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完本——by北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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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三人投来目光,各含情绪。
这批料中品相最好也最昂贵的就是那两块青玉,丁汉白没选,是因为顾客要求用白玉。那丁汉白都没选,所以谁能想到纪慎语居然敢选。
选完离开时,姜廷恩拽住纪慎语,问:“你打算雕什么?”
纪慎语老实说:“还没决定。”
姜廷恩替他着急:“那你就选青玉?大哥都没选!”
纪慎语反问:“师哥不选我就不能选?难道不该是他不选我才可以选?放心吧,我竭尽心力去完成,绝对不辜负那块料。”
而在他拿到青玉的当天,粗裁好尺寸切下三分之一,妥当包裹好小的那块放进背包,再次奔了淼安巷子。
师徒两个又见面了,这几天两人都在琢磨,此时此刻再见同时乐起来。梁鹤乘招呼乖徒弟坐下,毫不拖沓,开门见山:“慎语,你记不记得我知道你师父是丁老板时说什么?”
纪慎语当然记得,对方又惊又喜,还说之所以一屋子都没玉雕件儿,是因为隔行如隔山,就算能雕也逃不过丁延寿的法眼。
梁鹤乘说:“你是丁老板的徒弟,最擅长的就是雕刻,又遇见我,这不是天注定要咱们合力吗?”他苦思多日,终于茅塞顿开,原来冥冥之中的缘分不止是让他教纪慎语,也是让纪慎语弥补他涉足不了的缺口。
如果是玉质古玩作伪,那没有瓷窑也无妨。
这回轮到纪慎语怔愣,目着眼睛打开包,剥下层层包裹露出青玉原貌。他激灵笑起来,越笑越深:“师父,我和你想得一样。”
梁鹤乘快意拍桌:“你既然带的是青玉,是不是想好做什么了?”
纪慎语回答:“宋代玉童子,持莲骑鹿攀花枝。”
师徒二人关进里间小屋,那方破桌就是工作台。纪慎语研墨,他还没见过梁鹤乘作画,期待之中掺杂一点不服气,毕竟哪个徒弟没做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春秋大梦。
纸不大,梁鹤乘翘着第六根小指落笔,没花费太久便画好一个持莲行走的童子,教道:“每个朝代的玉童子都不一样,你要做宋代的,姿态持莲骑鹿行走攀枝,发型要短发,衣裳要斜方格或者水字纹,面部表情细微到眉形耳廓都要讲究。”
这不是随着心雕刻,每一线条必须不苟地规划,稍有差池,就会被鉴出真伪。
这一小块青玉足够做一枚规矩的玉童子,纪慎语决定就做持莲行走姿势。梁鹤乘盯着他画,精之又精,细之又细。“师父。”他忍不住问,“你那脑子里藏着多少东西啊?”
梁鹤乘说:“恰好能唬住你而已。”
纪慎语心中自有计较,古玩市场的赝品率高达九成,多少技艺高超的大牛隐匿其中闷声发财,可技艺高超大多是擅长某项,比如瓷器,比如字画,瓷器中又分许多种,字画中又分许多类,可梁鹤乘不同,似乎全都懂。
他猛然想起瞎眼张,问:“师父,你这么厉害,那个瞎眼张还能看出来?”
梁鹤乘说:“那人从小在宝贝堆儿里泡大的,再加上天分,三言两语说不清。”本来点到为止,可又八卦一句,“特殊时期他家被收拾惨了,眼睛也是那时候瞎的,估计看透不少,也被折磨得没了好胜心。”
纪慎语想,这对冤家一个遭斗,一个得绝症,应该成知己啊。
他实在是想多了,不仅想多,简直是想反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又两天,丁汉白以天气降温为由,请假在家……他总是这样,变着法子挑战张寅的底线,对方也乐意忍,等着攒够名头端他的饭碗。
机器房太冷,他抱着那块白玉去书房,净手静心,要着手雕玉兰花插。先铺一层厚毡布,妥当搁好白玉,拿捏准尺寸就能画形了。
丁汉白耳聪目明,蘸墨两撇注意到外面的脚步声,轻悄悄的,不知道是谁家小贼。
门稍开一缝儿,可那琥珀颜色的眼睛太好认,小贼自己却懵然不知已经暴露,后退又要离开。丁汉白低头看玉,声却拔高:“来都来了,还走什么走。”
纪慎语脚步顿住,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他之所以不愿与别人共处一室,主要是怕暴露自己做什么。做什么?他拿着几盒颜料,要找宣纸调色,玉年头久了受沁发黄、发褐,他调好是为了做玉童子用。
走到桌旁,他讷讷开口:“师哥,勾线呢。”
丁汉白不抬眼,闻见颜料味儿问:“画画?”
纪慎语“嗯”一声,动静和脚步一样轻。绕到桌后,搬椅子坐在旁边,铺纸调色,勾一点明黄,勾一点棕褐,仔细摸索比例。
形已画好,丁汉白问:“听说你选了青玉,准备刻什么?”
纪慎语回答:“玉薰炉,三足,双蝶耳活环。”
丁汉白终于抬眼瞧他:“难度可不小。”
纪慎语点点头,他当然晓得,先抛开那块青玉珍贵不说,他切下一小块去做玉童子,等于削减价值。所以必须雕刻难度高的,日后卖价高才能弥补。
他调试半晌也没兑出满意的色来,把笔一搁欣赏起旁人。这块白玉也被切成两半,他记得一个要做明式,一个要做清式,讨教问:“师哥,明和清的玉雕花插区别大吗?”
丁汉白寥寥几字:“发于明代。”
四个字而已,但纪慎语立即懂了。发于明代,那刚有时必然较简洁粗犷,经过一代发展后就会稍稍复杂多样,而明至清又不算太过久远,因此器型方面不会发生较大改变。
他欣赏够了,继续调色。
这回轮到丁汉白侧目,看着那一纸黄褐色斑点直犯恶心:“你这瞎搞什么?”
纪慎语心虚道:“我调色画……画枇杷树。”
丁汉白叹口气,恨铁不成钢地夺下笔洗净,笔尖点进颜料盒,三黄一褐,涂匀后显出饱满的枇杷色。“画吧。”他说,“倒是还没见过你单纯画画。”
纪慎语自己逼自己上梁山,只好认真画。
他扭脸看敞开的窗,四方之间露着院里的树,灵感乍现,随意勾出轮廓结构。停不住了,一笔接连一笔,树苍、叶茂、果黄,渲染出萧瑟的天,他伏在桌上,渐渐完成一幅设色分明的枇杷树。
丁汉白停刀注目,看画,看纪慎语抿紧的唇,看一撇一捺写下的字。
荼蘼送香
枇杷映黄
园池偷换春光
鸠鸣在桑
莺啼近窗
行人远去他乡
正离愁断肠
小院、浅池、鸟叫,从扬州来到这儿是远去他乡,倒全部贴切符合,可丁汉白不高兴,什么叫离愁断肠?他向来不高兴就要寻衅滋事儿,就要教训,问:“好吃好喝的,还有我疼你,你断哪门子肠?”
纪慎语并无他意,却小声:“你哪儿疼我了。”
丁汉白憋了半天,请吃炸酱面、带着逛街、受伤抱来抱去……他懒得一一列举,冷冷丢下句难听话:“白眼狼,打今儿起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纪慎语明晃晃地笑:“姥姥和舅舅关你什么事儿,你不是大哥吗?”他装傻到位,凑过去服软,帮对方清理掉下的玉屑。
丁汉白冷眼看他,他再巴巴地夸一句,这白玉未经雕琢就觉得好看。不知道夸玉还是夸人,但他知道丁汉白冷眼一热。
外面一阵秋风,街上甚至有落叶了,市博物馆周围的绿化一向到位,枝叶仍然坚挺。梁鹤乘去理了发,很精神地排队入场,要看看官方纳新。
小步转悠,见一描金六棱水盂,东西不稀罕,展柜前戴墨镜的人才稀罕。
为了保护文物,博物馆的光线不能太亮,那还戴墨镜,多有病啊。梁鹤乘过去,自言自语:“松石绿釉底,颜色有点俗气。”
旁人头也不扭,叫板:“矾红彩内壁,粉彩外壁,红配绿狗臭屁,适合你。”
两个老头转脸对上,皮笑肉不笑,看不顺眼却不分开,黏着继续逛。一路抬杠一路呛呛,惹得工作人员都看他们。
又入一馆,张斯年说:“听说你病了,干不动了吧?”
梁鹤乘答:“干不动,这不成天闲逛么。”
张斯年讥笑:“早说你这行当没前途,遇上灾病就只能打住。不像我,但凡一只眼能看见就不妨碍,要不你拜我为师,改行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