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春意录完本——by素衣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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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言上前解了穴道,“到了?”
引路人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探看周围,嘴上急急道,“各位公子,我只能引路至此,再向前我是宁死不肯的了,”颤颤往前一指,“直行片刻即到山下。我是不去的,不去不去!”
四人顺着引路人手指方向看去。
碧空夏阳,灿灿清晖映着翠华争拥的峰峦,流光浮影间隐隐可见花色妍媚。
夏侯昭抓着引路人的衣领,见未能从树干上将人扯下来,只得按扣着那人的后颈将人往着粗糙树干上又钉了钉,“你在此处等着。”
地势复杂,回时还需得这人引路才行。
夏侯昭指间一颗乌黑毒丸就要落入满面惊骇的引路人口中,沈琼华却是上前一步捂住了那青年的嘴,“留他一人在此,他只怕要吓死过去,到时定是引不得路了。放他回去吧,来时路我记得了。”
这引路人当真无辜,好心提醒着他们不可上山,却被几人威逼着不得不前行引路。沈琼华知晓温言定是思虑周全,之后会好好报答这人,如今便更是站在温言一侧,一尽薄力。
夏侯昭满眼不信,“你记住了?”
沈琼华点点头。
温言沉着脸色过来将那引路人拉开,抓着袖口擦拭沈琼华的掌心。
沈琼华笑笑,“没事的,也没有口水。”——那引路人吓得连着呼吸都屏住了。
温言不管他说什么,擦拭的力度又大了几分。沈琼华即刻顿悟,凑近温言,讨好的蹭了蹭,“一时情急而已。回头我净手熏香上一天一夜,现下就不管这许多了,好不好?”
温言眯着眸子看了他半晌,默然取了一张银票给了引路人,“回去吧。”
原本要对这无辜引路人说的诸如“先前得罪”“有劳”“多谢”之类的话,此刻半字半言也不想说出口。
青年引路人不懂温言心中涛浪翻滚,只瞧着银票上大大的“五百两”字样,直要高歌起来,却又记起这是景山附近,强行压抑住了,小声道谢,“谢谢公子了,我回去以后肯定祷告众神众仙,请他们大施神威,保佑几位公子平安归来。”
温言不想看他,挥挥手叫人快些走。沈琼华在一旁忍笑忍言,乖巧得不得了。
夏侯昭见不得人高兴恩爱,早便冷笑着转了头,径自依着引路人先前所指的方向走了。慕歌青却是在原地站定,将这一幕林林总总俱皆看在眼中,不知是忆及何人,脸色竟是渐渐白了下去。
景山并非是入天高山,江湖志记载秋梧山庄建在半山,重楼瑶殿,玉砌雕廊,春红秋白十景,四时花鸟争鸣。
到得山脚下,温言仰头瞧了瞧,目力所及皆是青翠浓绿,重檐飞角的半点影子也没有。
几人寻上一个时辰,方在半人高的漫漫青草中找着了一条上山的小径,沿途走去,愈是往上路面愈是坦坦,到得后来竟是齐齐整整的青石铺就了阶梯,周边未见杂乱,看样子倒像是时时经人使用着一般。一路行去,两侧多斑斓花草树果,恍若遥遥九天的仙境一般。
“这果子真漂亮,”沈琼华凑近着去瞧那些树果,却是不曾去摸去摘,“可我再不敢采了。”
温言瞬时明了这人是想着了什么——两人昔时去往扬州途中,这人心中对采果子一事极为热忱,后来采了甚是好看的果子献宝似的要他吃,倒是教两人腹中痛了半晌,自此之后,这人便再没有采过野果。
温言笑了笑,缓缓去牵沈琼华的手。
四人沿着小径兜兜转转,直至红阳西坠,却是连着一座亭台也没见着。青石阶梯尽头分作三条窄径,每一条延展开去的小径看着都是没有丝毫偏差的相像,选了其中一条走到尽头便又是岔开三条。往往复复,不可休止。
温言得温澈与萧怀眠教养,术数机关阵法障眼皆通,最先窥得其中精妙,领着三人一路破解,一重难过一重,直走到第七重分路路口,却是再难化解。
“解数已尽。”
温言额上薄汗晶莹,语意疲累寡淡,惹得沈琼华心疼,急急扯着袖口去擦,低低问着他身上可有哪里不适。
夜色渐浓,慕歌青燃了四支火把交与其他人,轻声叹了叹,“神鬼之才钟景云。”
是夜月色淡薄,一侧繁花浓翠在火把微光中凝出一片斑驳陆离,再不复白日里的玲珑可爱。
沈琼华守在一旁护着温言调息休整,慕歌青擎着火把细细研琢机关奥妙,额上细汗满布,焦灼得很,夏侯昭急火攻心,却难得安静,不发火不骂人地在一旁忍着。
温言敛了真气复归各位,一睁眼便见着了沈琼华关心意乱地紧紧盯着他瞧,心中暖意溶溶,倾身过去含着那人唇瓣低低告了声安好。
“进无可进退不可退,你们两个倒还有心思亲来亲去。”
沈琼华向来喜欢与温言亲近厮磨,如今教慕歌青这般一说,想着在他人眼前,当真是不合适,脸色一下子红的通透,所幸天色暗,倒是瞧不出来。
温言淡声道,“关你什么事。”
慕歌青一愣,唇角笑意泛起,正要回击,却见沈琼华举着火把直勾勾地盯着他瞧,当即一震,“你看什么?”
“你——”沈琼华想了想,摆摆手,“算了,没事。”
方才慕歌青那言语神情竟是像足了祝归时八分。只是他纵然明了心中情意,却与那伤重的温家弟子隔了正邪隔了掌杀之恨,这一点发现,又何必说了给他听。
慕歌青觉着他莫名其妙,也不去理,径自问着温言,“我这毕生所学倾尽亦是无法可施。你也没什么法子了?”
温言瞧着前方分路,低声喃道,“倒是还有一个。”
慕歌青与夏侯昭俱是乍惊又喜,沈琼华欣欣然然地笑开,“阿言真厉害!”
温言瞧着沈琼华笑了两声,往那分路路口走了几步,聚了内力将声音绵长悠远地送了出去,“晚辈自南海楚澜归,奉还山庄旧物。”
其余三人愣在当场。
沈琼华怔怔的,上前几步抓着他的袖子,小声道,“阿言,这样看上去有点儿傻。”眸眼余光瞥见慕歌青与夏侯昭皆是一副“这什么蠢法子”的神情,立刻又改了口,“阿言这法子真好,定然是顶顶管用的!”
温言仍是看着前路,却探手勾过沈琼华的腕子,与他十指相扣。
“白玉素簪,莲瓣红兰。”
寥寥几字,话音尽落,漫野一片静寂。
慕歌青默然片刻,轻声道,术数机关、阵法障眼的破解之法里什么时候有了这一招?”
沈琼华绞尽脑汁想着回击话语,忽地被温言扯着退了两步,方方退离,空山寂寂便染尽轰然之声——前方分路错综复杂地依着古法缭绕作一条路径。
沈琼华震惊过后,立即回头瞧着慕歌青与夏侯昭,面上极尽嚣张,“这法子是顶顶管用的!”
慕歌青与夏侯昭神色不一,却俱皆没想着只靠喊话就能教通庄之路现于眼前,倒显得先前艰辛是个笑话了。
“阿言,这是什么厉害招式?”
“不是什么招式,不过是山庄有人经管,闻得旧物回归,许了我们生路罢了。”
温言方才调息时忽地想到,上山路径平整,显是有人时时用着的缘故,困人的阵法辅以机关术数着实厉害,若是山庄无人,机关得不到修缮完备,他们此时应是早便到了山庄大门之外,他却领着人到了七重便再难前行。
依着江湖志所记,温言所学所悟本当是走不过四重关,想来是专管修缮完备阵法机关的人不及钟景云之才。
沈琼华闻得山庄尚有人在,心绪翻涌,喜忧交杂混作一处,重重思虑压在心底,面上却仍是欢欢骄然的模样,“阿言怎样都是厉害的。”
秋梧山庄尚有人在,却任由“景山上栖息着吃人妖怪”一说传遍东嘉州,究竟是山庄中人想着远江湖之远,从此远离俗世,避隐于林,不愿外人打扰,还是,那“吃人的妖怪”本就与他们有关?
第39章 第 39 章
四人踏上青石延展的路径,走了不过片刻,忽听身后传来铁器木榫的碰撞闭合声,四人俱皆怔愣一瞬,即时想到大抵是机关阵法再次开启的声响,不及细思,只得运了轻功奔走。
沈琼华因了从前要时时刻刻江湖逃命,轻功却是满身功夫中最为出色的,此时又得了温言相护,半步不曾落后,随三人依着青石路轻然落到一扇朱红高门前。
百年山庄烛火通明,直将星月暗淡的天幕也映亮了半边,门梁宽宽额匾上笔走龙蛇的“秋梧山庄”四字仿如蕴了无尽的天机云锦。夜雾淡薄中瑶殿楼台绰约之姿隐隐,似幻似真。
几人才在门前落定,朱红高门便缓缓打开,提着琉璃宫灯的美貌婢子娉娉婷婷地袅娜而出,人人笑颜覆面。
此情此境,美轮美奂,却教沈琼华深觉诡异,他不知怎的竟忆及从前看过的话本中所描所绘——七月半鬼门大开,百鬼出游。
美人分了两侧盈盈而立,低首行礼,唇角仍是曼曼巧笑,手上轻提的琉璃宫灯绘着花团锦簇,一路延伸到山庄深处。
沈琼华问了好,却是无人应答,夏侯昭满面寒霜,嘲言讽语说了个遍却也无人回击。
一时间无人言语。满山虫鸣,夜鸟清啼竟也没了声响。
四人立在原处,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如何是好。方才阵法处,不等他们行程过半,机关便被重新开启,也不知是急着收回玉簪还是存了恶意要绞杀他们,如今再看这巧笑倩兮的美婢,真是诡异深深。
沈琼华多瞧了婢子两眼,愈觉这些人美则美矣,却无灵无魂,只像着精致木偶一般。
沈琼华在江湖的红尘白浪中浮荡多年,向来是遇强遇弱皆只管保命在先,如今这悚然情景令他生了深深怯意,几乎要转身夺路而逃。可凌驾于这惧怕之上的,是与温言同进同退,不分不离的决心,当下便只是咽了咽口水,更加贴近了温言几分。
温言初入江湖,一身功力是为青年才俊中的佼佼,兼之所求皆为温澈,当真是万事笃定、心性坚稳。可如今见了这景象,亦是不免震颤,只是心中惧怕之意不及升腾,臂上便渡了沈琼华的热意过来,所惊所惧当即碾作尘烟化入虚空——万事惊不得,他总要稳着才可护卫身侧那人身安心安。
温言伸了手与沈琼华相握,侧首低声道,“我护着你。”
沈琼华点点头,“我也护着你。”
四人循着宫灯璀璨行了进去,烛火星星一路蜿蜒,竟是瞧不到尽头。也不知走了多久,才到了宫灯指引的尽头处。
满面笑意的年轻男子迎了上来,抬手行礼,语音清亮,“在下时远鸿,是这秋梧山庄的管家。一路行来,辛苦贵客了。”
四人不及言语,时远鸿又道,“绣莹姑娘歇下了,明日一早才见得。我着人备了客院,公子先歇一歇吧。”
时远鸿挥手招了名小婢上来,“你引路,”转头对着温言等人笑语告辞,“远鸿不扰了各位歇息了。”
言罢即走。
沈琼华的“谢”字噎在喉间,最后也只得咽了下去,对那小婢无奈笑了笑,“你们的管家,恩,做事真是利落干净。”
小婢唇角泛着春花笑意,纤纤玉指轻执宫灯,款款转身引路,沈琼华所说字字句句仿似不曾入耳。
沈琼华眨眨眸眼,几乎要疑心着自己只字未言。
沈琼华形容可爱,温言却笑不出,只将人往怀里揽了揽——这山庄,上下透着邪气,人事皆不对。
此后无人言语,随着那行起路来不闻声响的小婢去了客院。四人各有客间,沈琼华却拖着温言的手,对那小女子笑笑,“我与这人一起。”
那女婢抬眼瞧了沈琼华一眼,眸中诧异一瞬而过,嘴角仍是烂漫笑意,低首行礼便退了下去。
这人行走动作的声响几不可闻,惹得沈琼华连着呼吸也不觉的放慢了些,凑在温言耳边清浅道,“这是怎么了?做什么都要这般轻声么?”
温言眉间肃凝,微微摇首示意他不清楚。因了深觉此地诡谲难测,温言与沈琼华合衣歇在榻上,太阿握在掌心,精神一刻未曾松下。
初夏晨间灿阳绚烂,露水晶莹,明亮阳晖将这间客院照了通透,繁花绽绽,翠浓缭缭,真正一片红情绿意。景是极致的好景,却教人心中抑抑,不得开心。
温沈二人与毒门师徒聚在小厅处,围着一桌的金玉吃食,瞧慕歌青对那些个精致佳肴左翻右看。
慕歌青翻了半晌方道,“无毒无蛊,放心用吧。”
无人下筷。非关慕歌青,只是这庄子教人抑郁,见着如何精美华贵的吃食也没了胃口。
夏侯昭此人向来心狠无畏,彼时在南海楚澜时,进了人家的禁地都是理直气壮的模样,如今倒是谨小慎微12 ,处处提防,“这庄子静得太过不寻常。”
“早间我在屋脊上瞧了瞧这座名满天下的山庄,”慕歌青拈着一支竹筷戳着白瓷碟子里的嫩滑点心,“当真是大得很,气势也足得很。可它树草名花繁多,竟引不来几声鸟鸣。”
沈琼华几乎是整夜未眠,此时接了他的话道,“晚间也没有虫子叫。”
“兰花是秋梧山庄的徽记,可这里名花百种,独独没有兰。”
沈琼华闻得温言淡声所言,心中更是不安。
四人静静间,时远鸿清亮嗓音在外间响了起来,“几位公子,绣莹姑娘起身了,急急的要见各位。”
出了小厅见着时远鸿,几人心中俱皆惊了惊。
纵使昨夜未曾将他看得真切,可经由琉璃灯盏也瞧得出他是个面若冠玉的康健男子,不过一夜之间,这人便面色凄凄,唇色青白,可饶是这般,这位时管家的唇角仍是泛着与昨夜初见时一般无二的融融笑意。
“时管家,你、你可是身体有恙?”
“远鸿做了错事,绣莹姑娘生气,降了惩罚,本是我该受着的,”时远鸿满面笑意,教人一时之间辨不清他身上受了什么伤痛,“几位公子若是用好了早饭,这便随我去见绣莹姑娘吧。”
在这庄子里,任是饮金馔玉也没兴致了。几人当即便随着时远鸿去拜会那位神秘的绣莹姑娘。
四人随着时远鸿在繁复回廊中绕来绕去,水榭幽轩歌榭亭台的各姿各貌皆入眼睫掠遍,才终是抵达了一间宽敞精致的厅堂前。
时远鸿的轻言细语自里传来,“绣莹姑娘,客人到了。”
许是她示意了什么,时远鸿急急跑出来,笑着引了他们几个进去。
此前一路,沈琼华内心猜想依着庄内婢子俱皆那般貌美如花,这位绣莹姑娘大概是生就了倾城倾国的姿容了。此时到了厅堂处,抬眼一望,当即便傻在当场,心头更是狂烈地跳了起来。
端坐在厅堂主母之位上的,哪里是什么姑娘,赫然是一名鹤发鸡肤的老妇人,略略看去,她合该是百岁之龄了,可这人却作少年人打扮,银丝白发依着豆蔻少女梳着双髻,指上染着榴花丹寇,唇间也点了明亮的红,身上所着正品大红的衣衫,层层叠叠,绣花繁繁,倒像是件嫁衣。
周身疲疲老态,一双眸子偏生极亮。
“我家庄主的旧物在那南海搁置了百年,如今得归,真是谢谢几位公子了。”
她声音已至嘶哑垂垂,用词语意偏要依着豆蔻少女一般。温言纵是心性坚定,此时也是神志蒙怔,沈琼华更是起了冷意,脊背上泛起一层薄汗。四人怔怔愣愣,内心颤颤,一时间竟没有人回她的话。
这“绣莹姑娘”看着也是不放在心上的模样,笑道,“不知能否将那物事交与我辨瞧一番?”
静寂之中,温言最先回了神智,伸手在沈琼华背脊上轻轻抚了抚,“沈琼华。”
痴痴缠缠,情意缱绻。
沈琼华歪着头瞧了温言一眼,心中惧颤退了几分,探手自怀中取了绢绸包裹的白玉簪子递给了时远鸿。
绣莹直勾勾盯着那枚簪子,眸子里一时是恨火炽热,一时又化作万千柔情,枯槁的手指拈着簪尾,举在眼前细细看了良久,忽地将这白玉簪狠狠掷在了地上。
玉簪子摔在柔软的波斯毯子上,裂作几段。
厅内的几人被她吓了一跳,不禁想着,难不成这簪子是假的?沈琼华与温言对望一眼,皆是不明就里——那日晚间,他分明告知了温言,他曾亲见着这白玉簪子经由木樨香浸染,化出了一朵莲瓣红兰。他将那兰上的经络瞧得清楚仔细,分明就是秋梧山庄的徽记。