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青山独往之完本——by狐添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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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玩闹的孩童换了几换,村长的胡子发了白,村中的学堂在今年年初时寻了工匠翻修了新,又如往常一般。
日子虽不能说是古井无波,却也没什么新奇,没什么新奇,便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李往之这段时日里忽然发现,自己比前些年醒的可谓是越发的早,有时候天还暗着,他就已经从周公处回神,糊里糊涂的就醒了,脑子里就浮现了许多年轻时候的事。
有一天徐青山忽然问他,问他来徐家村已经多久?李往之在心中算了算,同徐青山说:“约有七八年了。”
此时徐青山正收拾被褥,一听到这回答不由一愣,李往之看到便问他:“怎么了?”
徐青山道:“觉得怎么才过去这点时候。”
李往之不明,一般人看待时间,总是觉得急促,十年二十年转眼即过,而徐青山的意思却是说这时间过得慢。李往之又问到:“怎么这样说,六七年也不算短了。”
徐青山将被子理好放好,从李往之身边走过去。
他道:“我天天看着你,看着看着觉得至少得十几年过去了吧。”
李往之听后笑道:“这是嫌我不新鲜了。”
徐青山走到门口,又往后偏了偏身子同李往之道:“我去学堂了。”
李往之摆摆手:“去吧。”
徐青山保持着姿势又道:“日日都有李大夫等我回家。”遂而停顿,李往之等着下文,徐青山看了会李往之才接着道:“便觉得这样的时日天荒地老也不能终结。”说罢,就正身去学堂了。
李往之留在家中,细细的回味着这句话,他想了一想,最终才肯定他大约是听到了徐青山的一句情话。
徐先生的口中是极少,不,几乎是不曾吐露出什么情话的。李往之和他相处的这些年来,即使是在情深时候,也只能得到些只言碎语的零碎,而且大多数是属于问答式的。他们在白日中各自有各自的事,太阳落山之后相聚在一处,也只是按部就班的做着需做的。
每日睁眼闭眼都是对方,每日离家归家都是对方,每日柴米油盐依然是对方。这样的日子若是觉得天荒地老也不能终结,不会厌倦,难道还不是一句至深至情的情话吗?
李往之走到床边坐下,他看了一眼徐青山规整好的被褥,伸出手将被褥上的一处折痕抚平。这一刻李往之忽然想象出了他和徐青山往后的模样。这想象里的他们往后还有很多的年岁,他们要拿出余生的耐性和对方周旋,他们会看着对方在自己眼前彻底的被岁月磨砺出痕迹,在这些想象里,李往之看见徐青山的眉眼温柔,始终如一。
李往之是大夫,他太知道世人的耐心有多少了。生死前的人总是最为真挚也最为开怀的。他能看到人心的急迫在病榻前蠢蠢欲动,也能看到长久的静默被离别远远的抛却。每个人都有自己所谓的苦衷,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立场,没有人不苦。善和恶,好同坏,是与非,李往之已经学会不去在意这些了。因为看的多了,他便知道了人其实活到最后很难留住什么东西,他看着那些从病榻上伸出来的手,无论是丰润绵软的,还是枯瘦苍白的,无论是精细柔滑的,还是粗粝僵硬的,那些手伸出来,伸向一个方向,无力却又用力想抓住些什么,可最后都是重重落下,什么也抓不住。空空如也,亦如他们来时。尽管如今的李往之已经看惯了这些归去,可是下一次再下一次再看时,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升起一丝悲哀。他站在那些将要离去人的面前,他很想替他们留住些什么,可是他也不知道什么能留得住。他看着这些人的时候自然也会想到将来的自己,那时的他把手伸出去,会想要留住什么呢?
以前的李往之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而这一刻,他得到了答案,他知晓了他想抓在手中的东西。
徐青山每日的‘我去学堂’和‘我回来了’是答案;
徐青山走到门口却又转过身时对他说的话语是答案;
徐青山在被褥上留下的那道被他抚平的折痕是答案;
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温柔,亦如他想象中徐青山的眉眼,这就是他想抓住的东西。
他知道人会老会死,年岁消融骨肉乃至腐朽直到最后被遗忘,可年岁固然能摧毁骨肉之美,同时却也能化炼出了岁月沉淀之后的一点温柔,只是化炼的难得,如同美一样,并非谁都能留存与拥有。所以大概这世间的温柔也算是一种美,留得住便能经久不衰,不受骨肉年岁的制约,可以温柔的长久,美的长久。
李往之想,人若是从未见识过温柔,大概就不会有那么多伸出去的手了吧。
☆、十四
当徐青山的眼角长出第一道皱纹时,他没有觉得恐慌,只是感慨岁月流逝的不知不觉,一转眼就过了大半生,而随后他脑中浮现出来是却是李往之也长出皱纹的模样,那么一双好看的眼睛,想必布满了纹路,也比一般人来的好。于是意念一转,便放轻了手脚跑到了院外,默默的在一旁开始打量起正在晾衣的李往之。
李往之晾衣裳晾的很是认真,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的偷窥者,他弯下腰,双手拧着湿哒哒的衣裳,抖了一抖,再将其展开,搭在木杆上抚平,一件一件的晾好,偶尔直起腰捶一捶放松微酸的腰肌,待全部晾好后一回头就见到徐青山在身后,不觉的笑道:“怎么也不出声,要吓我一跳?”
“自然不是,太幼稚了。”徐青山摇摇头,他刚得知自己已经不再年轻,自然对李往之的猜测全盘的否决,只是拉过李往之凑近了,想要去看李往之的眼角。
“让我瞧瞧你。”
“瞧瞧我,原来是看不够么?哎呀,说你什么好,夜里不是……”李往之的打趣话使得徐青山撇了嘴,直接捂住了李往之的口。
这流氓郎中啊。
李往之的口虽被堵住了,眉眼却舒展的更欢,他这一笑,倒是让徐青山看到了他想要看的东西,就在这张日日夜夜相对的眼下,李往之右眼角下隐约的也有一道浅浅的纹路,只是还未深刻,只在笑的时候才容易捕捉。
李往之虽不知道徐青山意欲何为,但身体却十分的配合,就那么老老实实的站着,让徐青山仔仔细细的看仔仔细细的瞧,等徐青山审阅完毕之后,才听得徐青山叹道:“原来不知不觉我们就要老了。”
李往之一听徐青山的话,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徐青山是在寻他脸上的岁月痕迹,一时之间竟没了话语,哑然了片刻,他摸了摸自己的眼角,笑了笑朝徐青山控诉道:“的确是,岁月不饶人……你莫不是嫌弃我了吧。”
徐青山摇头,指了指自己:“我也长啦……刚才发觉的,毕竟快四十的人了,我还比你大呢。”
李往之见徐青山又提到两人年龄的事上去,偏开话题道:“所以你若是嫌弃我,便是要做负心汉……这可不大好。”说罢,还摇摇头以示不平。
徐青山嘁了一声,让李往之该干嘛干嘛,自己则去屋里提壶拐去灶房烧水去了。
李往之看着徐青山的背影入屋,转而又朝身后的青山翠影望去,那片青山的影依旧是当年初来的那个模样,颜色依旧,形状依旧,山岩间生长出来的一颗崎松并也不见变化,仿佛人间的年月流逝在他们面前失去了效用,凡人也许还来不及看一棵树长成,就已经急迫的腐朽老去。
唯有青山相待老……李往之想起方才徐青山的话,嘴里不由的也念叨起来:原来不知不觉咱们就一起老了。
午后两人无事,李往之提议去溪边钓鱼,兴许还能晚饭增道菜色。
学堂刚放了假,徐青山闲来无事听得有事可做,欣然答应,于是两人翻出往年自个动手做出的钓具,提着木桶就往河边走去。
路上有小辈看见两人打了声招呼:“徐叔叔,李大夫你两是去河边钓鱼?”李往之点了点头,提了提手中的木桶。小辈道:“这个时候鱼不多了嘞。”
徐青山笑道:“没事,去碰个运气。”
两人顺着河岸往下游的方向走,便走边聊,走了好一段才停下步子,李往之寻了个有石块可做的地方,朝徐青山招了招手,两人绕线系勾的弄了好一会,才将鱼钩抛了出去。
徐青山其实对钓上鱼不抱什么期望,这个时候鱼群都下完卵去了下游,不是垂钓的好时候,再说了,有李往之在身边,两人都对此事不太认真,战绩可谓是辛酸,的的确确如同徐青山和小辈所说的一样是来碰运气的……
河边此时只有他和李往之二人,两个人本来是隔了一段距离,为了避免跑出去的线缠绕到一处,然而每一次都是没过多大会,李往之就会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坐到了徐青山的身旁,至于那水里的鱼,自然是吃饱了李往之丢下的饵就优哉游哉的游去了。
徐青山不加理会,只认真的注意手中木杆的动静,一旦察觉有动静了,立马提起杆,无奈好几次都快了拍,将还未咬伤钩的鱼儿给吓走了。李往之看了好几回这样的状况后,凑到徐青山的耳边道:“太心急了,都被你吓跑了。”
徐青山轻瞪了他一眼,小声道:“你说要来的,来了之后就是插科打诨,还有脸说我。”
李往之嬉皮笑脸的歪倒在徐青山的肩上,存心在捣乱。
☆、十五
一尾半尺长的草鱼,一尾略小些的青鱼。小半个午后虽只得一点点的战绩,但也足够慰藉徐青山原本就不大的期望了,甚至还超出了呢。李往之提着桶喜滋滋的,就像是这两条鱼是他钓上来的一样。两人收拾好钓具回到家中,李往之将放鱼的桶提到炊房后刚跨出门就听见门口传来叩门的声音,此时徐青山正在屋里换下在河边打湿的衣。李往之朝主屋里喊了一声:“我去开。”后就去开门了。
叩门声急促,李往之口中念着:“来了来了”便将门开了。
“徐先生呢?”门口站的是个熟脸,正叉着腰喘着气。李往之知道他是王家村的人,似乎和姑妈家有些联系,他指了指身后的屋子。
“他在里头换衣服呢,什么事儿让你那么慌的?”
“快叫人出来,王叔出事了!”
“王叔,是姑父吗?”李往之瞬间就反应了过来,对方点点头,他道,“你先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王叔去镇上补货来着,让过路的马车给压了,轮子从腰上压过去,送到医馆的时候看着就快不行了,家里人都到齐了,就差你们了!王哥让我来通知你们,快点去吧!”对方一口气就将事说的七七八八,李往之听后脑中翁的一声,之后立马转身朝屋子奔去,身后的人还在催促道,“快点,马车在村口等着呢!”
徐青山将衣服换好,听到门口传来动静后就跨出了门想看看是谁来了,他看着李往之奔到了他面前,神色凝重的望着他,立刻就意识到是出了什么严重的事,他听李往之道:“姑父出事了,咱们得过去,马车在村口。”随后便看着李往之跑进屋中,很快就提着药箱出来了。
李往之拉着徐青山的手同来告知的人快步的来到村口,三人上了马车后,徐青山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到达姑妈家的时候,家中里里外外已经围满了人,徐青山被李往之拉下车直奔姑妈的屋子。众人见他们来了,纷纷的退后几步,给两人让开了道,两人进了屋后才发现屋子只有家中人,姑妈坐在床边上,表弟站在床头,弟媳搂着两个孩子在床尾守着。他们见两人来了,将目光一齐投过去,姑妈朝徐青山招招手,声音颤道:“快过来,你姑父要和你说话。”
徐青山上前几步来到了床边,李往之紧随其后,和表弟站到了一处。
床上躺着的人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大半头的银发和满脸的皱纹昭示着他的人生原本就快走到了尽头。他其实已经感觉不到身上传来的疼痛了,他费力的睁着眼,看着徐青山和李往之来到了床边,一家人除了嫁的有些远的女儿无法赶回来外,此时此刻也算是到齐了。
在两人来到之前,他已经和家人都一一的说了话,此时只剩下徐青山和李往之二人。他尽力的把眼睛睁开,发出孱弱而细微的声音朝徐青山道:“青山啊……你来了。”
“姑父,我来了!”徐青山到了床边后直接趴跪在了床边,他握住姑父放在床侧的手,只觉得像是握住了一块冰,冰凉入骨。
“小李呢?”姑父又问,李往之也半跪下来,和徐青山挨在一起,他道:“姑父,我在呢。”
“都来了啊,小燕是回不来了……孩子他妈……”姑父歪了歪头,看向了他的老伴,姑妈“哎”了一声,伸出了手给她的老伴理了理鬓发,拨到了耳后,她的眼眶红的厉害,泪却始终没有掉下来。徐青山看着姑父的面容,心像是被一块大石压住,沉闷的喘不过起来,李往之则沉默不语,他知道姑父的伤势是丝毫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这一切来的太快太意外,让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屋外的人静静的站着,没有一个说话。屋内,姑妈的情绪收敛了起来,连掉眼泪也是默默的。毕竟她的老伴还看着他呢,她不想让老伴是看着她哭着走的。
“都好好的啊……”姑父的眼渐渐的闭合了起来,最后叮嘱的话语几乎让人听不清。徐青山感觉他握着的手坠了一下,立马就听到姑妈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到耳中,紧接着屋里所有人都哭了出来。
门外的人听到哭喊声先是一阵骚动,不一会又静了下来。李往之捂住眼不愿再看,他伸出臂膀揽住徐青山的肩,听着一屋子的哀鸣。他看到的生生死死,总是来的轻易又沉重,没人愿意去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
☆、十六
徐青山少年在王家镇求学的时候,三天两头就会有姑父来探望,每次来了总要塞给徐青山一包东西,从头到脚,方方面面,只要铺子里有的,几乎都能在徐青山那里出现。后来徐青山考上了秀才,姑父知道后高兴了许久,逢人便说他这个侄子考上秀才啦,自豪的就跟是自己的儿子考上了似得。等徐青山回了徐家村当了先生,姑父便和姑妈一起操心起了徐青山的终生大事。整个镇里的姑娘家都打听了个遍,夜里和姑妈一起讨论着哪家的姑娘更适合徐青山一些。再后来,徐青山家里多了个李往之,姑父从姑妈那隐隐约约的察觉出了点什么,和姑妈一起深沉的想了几日后,李往之再次上门时,便得了姑父专门给他封的一个大大的红包。
姑父是把徐青山当成半个儿子来看待的,徐青山给学生念“养不教,父之过”时除了他那早早归去的爹外还会想起姑父的模样,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再多的了,真的没有再多的了。
当徐青山认真的想去认识姑父时,姑父已经不在了,或者说,正因为如此才让徐青山意识到,对于姑父,他几乎从未主动的思考过姑父对他的好。从王家镇外读到回到徐家村做先生,这些年来,他欣然接受了来自这位外亲的所有好意,但却从未把这份好意上升到他需要挂心的地步,直到徐青山从报信的人口听到消息时,他还将信将疑的怀疑着,完全不能将姑父和事联系起来。
怎么会呢?徐青山坐在马车摇摇晃晃的去往王家镇时脑海中一直反问着自己。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这消息来的不明不白,一点儿都不真实。他们这是要去干吗?去看姑父最后一眼吗?
马跑的很快,车轮在土路上颠簸的厉害,徐青山看着旁边坐着的李往之,后者一直静默着凝视着窗外,也是一副茫然不知的状态。徐青山摸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还没见到姑父时,他只是觉得脑子有点木然,但却木然的有限,悲伤将来未来,还隔着一层屏障。这道屏障直到他和李往之踏进屋中,直到他到了床边,的的确确的看见了躺在哪儿的,奄奄一息的姑父时才轰然的破碎。他听见姑父唤了一声他的名,可他张了张嘴,完全不知8 道该说些什么好。他盯着姑父毫无颜色的面孔,试图想从上找寻一丝丝鲜活的,可以反转的痕迹。
但是没有,完全没有。徐青山目不转睛的看着姑父在他眼前闭了眼,接着就是姑妈传入耳中的哀嚎声,他感觉李往之的手搭上了他的肩头,他扭过头,看见李往之遮了眼,嘴角成了尝了苦时才有的拉拢弧度。
徐青山扭过头看着姑父,喉咙间挤出声音艰涩难闻:“姑父……”
青山啊,青山啊,青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