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所归 第一卷完本——by洗骨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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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真——”袁琛睚眦欲裂,身上多处伤口立时崩裂沁出大片血水。
“大哥快走——”
“大公子。”阿义走过来,扶起袁琛。
袁琛这才发现阿义的右手已经被弓弦勒得血肉模糊。
“大哥,快走——”
扛着城门锁的袁真嘶喊出声,撑破鞋袜的脚掌在碎裂的青砖上一寸寸挪动,原本合拢的城门在他的施力下,一点一点张开缝隙。
一支箭忽然穿过城门洞扎在袁真足下的青砖上——
“全部击杀,立刻、放箭——”
周显捂着血流如注的眼眶,从甲卫后面站起来高声喊道——阿义那一箭射中了他右眼,却因为角弓后劲不足,终是没能刺穿颅骨。
随着周显一声令下,密集的箭雨纷纷朝袁真所在的城门洞坠落下来。
袁真睁大眼睛看着从天而降的无数箭簇,肩膀和脚下却不肯挪开一步——
一声闷响。
“阿日……”
“公子。”阿日不知什么时候冲到了袁真身边,壮硕的身躯堪堪挡住坠落的箭簇。
他朝袁真憨憨一笑,抿嘴把溢出的血水吞了回去,想与袁真一起扛起城门锁,却发现整只右臂已经被密集的箭簇钉在了城门上。
阿日还没来得及把箭簇□□,又一波箭雨坠落而下,密密麻麻在城门上竖起一片羽林。
袁真的位置看不到阿日的后背,可显然那里不会比他们两旁的城门上更干净。
“阿日,开城门……”
阿日点点头,放弃将手臂从城门上拆卸下来的打算,用仅剩的那条手臂,护住袁真,与他一起施力推开城门。
沉重的巨锁一点一点往上,微光从门的另一边透过来。
“大哥,快走——”
袁琛一刀斩断胸前的箭矢,扶着阿二,咬牙从袁真打开的门缝里走了出去。
阿义双手鲜血淋漓,却仍是站在门洞下,用一柄角弓驱散开一丈以内的甲卫。
“姓陆的——”
陆嘉仪趴在城楼上,向下看着,神情微妙,数百黑甲精兵居然拦不住区区五人,所有人都被这一场混乱惊呆了。
“跟我们走——”
袁真使出最后的气力大声嘶吼道。
陆嘉仪看着他,脸上慢慢露出一抹笑容。
“走啊——”
一声一声,仿佛穿过所有喧嚣和杀戮回荡在耳边。
陆嘉仪却只能趴在城墙上,一动不动。
在袁真看不到的城楼上,那本被他一箭射穿咽喉的素衣童子不知什么时候从墙上摘了下来,下颌咽喉的位置留下一个模糊血洞。
他一手将陆嘉仪按在城墙上,一手握着柄弯刀,随时准备把刀剑扎进对方后心。
“公子——”
袁真惊怒地想要看到头顶的情况,他不明白为什么陆嘉仪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帮助他们,却不愿意跟他们一起前往西野。
可此时他已为强弩之末,肩膀上支撑的巨锁渐渐开始下滑,城门又有了合拢的迹象。
“公子,快走——”阿义回过头嘶吼着。
此刻已然能够看见,另外一批装备更为精良的宿卫军从城内奔赴过来。
“姓陆的还没出来……”
城门锁一点一点坠下,袁真膝盖剧烈颤抖着,“咚”一声砸进青砖里。
挣脱不开的阿日生生将钉在城门上的肩膀扯下,拽住巨锁下的袁真退了出来——
失去支撑的城门锁随之落下,原本打开的门缝迅速合拢。
袁真那一声“姓陆的”还没来得及喊出喉咙,只看到陆嘉仪忽然向下一扑,吐出口血,险些从城楼上摔下来。
一个狼牙状的挂件从陆嘉仪扯开的衣襟里掉落出来——
狼牙令。
袁琛睁大眼睛,在城门彻底合拢之前,印在脑海里的最后画面是陆嘉仪朝他无声一笑:
随着巨锁坠落,城门彻底合拢。
陆嘉仪摔在地上,疼痛和黑暗同时侵蚀了他的意识……
袁二,你会带袁琛回家。
第28章 主上
陆嘉仪被带到章长胥面前时已经是深夜,三百盏颤动的宫灯发出昏黄不安的光。
他带着镣铐跪坐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原本清俊的形容已然狼狈,凌乱的头发沾着汗水尘土垂落下来,挡住他本就模糊的视线。
章长胥坐在黑暗中,只有一个扶额斜靠的剪影。
千机殿内静谧至极,只有火光曳动。
他本就是会让人感到害怕的男人,这种害怕与生俱来,众生平等,仿佛日月星辰天地规则一般理所应当。
陆嘉仪终于没忍住身上的伤痛,发出一丝抽气声打破宁静。
“陆嘉仪,你让我很失望。”
陆嘉仪深吸一口气,平稳了气息,道:“嘉仪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魏公,杀死袁琛固然能得一时之快,可放走袁琛不是才符合魏公深谋远虑么?”
带着精致短甲的修长五指托起陆嘉仪的下巴——这是一双弹琴的手,也是一双拿刀的手,镇南将军章芝亦琴武双绝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手指沿着陆嘉仪弧形完美的额骨、细腻的脖颈一直滑进他的衣领里,指尖挑起挂着狼牙令的绳索,嗓音幽深而沙哑地钻进耳朵里:“袁氏的深谋远虑?”
经此一役,章长胥再也不会相信他。
陆嘉仪身体一沉,将嘴里的血气咽了下去,重重叹息了一声。
压在陆嘉仪头顶的黑影松开他,低缓的嗓音划过那些跳跃的烛火:“陆嘉仪,我对你不够好么?”
当年罗重从城下救了陆嘉仪,章长胥也从叛乱的罗氏旧部手里救了他;罗重替陆嘉仪的父亲收敛尸身,章长胥不远万里为他父母重修坟墓;罗重替陆嘉仪找到了医治腿伤的妖骨香,章长胥却令他的双腿恢复如初……
章长胥待他陆嘉仪不可谓不好,不,应该说是比曾经的钟昭公罗重更好,然而——
陆嘉仪抬起头看向他,吃力地说道:“魏公……不是说,并不在乎嘉仪是否有二心么?”
黑暗中的剪影顿了一下,显然是被陆嘉仪的厚颜无耻震住了。
章长胥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跳动的烛光渐渐照亮他半边侧脸。
章氏相貌出尘俊逸,伟岸英武,其面容沉静,目光内敛,有山阿崩于前而不动之色,又有华光暗熠夺人心魄之寒,难怪有人说,太师魏公章长胥,骄奢淫逸,“四海财富斗车进”,阴郁深沉,“腹有千机无人知”,此人沉、稳、内、敛,浑然霸道,便如猛虎静坐于山前——纵使不动声色,亦叫人不敢轻觑。
陆嘉仪看着章长胥默不作声走到挂着武器的墙边,将其中的配刀从刀鞘里抽出来。
利刃与铜鞘摩擦发出缓慢清亮的声响,刀刃在火光的映照下发出迫人的寒光。
锋利的刀刃落在陆嘉仪的脖颈上,章长胥站在黑暗与火光的交界处,嗓音沙哑暗沉:“陆嘉仪,你是个没有良心的人。”
“魏公错了。”
陆嘉仪抬起头,朝着章长胥露出惨白的笑容:
“陆嘉仪有良心,可那不是给魏公的。”
章长胥目光微敛,淡淡冷笑? 溃骸澳隳训勒嬉晕以诤醯氖锹拗亓粝履乔恢П苯季俊?br /> 提到钟昭公,陆嘉仪沉默下来。
章长胥看着他的样子,用刀尖轻轻挑开他的衣领,最外面的罩衫落在了地上。
“我容你、重你、信你,你却叛我、辱我、伤我。”
冰冷的刀尖碰触到果露的皮肉,陆嘉仪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在我身边,”章长胥低沉的话语间,又一件内衫被破开,“你本可以获得一个读书人所求的全部名利权势与富贵。”
最后一件带血的里衣落在地上。
陆嘉仪伏在地上,没有再费力躲避。
“因为……”他喘了一口气,强止住身体的颤抖,“待在魏公身边……我实在忍不住……怕自己……”
章长胥冰冷的刀尖终于毫无阻碍地抵在了跳跃的心脏前。
“怕自己忍不住就要动手杀了你——”
立夏之后的一夜,天空暗如浓墨,一道雷光划破天际。
陆嘉仪恨章长胥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钟昭之乱已经过去了很久,所有人都适应了新的生活,可只有他陆嘉仪还陷在过去的阴影里不能自拔。
那一日,是他亲手托着天子信物举到钟昭公罗重面前的。
暗紫色的木盘里面只有三件事物:青铜短剑、玉冕冠以及,刻有“天授君命,昌寿绵延”八字的盘龙纽翠方玉。
代表了天下最高的权势。
罗重闭上眼睛,仰起头。
“陆嘉仪,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一切的。”
陆嘉仪举着托盘一动不动地跪在罗重面前。
“请主上顺应民意,登楼上殿。”
罗重猛地抽出腰间的弧形刃劈开陆嘉仪手中的托盘:
“你以为你们这么逼我我就会坐上那张位子吗——”
青铜剑摔在地上发出悲泣般的颤鸣,破碎的玉冠撒了一地,盘龙纽被翻转过来,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砸碎了一个角。
陆嘉仪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罗重的双眼:“北郊军进入禁城,不论主上是否愿意,在天下人眼中,那张座位已经在主上掌中。”
“陆礼,你好,你很好,你真的很好……”
罗重点点头,连说了三个“好”字。
“你们想的再好,我都不会坐……”
“主上——”
北郊军的首领忽然站起来,他手中刀刃上的血还未干。
“怎么?”罗重扬起下巴,嗤笑着看向他,“你们还想用刀子压着我坐上金椅?”
“主上——将军——”
陆礼拦在两人之间,与北郊军首领低语道:
“将军请给陆礼一些时间,将此中的厉害关系与主上阐明……”
北郊军的首领丢下手中的刀刃,昂首对着罗重,然后双膝叩地跪拜了下去:“请主上顺应民意!”
说完,他看了陆礼一眼,带着北郊军和周显等人从殿内撤了出去。
此刻殿内只留下罗重、陆礼主属二人。
罗重蹲在台阶上看向别处,神情有些阴郁。
陆礼低下头,提着官服的下摆走到罗重跟前,跪了下去:“主上——”
“陆礼,你不必再劝……”
一声轻响打断了罗重的话语。
陆礼将一枚掌心大小的护心镜递到罗重面前,上面还带着新鲜的血迹——
“你做了什么,你对他做了什么——”
罗重猛然揪起陆礼的衣襟,双目通红,如同被触怒的狮子,将陆礼整个人提了起来。
陆礼侧着头,脸色因为呼吸困难被憋得通红。
当陆嘉仪以为自己就要这么直接被衣襟勒死的时候,却被重重地砸在地上。
陆礼捂住胀痛的肋骨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
当他终于顺过气抬头望向罗重的时候却愣住了——
罗重本应还是那个罗重,却一瞬间明显不一样了。
原本那个意气风发谈笑风生的罗重不见了。
他佝偻着背,垂首坐在地上,脸上老态横生,呆滞的眼中如同一片废墟。
就像是什么东西突然从钟昭公的生命中抽走了。
“主……主上……”
陆嘉仪不敢置信地开口喊道。
“陆礼。”
罗重的声音干涩而沙哑,他低着头,紧紧握着手中的弧形刀刃,如同那是他生命中仅剩的支撑。
“那盘点心也是你下的毒吧,在父亲走后,你就有了这门心思。”
骠勇神武王的葬礼上,甜腻而惹人喜爱的专供小点心,原本是为小皇帝特别准备的,却没想到会让罗重误食。
陆嘉仪低下头,没有否认,也没有任何解释。
“我离开大与对你来说不单单是巩固在军中的威信,更多的是能够疏远我和……那个傻瓜之间的感情,日后我若为王,心中就不会对他有任何不安……”
“甚至于周郎,你总是言语之间时不时暗示他的不可信任……”
“还有那个姜州来的秘周显……这一次幕后真正的推手是你陆礼而不是他周显,对吗?”
陆嘉仪依然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我不明白你是怎么说服北郊军?”
陆嘉仪抱袖,将脸藏进衣袖之间:“兵藏则锈,人困则殆,猛虎有利齿,岂能安于室。”
“猛虎有利齿,岂能安于室……”
罗重将脸埋在掌心,重复念着陆嘉仪的话,发出哭一般的笑声:“呵呵……是我的错……是我困住了你们……”
“不是主上困住我们,而是在臣下眼中,世上没有任何能比主上更适合坐那把椅子——”
“住口。”
罗重举起手中的刀,刀尖指着陆嘉仪:
“你们口口声声奉我为主,却一个个违背我的意志,背叛我,逼迫我,口中越是忠诚的人在我心上的那柄刀就插得越深——”
陆嘉仪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罗重面前,用自己的胸膛抵住弧形刃锋利的刀尖。
“腐朽堕落的三姓王朝凭什么要别人乖乖地蛰伏在他们脚下?主上您天性仁慈,却被罗家永世忠诚的誓言捆绑了一生,我不甘心,不仅仅是为了您,也是为了自己。凭什么一个人的命运由出身决定?凭什么一个傻瓜能够安坐龙椅?凭什么……”
最后一句话被陆嘉仪咽进了喉咙里。
罗重看着殷红的鲜血从陆嘉仪胸前的衣服上沁出来,浸染了一片。
“他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你们为什么要把他牵扯进来……”
“陛下不死,主上登基名不正言不顺——”
陆嘉仪伸手握住罗重的刀,锋利的刀刃一下破开了他掌心的肉,更多的鲜血淌落下来,在地毯上集聚了一小滩暗红色的痕迹。
“如果主上不能平恨,请杀了嘉仪为陛下报仇。”
他闭上眼睛摊开双手,将胸膛展露在罗重刀下。
“我只是想在有限的生命里为自己留一点余地……你们却不肯允许。”
陆嘉仪只感到胸前一痛,睁开眼睛,却是罗重抽回了刀刃。
“我不会登基。”
罗重将手里的刀丢在了地上,如同放弃最后的支撑。
“既然如此……”
陆嘉仪捂住胸前的伤口站起来,眼中是从未有过的狠辣决绝:“那么……请您为愿意登基的人让路吧。”
第29章 旧主
陆嘉仪捂住胸前的伤口站起来,眼中是从未有过的狠辣决绝:“那么……请您为愿意登基的人让路吧。”
他接过罗重丢在地上的刀刃,历经沙场的刀锋上淫浸了淋漓的鲜血和杀气,当这柄刀刃落在罗重肩头时,后者却没有任何反抗。
——他是罗重,钟昭公罗重,罗氏的杀神,还未开始走路已经学会骑马,还未开始玩耍已经扛起刀剑,九州大地上哪里不曾有他铁蹄踏过,白云黑土何处不埋他敌手的尸骨。
这样一个人,哪怕只要动动小手指,陆嘉仪就要伏诛在此。
可他却没有一丝抵抗,任由陆嘉仪威胁自己的性命。
陆嘉仪终于明白,这个人已经没有生念了,那个没有智力的傀儡皇帝不知不觉中早已代替鸿图霸业,成了罗重的全部生命。
他的主上,已经没了。
陆嘉仪手里的刀滑落出去,切断罗重一缕鬓发。
“主上。”陆嘉仪深吸了一口气,“若是主上能够狠下心杀了嘉仪,那么嘉仪也就放心了——您终于能够斩断对这人世最后的温情和仁慈,成为一个真正能够掌控天下的无情帝王。可是……”
陆嘉仪不懂罗重不愿登位的坚持,不懂他可以在战场上杀人无数却独独放过背叛者的仁慈。
正如罗重也同样不懂得陆嘉仪用尽一切手段也要将他推上宝座的信念。
然而,人心作为世上最残酷和最美好的存在,总是会给自己或别人留下最后一丝余地——
“嘉仪本想用护心镜骗过周显,好不容易才从陛下手中夺来。”陆嘉仪微笑着说道,“此刻,陛下恐怕在寝宫中大声哭闹吧。”
这一句话仿佛是火星,重新点燃了冷却的灰烬。
罗重回过头来看着陆嘉仪,那本该冷硬坚强的眼中却透露出令陆嘉仪难以忍受的怀疑和不安。
陆嘉仪缓缓地垂落视线:“嘉仪没有伤害陛下。”
一句话,便将颓然的罗重挽救回来,脸上不敢置信的神情却像一个小心翼翼的孩子。
陆嘉仪知道,他信仰的那个主上已经没了,那个顶天立地、乾纲独断的钢铁巨人已经被熔炼,成了只为一人蜿蜒燃烧的铁水,再承担不起天下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