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所归 第一卷完本——by洗骨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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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钟昭公的名号,店主一咬牙,将几件玉器放到他眼前:“先生看看这几件如何?”
书生漫不经心地挑着,好不容易捡了一个出来:“算了,就这个还勉强过眼,给包起来吧。”
“哎。”
“等等。”书生拦住店主,忽然细长的手指指着放在托盘里的鱼形玉铃铛,“这个模样倒是可爱,给我家下人新生的儿子不错,也一起包了吧。”
“这可对不住了。”店主面露难色,“这个已经被人定了。”
“定了?”书生哼了一声,“我道不知道这大与城里还有我陆礼买不得的东西?”
店主迟疑了一会儿,凑在书生耳边说出了一个名字。
“章长胥。”书生看着托盘里晶莹玉润的鱼形铃铛,露出一丝微妙的神情,眼角微微翘起,像只狐狸,又像打呼的家猫。
人间殿
第3章 奠基
南州府腹地,万年云雾缭绕,苍山碧绿,若隐若现。
然而,这其中却稀稀落落地露出人为的痕迹——
痕迹斑驳的青铜柱还没有完全锈蚀,矗立在灌木和岩石间隙里,表面残留着繁复的纹路,还有一些用新鲜木料和麻绳捆绑起来的脚手架,星罗棋布地散在树林山野间。
衣衫褴褛的壮丁从连接岩壁的脚手架上攀爬下来,手里抱着什么,动作显得急促而紧张,然而过于急躁的他踩在湿滑的架子上忽然一个不甚从高处摔落了下来——
他的头颅恰恰砸在被雨水冲洗出来的石块上,黑色的泥土当即被鲜艳的红色覆盖。
更多衣衫褴褛的人围拢到架子下面,却不是为了这个已经断气的人,而是翻开被他抱得死紧的双手——一枚石块。
第一个抢出石块的人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度珍贵的东西一般,近乎癫狂地双手托举起石块,赤脚踩着鲜血和污泥奔跑了出去。
第一个发现石块的人躺在木架下,被其他人填埋进黑色的土壤里,在雨水的冲刷下,很快连血迹也融了进去。
火焰般的红色骏马喷出鼻息,停了下来。
马背上的鲛绡纱下露出黑铁兽纹马镫一角,踩着马镫的鞋履落在还有些潮湿的土地上,沾染了一串晶莹水珠。
鞋履的主人一步一步走到山谷边缘,停了下来。
这人身上很干净,没有任何装饰物,一身素色的长衫,腰间露出一把佩剑的剑柄,然而——
他身上这件长衫却是由一两鲛绡十两金的鲛绡所织,在阳光下泛出五彩的光华,而缠住剑柄的材料则是更为珍稀的兕兽皮子。
衣着干净的匠人捧着被清洗过的石块来到男人身边,神情恭敬地将一裹着厚厚外壳的矿石递了上来:“这是刚刚发现的。”
接过矿石的手掌五指修长,在青灰色玉石的映衬下显得肤色白皙,却并不柔软,骨节分明苍劲有力,虎口和指节间都有一层老茧。
匠人见他默不作声看这手中青灰色的矿石心中难免有些紧张。
束发的金丝带搭在整齐油亮的黑色的鬓角旁,垂落的玲珑金扣在风中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男人忽然将手中的矿石抛向空中——
只听得金石相击一声锐响,便见那矿石分作均匀的两半落在地上,切口整齐没有任何崩碴,一丝妖艳诡异的翠色便从那断口中透出来。
男人将佩剑收回腰间,看着那矿石道:“不错,就是它。”
匠人松了一口气捡起地上的两瓣矿石,喜道:“终于找到了……我们能回大与了!”
大与,王都大与。
男人脸上神情有一瞬间的迷惘:“你也想念大与了?”
匠人面露憧憬:“大与……那是王都大与,谁能不想?”
然而他忽的回过神想起自己正在与谁说话,连忙低下头:“……但能替镇南将军、魏公做事,万死不辞!”
身着鲛绡纱脚踏金丝云履佩菱纹兽首斩妖剑的男人忽然转过身,露出俊美却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不,你所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魏公,是为了君上,为了这个国家。” 镇南将军章芝亦,被称为当朝最俊美和最优秀的男人,“京畿铁剑”、“王城护甲”、九乐琴师、匠人之主、君王忠仆、整个王朝女子最想嫁的男人……集天下所有品德赞美于一身,光亮耀眼,仿佛这个浑浊世界上最后一面明镜。
可他的父亲,却是当朝权臣,太师魏公章长胥。
生身父子,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章芝亦手虚搭在腰间的佩剑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匠人。
“是……小人明白。”
匠人被他的目光看得心中一寒,喏喏退后了两步。
“大与……会回去的,很快……”
站在两人身旁的火焰色骏马忽然发出声响。
章芝亦停下话语转头朝身后望去。
树林的边缘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冠发出的沙沙声。
火焰马却显得有些焦躁。
“镇南将军……”
一支绑着麻线的石矛迎面掷来,被削得极薄的刃口擦着空气发出锐响。
章芝亦侧头偏过刃口,发带却被石矛的气劲撕断,一头黑色的长发顿时从鎏金兕纹冠里滑落出来,散在白皙的脸颊旁,仿佛被激怒般鼓扬而起。
侧目身旁,坐骑被石矛刺穿咽跌坐血泊中无法起身,而那匠人被一把石斧砸中胸膛,已经没了生气。
“恶徒出来——”
章芝亦怒斥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剑直指密林,长及脚踝的黑色长发与身上的鲛绡纱同时迎风扬起,犹如鼓胀的怒气,在日光下泛出五彩的流光。
一个黑色的阴影从树林里慢慢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奇怪的身影,仿佛头上生有犄角身上长有羽毛,□□所骑之物也是形状说不出的古怪。
不止一个,更多的黑影从树林中走出来,向章芝亦围拢过来。
当他们全部呈现在三月的阳光之下时,章芝亦眯骑带怒的双眼,低声说了一句:“山鬼。”
山鬼是人还是鬼,这连年纪最大的越人也说不上来。
他们用血染的荆棘缠绕头发,死人的骨灰混合尸油草药涂抹面孔,身上披挂着一层层死人的残肢,仿佛一件青黑色的羽衣。
有人说他们吃人,有人说他们喜欢割取年轻男子的头颅做装饰,也有人说他们会在在半夜用巫术吞噬活人的灵魂……总而言之,“山鬼”这两个字意味着噩梦、恐慌和死亡。
章芝亦从没有和山鬼交过手,思量之下用哨子发了个信号。
清脆尖锐的哨声在山谷中传得很远,山鬼立时便要要冲上来,却被最前面大约是首领的拦住了。
章芝亦看向拦住同伴的这名山鬼——头发因为长期没有清洗结成发辫状披散在脑后,额头上画着一个眼睛形状的图腾。
画眼睛的山鬼拦住后面的同伴,自己翻身从马背上走了下来。
章芝亦收紧剑柄,目光中的警惕与怒火丝毫没有减少。
他朝章芝亦比出武器。
章芝亦不懂得山鬼的语言,料想他们也不会听得懂自己的,然而战斗是一种天性,并不需要语言来过渡,他随即挥出手中的兵器。
跟随他来的护卫就在林子外面,听到哨声不用多久便可以赶过来,而他要做的不过是在此之前先把这首领解决了。
章芝亦师从王都剑术大师,每一招每一式都经过数代的传承,讲究力与美的结合,穿刺之间要求既能杀敌又具有观赏美感,细长的剑刃在他手中舞动得行云流水,犹如作画一般,几个起承转合的动作尽显严苛到极致的用剑规范。
相比之下,山鬼的动作却是简单粗野的挥打锤击,靠着自身的蛮力应对章芝亦锋利流畅的剑锋,只凭借着石斧的粗钝阻挡对手的攻势。
金石相击,身影舞动,周围的山鬼只是静静看着两人比斗,没有任何声响与动作,仿佛一排整齐的石像。
剑刃每次撞击到石斧上便震得虎口发麻,章芝亦不愿再与他缠斗下去,眼见得了一个空隙,便直剑刺向山鬼的心脏——
剑刃穿肉而过,掌心传来刺穿的顺畅感,至此这场比斗也该有了定论。
章芝亦神情一松,刚要抽出剑刃,却感到胸口剧烈一震,整个人被石斧打了出去,跌在地上“哇”的吐出一口心血。
他好不容易提起气力抬头,却震惊地看着那山鬼将插在心口的长剑缓慢抽出,在脚边砸成两段。
章芝亦看着地上断成两截的佩剑,仿佛被砸断的是自己的骨头一般,浑身痛得又接连吐出两大口血。
山鬼走到他面前,踩在他的腿弯上,抓住他脑后的长发将他向后提起,露出苍白孱弱的脖颈。
——这是一个示弱臣服与献祭的姿势,章芝亦却没有了抵抗的余力。
“撕拉”一声,华贵的鲛绡纱被扯下来,和之前掉落的金冠发带一起落在沾满血污的泥沙里。
章芝亦在这些山鬼的目光下被迫露出□□的身体,而身上那名山鬼用他涂满骨灰泥浆的粗粝手指在那层白皙细嫩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红痕。
“放开……”血不停地流淌,章芝亦还在挣扎。
一些奇怪的东西忽然出现在他被鲜血模糊了的视线里——一颗颗带着盔甲的头颅从山鬼手里抛出来,滚落在章芝亦脚边——这些都是他的亲随,最精锐的部下,从京畿一路跟随他来到这里。
章芝亦脸色脸色乍变,忽然拼命挣扎起来,口中不断地重复着:“大与……大与……”
然而他的视线里除了山鬼,就只有鲜红的血在流淌,没有任何人能够回应他的警示。
“!@#¥%……”
章芝亦听到背后的山鬼吐出一串低沉沙哑的话语,只觉得颈后一凉——
眼前的世界翻滚了一个圈便静止于……黑暗。
山鬼俯身捡起章芝亦滚落的头颅,将脚下还在淌血的身躯踢下了山谷。
死亡的气息犹如点燃的熏香在这片翠色浓郁的山林间弥漫升起,随之,更多破损的尸体被抛下山谷——
他们有些穿着匠人的衣服,有些穿着护卫软甲——显然后者本该是章芝亦要等待的援手。
队伍最后的一个山鬼将手中的火把丢下山谷。
火焰在刚接触到尸体时燃烧得很慢,就像是人们切切私语的恐慌,然而很快便开始扩散,变大,直直成为不可阻挡的巨大熔炉,烧掉了尸体,烧掉了山谷中堆积的木料,烧掉了边缘那些搭建起来的脚手架——
火焰在整个山谷中燃烧着,直到此时,才能看清整个山谷的全貌。
不,这其实并不是一座山谷。
而是一片巨大的地基:南北纵向十二里,东西纵向十二里,中间被挖开,其规格已经远远超过了一座普通城池的大小。
而且,如果有人能从天空往下俯瞰,就会发现那是一个完美的矩形,没有任何倾斜或变形,仿佛是由一只来自天空的巨手刻画出来一般。
第4章 九重城阙
干涸的黄色土壤被一柄黑铁锄头翻起。
“快点儿——”
凶狠的皮鞭抽?div align="center"> 蛟诠鞘萑绮竦纳硖迳希邸⑶拐庑┤送诰颉⑿拗?br /> 几经战火的大地上到处都是荒村和废墟,半片破布遮不住身体的村妇横尸荒野,黑瘦如骷髅的幼童站在道旁茫然望向远方……这些能够在皮鞭下活着的人或许还是幸运的。
“早日将卫城建好,或许你们也有机会能看一眼大与,快点儿——”
皮鞭和徭役组成的黑色长龙盘踞在山谷中缓慢挪动,而被他们翻开的泥土中,除了树根和石砾,尽是腐朽苍白的骸骨。
而在这修建中的卫城往南就是大与城。
帝畿大与,王者之都,中原之心,紫微星在人间的投影。
作为人间王权的象征,帝畿建在雒水之滨,对应天上银河,由六城十二门拱卫,水北宗庙祭祀之地,水南为市肆往来之所。大与历经数百年光阴战火,几经修葺,因为地势低洼遇雒水泛滥便成泽国,自“钟昭之乱”后,太师魏公下令全面翻整修建,才成了如今的模样。
在背靠扇状行山天险、面横滔滔江流的雒水谷地之上,穿过十里沃野,便能管窥到王城辉煌的标志——
在阳光下黄金般璀璨的一对通天金身巨像:
一为怒目犬面凶神,身缠飞绫脚踏恶鬼,六臂展握刀、枪、棍、戟、锤诸般凶器,意指灭杀一切恶徒、恶念、恶业;一为垂目端丽女神,身着轻纱珠玉环佩,双手分别持拿莲花、宝珠两件法器,寓意怜爱一切人生、人言、人性。
司工监为两座铜像铸模用了一千人,浇筑铜汁用了一千人,立像用了一千人,而到最后,三千征夫,归家的却寥寥无几。
铸成之后,铜像踩在地面的脚趾便超过了华盖大车的高度,衣裙上的褶皱轻薄细腻,仿佛随时都会凌空而起,当行人车马从巍峨庞然、精妙绝伦的铜像脚边经过时,便如同蝼蚁。
铜像所在之处是王城的起点,神相门,也是九重王都第一重城郭最大的正门,王城的主干道,南沥大道由此开始。
南沥大道整宽一十五丈,两旁为平纹大方青砖中间一十二丈白玉龙纹砖,砖上盘龙祥云纹细腻可见鳞甲须发。
墨青嵌白玉的南沥大道从神相门起,犹如银河将整座王城贯连。
王城九重城郭,每一重都是极尽奢华与壮丽的艺术,城墙上青砖铺就的路面足以承载战车快速奔驰,下方更有青铜镂雕的伞状屋檐,其上万兽争雄的图案由三千工匠一刀一笔刻模,任一残片足以为传世珍品。而在屋檐之下每隔数丈便垂下一盏包金琉璃宫灯,灯高九尺七寸,下垂珠玉流苏七尺九寸,灯内无油却可照明。每当入夜时分,千盏琉璃灯顺次亮起,数十里外便能看见,金城银墙,辉煌璀璨,恍如白昼。
城郭墙体亦非俗物,在石灰米浆之外掺杂玛瑙刚玉金粉之物,使其烈日之下可熠熠生辉,仿若金汤银城。
铸城之初,混有玉石金粉的城墙难以耸立几经坍塌,魏公亲取铁锥立于墙下曰:“锥入一寸,即杀作者并筑之。”
而后王城拔地而起巍峨四方,其城墙之内又砌埋了多少匠人枯骨却无从得知了。
南沥大街穿过九重城郭,一直延伸到王城的心脏——王城雍宫。
雍宫占地不足王城的四分之一,整座城却几乎全部由青铜所铸,九重关卡二十八道城门对应九天二十八星宿,矩阵式布三宫六院七十二所。星轴正中、北辰之所、王城雍宫最高的建筑、国都的象征——观天塔。
观天塔塔基深百丈,人间百丈,入云又百丈,整座塔由他山石砌,缝隙间却插不进一张薄纸,塔顶只有十步见方的空间,却全部由黄金浇筑,表面经过重重打磨比铜镜更加清晰光亮。金台之上设有一灯,轻易不点,大祭重礼之时,却能照亮百里之外的卫城!
“大象无形,与天同吟。”
大与城选址落地的石碑犹在,当年铸城者的梦境与雄心时至今日才由百代人的财富与血泪实现。
它是整个王朝政治文化艺术与经济军事的中心,号称人间最公正、自由、繁荣之地,这里的思想不受拘束,这里的言论不遭批判,这里无名之辈可以一夜成名,这里不识一字可以出将入相,这里遍地是金银财富,这里到处是名仕佳人,这里汇集了整个天下的财富与荣耀。
帝畿大与,王者之都,中原之心,荣耀与繁盛之地,世人梦寐之地,世人胆寒之地。
外来的少年走过刻着“大象无形,与天同吟”的石碑,身上粗糙厚重毛皮与这座精致繁华的城市显得格格不入,当他抬头仰望门口那两座巨神铜像的时候差点以为,那是活的。
“这就是大与……”
日出,金光从巨神像的背后照向四方,沉重而庞大的青铜城门迎着等候了一夜的众人缓缓打开,展露出另一个与人间完全不同的世界。
少年走进去,看着自己一路风尘磨损的鞋底踩在白玉方砖上,方砖被清洗的一尘不染,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一直延伸到远方看不见尽头,飞鸟掠过云层中若隐若现的雍宫。
七旬的华服老儿怀抱着衣着□□的妙龄少女从街市上穿过,跟在年青男子身后的仆从牵着三条烈犬,每一只狗爪上都带着镂刻雕花的赤金护腕……
街上每一个人的神态都带着慵懒,每一个人的眼角都带着傲慢。
少年目目不暇接地看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