谁说不是呢。”工匠的目光落在赵铭的尸体上,声音沉了几分,“不过现在赵小子的师父可以彻底放心了,赵小子就是再想传艺,也无法实现了。”
贾无欺见他神色悲戚,终于还是没有把王老师傅业已辞世的消息说出口。
眼见线索又断,贾无欺心情变得十分郁闷,晏栖香见状道:“既然此路不通,我们不如先休整一番再做打算。忧思过重,可是很容易遗漏关键细节的。”说罢,他又兴致勃勃道,“我刚才打听了,此地虽地处深山,但亦有不少山珍野味,与城中菜肴相比更别有一番风味。村西口不远处就有一家,专烹山货,风评很是不错,有许多食客跋山涉水前来此处,只为在他家吃一口饭。”
贾无欺无语地看他一眼:“这个时候,你竟然还有心情大嚼一番……”
“食色性也。”晏栖香轻轻扇动着纸扇,悠悠道。说完,他似笑非笑地看向身旁另一个人,“禅师可要一同前往?”
岳沉檀冷漠地看他一眼,仿佛此刻才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岳某还没这个能力,当得独步寻花一个‘师’字。”
晏栖香脸上表情微妙:“禅师竟然认识在下,在下不胜惶恐。”他轻笑一声,“三人行必有我师,何况禅师深悟佛法,在下却对佛法知之甚少,禅师如何当不得在下之师?”
岳沉檀没有说话,似是懒得与他纠缠,但面容却愈发冷峻起来。贾无欺见状,忙冲晏栖香道:“你称他为师,不是平白涨了他一辈?就连我,也被连带着低他一头,这我可不答应,你还是直接叫他名字的好。”
晏栖香从善如流道:“既如此,我还是称禅师为岳少侠吧,直呼其名实在有些不妥。”他十分主动地朝岳沉檀道,“岳少侠以为如何?”
岳沉檀只拿余光瞟他一眼,冷冷道:“义士自便。”
义士?
听到这个称呼,晏栖香不由失笑,贾无欺却有些愕然,原来连赈灾之事,岳沉檀也是知道的,他究竟是怎么做到不出僧门而知天下事的?有人特地通传,还是……
不由自主的猜测一但开始,就很难停下,直到三人来到那家美名远播的食铺门口,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岳沉檀居然跟着一起来了。
这铺子露天而建,黄土地上扯起大棚,放几张桌子几根长凳,就算装修完毕。虽然环境简陋,可客人却着实不少,贾无欺三人去的时候,门口的三口大铁锅冒着腾腾热气,棚内坐了个满满当当。
“三位——”
铺子一共就老板和老板娘两人迎来送往,老板既当厨子又当迎客伙计,老板娘既当掌柜又当小二,两人虽忙得如同旋转的陀螺,但却奇迹般地没有慢待任何一个客人。
“其余桌都满了,客官若不嫌弃,先坐在这儿。等别桌客人走了,我再帮三位挪到好一点的位置。”老板娘十分妥帖周到道。
“有劳。”晏栖香笑嘻嘻地谢过老板娘,老板娘被他笑得面上一红,离开时脸上还挂着一丝少女般的娇羞。
贾无欺嘴角抽了抽,对晏栖香沾花惹草的本事又有了新的领教。
“喂,你们听说没,近来江湖上可出了一桩大事。”三人刚坐定,一个贼兮兮的声音就从不远处传来。他似乎刻意想要压低声音,不想让旁人听到,可效果却微乎其微。他这一说,同桌人纷纷被吊起了胃口,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大事?江湖上几大帮派似乎最近没什么动静啊?”
“嘿嘿,你孤陋寡闻了吧,这次闹出动静的可是四大美人!”
江湖四大美人,从来都不缺乏关注,这话一出,更是引发了众人的兴趣。发起话题的人仿佛大权得握,洋洋得意地将近日所闻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
原本,四大美人分别出自剑舞门、朱弦山庄、寒簪宫、拂柳阁四大门派,后来剑舞门出了厉嫣一事后,自然也就失去在四大美人中的一席之地。厉嫣曾是公认的四大美人之首,如今这一美之位空悬,剩下的三美自然格外受到关注。众人本以为三美之间少不了一番明争暗斗,没想到却突然联合起来,由寒簪宫出面,广发英雄帖,诚邀各路英雄前往寒簪宫,共同商议讨伐罪大恶极的恶徒一事。
而那罪大恶极的恶徒则是——
“你说这独步寻花的狗胆也是够大的,竟然敢动曲则全的妹妹!朱弦山庄可不是好惹的!”
“哎,可怜了曲红绡,好一朵娇滴滴的美人花,这下清白被毁,这辈子算是完了。”
“可不是,曲红绡在四大美人中年龄最小,本来也是最有潜质夺得一美之位的,这一下一弄,可算是跌入烂泥里了。”
“啧啧,这晏栖香可真下得去手啊……”
被多次点名的晏某人端坐在长凳上,十分无辜地冲两位同行者眨了眨眼睛。
第91回
可惜说话人不知被他们指名道姓谩骂的人正坐在不远处,依旧滔滔不绝下去。
“你们可不知道,惹上朱弦山庄也就算了,晏栖香这?1 “此话怎讲?”
“向来宫廷雅乐师中,总有几个出自朱弦山庄。听说朱弦山庄之所以名声大噪,还是因为得了前朝皇室的喜爱。后来虽然改朝换代,但依旧颇受议礼局的器重,不仅拔擢了好几位出自朱弦山庄的乐师,每逢大祭之前,更会专门派人去请曲则全前往京城指导。这份尊荣,可是比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
“朱弦山庄和朝廷来往过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不出这档子事,恐怕再过些时日,朱弦山庄就要成那皇亲国戚了。”
“哦?莫非曲则全和皇家结了亲?”
“嘘,小声点。我也是道听途说,说是曲红绡早就许给了大皇子,如今年龄快到了,也就开始筹办起来。这没想到被独步寻花那小子横插一脚,亲事肯定也黄了。今上虽尚未立储,大皇子已隐隐有储君之势,这夺妻之恨,指不定要怎么报复呢。”
“我看未必吧,朱弦山庄虽然名声在外,但究竟是江湖人,即便和大皇子结亲,也不会是正妻。大皇子恐怕还不会把一个未过门的小小妾室放在心上。”
“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据说曲红绡虽是许给大皇子做侧妃,但王府中却尚未有正妃,曲红绡年轻貌美,略施手段再吹吹枕头风,扶正之事还不是手到擒来。况且这侧妃之位就是大皇子亲自向今上求的,他心中恐怕也有这些打算,只是没有明说。由此可见,那曲红绡还是真真地被大皇子放在心上呢。”
“听你这么一说,那晏栖香岂非难逃一死?”
“何止他一人!你说这晏栖香采什么花不好,非挑中了曲红绡。要采便采吧,他还戴了个古里古怪的面具。听说那大皇子震怒之下,已经开始清查会做那种面具的手艺人,只要和那手艺沾边的,全部押监,河洛那一带的手艺人,很多都已经被这个了……”
说话人在脖子前横掌一抹,引来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大皇子难道要把这些手艺人都杀了!”
“只怕真是如此……”
就在众人黯然叹气时,不远处却传来一阵歌声,那声音犹如古刹鸣钟,入耳铿然,显示出登峰造极的内家功力——
“天地为一朝兮,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兮,八荒为庭衢。”
众人循着歌声看去,只见一枯瘦老头坐在蒸腾着热气的铁锅旁,鸠首泥足,破帽歪戴,背挎一根破烂扫帚,身前摆着一只脏木钵。注意到众人的目光,他的歌声戛然而止,一只手探到咯吱窝下,专心致志地挠起痒痒。众人收回目光,只道刚才那深山流泉般的歌声,不过是错觉。
打从老头唱歌开始,贾无欺就注意到了他,正是那名在望潮楼前等酒上门的老人家。
“是他——”贾无欺脱口道。
“怎么,你认识?”晏栖香漫不经心地一瞟,随即恍然道,“原来是你施酒的那个老人家。”
岳沉檀目光落在老人的侧脸,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眉头微皱,久久没有平复。
“还以为是什么高手,原来是个臭要饭的。”有人嗤笑一声,没想到他这话一出,铺中默默吃饭的一行人却霍然起身,为首的一个中年人仪容整洁,颇有风姿,手握一条齐眉棍,朝身侧几名年轻人点了点头。
那几名年轻人也不多话,径直走到那人桌前,不等他反应,就一把将桌子掀翻。
“你们干什么!”那发出嗤笑的人勃然变色,手拎一把柴刀站了起来。
“既然这位兄台瞧不起要饭的,我等自然要请教请教,兄台比起要饭的,又有何高明之处?”中年人看向那人,好整以暇道。
那人一听,面色一白:“你,你们,是丐帮的?”
“这位兄台,见你年纪轻轻,恐怕涉世未深,不知丐帮也分净污两派。”中年人微微一笑,笑意却未到达眼底,“不是所有的丐帮弟子都像污衣派那样污七八糟臭不可闻。”
和那人同行的人原本在一旁观望,见中年人这么一说,忙自报家门道:“我等是霸淮帮分舵的弟子,不知丐帮净衣长老在此,出言无状多有得罪,还望长老见谅。”
他殷勤的态度恰到好处地取悦了那中年人,中年人朝几名围桌的弟子使了个眼色,其中一名便道:“还不是我们袁长老心慈,若换做别人,你们可没这么轻松就没事了。”
霸淮帮一众弟子忙迭声应道:“正是,袁长老气度不凡,哪里是旁人能比的。”
那姓袁的丐帮长老闻言一笑道:“不敢不敢,诸位谬赞了。”
霸淮帮弟子见对方似乎颇吃这一套,便不停恭维着,恨不能将对方捧到天上。可随行的丐帮弟子尤嫌不够,放话道:“不说远了,若是少林武当那些高德大能今日遇到此事,也决计不会这么算了。”
他这么一引,霸淮帮的人自然要跟着话头说下去——
“是是,袁长老的风姿哪是少林武当那些老牛鼻子能比的?”
“我看这少林武当也就是徒有虚名,别的不说,少林那什么四大金刚,吹得神乎其神,我反正是从未见过他们的能耐。”
“是啊,一个两个都是不涉江湖,闭关苦修,说是如此,恐怕还是怕出手露怯吧。哈哈,我看也别叫什么四大金刚了,叫四大闭关得了。”
这话说完,引得一片大笑,那袁长老面上浮现出得意之色,口中却还假惺惺地谦虚道:“不敢不敢,袁某怎么敢跟少林四大金刚相提并论。”
“你当然不敢。”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岳沉檀蓦地出声,连贾无欺也没料到。若是放在从前,对方决不会有这样的反应。但此时的岳沉檀目下无尘,带着毫不掩饰的孤傲,自然毫无谦让容忍可言。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贾无欺想要拦下他,可为时已晚,岳沉檀这话一出口,姓袁的长老就皮笑肉不笑道:“哦?阁下有何指教?”
“他——”
贾无欺刚想替他婉言几句,岳沉檀却只字不言,身形一动,电也似的朝袁长老攻去。出手之快,令人猝不及防,贾无欺见状,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竟升起一种吾儿叛逆太难管教之感。
袁长老见岳沉檀一言不合便要动手,自然也是怒火中烧,低喝一声,随行七八名丐帮弟子立刻朝岳沉檀围了过去。不少铺中的客人见状,纷纷扔下饭钱离开,偏偏那方才高歌的老头,对眼前的混乱浑然未觉般,依旧自顾自地在太阳下捉着虱子。
几名霸淮帮的弟子缩在一角,见丐帮弟子将岳沉檀团团围住,便想趁机脱身。不曾想刚动了一步,就听一声冷笑声从身后传来,笑声中的轻蔑和不屑令这几人遍体生寒。几人慌乱地抬腿想跑,后背却传来一阵剧痛,大椎、神道、悬枢三处大穴被几粒菩提子击中,整条脊椎仿佛被砍成几节,再也无法承重,“扑通”几声,这几人应声倒下,眼睛眨动,呼吸健在,却再也操控不了自己的身体。
袁长老见岳沉檀在合围之下,居然还能腾出手来收拾掉霸淮帮的人,不由心中一慌,有了几分退意。但又见岳沉檀年纪轻轻,又是单打独斗,顿觉自己胜算颇多,心头一定,又指挥道:“还在磨蹭什么,还不速速将他解决了!”
话音刚落的,就听几声惨叫,几名丐帮弟子仿佛落叶一般,被岳沉檀扫落在地。他们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大张着嘴喘着粗气,原本上好的衣物被罡风撕成一条一条,发髻和着尘土散落在地,很是狼狈不堪。再看岳沉檀,气定神闲地负手站在中央,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地上之人,仿佛在看一只只垂死挣扎的蝼蚁。
“好小子,袁某倒是要领教领教,你究竟有什么本事!”
袁长老暴喝一声,操着齐眉棍朝岳沉檀劈头就是一砍。他能坐上长老之位,自然不是靠溜须拍马逢迎谄媚,还是有些真本事。一套斩风棍法,虽不算丐帮中登峰造极的棍法,但已算得上登堂入室。他此刻怒气填胸,棍法中更带了许多戾气,气势逼人,不容小觑。
面对他的鼎力一击,岳沉檀却风轻云淡地向后一闪,甚至连负起的双手也没放下,就避了过去。袁长老心中气急,齐眉棍带着呼呼风声,连下三棍,他脚下也不退不转,直直冲向前方。岳沉檀这回却是避也不避,眼见棍头劈至眼前,他袖口微动,一粒菩提子“嗖”地飞出,只听“当”的一声,菩提子撞在棍上,发出只有金石相击才有的铿锵声。袁长老只觉一股巨力自下而上传来,他手上一滑,那根齐眉棍竟然脱手而飞,“噗”的一下插入了黄土地中。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袁长老难以置信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怎么也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子只用一颗小木珠就击飞了他最趁手的武器。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对方似乎连一招一式也不屑使出,只用一颗木珠打发他,就能让他落入无法还手的境地。
一直自诩武功不俗的袁长老,面色惨白,望着眼前面露讽意的年轻人,实在猜不出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92回
秦仲海自从侥幸捡回性命以来,便一直留在言二娘的客店养伤,至今已有个把月了。只是秦仲海不愿拖累言二娘等人,始终不愿坦白自己的来历,只等养好伤后,再行打算。不过言二娘见了秦仲海背上的剌花,早已猜知他与山寨间的渊源极深,秦仲海纵不明说,言二娘这些日子仍是竭力照护,不敢稍懈。
秦仲海是个识相的人,自从在言二娘面前坠过泪后,从此不再露出心事,只把睑上悲苦收拾得一干二净,整日价就是嘻皮笑脸。后来伤势好转,他不愿白吃白喝,便自愿找活来干,只是秦仲海行动不便,既不能稍重担米,也下懂酿酒做菜,便只能帮着做些杂事了
这日秦仲海便照着往常邋遢模样,大剌剌地坐入院中,拿着大白菜在那儿剥洗。他目光向地,喃喃低语,却没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正剥菜间,匆见一双靴子停在眼前,看那靴子油光晶亮,来人当是要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